林太太在《金瓶梅》众多的女性角色中,实在是微不足道,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但她是招宣夫人,便有了贵妇身份,再加之年轻守寡,又与好色之徒西门庆有染,虽笔墨不多,但她代表一个阶层,有助于我们更深刻、更全面地认识《金瓶梅》这个世界。
“端的上等妇人”
林太太和西门庆本不相识,那么,两人是怎样取得联系又进一步建立起性关系的呢?这里涉及到两个人,一个是妓女郑爱月儿,一个是媒婆文嫂。先说郑爱月。郑爱月为了离间西门庆和李桂姐的关系,傍住西门庆这棵大树,便把李桂姐和王三官儿“来往”一事告诉了西门庆。李桂姐被西门庆包着,又暗地里与王三官交接,这犯了西门庆的大忌,西门庆虽然恼恨在心,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西门庆没有办法,但郑爱月有办法:“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端的什么门路儿?在郑爱月再三叮嘱西门庆保密的情况下,她对西门庆说:“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他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岁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
郑爱月十分了解西门庆这个登徒子,故说林太太“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好风月”,说王三官娘子“上画般标致”,年轻漂亮而守活寡。句句打在西门庆的心坎里,西门庆听后顿时“心邪意乱”。最关键的是“婆媳通吃”,这让西门庆越发欢喜,估计当时西门庆心里连呼“妙计!妙计!”郑爱月献计有功,随即得到西门庆的奖赏回报:“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每月我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郑爱月不费吹灰之力,谈笑间就把西门庆这个大财神拉到自己身旁,此是后话。
再说文嫂儿。文嫂和西门庆原本相识,但近来少有走动。得知文嫂给林太太 “牵线搭桥”,便让心腹小厮玳安去寻找文嫂。西门庆把文嫂请到家里,先奉上五两银子的大礼,然后对她说,你想方设法,把林太太吊在你家里,我要“会他会儿”。文嫂是老江湖,自然懂得西门庆是什么意思。但她却没有痛痛快快地答应西门庆的要求,为什么呢?因为林太太并非像郑爱月说的那样“只送外卖”,而是另有隐情。
那么,林太太的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呢?文嫂是这样说的:“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最密……三老爹(她儿子王三官)在外为人做人,他原在人家落脚?这个人说的讹了。到只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的,倒还许说。若是小媳妇那里,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
文嫂的这段话透露出诸多信息:第一,我们知道了林太太确切的年龄是三十五岁,而非概数“不上四十岁”。第二,林太太“只送外卖”和在文嫂家落脚是以讹传讹。第三,林太太“虽是干这营生”,但干得机密。第四,林太太“干这营生”是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在别处。招宣府是文嫂的定门主顾,文嫂常来常往,耳闻目睹,所言应该不差,也更符合林太太的身份。身为“上等妇人”,林太太放着自家的深宅大院不用,而到文嫂的窄门窄户里与男人幽会,这显然不符合常情。郑爱月的说法,也许是道听途说,也许是以讹传讹,也许是别有用心,因为她要讨好西门庆,所以会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目的是挑逗起西门庆的情欲,而自己无需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文嫂就不一样了,她是一个局外人,也没有什么目的,所以她所说的话就要真实可信得多。
