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清晨起来,搭一条绿色碎花格头巾出门的时候,男人锁柱就奓着乱蓬蓬的头发从被窝里探出头,嘶哑着嗓门冲招娣说:“咱就依夜黑间说的事办。”招娣面无表情地扭头,给了个脊背没理睬他。
招娣出了门,东山巅荒野里刺骨的寒风就打着呼哨迎面扑来,她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颤,便踅身紧走几步来到院子东角的羊棚里,牵出那只莎能奶羊。
奶羊极不情愿地后退着,“咩咩”回头叫了两声,两只眼睛却不住地瞅着身后的屋宇。招娣使劲拽了一下缰绳,奶羊无奈地抖了抖身子,两只后蹄蹲下,前身倾起,一泡黄黄的尿水洒过地面,尔后站起身,摇了摇尾巴,慢腾腾地跟在招娣身后。男人锁柱望着招娣和奶羊渐渐远去的背影,从枕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烟叼在嘴里,点着猛地抽了一口,竟呛得两眼生泪不住地咳嗽。他旋即把纸烟从嘴里抽出,顺手在炕棱砖边掐灭,皱着眉头,蜡黄瘦削的面容上呈出苦相,嘴里不住骂道:“这怂婆娘真是个倔货”,继之便是“嗨”地一声长叹。
招娣居住的村庄叫羊洼庄,庄里先前有十多户人家,近年来有点能耐的都居住到了镇里,县城里。更有出息的就走出大山到了更远更大的城市谋生。庄里现今满打满算仅剩三户人家,拢共不到十口人,活脱脱一座荒村,尤其到了夜晚愈发沉寂荒凉。
羊洼庄裹挟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大沟里,那连绵起伏数不清的大小驼峰,在这冬日的季节里,烟雾笼罩一片苍茫。庄子前面是一条窄窄的弯弯曲曲的河渠,河床已结了能映出人影的厚厚的冰,河两岸一株株笔直的穿天杨光秃秃的丫杈划碎沉闷的天空,不时有几只瑟瑟发抖的鸟儿憩在树枝上哀鸣几声,增添了些许悲凉的气氛,一切的景致是那么了无生机。
招娣的心情随这景致忧伤到极点,她想着心事,步履沉重地走着,河的尽头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山底到山头盘桓着八九条弯弯绕绕肠子般的丝带,那山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着招娣的心,那弯弯绕绕肠子般的山路搅得她心神不宁。爬上山顶,山风就更猛烈了。一阵旋风刮过,风沙草叶刮刺得招娣睁不开眼,在狂风中艰难地前行着。出了松林往山下望去,黄原镇隐隐约约地晃悠在她眼前。招娣此刻似乎忘记了一切,脚下的步子异常地快了起来。
时令已进入旧历年关,天幕阴沉沉的,招娣感觉到头上湿淋淋的有雪花在飘舞,果然那远山深处团团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满世界飘飞着。招娣来到黄原镇集贸市场,照例是人群熙熙攘攘,小商小贩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整个市场热闹、喧嚣。
进入腊月头是黄原镇集贸市场最火爆的时候,山民们早早从四面八方云集到这里,或肩挑,或骡马驮,或三轮车拉,或摩托车载,都争把一年来的各样收成赶在年关前兜售出去,抢个利市,过个肥年。这挣钱的关头,哪个傻子肯闲着?
