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家洼的老甘
时间:2012年1月16日
地点:大同县黄家洼村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
我决定再去一趟黄家洼,去看看老甘和安江,毕竟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去粮店买了几袋米面,塞进后备箱,出县城,过昊天寺,很快就上了那条通往火山的水泥路。
几天前落过一场雪,很大,白了城北所有的山,村庄,白茫茫的一片,原以为不知多久才能融化,露出原野的本来面目。谁料,天气说变就变,忽然间就温暖如春。昨天,水泥路上覆盖的冰雪被阳光砸开了,几吨重的阳光。现在,路上还残留着一点冰雪,更多的却是雪融后的水痕。这是下午三点来钟的光景,二十分钟后我便进了村。
不知为什么,每次走进村街,望着那空洞的窑院、破败的街巷,我心里就说不出的疼痛,茫然。今天也一样,村子比我前阵子和朋友们一起来时感觉都荒凉,只是风不似那天硬了,很柔软,暖洋洋的,好像春天真的已经来了。但我知道,大同火山群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不会来得这么急,说不准再过几天又是一场雪,而这里呢,瞬间又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村子里不多的几个人,几条狗,又将在那雪地里走来走去。当然,还有安江那些有点野的鸡,它们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是的,若是没有这些鸡的活动,鸣叫,这个村庄更不知有多寂寞呢。
先去老甘家。
村头那几间土坯房就是。
没有院墙,屋门前仍堆放着那些我早见过的准备盖新房的木料,都快被雨雪淋锈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开工。门没锁,却也没动静,我“老甘、老甘”地喊了几声,并没听见他在里面应承。从一侧的玻璃窗看进去,他正缩在炕角睡大觉呢。一推门,呼噜声迎面扑来,我就笑,这家伙大概中午又没少喝吧。走到炕沿前,探手捅他,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慢慢坐起来,说,王老师你咋来了?
我看他一眼,我咋不能来呢?
他说,快过年了,你不好好在城里呆着,跑到村里干啥?
我笑笑,来看看你,不能吗?
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跳下地,蹲在炉前捅火。不大一间屋子,炕占去了一多半,锅台正对着门,一口大锅稳在上面,大半锅水蒸腾着热气。炉筒肯定有些时日没倒了,积了不知多少烟垢,烟气丝丝缕缕地从缝隙里往出冒。
唉,用黄家洼的土话说,老甘还过得那么“烂兴”。
想想,我们认识已有三年了。
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因文联办的杂志需一组图片,我去火山群拍片子。开车从昊天寺北面的路一直走,翻过一面缓坡,路东侧,狼窝山脚下一片油画似的葵花吸引了我的视线。正好有条新修的水泥路通向那边,走不了十分钟,葵花地已在眼前。看了看,正好在一个村子的村头。我刹了车,提着相机靠向葵花地抓拍,忽然,镜头里跳出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朝我这边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条大黑狗,一扑一扑地咬。他一边呵斥狗一边站住了。我放下相机看他,大眼,八字眉,黑瘦的脸,右脸的颧骨陷下去一点。他很能说话,没几分钟,我就知道面前的村子叫黄家洼,而他正是这村的村长。他有两个娃娃,一家人本来过得好好的,可七八年前,女人却跟上一个开砂厂的人跑了。他满世界找也没找到。后来村里的学校撤了,爹娘怕两个孩娃受委屈,陪着进县城上学去了,家里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他说这几天快收秋了,一有空就到村口看看,巴望跟回来的人说说话,不想看到了我们。听说我在县里工作,他的话就更多了,反复说得多“宣传宣传”,让更多人知道火山,知道火山下这个村子,“大力开发一下”,把外出打工的人都吸引回来。我和他一直聊到天黑才离开。这以后,我就常来这个村走走。
虽是常客,我也不大去找老甘,一来他也有自己的事,我不想打扰他,二来我有点受不了他的唠叨。后来,我的学生安江在城里混不下去回了村,我一来就奔他那里去了。老甘的事,我也多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有几次,老甘碰上在村中转悠的我,显得很不高兴,说,你学生一回来,你就不认我了?说着说着,就要拉我去他家喝酒,也不管是不是吃饭的时候。我当然不肯,我想他自己的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我怎么能给他添麻烦呢?每一次,我都找借口推辞了。他一看留不住我,就说,那以后进了城请你吧。后来他到县城办事,还真打过几次电话,约我出去喝点酒。我知道他喜欢喝几口,且一喝就醉,所以我还是推托,说下回的吧,下回咱喝他个底朝天。老甘是个聪明人,总是说,那你忙,下回就下回吧。
直到现在,我和他也没喝过一回,但这不等于我们之间就生分。相反,我觉得我们很亲密。那两年,我在写一本有关空村的小说,我小说里的那个村长就有他的影子。写故事时,我常常想起他,想着他的父辈,他的女人,他的子女。想着他这些年都干过些什么事。有时我甚至觉得,我比他本人都更了解他。但他本人并不觉得我有多了解他,有一次他喝醉了,瞪着眼批评我,你怎么把我写成那个样了?我有你写得那样坏吗?我喝醉了到戏台上给人开过会吗?我追过人家卖东西的女人吗?我人家送过大花篮吗?我没法跟他解释,他就是不醉我也跟他说不清楚。他不知道我写的老甘,还有别人的影子,好多个他这样的老甘综合成了一个小说的老甘。
现在,老甘就站在我面前,歪歪斜斜的样子。
我忽然想笑,这就是我小说里的老甘吗?或者,我这是一不小心走到了小说里吗?但是,不,这是真实的老甘。现实生活中的老甘。
我闻不惯他屋里的气味。我说,老甘你咋球搞的,你两个孩子放假不是要回来吗?就不怕他们中了煤气?