经过一番推让,文嫂还是拿了西门庆的银子领命而去。文嫂此去,能否顺利完成使命呢?她也是心中无底。但文嫂毕竟是文嫂,凭着十几年做媒婆的丰富经验,在和林太太的闲话家常中,看出了契机,不知不觉中将话题巧妙而自然地引了出来。此时,林太太正有一件烦心事,就是她的宝贝儿子王三官已“有两夜没有回家,只在里边(妓院)歇哩。逐日搭着这伙乔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里。通不顾,如何如何?”两个如何如何,我们看出了林太太做为一个母亲的焦急和做为一个寡妇的无奈。正当林太太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文嫂献计道:“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干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此言一出,想必林太太一定把文嫂当做大救星了。接下来就顺理成章地引出主角西门庆。在介绍了西门庆如何富有,现居何官,妻妾成群,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后,文嫂又特地把西门庆的特殊本领“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告诉了林太太,最后又编造了西门庆仰慕其丰标,早有结交之意等让林太太开心的假话。果然,文嫂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林太太“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最后商定“假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
其实,我们发现林太太在整个事件中,始终保持着一种矜持和少女般羞羞答答的神态。当被文嫂说的“迷留摸乱,情窦已开”时,林太太也并没有表现得意乱情迷,而是十分理智和害羞:“人生面不熟,怎生好遽然相见的?”当西门庆来到王招宣府里,急切地想见林太太时,林太太并没有急于出来,而是一边让西门庆吃茶,一边在房门帘里悄悄偷觑。当文嫂催逼她出去见西门庆时,她说:“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整个过程,林太太就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和情郎的第一次相会一样,多情而害羞。我们相信,她并不是装模作样,并不是以此来抬高身价,这也许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许是她顾及到自己“贵妇”的特殊身份。
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林太太对性的渴望。她看到西门庆,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谈吐不俗,“满心欢喜”。当文嫂对她说:“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鹌鹑性好斗,此处借以比喻西门庆床上功夫了得)。”林太太听后,“越发欢喜无尽”。前后两个“欢喜”,各有不同,前一个是对西门庆身材相貌谈吐的喜欢,后一个是对西门庆的性技巧和性能力的欣赏,而后一个特别加了“越发”和“无尽”四字,凸显了林太太对性享乐的需求和渴望。故在接下来,两人做爱时,林太太就不再那样矜持,而变得积极主动:“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珮,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楼酥胸。”彼此欢欣,情兴如火,直至“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莺声咽喘,依稀耳中”。真是“醉后情深归帐内,始知太太不寻常”。最后,西门庆告辞,林太太还依依不舍,“挽留不已,叮咛频嘱”。
招宣是招讨使和宣抚使两个官职的合称,是正四品官职,属于武官中较高的等级,相当于今天的副省长级别。林太太是招宣夫人,是名副其实的“贵妇”,住在深宅大院,有着特殊的人文环境:“迎门朱红匾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启运元勋第,山河带砺家。’”又是“节义堂”,又是“世忠堂”,这些除了显示祖上的荣耀外,又能给林太太带来什么呢?无非是要提醒她讲忠行义守节操。但林太太首先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女人。据林太太“夫主去世年久”的自述和潘金莲在招宣府里的经历,我们推算出林太太大约在二十五岁时就守寡了。现在她三十五岁,守寡十年,十年啊,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们知道,西门庆离家半月,潘金莲便“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待西门庆归来,两人做爱,潘金莲“恨不得钻入他腹中。那话把来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仅仅十五天,潘金莲便如此。而林太太呢,是整整十年啊!她偶然出出轨,偷偷情,送送“外卖”,那也是在情理之中,不值得大惊小怪。