招娣卖羊奶的那一片市场,已聚满数十只牵羊来的男男女女,在那里说说笑笑,翘首引颈等待着那些来挤奶的人。
招娣的莎能奶羊一进场,就迎来那些卖奶人的艳羡和赞叹。他们喜滋滋地摸摸羊的身骨架,低头蹲在那里瞅瞅奶羊那奇大的奶包,然后不断地夸这只莎能奶羊这好那好,招娣心里就像淌进蜜般甜,红扑扑的脸盘洋溢出山丹丹花般的笑靥。
其实这只秃头莎能奶羊已十多岁高龄了,由于招娣精心饲养得好,一点也显不出老相。瞧那身骨架足足有一米多,尤其是那两个饱胀胀憋鼓鼓的奶包直拖到地面,憋胀得奶羊行走都困难哩。
招娣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刻意挑选了一块牡丹布料,缝制了布包,把两个奶头严严实实裹起来,远瞧有如盛开的两朵红牡丹,既环保又撩人遐想。这个别出心裁的创意,为她招徕许多顾客,往往是顾客到了市场倘不见她,宁愿提着空瓶回去,也不愿买别人家的奶,招娣的羊奶生意总是十分火爆。这只莎能奶羊每天产奶量超过十斤,见个日头就可收入六十元,对招娣这个普通农家来说是可观的收入,抵得上一个当小工的壮劳力哩!
招娣也的确把这只奶羊当娃精心饲养,她在院子东边,高处土塄避风向阳干燥的地方建了羊圈。每天精心饲养,从来不让羊喝生水,哪怕是地里的营生再忙碌,她都要抽出时间把生水煎沸腾,待晾温后再饮羊。饲料除吃春天那绿郁郁的青草外,秋天苍黄落叶的时候,她总会把豆荚叶,胡萝卜叶,红薯叶这些上等的草料预备足,供奶羊越冬。她还会精选黄豆煮了喂养。圈里经常收拾得干净,她会不时引羊出圈,垫圈施以干燥的黄土,黄土上面又铺干净柔软的草,让奶羊舒服地卧躺。
有时一夜几次起来,她要打着灯笼到羊圈查看,发现羊卧的地方湿了,就抽了湿草铺干草。招娣十多年与奶羊的厮守,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招娣偶尔出门一会儿,这只奶羊就会不吃不喝魂不守舍,仰起脖颈,望着院外山峦下黄土弯曲的山道不住 “咩咩”叫着,来回在圈里蹦跶,神情焦躁不安。
招娣从地里回来,先不忙着进家而要到羊圈里看羊,那羊见了招娣就万般兴高采烈,仿如娃见了久违的娘那般眷恋。时不时用秃头亲昵地抵着招娣,裸露出年轮黑齿,伸出粉红的舌头咩咩叫着,尾巴上下跳跃着,在招娣身边转着圈子磨蹭,舔着招娣的衣襟,裤腿,鞋子,撒着娇久久不肯离去。
招娣这时候就蹲下身子把羊头搂在怀里,娇嫩的面盘紧贴羊脸长久依恋着,口里不住地喃喃:“羊妹子,羊妹子。”招娣觉得浑身舒坦,这也是招娣最温馨的时刻……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下着,招娣围头巾的面部,只露出两个黑葡萄般的眸子,她披了一件大红色风雪衣,仍然抵御不住砭骨的寒冷,瑟瑟发抖地站立在那里,不时同那些卖奶的婆姨们搭上一句半句,道些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话题。这些奶羊们每天都要在这里聚会,它们的共同使命是受主人指使,为赶早的人们奉献鲜奶。它们已厮混熟了,见了面总免不得要相互抵抵头,舔舔尾,扑打喧闹一番,使得集贸市场人的嘈杂声,牛羊鸡狗鸭的嚷叫声里,再增添一些热闹。
先前的羊奶都是在家里挤好过滤后,盛入一斤或半斤的玻璃瓶内,挨门逐户为订户送,到月底再挨门逐户清一遍账。那时招娣骑一辆破旧的70摩托,清晨赶在上班前就要把奶送到订户手里。招娣为人实诚,鲜奶货真价实,从不掺水,多年来订户一直信得过她。
不知从何时起,卖羊奶的人群中出现了掺假,许多订户就再也不愿喝送来的奶了。
