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我国有悠久的“选学”传统,历代学者、编辑出版家对浩瀚的文化典籍进行整理发掘,形成了很多宝贵的经验,从刘向、冯梦龙直到鲁迅、夏丏尊、叶圣陶等,都继承了这种“选学”传统,成为学者型编辑、研究型编辑的代表。本文指出面对海量的公版书资源,与其跟风出版,不如运用眼光,对公版书进行深度开发,做出自己的特色书系。在这方面,古代的“选学”传统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路。
关键词:公版书 深度开发 选学 学者型编辑 编辑学
近年来,公版书出版一直热度不减,内卷也十分严重。公版书在传播文化价值、拉动图书市场销量、推广全民阅读等方面确实产生了积极作用,但在其繁荣发展的背后,重复出版、跟风抄袭、浪费资源的问题也非常突出。笔者认为,面对海量的公版书资源,与其跟风出版,不如自己运用眼光,对公版书进行深度开发,做出自己的特色书系。在這方面,我国古代的“选学”传统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路。
一、历史上的公版书出版
所谓公版书,即公共版权书籍,这类书已超过著作权保护期,出版社在出版时无须取得图书作者或继承者授权。版权是一个现代概念,我国古代是没有严格的版权概念的,自然也没有公版书这个说法。但是古代千百年积累下来的历史文化典籍,也可以理解为公版书,而关于这些典籍的整理和出版,实际上就是公版书出版。在这个意义上说,公版书出版历史十分悠久。
中国历来有重视文教的传统,所以古代典籍极其丰富,至今仍存世的典籍有10万种左右,其中不乏《太平御览》《永乐大典》《四库全书》这样的大型图书。而且我国又最早发明雕版、活字印刷,形成世界上最早、持续时间最久的印刷业高潮,例如明代江浙、福建一带的书局,刊刻大量图书,推动了社会文化教育的普及,促进了市民阶层的崛起。到了近代,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更是一次大规模的公版书出版,对开启民智、传播文化、普及知识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既然公版资源经过历史的沉淀,具有社会公认的文化价值,且没有版税等成本,出版机构自然会出版它。这既符合经济规律,也符合文化传播的本质。
但是,文化遗产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内容资源的总量是越来越大的。人不可能穷尽所有知识,所以“选学”也很早就诞生了,甚至可以说,古代的编辑学就是“选学”。古代的学者、编辑出版家对浩瀚的文化典籍进行整理发掘,“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同时进行新的阐释。这个过程中形成了很多宝贵的经验,值得今天的出版人学习借鉴。
二、源远流长的“选学”传统
“选学”,狭义上是指研究《昭明文选》的学问,而广义上则是指关于文献编选的学问总称。说起来,我国有着悠久的“选学”传统。在绵延不绝的中国文化传播史上,经典选本曾经有过特殊重要的地位,发挥过独特作用。传说孔子删定了《诗经》,在其中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刘向的《新序》《说苑》《列女传》等书都是按主题选编史料而成;《昭明文选》《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都是经典的文学选本,影响深远,形成蔚为大观的“选家之学”。千百年来,正是这些经过认真淘选品鉴的“大众化的经典”,默默陪伴着社会普罗大众的生活,塑造、滋润着人们的心灵,构成人们“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的世界”[1]。
鲁迅先生在《选本》一文中指出:“凡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册数不多,而包罗诸作,固然也是一种原因,但还在近则由选者的名位,远则凭古人之威灵,读者想从一个有名的选家窥见许多有名作家的作品。”[2]
选编,并不是拾人牙慧,翻故纸堆。选编的实质是价值判断,即你认为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每个人的价值观、旨趣、视野是不一样的,而且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趣味,所以选编就是一种创造,而且它是无止境的,今人可以选,后人可以再选,绝没有一个定本。