她可以选择再嫁,但她没有,她选择了带着孩子独自生活,之所以这样,大概就是为了不失先夫的名节吧!做到这一点,已属难能可贵。我们还能要求她守身如玉吗?那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林太太选择了守寡,是为了维护祖上的荣誉;林太太选择了偷情,是为了自己的“性”福。可以说,林太太的这种选择,既考虑了道德的因素,也体现了人性的需求,是合情合理的。《金瓶梅》中基本没有贞女烈妇的形象,就算有,大概韩爱姐算一个。那是因为兰陵笑笑生深入到了人性的深处,看透了人性的本质,知道那些所谓的贞女烈妇,是伪君子和统治者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违背了女性意志后,强行设计出的标本,而非女人自愿。他不屑于塑造那样的人物形象,他要写出一批真实的、有着各种欲望的活生生的女人来。
西门庆和林太太春风一度后,做为回报也好,做为兑现承诺也罢,第二天就把引诱王三官的小张闲等五人,拿到衙门,打了个半死不活,并警告他们不得再犯。但这些人,岂肯善罢干休,他们到王三官家讨要说法,讹诈银两,还又假说衙门还要捉拿他,王三官害怕,不敢出来,只叫他娘想办法。林太太故意推托,目的是要磨磨他的性子,使他知道世道艰险,求人不易。王三官再三逼迫,至急之时,林太太才出主意让他和文嫂去拜求西门庆。这一去不打紧,那伙人复又被西门庆派人拿到家里,连哄带吓,“诈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再不缠他去了”,解了王三官之围。至此,西门庆完全兑现了对林太太的承诺:“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无损令郎分毫。”
但聪明的林太太从这件事中,领略到了西门庆的权势和能力。此事虽然暂时得到了解决,但谁能保证今后不再发生呢?谁又能“使小儿悔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呢?林太太心中有了主意,她把希望寄托到西门庆身上。当王三官给西门庆敬酒,西门庆谦逊之际,林太太对西门庆说:“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不是大人垂爱,凡事也指教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看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训,老身并不护短。”林太太这段话看似随口而说,其实不然。林氏青年守寡,三官幼年丧父,孤儿寡母,虽然世代做高官,但王招宣去世年久,家道中落,已今非昔比。三官娇生惯养,择友不善,流连烟花,忘却功名,做为一个母亲,自然焦急万分,忧心忡忡,但又无可奈何。如今,遇到了西门庆,犹如遇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便不管不顾,抓住再说。她事先并没有和王三官商议,征得王三官同意,但好在王三官求过西门庆,知道西门庆的厉害,便也同意了。虽然,西门庆比起小张闲之流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林太太做为一个母亲,希望儿子弃烟花而回家庭,远小人而近君子,学经济而致功名,改过迁善,学做好人的良苦用心,我们还是能有所体察的。但林太太所托非人,西门庆做了王三官义父后,并没有按照林太太的“委托”去做,“指教他成人”。不久,王三官又和祝麻子等改换门庭,到荣娇儿和秦玉芝儿家行走了。父子俩井水不犯河水,避免了见面的尴尬。至于林太太是不是以此为幌子,好与西门庆偷情幽会,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新年伊始,林太太就使文嫂给西门庆通消息:“太太说,交爷初六日过去见节,他那里伺候着哩。”林太太选择初六日“相会”,是因为王三官初四要去东京给他岳父拜年,元宵节才回来,一去十余天。这期间,两人密约偷情,再合适不过了。这也正应了文嫂说林太太“好不干的最密”的话。林太太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故选择儿子外出之际,免得尴尬,可见她是有所考虑和精打细算的。西门庆获此消息后,在家中“磨枪备剑,带了淫器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还吃了胡僧药。林太太呢?此时三十五六岁,正如狼似虎,又对性充满了饥渴,既然发出了邀约,当然准备得十分充足。作者用了“西门庆两战林太太”这样的题目,又用了一篇五百七十多字的长词来描写这场性爱。然而,这也是《金瓶梅》一部书中写性写得最冗长、最乏味的一段,“一路用战争语”。最后西门庆还在林太太“心口与阴户烧了两柱香”。西门庆烧过王六儿、烧过如意儿,如今,也烧了林太太,可见在西门庆眼中,林太太和王六儿、如意儿都是女人没有什么区别,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性伙伴罢了。