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有人想出现场挤奶喝的金点子,他们要亲眼所见,亲手所挤的鲜奶,这样,喝着才觉得放心。市场经济就是这样,顾客是最大的上帝,你不适应市场,就会被市场淘汰。于是这种牵羊让顾客挤奶销售的办法就代替了往日的送奶。招娣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很快适应了这种卖奶方式。
这种办法人劳累不说,奶羊也得拖着憋胀的身子跟人一样徒步受累。可招娣能有甚法子呢?这么多年为了生存,招娣也磨练出来了。羊洼庄距黄原镇五里山路,刚开始招娣不习惯,牵着奶羊走得慢,一天下来,两脚肿胀,可招娣却是个有咬心的人。她还有三个娃上学,男人在县城盖楼当小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成了跛子,再不能干重体力活了。家里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她再不支撑,这个家就没有希望了。
招娣觉得这个社会只要勤劳肯吃苦,生活总会慢慢好的,苦日子终究会像阴云被风吹散。招娣就是抱着这种信念,牵着她的奶羊一步一步走在山路上。
招娣的羊奶很快卖完了,她的羊奶总是有回头客,主要原因是对她信赖。招娣打算走的时候,还有几个客户提着瓶子来找她挤奶。这时,邻村的一个媳妇就凑近招娣,求她帮忙说说话,这个媳妇的男人患了白血病,实在没办法就操起了这行生意。
招娣便笑着对那些挤奶的人说,你们挤她的奶羊吧,都是放心的鲜奶,乡里乡亲的,我知根知底哩。
那些人迟疑半天后说:“招娣,你的话我们信。”于是就有两个人蹲下身子,一人抓了一只奶头哧啦哧啦挤奶,俄顷那充足的奶水就溢满瓶子。那个卖羊奶的媳妇感动得淌下泪花,见招娣要走,急忙从衣袋里掏出10元钱,说甚也要塞给她。
招娣说:“秀兰,你这是干嘛哩,不是见外了吗?”秀兰抹着泪花说:“招娣姐,我才干这行生意,人家还不信任我,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不能让你白帮。”招娣说:“谁能没个难时?咱俩干的同行,帮个忙也是份内的事。”说着,硬是把那10元钱塞回秀兰口袋里。
这时雪越下越大,漫山遍野铺了一层棉被,雪花飘舞模糊了招娣的双眼,依稀可看到远山深处村庄错落不齐的房舍上空冒着缕缕炊烟。招娣在山路上艰难行走着,奶羊跟在她身后磨磨蹭蹭的,不时仰起头望着沉闷的苍穹发出咩咩的叫声。唉,这只莎能奶羊的确是老了……
上了山顶,雪花已没过脚面,快到家时,招娣的一双脚却沉重得提不起来。她内心异常纠结,迟疑地不想回这个家,她觉得自己现在实实在在厌烦了男人锁柱。
锁柱自打摔成跛脚后,就俨然变了个人似的,越来越不像个男子汉,整天絮絮叨叨,喋喋不休,活脱脱一个更年期的人。整日呆在家游手好闲,时不时酗酒,喝得醉醺醺的。这且不说,最使招娣不能容忍的是锁柱竟迷恋上了打黑彩,时常津津乐道地向她吹嘘某人赚了几十万,这是个来钱快,发财快的好行当,要是弄对了,一次就够一辈子活了。
招娣不相信这类鬼话,她觉得那行当是骗人的。每当这时候招娣就苦口婆心劝他不要走邪门歪道,那行当不靠谱,有赚有赔,咱家底子薄,绳绳细经不住你这么折腾,万一蚀了本就倒几辈子的大霉了。千万不能沾上这样的恶习,咱上有老人,下有娃娃,还指望咱哩。锁柱却听不进招娣半点劝,依然背着招娣偷偷溜进城里打黑彩,若不是那天来了几个人催赌债,招娣还不晓得锁柱已经赔了一万多块哩!
当时,招娣的头嗡地一下子就大了,锁柱住院期间落下的饥荒还没还完,现在又落下这么多饥荒。这个家还怎么过?