老甘挠挠头笑,这几天有点忙,很快就收拾好了。
没个女人,家里就乱,乱成了一团麻一锅粥。近一年,老甘不再跟我提他的女人了,可能他也觉得话说三遍淡如水,怕我嫌他烦。而以前,他常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的女人,骂自己没出息,骂自己没能耐,连个女人都哄不住,就在他眼皮底下跟人跑了。墙上的相框里有他女人的照片,不丑也不俊,很一般的那种吧,走在大街上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就这样一个女人,好像也看不出有任何红杏出墙的迹象,但是跟上人跑了。现在要过年了,一个人时他或许会记起她,可那个女人会想起他吗?会在一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朝着黄家洼的方向看一眼吗?会想想她的孩子吗?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是无法形容的乱,不光乱,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烟气的味道,劣质香烟的味道,衣服发臭的味道,让人想起小时候生产队的队房。
因为开了电风箱,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水猫背似的耸着腰。老甘找了只大碗,可能是要给我从锅里盛水吧,走到灶前时,蓦地记起了什么,停下,又走到旁边的大红洋箱前,一探手从电视机后取出一个保温杯,我一看,这不是我的杯子吗?啥时候落在村里的呢?据老甘讲,这杯子在村外瓜棚前的一段矮墙上站了一个晚上,又一个早晨,那天上午他出去转悠时一眼看到了,想想可能是我的,就带回了家。
老甘说,用你的杯子喝吧,干净些。
然后他像个家庭主妇似的,往我杯里添了水。再然后,他把杯子放在大炕上,让我边说边喝。
我跨在炕沿上跟他闲聊起来。
他把烟拿出来,我也拿出烟来。他是五块钱一包的“钻石”,我是十块钱一包的“云烟”。他说你的烟牌子好,就抽你的吧。在乡下,有句话叫烟酒不分家,谁的烟都可以拿过来抽。他夸过我的烟,又夸我的文章,你写得真好啊,你咋那么会写?真是文曲星下凡啊。我笑了笑,说你不是说我把你写坏了吗?他一怔,我说过吗?要说也是喝醉了说的,你多担待,甭跟我一般见识。
我知道他看,但不一定读得懂我的小说。听安江说,老甘上初中时学习很好,还考过全乡第一呢,如果不是腿有毛病被打下来,可能早当上国家干部了。但他过去学的那点文化,用他自己的话说,早还给老师了。安江说我每有关于“甘家洼”的小说在刊物上发出来,他就念给老甘听,老甘说他不太懂。有一次安江对他说,老甘,你活了半辈子还没上过书,这下上书了就该请客。老甘说请就请,还真的把安江请了一回,两个人喝了个大醉。我听了就笑,知道老甘根本不关心他是不是上了书,对他来说,上了书怎样,上不了书又怎样?他关心的是我能不能给村子引进点资金来,也好让黄家洼变个样。可我哪有那个能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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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你说我们村咋开发?你可得给搁记着啊。老甘又说起了开发的事,他也叫我“王老师”。
我说,给你搁记着呢,还跟县长说起过你们村。
县长知道我们村?老甘吃惊地看着我。
当然知道了,他还来你们村拍过片子。
那我咋不知道?
老甘这边傻愣愣地问着,安江一推门进来了,可能他是看到老甘门前的车了,跑过来看看谁来了。也可能他是来老甘家串门子的。黄家洼没几个人了,能串门的地方又能有几处?有几次,我在安江家看到大炕上坐着来串门的老甘,一边喝茶一边吹牛。常来安江家串门子的,还有他表弟两口子,叔伯姐姐两口子。表弟两口子年轻也勤快,总是帮着安江煺鸡,拔鸡毛。
安江肯定是听到了我们的话,他冲我笑笑,说了句“王老师来了”,然后接过老甘的话说,县长来了你咋不知道?肯定是人家来时,你又喝球高了,狗也咬不醒。
老甘看着我笑,瞧这家伙,你当老师的来了,他还不学乖点,还这么损人,真不知你当时咋教育他的。
安江又笑,我们这一片不是划进了火山地质公园吗?开发是迟早的事,你好好守着,说不准啥时就会肥得屁股流油。
老甘摇摇头,流油不敢想,能像个样子就好了。
安江说,老三,早点戒酒吧,别等到人家开发了,你狗的也喝球死啦。安江一直称老甘叫“老三”,他两个是酒友,常在一起喝。
老甘瞪了安江一眼,又把脸转向我,王老师你可得给咱好好宣传宣传啊。
我想老甘到底是个村长,他懂得宣传。我就也跟着他们吹牛,说常给这一片火山宣传呢,最近就在一个地理杂志上发了篇文章,至少有十几万的发行量,一人看一眼,就是十几万眼了。安江说的没错,老甘你以后真得少喝点了,这样喝下去,身体迟早会出问题的。
老甘看了我一眼,笑了,大概他也知道不能老这么喝。我知道他心里有忧愁,可酒真就能浇了愁吗?男人啊,有个女人可能会嫌弃,喝醉了打她骂她,没了女人,又觉得有个女人管着还真不赖。孩子放假一回来,他不会给他们做饭,不会给他们洗衣服,内心一定更是愧疚了。
我们说话时,屋里的煤烟味一直那么重,呛得人咳嗽。我真有点受不了了,看了老甘一眼,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老甘迟疑了一下,说也好,走走去。
就领着我们向村中心去。
边走,老甘边向我唠叨着他这些年为村里办过的事。可能,他已习惯了向领导汇报工作,并把我当成了领导。在他的心目中,凡是在县政府大院工作的人都是领导。我倒也想听听他都做了些什么事,他对村子未来的看法。他说,进村的水泥路是他跟领导打招呼铺的。北边的水塔是他找水利局修的。村里的那口井也是他找人打的。说着说着,他就有些困惑了。
他看着我,眉头一皱一皱地说,王老师你说我就不明白了,按说水泥路也通进了村,井也打成了,可村子里人为啥反倒都走了?