林太太和西门庆的关系,应该说是纯粹的性关系。两人自从相识以后,有过两次性爱活动,彼此都获得了极大的快乐,这也正是他们的初衷:享受性的愉悦。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可以说毫无情感可言。
关于林太太偷情这件事,我们看看当时人的一些说法,看看她们是如何评论的:
妓女郑爱月说:“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只说好风月。”除了客观的叙述外,加了一句略带感情色彩的话:“打扮狐狸也似。”女人一和狐狸联系在一起,大都含有贬意。郑爱月这句话的本意是说林太太像一个“狐狸精”,而不是说林太太打扮得像狐狸一样。她这句话主要是说给西门庆听的,目的是要引起西门庆的兴趣和欲望。此外,对林太太偷情没有做是非对错的评论。
文嫂说:“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最密。”文嫂和林太太是老相识且关系非同一般,又常在招宣府走动,受过林太太的恩惠,故对林太太多有赞美和称许,最重要的一句话是“端的上等妇人”。这句话起码有两层意思:第一是说林太太年轻漂亮,聪明伶俐;第二是说林太太出身尊贵,处事稳重。文嫂的这些话也是对西门庆说的,自然不免要冠冕堂皇一些,因为文嫂受了西门庆的好处。至于林太太偷情一事,文嫂只做寻常看待,甚至认为是在情理之中。
但有些人就不这样看了。吴月娘说:“恁大年纪,描眉画鬓的,搽的那脸倒相腻抹儿抹的一般,干净是个老浪货!”吴月娘只见过林太太一面,是西门庆请林太太来家饮酒赏灯那一回。林太太出门会客,况且又是到情人家里,自然要打扮光鲜。而吴月娘认为林太太年纪老大,还描眉画鬓,搽油抹粉,有失身份。最后又直抒胸臆,说林太太“干净是个老浪货”。“干净”二字有“想不到”、“原来”之意,吴月娘是在知道了西门庆和林太太私通之后,才有这一番评说的。在未知之前,她也不敢妄下判断。但无论如何“老浪货”三字,道出了吴月娘心中对林太太的厌恶和鄙弃。
孟玉楼要委婉一些:“没见一个儿子也长恁大,大儿大妇,还干这个营生。忍不住,嫁了个汉子,也休要出这个丑。”孟玉楼的口吻是笑话的口吻,她的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年纪大了,儿子也已经娶妻,不该再干 “这个营生”。第二,实在“忍不住”,宁肯再嫁人,也不要“出这个丑”。孟玉楼认为,再嫁是光明正大,而私通则是出丑露乖。孟玉楼两次守寡,尝过“忍不住”的滋味,都选择了再嫁,第一次嫁给了西门庆,西门庆死后,又嫁给了李衙内,故才有这一番评说。
最有意思的是潘金莲,她直接骂林太太:“那老淫妇有什么廉耻!”“汗邪了那贼老淫妇!”甚至,睁着眼睛说瞎话,否认自己小时候在王招宣府里学过弹唱的那段历史。金莲为什么要否定那段历史呢?因为西门庆家里上至妻妾,下至小厮仆妇都知道了西门庆私通林太太的事,连吴月娘都说林太太是 “老浪货”,谁还愿意再惹一身骚,和招宣府和林太太有瓜葛呢?
吴、孟、潘三个人的评说,各有侧重,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把责任和过错推到了林太太身上,而谁也没有去责备西门庆。男女私通,错在女人,自古皆然,绵延至今,已经成为一种不可改变的文化现象。
王三官夫妇
王三官是林太太的独生子,其妻黄氏,十九岁,出身豪门,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仅出身高贵,而且长得“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一个是招宣儿子,一个是太尉侄女,可谓门当户对,十分般配。但两人的婚姻关系却十分紧张,问题出在王三官身上。王三官幼年丧父,由他母亲一人抚养长大。用他母亲的话说就是:“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肆业,年幼失学,家中有几个奸诈不级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飘酒(酗酒嫖妓),把家事都失了。”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不服管教,又和一帮“奸诈不级”之徒,整日在妓院寻欢作乐。出入花街柳巷,自然需要大笔费用,但王三官父亲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王三官就“包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当了财物,拿上老婆的嫁妆首饰当嫖资,王三官也实在是太过分了。但黄氏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有像李瓶儿那样,丈夫在妓院包粉头,她在家里会情郎。她选择了女人常规的做法:一哭二闹三上吊。