那天招娣同锁柱狠狠干了一架,痛哭流涕地骂锁柱是败家子,说这个家终究要败在他手里。锁柱却不服气地说,你是头发长见识短,终究成不了大事,现时看是赔了点钱,指不定哪天就发大财了。
招娣见劝不动锁柱,就抱怨自己命苦,咋就瞎了眼嫁给这样一个败家子。想当初谈婚论嫁时,她执意要选择锁柱,只是看准了锁柱的一副眉眼,现在她才明白那眉眼再好不能当日子过。当初父母就极力反对,她却鬼魔附体似的,最终还是跟了锁柱。现在招娣肠子都悔青了,悔当初自己瞧错了人,悔当初没听父母的劝,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尝,也只能认命了。
这些日子,夫妻之间已没了一点情分,双方一直处在冷战状态。两个人见了没有好脸色看,晚上睡觉对着个冷脊背,谁也不睬谁。招娣为家庭日后的生计发愁,更忧心锁柱打黑彩欠下的赌债。她夜夜失眠,发现自己乌黑的头发一下子增添了许多白发,对镜子一瞧骇人得像下了雪霜。招娣白天强打着精神忙碌营生,夜里捂着被子抽泣,两个眸子肿得像熟透的桃子。
一天后半夜,锁柱扳她的后背想同她温存亲热。招娣伤心还来不及,哪有这份兴致,死活不依。锁柱先是低声下气恳求,后来见招娣冷冰冰地无动于衷,锁柱就两眼冒火动起拳头,撕打起来。锁柱揪了招娣一缕头发,招娣抓破了锁柱的脸。锁柱骑在招娣身上,拳头没头没脑地痛击。渐渐地招娣麻木了,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眼眶里盈满泪花,死死咬住被子的一角,忍受着锁柱发疯的折磨……
锁柱打累了,就下炕在屋后的柜里取出一瓶老白干,仰起头就着嘴,咕嘟咕嘟灌下去,接着唠唠叨叨,骂骂咧咧,继之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过又疯狂地哈哈大笑。
那个晚上锁柱整整折腾了一夜,招娣哭干了眼泪。就在昨天夜里,锁柱又打起奶羊的主意,说要把奶羊卖了,还一部分债,剩下钱打黑彩,兴许这回弄个奇迹哩。
一提到卖奶羊,招娣自然死活不依,如同剜她的心,且不说这么多年她同奶羊朝夕相处的那份情感,关键是奶羊是她家的摇钱树。锁柱不能干重体力活,家里唯一来钱的地方就是靠这只奶羊,亏锁柱能使出这样的馊点子。唉,这人要是走了邪道,真是无药可救了!
清晨她出门的时候,锁柱絮絮叨叨,一再吩咐她依昨天夜里说的办,招娣哪能应允他,去他的吧,依昨天夜里说的见鬼去吧!
招娣回到家,锁柱见奶羊又牵回来了,脸上就挂满黑气,恶狠狠地说:“让你依昨天夜里说的办,你咋着又把奶羊牵回来了?”
招娣面无表情地说:“就是卖,那也得寻个好人家,你当是说卖就卖得了吗?”
锁柱又恨咧咧地扭曲了面孔:“我瞧你就不是诚心卖,又不是嫁女子,寻什么好人家?咱认的是钱,跟好人家搭球甚边界?我瞧你脑子进水了。”
招娣懒得去搭理他,脱了外衣拍打掉积雪,闷头生着火熬羊饲料去了。锁柱又提起手里的酒瓶,咕嘟咕嘟边喝边瞅着她骂骂咧咧。
招娣蹲在灶台后低着头闷不作声,泪小溪般从面颊淌下来。晚上睡觉的时候,锁柱依旧嚷嚷着卖奶羊的事,招娣厌烦得一句话也不想听。锁柱还说大窑沟同他在一起当小工的吴溜子,去年在县城打彩中了七十万,买了现代越野车,还在县城有名的凤凰大酒楼请客招待他们。瞧人家发了大财,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唉,那天吃过饭喝了酒,我就手痒痒寻思打一把,硬是没球本钱,要不我也兴许会中大奖。锁柱说到这里猛喝了一大口酒又接着说,我也是不忍心你这样整天劳累受苦,就凭你天天牵这奶羊到镇上卖奶,一辈子也甭想发财。这奶羊是非卖不可,你要是再不当回事,磨磨蹭蹭的,干脆让我卖得啦,省得这样不利索。再说今冬羊是旺价,价格见天往上飙,一准卖个好价钱。
招娣听得实在烦透了,耳朵都起茧子了,索性揪起被子捂住头睡起闷觉来,但她有心思,有痛,怎睡得着呢?