我说,还不是因为没钱呗,想进城挣几个钱去。
他摇摇头说,挣钱我不反对,可非得就抛下房子抛下地吗?挣钱就那么当紧?
我给他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他。他又说,只要我还当这个村长,就得让村子红火起来。他脑子里好像装着好多个想法,每个想法都能让这个村庄变得美好起来,他甚至劝我也来投资开发。说这话时,他两只眼睛固执地盯着远处的火山,好像已经看到了村子开发后的美好前景。
他带着我和安江在村街上四处游荡。
天忽又阴沉下来。
没了阳光,这村庄就更像一个梦了,像我做过的一个梦。我不知道是走在老甘的村庄,还是走在我自己的小说里。忽然有几个孩子跑过来,他们的身影,嬉闹声,是这村子久违了的。离过年没几天了,已经有外出的人带着家人回来了。老甘转过身直直地望着那几个孩子,忽然扭过头来对我说,好好的学校你说咋就撤了?村子小,学校就得撤吗?真得反映反映了,有了学校,就能留住一部分人啊。后来,老甘忽然又记起了什么,对我说,领你去看个景点吧,你们文化人肯定感兴趣。
我一怔,还有景点?
老甘神秘兮兮地说,看了你就知道了。
说着,领我朝村子的东南头走去。
拐了几个弯,远远看见破窑洞那边有两处新建筑,与整个村子的布局显得极不协调。一块十几米见方的水泥墙,白色主打,上面画有一条龙。老甘说,这是村人祈雨的地方。天旱的年景,村里人就过来祭拜,了个心愿。水泥墙东面有一块高地,不知什么时候盖了处小庙,庙前有一堆新运回的沙土,一摞一摞的红砖,看样子还要扩建。老甘说,这是村里那些在外面发了财的人捐的。庙门上挂着把大铁锁,老甘摘了锁,推开门请我进去看。庙显然修起没多久,还能闻到油漆的味道,菩萨的金脸上也还没沾染多少香火。里面打扫得一尘不染,一看就知道经常有人来收拾。我摇了摇头,出来了。
老甘见我提不起神来,也跟着出来了,顺手挂上了门锁。
来这里上香的人多吗?我问。
老甘说,知道的人不多,来的多是附近村子的人。
我心说越穷越信这个,越富可能也越信这个。看得出来,老甘对这庙很满意,可能他真把它看作一处景点了。因为我并没把它放在眼里,他就有些情绪低落。他肯定想不明白,这个文化人怎么对他介绍的景点一点都不感兴趣,反倒围着那些浮石墙转来转去?
天比刚才更阴沉了,好像就要下雪似的。
我看了看,决定返城。
到了老甘家门前,我打开后备箱,让安江把那些米面给他搬进屋去。老甘搓着手说,来就来吧,带这个干啥?
我说,也不值几个钱,你腿不方便,省得进城去买了。
他又摇摇头,你既拿来了,就留下吧。
他跟在安江后面回了屋,不一会儿,提了几个粉砣,一小袋葵花籽出来了。在乡村,粉砣依然是过节赠人的食物,他让我带走。他说我也没啥好东西,粉砣是前几天找人压的,你带回去尝尝。我不肯要,他就有些生气了,变了脸指使安江往我车上搁。我怕伤了他的面子,只好带上了。
走出老远了,后视镜里的老甘还立在村头,两只刨食的黑手操在袖筒里。
六舞台上的宴席
时间:2012年7月12日
地点:浑源县东信庄村
来这个村庄,缘于参加一个死者的葬礼。
这是岳父的村庄,18岁上他从这里出发去山外求学,此后一直在外面从教。如今,他退休也有十多年了,或许是人老了,他对自己的生身之地越发眷恋了,村里每每有什么活动,他只要得了消息,无论如何也是要赶回来的。因为爱管点小事,也乐于助人,在他们那个家族,甚至整个村庄,岳父是比较有威望的。我们要去送的人,是岳父的一个侄女,我妻子的叔伯姐姐,五十多岁,几天前突发脑溢血,没来得及抢救便一撒腿走了。我本来还有别的事要办,想想很久没有下村,这正好是个机会,便随了岳父岳母和妻子一起来了。
我“百度”了一下,2010年该村户籍人口的官方统计数字是156户、563人。这个数字若是与实际在村人口数相吻合,那么应该还是比较繁荣的,因为它一直就没有多大。但事实上,和我走过的别的村子一样,该村近年外流人口也在逐年增加,不少人户籍虽在,但也只是农忙或逢年过节时回来看一眼,其他时间都是在城市里或工地上刨闹生活。
东信庄有新旧村之分。1983年以前,属旧村时期,当时该村还没有整体搬迁,坐落在距现在村子西北四五里地的地方,东西两侧各有一条河沟。1983年夏天,这一带突降冰雹,河道被阻,山洪直扑村子,村中大部分房屋不同程度受损。岳父新盖起还不到十个月的三间房子,也难逃一劫,幸运的是当时房子后墙下停了一辆大卡车,缓减了水流的冲击,墙体没有受到大的破坏,但洪水还是漫进了院子,屋中。村子里的旧房子,洪水过后,相当一部分垮塌。那一年妻子在几里外的镇中上学,当她赶回村子时,看到墙根下还积着厚厚的冰雹,整个村庄一片死寂,她都有点不敢回自家的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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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村子经批准开始整体搬迁,村民们陆续在新村建房。岳父的房子受损不大,不想搬,但后来几年,村子几乎搬空了,他也就动了心思。正当他准备在新村盖房时,遇上了教师家属农转非的政策,紧接着,转成非农户的妻弟被安排到县城工作。岳父想想,将来肯定得在城里给儿子闹房子,就不再考虑在新村动工,一家人先在县城租房住,几年后又在西关的一个大杂院里买下三间小屋,从此,就在那里定居了。