明代冯梦龙是一位著名的选家,也是一位懂市场的畅销书编辑。在明朝以前,出版物大多是“圣贤书”,读者是士大夫阶层;而明朝中后期,受商业文化的影响,以冯梦龙为代表的编辑家,出版了一大批反映市民生活、市民趣味的通俗读物。冯梦龙选编的《智囊全集》,汇集了从先秦到明代的上千个智谋故事,共计二十八卷。冯梦龙从典籍中选取材料进行加工整理,并配上点评文字,编写的过程就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此外,他整理的“三言”及《笑府》《情史》《古今谭概》等,在当时广受欢迎,这些书以故事的形式展现生活百态,传达了抑恶扬善,追求个性解放、精神自由等进步思想,在当时绝对是题材崭新的出版物。
到了民国时期,夏丏尊、叶圣陶等也是出色的选家。他们主持编写的《开明国语课本》《开明活页文选》,主办的《中学生文艺》《中学生》杂志,其工作也是“选”。鲁迅、周作人、胡适、郁达夫等重要作家参与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作为现代选本,实际上起到了决定中国现代文学基本历史面貌的作用。鲁迅、夏丏尊、叶圣陶,一直到周振甫,他们都继承了中国的“选学”传统,成为学者型编辑、研究型编辑的代表。
三、当前公版书出版的乱象及症结
反观今天的公版书出版,呈现以下乱象而饱受诟病。从选题上说,重复出版,同质化严重,浪费出版资源。例如出版机构争相出版“中小学推荐阅读书目”,想从这块刚需市场中分一杯羹。“据CIP数据统计显示,2013年至2016年,《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四部著作累计出版数量分别为525种、492种、485种、484种。”[3]从工作方法上说,不愿深入研究,简单模仿,投机取巧,随意抄袭、窜改。例如,一些出版机构,抄袭别家的译文、注释,改头换面成了自己的;或是不劳而获,把别家的选编作品直接“拿来”,原封不动地出版,根本没有注意到选编作品含有编者的创造性劳动。总之这些做法,造成了劣币驱逐良币,搅乱了图书市场。
以上情况业内人士多有论述。笔者认为,公版书出版的内卷,正是我国出版原创乏力、文化创新不足的一个表现。深层原因,是我们缺少高水平的编辑,对公版书的认识不够,开发能力不足。从市场上的公版书产品看,在内容上无建树,多在装帧用纸、成本控制、打价格战等层面下功夫。
在一些出版从业者心中,存在“编辑无学”的思想,并没有把它当作一门学问研究编辑的核心业务。回顾出版史可以看到,古代的编辑活动具有编、著、校合一的特点,编辑往往兼有学者身份,而“现代的编辑活动更趋程式化,编辑在职业细分上更加成熟,相关人才培养随着学科体系的不断完善,也更加专业化、实践化、模式化。分工细化、规则明确、行业统一、流程更加科学的同时,也造成了现代编辑工作不可避免地向机械化方向发展的问题,出现了一些‘去知识化的潜在风险”[4]。
编辑的核心能力是什么?笔者认为应该是文化创意和文化生产能力。大数据时代,互联网上有海量资源,人们获取知识越来越容易,微信、抖音、喜马拉雅等移动平台又夺走了大量读者。所以,作为一名图书编辑,提高自己的研发能力和创造能力,至关重要。笔者认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像刘向、冯梦龙、叶圣陶、周振甫这样的编辑家都是不可或缺的。他们是文化的整理者、传播者,也是有着崇高文化理想和审美趣味的文化生产者。现在研究型编辑、学者型编辑太少了,技术手段的进步使编辑越来越成为编辑匠,而不是编辑家。
四、公版书运作策略之我见
(一)深入研究公版资源,找准角度,打造特色书系
我们经常看到市场上有些公版书系,立意新,选目精,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准确击中了读者,因此产生巨大影响。
如著名出版家钟叔河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策划了一套“走向世界”丛书。这套书是1911年以前官员士大夫、知识分子、学生、工商者、翻译踏上西方陆地的见闻实录汇编,反映了中国由闭关自守、天朝自大到走向世界、认识世界的过程,在这些作者笔下,中西方文化的碰撞真实而具体,给人带来深深的震撼,这套书也成为改革开放初期思想文化界的重磅丛书。
中华书局还有一套“中华生活经典”丛书。这套书选录了《随园食单》《文房四谱》《云林石谱》《印典》《山家清供》等数十种古籍,均是反映中国古代生活的经典读本,出版社约请各方专家注释、翻译,并结合历史和现代生活加以点评,让现代人在品赏古代中国人优雅生活的同时,领悟到生活的真谛。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快,人们生活压力较大,古代那种琴棋书画、种花养草的生活,那种从容淡泊的境界,正好可以给现代人提供一种借鉴。