翌日一早,招娣照例早早起来牵了奶羊去镇里。锁柱又像昨天早上那样,叮嘱她说甚也得把奶羊出脱了,不要再瞧着她又牵回来。
招娣依然没有回应锁柱的话,满腹心事地走了。卖还是不卖,招娣一时还下不了决心,按理说这只奶羊牙口老了,卖掉它再买个啮青的喂养,也不是不行。可锁柱盯着卖奶羊的钱打黑彩,招娣就担心到时恐怕奶羊没了,债也还不上,还输个精光。
这时奶羊“咩”叫一声,招娣回眸看一眼奶羊,心疼得直掉泪蛋蛋。
娃们在学校居住,难得回来一次,家里空荡荡的两个人,又是这样没情趣地活着,奶羊就成了招娣的精神支柱。倘要是没了奶羊,招娣会难受得不知咋过活。
可是为了一只奶羊,和锁柱长期打冷战,也终究不是个法子,本来好好的生活,全让锁柱给搅乱了。怪谁呢?只能怪锁柱着了魔道,招娣一万个不情愿锁柱打黑彩,也听闻有多少家庭原先过得滋润,自打迷上这行当,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她痛恨自己柔弱无能,没法子帮助男人迷途知返,这明明是一条陷沟,锁柱却硬是要眼睁睁往里跳,锁柱现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哩!
招娣曾找公爹劝过男人,公爹整整劝了一个下午,甚至给儿子跪下苦苦哀求收了这份邪心,锁柱却铁了心不为所动。公爹八十多岁的人了,愁眉苦脸地对招娣说:“爹老了,这龟儿子翅膀硬了,听不进劝,唉,迟早要倒大霉的。”公爹抖动着白胡子,绝望地当着儿媳的面失声嚎啕起来。
公爹都没劝动锁柱这匹野马,招娣的心时时在作痛,她抬头望着苍茫混沌的天宇,感叹上苍对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公。
现在这个处在冰天雪地里孤独无助的女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
招娣怀着惆怅的心牵着奶羊进了黄原镇集贸市场,那个卖羊奶的媳妇秀兰,一见她就亲热地凑到跟前嘘长问短。上次招娣帮了她的忙,她一直心存感激,见了招娣就分外亲热。
秀兰神色异常地扯了招娣一把衣袖,暗示她到市场没人的地方说话。招娣见秀兰神秘的样子,就紧跟了过去。秀兰瞅瞅周围没有人,蹴到招娣面前说:“招姐,咱黄原镇出人命了,你知道不?”招娣就说:“出甚人命了,我刚从村里来,哪里能知道。”秀兰说:“你知道大窑沟吴溜子吗?”招娣听这名字有点熟,想起昨晚男人锁柱提起过这个人。招娣说:“秀兰,你说的是不是打黑彩发了的那个人?”秀兰扑闪着眼睫毛使劲点头。秀兰说:“招姐你认得他?”招娣摇头说不认识,是听别人说的。招娣不肯说是男人锁柱说的。
秀兰摇头说你快甭提打黑彩的事了,这吴溜子就是倒霉在打黑彩上了,现时弄得家破人亡。招娣此刻敏感这个话题,就问吴溜子到底出了甚事?秀兰说先前吴溜子打黑彩中了几十万,后来成了瘾,注越投越大,把房产、轿车都抵押了。一下子输了几百万,这个窟窿捅大了,人家天天催债,还雇了黑社会打手,吴溜子就是还不起。听说一个漆黑的晚上,大窑沟来了四五个彪形大汉,开一辆越野车把吴溜子扔到后备箱绑走了。
溜子媳妇万念俱灰,一气之下跳了水井寻了短见。溜子后来得知媳妇死了,趁那些看管的人不留神偷跑了出来,爬到十多层高的楼房顶跳楼自尽了。可怜吴溜子丢下的老父和一双少不更事的儿女。唉,这个家庭算是完了。秀兰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空气立时凝固起来,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招娣惊呆了,这个骇人的消息仿佛是发生在她的家庭,招娣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面色苍白,愣在那里了。