搬迁后的东信庄,近年虽也日渐呈现出空心化的趋势,但由于国家各种惠农政策的扶持,再加上现任村支书很能干,比如对街巷全部进行了硬化,村中街道房道规划有序,整个村庄看起来很整洁,不像我看到的一些村子破败。两三年前,我曾来过这个村庄一次,它的干净整洁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表象,你想,最有生机的青壮年劳力已纷纷涌向城市,那些留守老人又能给村庄带来什么呢?村子里的小学校也于几年前撤并,适龄学童想上学只能去镇上的中心小学,所以有不少人索性就把家搬到了镇上或县城,以便为子女创造好一点的就学环境。
我把车开进村中唯一的一条主街道时,有人正在当街忙着搭台,一看就是请来的戏班子到了。如今农村办丧事,家境稍为宽裕的人家都要请两班戏,一班是鼓匠,不用搭台子,再一班是戏,就得搭台了。所谓的“台子”,是以戏班子开来的农用140汽车的车斗为主体,再用木板和钢管构架延展出一部分,就足够演员活动了。活跃在农村的戏班子都这样,车开到哪里,戏就唱到哪里。车就是移动的舞台。几个本村人在车边观看,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从一边歪歪斜斜地走过来,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得无影无踪。妻子望着在台前停下的这个人,对岳父说,这个“六五”没咋变啊。据说他患过小儿麻痹,小时候就这么歪歪斜斜地走,多少年过去了还这个样子。因为“戏台”挡了路,我只得把车开进左侧一条巷子里,拐个弯,再从前面一条巷子绕出来,这才又归到了主街上。
我们先去岳父的三哥家落脚。
妻叫他三老爹。
岳父在兄弟中排行最小,上有一个姐姐,三个哥哥。这十年中,大哥二哥相继离世,五个剩三个了,姐姐在很远的呼市。三老爹今年73岁,脸色红润,身体看着很结实,走起来却一瘸一拐的。一年前,他在过村南的公路时,被一辆飞驶而来的摩托车撞倒,右腿骨折,不得已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两个月。出院后状况渐好,却留下了残疾,不能像原先那么行走了。五年前,他在村西浇自家的玉米地,相邻村庄的井上人抢水,他忘了自己早不年轻了,跟两个年轻后生发生冲突,结果被打了一通。一开始没觉得什么,一个月后的一天,吃饭时忽然昏厥在饭桌前,家人呼救“120”将他送至县医院,医生诊断说是大脑瘀血,整整住了一个月,又休养了多半年才得以痊愈。
三老爹属于那种比较能干的庄户人,一处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街门宽大,可以进得一辆农用车。我把车开到门前时,他怕村中的小孩子猴害车,让我开进院子里,我笑笑说不用了。我知道这车已伤痕累累,只要不砸碎挡风玻璃,猴害就猴害吧。一进院门看到的几间房子,是几年前盖的,将院子隔成了前后两院。这房子相当于别的人家的南房,窗玻璃宽大明亮,坐在窗前可以看到东面山坡下的沟谷,草甸子,以及南面的一大片玉米地,再往南就是连绵的恒山山脉了。天分外地蓝,分外地高远,没有一点污染。我心想,这倒是个清静的地方,要能住几天写点东西就好了。从这几间房子东侧的走道穿进去,便是后院,当院是两棵枝繁叶茂的杏树,树下辟了一畦菜,绿油油长得正好。这时节杏儿已经黄熟,繁星似的挂了一树,三老爹探着身子从树上摘了半盆,放在一个凳子上,让我们尝鲜。吃一颗,又酸又甜,果然是村子里出产的正宗货。院子里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在玩,是三老爹女儿海云的两个孩子,她是几天前从石家庄回来的。海云很早就去石家庄做工,后来和丈夫一起开了个化妆品店,生意据说还不错。后院几间房子其实是正房,因为盖起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就有些陈旧,平时不烧炕,只有儿女们回来时才收拾一下。
三老爹有三儿一女,除老大在村务农之外,别的都在外面做工。老大叫连柱,今年49岁,自己有一处院子,一辆农用三轮车,人倒是吃得了苦,有时却管不住自己,喜欢出去赌点小钱。那几天,村里正落实国家政策,给每户农民发放一笔危房改造资金,有一万多元。连柱想借机把房子好好翻修一下,这点钱自然不够,于是几次出入父亲家,希望能得到一些接济。可老父亲也没钱,他便想跟妹妹借,海云想借给他,可又怕他拿了钱去赌,心里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借给。这几年,海云没少帮她哥,连柱的女儿艳艳,没念成书,海云就把她接到石家庄,在自己的店里帮着卖东西。几年过去,艳艳已出落成个大姑娘,在石家庄找了对象,听说年后便要完婚。海云跟我们说话时,连柱进院看了一下,打了个招呼,一转眼又没了踪影。老二47岁,初中一毕业即去呼市做工,在那里娶了媳妇,听说媳妇很能干,是个做生意的料。这十多年,夫妻俩先是收购玉米绿豆,小赚了一笔,后又收购葵花籽并简单加工,往一些零售点发货,渐渐有了些积蓄,在呼市买了楼,新近又坐上了“大奔”。老三叫三小,也是初中一毕业便出去闯荡,先在北京卖服装,后来可能觉着京城不好混,便也去了呼市。他人比较勤快,脑子也灵活,这行不挣钱做那行,到呼市后改做钻工,搞装潢的人请他的还真不少。他儿子也二十出头了,在呼市开网店卖服装。