有郑爱月的话为证:“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哭过、闹过,最后上吊自缢,以死相逼,但似乎无济于事,王三官依旧我行我素,笑骂由人笑骂,好事我自为之。这样看来,王三官娘子黄氏,虽然天天守活寡,但并没有像她那守死寡的婆婆一样,红杏出墙,倒是一个刚烈贞洁的女子。西门庆曾被郑爱月对黄氏 “就是个灯人儿没他那一段儿风流妖艳”与 “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儿通不着家”的形象和遭遇的描述所吸引,对黄氏垂涎三尺,以为有可乘之机。故当西门庆帮助王三官打发了讹诈他的昔日帮闲小张闲等人,王三官具帖请西门庆府中赴宴,表示感谢之时,西门庆“不胜欢喜”。西门庆欢喜的不是王三官请他吃喝,他欢喜的是“其妻指日在于掌握”。但天不随人愿,西门庆因见朝谢恩,要火速进京,未能到招宣府赴宴。待他东京归来,前往府中赴席,全程只有林太太和王三官陪侍,独独不见黄氏身影。是王三官有意安排,还是黄氏自己不肯抛头露面,个中原由,不得而知。
但西门庆并未死心,又心生一计,正月里请林太太同三官儿娘子去西门庆府看灯耍子。此时,林太太和西门庆已经打得火热,“妇人一段身心已是被他拴缚定了,于是满口应承都去。”但“应承都去”,最后却只去了林太太一人。西门庆不见三官娘子,问其故,林太太告以“小儿不在,家中没人”。是林太太有意安排她看家不让她来呢?还是她自己不愿意来呢?个中原由,不得而知。总之,西门庆是大失所望,不要说“掌握”黄氏,就连黄氏的面也没见着。只实现了“先刮剌上了他娘”的愿望,而没有实现“不愁媳妇不是你的”的梦想。
王三官娘子黄氏,在书中始终未露面,其形象和遭遇均来自他人叙述,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神神秘秘,是《金瓶梅》众多女性中一个特殊的人物。而王三官呢?他母亲希望他“专习功名,以承先业”,但王三官没有把功名当做一回事,倒是把妓院当成了家,把“飘酒”(吃酒嫖妓)当成了事业。就连西门庆这样的土豪也看不起他:“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见入武学,放着那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自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都拿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虽然西门庆的这一番话,曾遭到吴月娘的嘲笑,但西门庆比起王三官来,要有权有势有钱的多,要走运的多,要成器的多。
但西门庆也有不如王三官的地方,那便是“稍逊风骚”,“略输文采”了。妓女郑爱月房中,挂着一轴《爱月美人图》,上面有诗一首:“有美人兮迥出群,轻风斜拂石榴裙。花开金谷春三月,月转花阴夜十分。玉雪精神联仲琰,琼林才貌过文君。少年情思应须慕,莫使无心托白云。”下书“三泉主人醉笔”。三泉者,王三官号也。诗虽然直白了些,但起承转合,对仗押韵,有模有样,除赞美郑爱月的才貌外,也表达了自己爱慕的情愫。最值得玩味的是“醉笔”二字,诗是王三官一次喝醉酒以后即兴书写的,应该是不假思索,一蹴而就,也真可谓是“诗酒风流”了。想必郑爱月是十分喜欢这首诗的,不然,她也不会将其置于“床傍侧首锦屏风上”,日日相对了。而西门庆终其一生,也没有抵达这个境界,始终停留在肉体享乐的层面。
林太太说三官“年幼失学”,是因为“家中无甚积蓄”请不起先生呢?还是因其父“去世年久”,母亲管不了他而未上学呢?但从王三官醉笔题诗来看,似乎不像一个“失学”之人,把爱月比做仲琰、文君,那也是要读过一点古书才能知晓的典故。西门庆到招宣府赴宴,王三官特地把西门庆引到自己的书院一观:“独独的一所书院,三间小轩,里面花木掩映,文物潇洒。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四壁挂四轴古画:轩辕问道、伏生坟典、丙吉问牛、宋京观史。”首先是“三泉诗舫”这个斋号,就很吸引人,三泉是王三官的号,“诗舫”,吟诗之舟船也,典雅而富有诗意,充分地表达了诗舫主人的雅逸情怀。其次是四轴古画的内容,问道问牛,观史阅典,修齐治平,格调高洁,表达的是书斋主人的书生本色,抱负志向。凡此种种,都说明王三官并非不学无术之人。
《金瓶梅》是一部充满矛盾的书,书中人物也是矛盾重重。王三官既可以“年幼失学”,也不妨在妓院挥毫题诗;既可以在书斋诗舫吟诗填词,阅读坟典,又可以在勾栏瓦舍倚翠偎红,流连忘返。这正是《金瓶梅》的高妙之处,人物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人物是复杂的,不是简单的;人物是矛盾的,不是同一的。《红楼梦》中宝玉不喜欢读书,厌恶功名,整天和一班小姐丫头厮混,或可同王三官同观互参,至少可以说有王三官的影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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