秀兰看到招娣变了面色,忙不迭推她一把,姐,你这是咋啦?样子怪吓人的。
招娣即刻恢复了姿态,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时过来几个吆喝着挤奶的人,招娣和秀兰就各自忙着招徕生意去了。
招娣卖完奶后,脑海里仍然笼罩着一片阴云,她愈想愈觉得后怕,担心自家男人执迷不悟走了这条路子。她觉得有必要马上回家,告诉锁柱这件不幸的事,让他彻底打消黑彩发财这非分之想。
就在招娣快走出集贸市场的时候,一个四十岁开外的人向她询问买羊的事,招娣这才想起来男人这几天一直叮嘱她的事,虽然内心里不忍卖羊,但秀兰给她说的吴溜子的事,使她立时改变了初衷,她觉得在这件事上再不能纠结下去了,凡事逼急了,总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唉,卖就卖吧,卖了再寻个挣钱的活路,这多年的操劳,她也实在太累了,需要换个思路变个活法。再说卖了奶羊,也可缓解她与男人目前的紧张,不信吴溜子的悲剧,教育改变不了他,也好让他从茫茫迷雾中走出死胡同,不要在一条道儿上走到黑。
招娣想到这里,就对买羊的汉子说:“你瞧我这莎能奶羊能卖个甚价钱?”
那汉子摸了摸奶羊的身骨架,又走到羊身后捏了捏羊的臀部,然后又转过来,掰开羊的嘴瞧瞧牙齿说:“这羊倒是身架大,膘水也好,可惜牙口老了,卖不了好价钱。”
“妹子,你开个价如何?”那汉子说着掏出一支烟点着,喷出一口蓝烟问道。
招娣说:“我家这只奶羊一天能挤十斤奶,卖六十元钱哩。这不是普通的奶羊,是我爹托人从外地买的优等莎能奶羊,你要是真心喂养的话,咱们价格好商量。这奶羊现在还怀着羔呢,再过些日子就生产了,每胎要产三崽哩。你要是进杀房,就是给我块金子也休想买,我这也是没法子才卖哩。”
那买羊的汉子见多识广,善于察言观色,很快就醒悟招娣的意思,忙说:“不杀,不杀,我是喂养哩。”招娣说:“这只奶羊早有许多人瞧过,我一直不忍卖,少了五千元我不卖。”
买羊的汉子说:“瞧你这羊多老,也喂养不了几年了,不能再少点吗?买卖在搞,你也不是金口玉言,要不少五百元,四千五百元如何?”招娣说:“那咱们没搞头,你再到市场看看吧。”说着牵了奶羊要走,买羊汉子急忙拦住说:“妹子不急,不急,让我再仔细掂量掂量。”又近前摸了半天奶羊,然后咬咬牙,像是下了大决心:“五千就五千吧,我买定了。”随后从灰棉袄的口袋内抽出一叠沾满油渍的钱,沾唾沫星子点了五十张一百元递到招娣手里,就接过招娣手中的缰绳牵着羊走了。
就在买羊人转身的当儿,招娣一眼瞅见那汉子腰后裤带上别着一把锋利的尖刀,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招娣看到自家的奶羊前腿蹭地,后腿跪着“咩咩”哀鸣,两行泪水自眼中涌出。招娣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就在这一刹那,有关这只奶羊的一幕幕场景在她眼前疾速掠过:
那还是她刚结婚那阵,婚后的新鲜感一过,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柴米油盐酱醋漫长的日子就来临了。男人家兄弟姐妹多,生活异常煎熬,时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她就时常为了生活的事和男人争吵,怀了头胎女娃生下后,就因为生气把奶水憋回去了。看着外孙饿得哇哇啼哭,娘实在不忍心,回家后就抹着泪水给爹说了她的窘境。爹听了先是大动肝火,骂锁柱不是个东西,可是骂过之后,还是怜惜她,就托人在外地买了这只奶羊送到她家。
这往后月子里落下了病根,她生二胎、三胎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了奶水。这三个娃都是吃了这只奶羊的奶水长大的,娃娃们对这只奶羊比对她还亲。娃们星期天回来总是先见了羊才见她这个娘。家里做下好吃的饭菜,娃们也总要偷偷端出去喂羊。现在要把这只羊卖掉,娃们回来了可咋交待?她内心疼到了极点。
招娣又想起有一年春天,她在河道山坡上的圪垛条里忙营生,娃们在河边戏水,二汝子不慎跌落到河里挣扎着呼救,奶羊当时正在山坡上吃草,听到娃的喊声,硬是拼命挣脱铁缰绳,“咩咩”叫着扑下去用嘴叼住二汝子的衣襟,把二汝子救上来。待她闻讯赶来,奶羊的项颈处掉了一大块毛,磨出一片红肉,她顾不得脱险的二汝子,一把搂住奶羊哭起来。
算起来这么多年,奶羊为她家生产了足足有三十多只羊羔,给她家创造了多少财富啊!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是这只奶羊帮她们一家挺过来的。
现在买羊汉子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就如同宰割招娣的心头肉,让她痛苦不堪。
看着这把令她心惊胆颤的刀子,她的思绪又回到那次去大王庄赶集遇到的魂飞魄散的场面。
那个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从事屠宰工作,每天都有从四面八方满载牲畜到这里杀生的车辆。那次赶集,她就看到了那恐怖的杀生场面,实在是残忍,以至于她忘不掉,晚上时常在噩梦中吓醒,浑身出一身冷汗。她看到那些人从车上拉下一只只活蹦乱跳的羊,一个屠夫手持镢把粗的木棒,当头一击,那羊“咩”地闷叫一声,当场就倒下了。接着两个壮小伙走上前,拽起羊的前后腿,抬到一溜摆开的四五口热气升腾的大铁锅前,把羊往锅里一摁,搅拌几下,拎出沸腾的水面,三两下羊毛就煺了个干净,随后在羊后踝处割开两个口子,用铁钩钩住,倒悬在木头撑起的架杆上,然后开肠破肚……
她还看到一虎背熊腰,胸间长满黑毛的屠夫,瞪着血红暴突的眼珠,嘴里叼着一把带血的尖刀。待两个年轻人把另一只挣扎呼叫的羊抬上案板摁住时,那屠夫从嘴里抽出尖刀,羊头下边的地上搁着接血的家什,屠夫觑准脖颈一刀扎进去,立时血流如注。
此刻,她看到眼前奶羊那哀鸣、绝望、流泪、跪地求饶的场面,仿佛看到自家的奶羊,正一步步走向大王庄杀房,走向那血淋淋恐怖的境地。她痛心得泪水涟涟,突然“呀”的一声,揪住自己的头发不住地喃喃道,我真蠢,我真蠢啊,我这是在作孽呀!
招娣发疯似的上前,一把夺过买羊汉子手中的缰绳,狠狠地把那一叠票子甩到他怀里,牵着奶羊径直出了集贸市场,顶着漫天雪花往庄子里走去。
买羊汉子不解地收起钞票,呆在那里好一阵,望着招娣牵羊远去的背影,一只手摸着后脑勺,一头雾水地摇着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