我们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岳父没忘了正事,对他女儿说,去给你二姐烧点纸吧,顺便把礼上了。我和妻就往二姐家走,当街的戏台已搭好,一个女演员在上面扭来扭去地唱,也没几个观众,她却还是握着话筒粗声大嗓地吼:“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我们亚洲,云也手握手!莽原缠玉带,田野织彩绸,亚洲风乍起,亚洲雄风震天吼……”
从戏台东侧一条巷子进去,有一门前围了好多花圈,门楣、门框也缠了白布,一看就是我们要去的人家了。妻刚走到门口,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便用一个托盘接了她带来的纸钱,领着她进去了。从门道望进去,院子里一派忙碌,有唢呐声从里面传出,显然是鼓匠班子已经安鼓了。明天出殡,今天是吊丧的正日,该来的亲朋都来了。我没进去,跟妻的几个叔伯哥哥闲聊。这几个过去见过面,都五十上下的人了,有一个年纪轻的在城里当司机。
等妻烧过纸出来,我们又回去站了一会儿,街上的大喇叭忽然响了:谁谁谁家的亲戚朋友,马上开饭了,听到广播后到舞台上吃饭。我看了妻一眼,问,在舞台上吃?三老爹笑笑,是,是在舞台上吃。我还是有点不肯信,舞台上吃?三老爹点点头说,舞台大呀,坐得人多。大喇叭还在吆喝:谁谁谁家的亲戚朋友,马上开饭了,听到广播后到舞台上吃饭。连着喊了五六遍。在我的记忆里,大喇叭一直伴随着农村生活,队里分肉分粮分瓜果了,谁家有信件了,谁家丢鸡了,等等,都可以通过大喇叭吆喝,但喊吃饭我却是第一回听到。
没错,宴席就设在村中的舞台上。
舞台的前脸雕了几个斗大的字:“长安剧场”。舞台正对着村中那条南北主街道,盖起四五年了,听说每年都要唱一场大戏。唱戏的钱,主要是跟村中在外工作的人员筹的,愿出多少出多少。去年请的是省城的剧团,唱的是也确实是大戏,从下午两点一直唱到六点,晚上再接着唱。晚上唱罢,第二天再唱,一直唱了十天。为什么要演传统剧目?大约是因为留在村中的多是老一辈人的缘故吧,唱新戏歌舞没人喜欢。当然,唱戏那几天,各家各户会给在外的子女或亲戚打个电话,但回来的也没多少。去年妻的姑夫回来探亲时,正赶上村里唱戏筹钱,这个在呼市生活了多年的老人,平时生活很节俭,但有人进门来筹钱时,却一出手就是一千块,一点都不心疼。听说岳父也是这项集体活动的积极支持者,每年都会掏个三五百的。三老爹的女儿海云,在村人的心目中是个小老板,去年她也掏了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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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往舞台上走。
我觉得很有趣,这阵势我可是第一次碰上。
一般村的舞台,前台都那么大敞着,这村的却有点特别,前台做了两面挡板,相当于两扇门板,不唱戏的时候合上,唱的时候挡板就推到一边去了。现在临时做了餐厅,挡板就只留下了西边的一面,东边的打开了,戏台的东半部分光线就充足,亮,而西半部分就有些暗了,当然也不至于影响吃饭。台上还装了几台电风扇,团团地转着,但依然热得很。摆了将近二十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村子太小,亲连亲亲套亲的,一村人几乎都来了。都来了,其实也没多少,这中间包括很多外村的,城里的亲朋。
从一个小阶梯上了台,我一看,里面的桌子差不多都坐满了,有个人笑着过来招呼,跟我握手,又问我啥时回来的,看起来热情得很。他让我们坐在靠门口的一张桌子,说吹点凉风,里面太热了。这人走后,妻介绍说,他是村里的书记,跟咱二姐夫是叔伯兄弟,帮着办事呢。这人的事我过去听说过一些,年轻时穷得叮当响,后来给煤矿做一些井下用的东西,没几年就有了点钱。再开养殖场,养牛,偌大一个院子,都是肉牛。当了书记后,把村里的街道收拾得干干净净,全部硬化了。这戏台也是在他手上建起的。村里的人办红白事宴,想在戏台上办宴席,当然先得过了他这关,他说行就行,他说不行就不行。好像他也会做事,一般不肯得罪人的,办就办吧,办完后你把剧场收拾好就行了。人缘因而就好,人气也旺,再怎么也给你省了不少钱吧。镇上倒是有专门办事的场所,但那得花租赁费,即便自己请师傅,自己备酒肉,租赁费也总是一笔钱,能在村里办谁想到外面啊。
开席了。