公版书虽说是“旧书”,但编辑不可无“新见”。编辑要紧扣时代精神,善于从内容资源中找到和现代人连结的点。例如,天地出版社的“西南联大通识课”丛书就是抓住了“西南联大”这个点。西南联大成立于国家危难之际,虽条件简陋,但大师云集,群星灿烂,学术思想活跃,鼓励平等讨论,培养了大批人才,成为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佳话。朱自清、冯友兰、雷海宗、陈寅恪等学者,无不学贯中西,在某一方面有深厚造诣,他们的授课讲义自然有着很高的文化价值。人们称赞西南联大和当时的学者,这其实反映了人们对当下教育的某种焦虑,以及对素质教育、通识教育的呼唤。有“西南联大”这个卖点,“通识”二字又使其面向大众,这套书自然获得了成功。
研究型编辑,视野要开阔一些,兴趣要广泛一些,“功夫在诗外”,这样才能避开选题的红海,深入挖掘一些看似冷门,其实能够引起现代读者好奇心的好书。
(二)对公版书进行深度选编,体现编辑意图,辑成一本新书
按照某个主题选编作品,也是一种编辑思路,这很考验编辑的学识和研究能力。例如,人民教育出版社就以“名家教育论著选”的形式,将中外教育名家论教育的文章结集出版,如《蔡元培教育论著选》《皮亚杰教育论著选》等,深受教育工作者的欢迎。
再比如河南教育出版社20世紀80年代末出版的一系列“×××论语文教育”,多选名家、大家的论述,出版了《朱自清论语文教育》《吕叔湘论语文教育》等一系列大家论语文教育的书。这样的汇编图书,主题明确,选编精当,对教育工作者来说非常实用。
选编,是古代治书的一种重要方法。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辛文房的《唐才子传》,是关于人物风采的选编作品;冯梦龙的《智囊》,是关于谋略的选编作品;杜佑的《通典》,是博采古代文献而编成的制度史;周振甫先生的《诗词例话》,则是从历代诗话、词话中选取素材,对古典诗词所做的系统归纳与论述。所以,对公版资源进行深加工,做出让人耳目一新的图书产品,满足社会的需求,甚至开创一种图书类型或编纂范式,这是一种创造能力。这需要图书编辑深耕某一领域,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将编著合一,而不是仅仅做知识的搬运工。
当然,深度选编的方法不仅可用于公版书,对所有出版资源都可以运用。
(三)注意大众需求的变化,内容消费的升级,以及知识的更迭特点
我们知道,社会对知识是有记忆的。例如,二十年前畅销的科普读物,现在可能已乏人问津,因为这些知识已经非常容易得到,网络上有的是电子资源,所以人们不再愿意为这些知识去付费。更何况,知识也在更新迭代,曾经的前沿知识会逐渐成为常识,进入集体记忆。
除了知识会折旧以外,人们对知识的表达也有更高的要求。人们已不满足于泛泛地介绍知识,更喜欢有趣的讲述,个性的表达。比如讲明朝的书,以前是传统的宏大叙事,从政治、经济、社会角度讲史,自从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之后,“这种独特而充满趣味性的历史写作方式让读者看到,历史类图书并不是那样简单、生硬和无趣”[5]。之后,张宏杰的《大明朝的七张面孔》、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马伯庸《显微镜下的大明》等图书继续开拓个性化写史的道路。近三十年来,知识类读物,或曰非虚构类读物呈现这样的特点:视角从“宏观”转向“微观”,文本风格从“知识性”转向“趣味性”,读者的阅读目的也从“求知”转向“娱乐”。
编辑在研究选题和打造内容的时候,不能忽视“时间”这个维度。在时间的洪流中,大众的喜好在变化,知识在更新,一代代新人在成长,所以编辑也要在大的时间尺度中观察趋势,理解图书市场的变化。
(四)图书不仅仅是知识的载体,它还要带给人审美体验和设计感
有时候,编辑过于迷恋“知识”本身的价值,局限于图书只是提供知识这种认识。但在今天,知识是最容易得到的。纯文字的公版图书已难以吸引读者,需要我们为它赋能,为它增值。比如增加导读,增加插图,装帧更有设计感,等等。笔者曾编辑《艽野尘梦》一书,内容是民国奇人陈渠珍讲述自己在西藏的经历。书是半文言写成,故事荡气回肠。但全书只有五六万字,字数较少。另外,以精简的文字讲述西藏风土人情,表现力有些不够。于是笔者给每一章都配上手绘的行进路线图,标注山川、城镇的名称,并根据书中情节画了一些彩色插图,这样就把陈渠珍在西藏的传奇经历,以及西藏奇瑰的风情更好地表现出来,读者也有了更丰富的体验。
以上是笔者对公版书出版的一点浅陋的体会。需要指出的是,选编公版作品一定要仔细甄别,选择最优的底本或者最佳的篇目。选编不是窜改,不能侵犯作者的署名权、修改权和保护著作完整权。既是选编,就需要做必要的说明,不能伪称名家所著,误导读者。
(作者单位系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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