我们这一桌坐的是,岳父,岳母,妻子,三老爹,三老妈,海云,海云的两个娃娃,还有另外两个亲戚。和城市的宴席一样,每一桌也是十冷十热,酒有白酒,啤酒,饮料是大筒的可乐。很热的天,我只陪着喝了几小杯白酒,三老爹不停地劝我吃,说村里的饭菜不好,你多吃点。他不怎么喝酒,只喝了几小杯,毕竟上了年纪了。和我们相邻的一桌是连柱他们,几个叔伯兄弟很能喝,嗓门也高。后来连柱过来跟我碰杯时,我看到他已有些醉意,舌头根都有点硬了。他说妹夫你多喝点,醉了也不怕,不就睡一觉吗?我应付了他一下,他又去敬岳父酒,说了一大堆的话。后来他回到那桌时,那桌的人还没完,声音还那么高。他走了没多久,村书记来了,敬了我一杯,希望我以后常回来看看。我也客套了一下。吃过后走到台下,看到西墙根下也摆了两桌,坐的是帮忙办事的人,有几个光着膀子,大杯大杯地往肚子里灌啤酒。
虽是喝了一点酒,回了三老爹家,却睡了半个下午,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吧。醒来后,我去村中转悠了一会儿,将近六点时,街上的大喇叭又响了,还是中午那个老头在吆喝:谁谁谁家的亲戚朋友,很快开饭了,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大舞台上吃饭。舞台已不像中午那么拥挤了,却还是摆了十几桌,连柱他们几个叔伯兄弟还凑在一桌,慢慢慢慢地声音又高了起来。我怕他们过来敬酒,匆匆吃了几口,便回了院子。天黑下后,连柱醉醺醺地跑来了,拐个弯又说起了修房子的事,唠唠叨叨,啰里啰嗦的,说了大半夜。后来三老爹生气了,下了逐客令,他才一晃一晃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饭开得很早,宴席还设在舞台上。我也没去吃饭,在院子里简单吃了点,妻参加完送殡仪式一回来,我们便去村北转悠。
远远就看到了那条高速路,在村北的山坡上架着,长长的一列,铁龙似的。这路已修了两年,差不多快完工了,路两侧已拉上铁丝网,听说还有一些细小的地方需要完善,再用不了多久就能通车了。高速路东南,是一大片杏林,树下到处是黄熟的杏儿,看了觉得可惜。妻家的祖坟在高速路南侧,被切去了一部分,原来是让迁坟的,后来也不知怎么协商的,没迁,但铁丝网却将她爷爷的坟隔到了里面。岳父很生气,却也无奈。
我们正在一棵杏树下站着,过来一个人,一手推自行车,一手扛铁锹,一看,认识,昨天他就在连柱他们那桌喝酒,也是妻的一个本家哥哥。妻上前打招呼,问他去干啥?他笑笑说,去高速路“受(苦)”。这些天,村子里不少人都去高速路上做工,每天能挣好几十块钱。他看了我一眼,指着前边的几棵杏树说,妹夫你们到我地里摘杏去吧,都熟了,落了一地。又说了几句,便匆匆去了,慢慢地推着车上了高速路。我一下明白了,为啥满地都是黄熟的杏儿了。
在林中走了一会儿,再回到村里时,已是上午十点来钟。再看舞台那边,早变得空荡荡,有几个人正在上面收拾东西。隔着老远,好像还能闻到酒肉的味道。台下有几条狗在游走,不时朝台上看一眼,可能是想上去找点吃的,却被台上的人喝斥着,不敢靠前,只在台下怯怯地走。
街上的台子也撤了,街道一下空阔起来。
我们也该走了。
是的,没有不散的宴席。
七穿裤子的毛驴
时间:2012年7月20日
地点:大同县峰峪村
我这次回老家峰峪村,是给母亲拉粮的。
因我们兄弟都不在村,母亲也上了年岁,我家那一亩八分自留地便租给村人耕种了。最早伴种给一个姓温的人。村人都叫他“大羊倌”,他兄弟三个是从六棱山上的大王窑村搬下的,原先在山上都会放羊,落户到我们村后,大队还让他们当羊倌,后来生产队解散,队里的羊宰的宰分的分,他们就丢了饭碗,也像别人一样开始种地。三个人都分了自留地,又跟村里承包了一些,还是觉得不够种——在我的记忆里,这几家拉扯的孩子都多,负担也重。正好我母亲年事渐高,我们不敢再让她操那个心了,就把地伴种给了大羊倌。最初一亩地给四百斤粮,二百斤谷子,二百斤黍子。大羊倌觉得谷黍产量不高,种这个不如种玉米划算,于是把那一亩八分地都种了玉米,给我们的粮是另外调换的。这样种了五六年,大羊倌身体不行了,就对我母亲说,我受不行了,你再找别人吧。后来又过了几年,他也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花了不少钱都没治好,撇下家人走了。
第二个种我家地的叫王玉成。我们叫他玉成哥。此人从前在村集体的粮食加工厂磨面,后来加工厂不办了,他也开始种地。大羊倌不种我家的地后,玉成就揽过去了,仍是一亩地给四百斤粮。后来农资价格一涨再涨,玉米的市场价却稳住不动,玉成嫌赔本,就让我母亲另找人吧。那几年,村子里的人已有了外流的苗头,能出去挣钱的青壮年劳力都走了。母亲又问了几家有牛犋的人,没人搭茬,心里很是焦急。实在没办法,她不得不放出话来,一亩地只要三百斤粮,还是没人搭茬。一直降到二百斤,才有人找上门来。
这几年种我家地的人叫刘禅,我们叫他大叔叔,是我二奶嫁过来时的“带犊子”,那时已经是二十几的大小伙了,所以就没再改姓。大叔叔性情温和,为人诚实,今年大概也有六十多岁了,儿女们都在外面,家里只剩他老俩口了。这次把地问出去后,母亲就被我们接到了县城。每年秋天新粮下来那几天,母亲就会说,啥时回村去取那点粮呢。她这么念叨时,我因为嫌麻烦,只是胡乱应承一下并不行动,我宁愿从粮店给她买,也不愿拉回来再去加工房剥米磨面。结果是,往往到第二年春天才回村去取粮。那二百斤粮,大叔叔自然给留着,有时还电话里催一下。我们回去了,他就帮着把粮搬上车,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离开。这两年,国家有了新政策,每亩地补贴近百元的农资,大叔叔觉得种地有赚头,就一直种着我家的地,看那意思还怕我们突然把地收回去。母亲晓得他的担心,打电话宽慰说,只要你种,嫂子绝不会给别人。
这次取粮倒不是因为我拖,是母亲过了年就生病,到现在身体也不大好。但她还惦记那点粮,常常唠叨一两句,问我啥时回去取粮。往年,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跟着我回去的,顺便回去看看我家那几间窑洞。今年她身体不好,走不动了,看那意思是让我一个人回去。正好是个休息天,我想让老人高兴点,就答应下午就回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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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县城,一路向南,过陈庄,藤家沟,吴家洼,十几分钟后,我便站在桑干河桥上。过了桥,再往南就是我们村了。
每次路过这条河,只要没什么急迫的事,我都会停下车看一看。因为这是我真正的母亲河。我怀念它的每一个打动人心的季节。
春天,大雁嘎嘎鸣叫着从远方飞来,掠过河滩时,时而飞得很高很高,如游弋于云海的小蝌蚪,时而又飞得很低很低,几乎一探手就够得着它们的腿。我们在河滩上挑新冒出的嫩苦菜芽,在河岸上折柳笛吹。夏日,河滩上是一望无际的葵花,热情似火。滩地肥沃,只要不发洪,撒下种子,就会长出金黄金黄的葵花。那时水面宽阔,放了学我们便去河边摸鱼儿,逮泥鳅,在芦苇丛里掏鸭蛋,甚至跳下河游泳。有一天中午,我在河边浅水处学“狗刨”,后来陷进了河心,灌了一肚子水,若不是一个叔叔搭救,怕就去向龙王爷报到了。有时星期天我们一整天都泡在河湾里,渴了,从牛蹄蹄坑捧一掬清凉的水喝,饿了,逮了青蛙烤熟吃。秋天,大河湾更是诱人,我们去摘葵花饼,烧山药蛋,打野鸡,捕獾子,套兔子。冬天,那里又是一种情景,冰面光滑如镜,从南铺到北,银花花一片。放了假,我们去河湾划冰,打“钝牛”。北岸的崖根下,可见一种能刷墙的白土,腊月天,我们受大人的指派去刨白土,几十只冰船在河面上一字排开,阵势蔚为壮观。
那时候,村北的桑干河上还没有桥,只在十几里外的上游有座古定桥,还是木桥。听母亲讲,1967年夏,桑干河发了一场大水,古定桥被冲垮。那阵子,河水几乎与岸齐平,水从河道里漫上来,在田野里东奔西突。下游的册田水库受到冲击,鱼炸了群似的向上游冲去。那正是饥饿的年月,我们村的人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看到鱼来了,都急红了眼,拿着筛子,拎着棍棒奔向大河湾。我母亲说,你爹也去河湾捞鱼了,他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一些大鱼被冲到了岸边的浅水处,照着鱼头一棍子砸下去,就能下手抱了。最大的鱼足有十五六斤,简直赶得上一只羊了。你大哥他们那年还小,也跑出去了,拿着筛子捞小鱼,筛子一露出水面,小鱼小虾在筛底活蹦乱跳。到了黄昏,大人们扛着的麻袋里,孩子们挎着的篮子里,都是新鲜的鱼虾。那几天,我们这一带的人,稍为勤快点的,家里都堆着吃不了的鱼。吃不了就摊到外面,院子里或房顶上晾晒的是鱼,锅里煮的也是,满院满街的鱼腥气。有人还骑着自行车带到外村和县城卖,一斤二三毛钱,多少也能打闹几个。
母亲还说,更早以前,因河上没有桥,河水也大,在吉家庄、杨庄、古定桥等村的河畔,活动着一些背河人。他们光着黝黑的脊背,把过河的人送到对岸。这无疑是一种风险的职业,可有过河的就少不了背河的,当年一些人在没有别的生计的情况下,也只能铤而走险了。其时,河水湍急凶猛,逢了雨季,河水更是暴戾异常。每到河开河冻的时节,悬浮在水面上的冰块,相互碰撞,触目惊心。背河人穿牛皮裤,拄一根木棒,把行人背在背上,小心地下到河里,慢慢移动。遇到大冰块,用木棒撑开,否则一旦被撞倒,就永远也爬不起来了。在河水暴涨的时节,河底翻滚着巨大的流石,一不小心就会被击倒。后来河上相继架起一座座桥,背河这种职业才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逝了。
现在,我站在桑干河桥上,再看不到小时候那清且涟漪的河了。河水只有浅浅的一道,牛尿一般软弱,离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味道,不由得想捂鼻子。听说,上游河岸上一些新建的制药厂偷偷往河里排污,而附近一些村子的浇地用水也来自桑干河,为此一些农民坐着三轮车去市政府集体上访,倒是告赢了,但这条河也给糟蹋得不成个样子了。我们村村北的这一段河道也一样,河里受了污染,连一尾鱼都看不到了,河边也听不到从前那如鼓的蛙声。干裂的河床上布满一种叫不出名来的草,草丛下生出密密麻麻、嗡嗡乱叫的蚊蝇。河滩上再没了金黄的葵花,没有了疾走的野鸡,奔跑的兔子,肉滚滚的獾子。岸上过去是一棵棵枝条轻摆的柳树,如今树也没了,更听不到鸟鸣了。
怎么了,我的母亲河这是怎么了?
那乳汁一样滋养我们的桑干河哪里去了?
在我的左侧,是铁龙一样伸向远处的高速路桥,这条路“五一”节刚刚建成通车。与我脚下简陋的小桥相比,那高高在上的高速路桥,简直是一个庞然大物,粗大的圆柱式水泥桥墩,如神的腿脚,结实地踩在河滩上。坚硬的水泥护栏,在阳光下放射着刺人的光芒。从下边根本看不到桥上有什么,只听到车辆驶过时发出的刺耳的啸叫声。我走过那条高速路,有一次把车停在一边,匆匆地向桥下看了几眼,看过后我就觉得以后再也不要看了,这段桑干河再没一点河的样子了,叫草原或许更合适,但是有这样的散着臭气的草原吗?
在桥上看了一会儿,密集的蚊蝇已扑向我,脸上起了几个疙瘩。我伸手扑打着,赶紧逃向车。一开车门,一群蚊子便跟了进来,在挡风玻璃上乱扑,都是那种黑头蚊子,个头也大,腿黑森森的,一看就有极强的吸血力。看着有点恶心,也不敢打,怕脏了手。打开车窗,走了好一段,蚊子才被流进的风带了出去。赶紧关严车窗,怕那东西再卷土重来。
驶过桑干河桥,十分钟后便进了村。
我们峰峪村是乡里的大村,过去有个说法叫“南有兼(兼场)、峰(峰峪)、堡(西堡),北有落(落阵营)、里(里仁皂)、周(周家堡)”,是晋北有名的粮仓。最近几年,有人在村里投资建了个菊花加工厂,是公司加农户型的龙头企业。加工后,据说可以提取一种色素,用来制化妆品或药品。因为有厂子的宣传,一些农民取消了种粮计划,改种万寿菊,村东的水浇地原来只种玉米,现在则是大片大片的万寿菊。因花叶有一股臭味,这种花也叫臭芙蓉,村人叫它臭瓣菊。正是采摘收购时节,村街上可见推着小平车去厂里卖万寿菊的农民。据说,采摘万寿菊很辛苦,夏天露水大,穿着防水裤才进得了地,因为怕花开过头厂子不收,有人天没亮就打着手电下地了。
我先往大叔叔家赶。
大叔叔住在村子的南头,这时节因为较忙,街头没几个闲人。到了门口,却见门上挂着锁,以为他是下地去了。想起六叔就在前一条巷子,便进了他家,打算边聊天边等。六叔刚从地里回来,已经六十的人了,还种着十几亩地,差不多都是玉米。他是那种老式庄户人,不肯把好好的玉米地改种万寿菊。六叔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已成家,儿子在朔州一个饭店当厨师,女儿嫁到了城北的党留庄村,女婿好像是个焊工。六娘去年得了子宫癌,在医院住了一段,因为治疗及时,应该是没大问题了。因为参加了农村合作医疗,出院后她没少让六叔往县城跑,让我领着去合医办报过一部分医药费。但她还有一种老病,腰椎疼痛,走起来背就驼着,不过看上去脸色还不错。六叔告诉我,我们家的地前一阵子让村里修路占了一分,给了六百块钱补贴。他说那钱他领上有急用先花了,卖了玉米就给我母亲送去。说这话时,他搓着手,显得很不好意思。
家里有些闷热,可门窗却还是关得严实,只开了一面纱窗。我问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开窗?
不敢开的,今年的蚊子越发厉害了,放进来黑夜就睡不成了。六叔说。
我想起了河湾里的蚊子。我说,村子里也这么严重?
这还是南头,北头更厉害,能把人吃了哩。六叔摇摇头说。
就没个办法治治?我说。
咋治?除非你不出街。人倒是好说,总能对付过去,牲畜们就没办法了,咬得不知咋弄了。
那还咋使唤?
咋使唤?给它们穿衣服呗。
我不禁笑了起来,您开玩笑吧?
这可不是开玩笑,我就用化肥袋给骡子缝了一件,出地时就给它穿上,要不然甭想把它拉出圈子。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看着时候不早了,我跟六叔六娘打了个招呼出门。
又去大叔叔家,门上还挂着锁,问邻居一个嫂子,回答说这两天他两口子好像是进市里看闺女去了,不知啥时回来。我后悔出门太急,没早联系一下,白跑了一趟。忽又记起母亲嘱我的事,去旧院看一下。我家旧院在村北头,巷子里从前有十七八户人家,很热闹的,如今只剩三户了。进了巷子,我就好像掉进了蚊子的包围圈,一团团蚊子打冲锋似的劈头盖脸地扑来,像遭遇了一场猛烈的炮火,我给打得晕头转向。我小跑着开了院门,院子里的蚊子更凶,呼呼呼地扑来,像是刮来了一场蚊子风。我也没去开家门,在玻璃上看了一眼,东窑的窑厢塌了一大块,都能看得到外面的天了。
出了院子,天快黑了。
巷子里没一个人。过去,每当这个时候,巷子里总聚着好多聊天的人,现在没了,只有成群结队的蚊子在集会。
上车时,我看到有个人赶着一挂驴车从那头过来了,是住在我们这条巷子北边的一位姓马的村人。
我看了一眼,一下惊呆了。他不仅给驴子穿了用化肥袋改做的衣服,还给毛驴套了裤子,四条腿都裹得严严实实。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跟他打了招呼,便逃也似的将车开出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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