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后,天空蓄满厚重的乌云,大地静寂辽阔,湿冷的雨珠沾满每一根草茎,于是,整个呼伦贝尔草原都沉甸甸的。
在海拉尔机场接我的司机小操,是学生习习妈妈的朋友,一个跑医用器械和耗材业务的90后大男孩,老家在江西南昌,十七岁高中还未毕业就已开始闯荡社会,并早早地定亲结婚,生下两个孩子。所以小操虽然才二十七岁,却比大多数同龄人走得更快,在远离故乡千里的海拉尔,买了车子房子并靠一己之力,养着妻子和孩子。
我们镇上只有三万人,其中两万人常年奔波在全国各地,从事与医疗器械及耗材有关的工作;另外一万人,大多数都是老弱病残孕,不便外出者。我们家开医用耗材工厂,小时候家里就比较有钱,高中上的还是贵族学校,学费昂贵。但我实在不喜欢读书,每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昏昏欲睡,我爸知道后,直接让我丢了所有书本和铺盖,回家跟着他做业务。小操这样笑着回忆道。
跟我一样,小操到内蒙古也已十个年头。我问他是否习惯,他说挺好的,这里人豪爽、质朴、善良,好打交道,就是醉酒后有些麻烦,拉着你不停掏心掏肺地说啊说,将一场饭局变得漫长无边。
我两个孩子都在上幼儿园,跟我吵架,一急了就蹦出东北大碴子味的普通话来。我爸妈也喜欢这里,每年夏天都要飞来住一个半月。草原风景优美,也让人心胸开阔,就是冬天啊,实在太冷,我每次开车看到路边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等车的牧民,就忍不住停下来,让他们搭一程顺风车。小操这样说着的时候,口音里不自觉地也带出东北味来。
小操姓操,我第一次听说这样有些尴尬的姓,所以听我好奇地问及名字,他立刻笑着给我解释。我相信这样的解释,他已经说了无数次。
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个姓呢,很好记,基本上,每个第一次听到我名字的人,都会马上一脸疑惑又尴尬地将它记住,这样说起来,倒是对做生意还有些帮助。他哈哈大笑着自我解嘲道。
我原本以为学生习习家住海拉尔,因为飞机抵达时,车站最后一班车也已发走,贺什格图则跟着旅行团奔波在外,无暇接我。当地的拼车软件,我也没有搜索到,于是只能求助于习习,她非常热情,立刻帮我联系好了妈妈的朋友。直到我跟小操聊起来,才知她并不住在海拉尔,而是在距离海拉尔还有三四个小时车程的阿荣旗。
这让我有些愧疚,尤其小操和习习如此热情。飞机晚点一个小时,可小操提前两个小时就到了机场,因为习习理解消息有误,她和小操都打了很多次电话,可我一直在关机状态,以至于他们很是为我着急。在抵达西苏木后,已是晚上的六点多,小操在绵绵细雨中,没有吃饭,就匆忙返回海拉尔。
小操跟着导航载我穿越整个西苏木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不过三四年的时间,我就已经不认识这个草原小镇了。它如此陌生,陌生到家家户户在政府的补贴政策下,全部拆除了旧房,原地建了新房。当我抵达后,发现弟弟贺什格图家院落的格局,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原来的房子变成了牛圈,但夏天的牛都散落在水草丰美的牧场,所以母鸡暂时得了天下,在里面吃喝拉撒,快活半生。但它们活不过雪花纷飞的十月,就会被弟媳凤霞全部宰杀,放入冰箱冷冻起来,供人们在长达半年的漫长冬季里,慢慢享用。
二
十岁的朗塔,已经老得跟阿爸一样,走路缓慢,摇摇晃晃,毛发斑白,眼睛也大约有些看不清了,总是很用力地注视着来人。蚊子围着它“嗡嗡”地飞来飞去,它懒到连动也不想动。好像趴在地上的它,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坟墓,它留恋人间,却没有力气给予人间更多的热情。
朗塔真可怜啊!五岁的女儿阿尔姗娜和六岁的查斯娜,同时朝我发出这样的感慨。
西苏木小镇上虽然人口日渐减少,却有一些海拉尔的居民,在此地买房,夏天时搬来度假。伊敏河岸边就有一家。黄昏时经过,看到阔大的院子里,停着几辆汽车,还有一座花纹精美的蒙古包,坐落在院子的正中央。隔着栅栏,听到房间里有女人在唱长调,窗户上映着举杯喝酒的朦胧的人影。
不过凤霞家对面这个新邻居,却是地道的本地人。女人在苏木医院里上班,属于事业单位职工,每个月可以领到四千元的工资。因为有文化,她很早就听人说过我是作家,还知道我一直在记录西苏木的故事。因为陆续刊发的作品里,有对家长里短的真实记录,又恰好被家族里的人看到,导致凤霞家和亲戚间生出一些不愉快。当女人提及我写过本地故事,在镇上引发过的影响时,我敏感地捕捉到凤霞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而且她始终不接女人的话题,我便知道凤霞依然介意。为了避免尴尬,我赶紧拿别的话头岔开。女人十分具有自我保护意识,大约怕被我写入作品里,看见我拿出手机拍她家的小羊,赶紧躲开我的镜头说,别拍我啊。
女人家院子里拴着一只黑色的小狗,看见我们进来,它紧张地转来转去,发出低沉奇怪的吼声。那声音在清冷的雨天里,听上去有些苍凉,仿佛来自荒野丛林的呼唤。
你们家的狗好像不喜歡被拴着。我对带我去看房间的男人说。
它不是狗,是狼,一只母狼生下的它,只不过它的父亲是一只狗。男人淡淡地说。
我吓了一跳,这才明白那低低的吼声是狼的嚎叫。我快步离去,不想惊扰这只将被驯化成家犬的狼。
三
沿着大道在草原小镇走上一圈,也见不到几个人。仿佛人在连日的阴雨里全部消失,化为湿漉漉的大地的一部分。只有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野草兀自繁茂,蔬菜赶着结实,玉米在阳光下发出“啪啪”拔节的声响。
我和阿尔姗娜、查斯娜,还有朗塔,以流浪汉一样的闲散,漫无目的地在大道上走走停停。孩子们时而奔跑到篱笆下,看一朵探出头来随风张望的野花,时而好奇地研究一会儿“哈拉盖”一碰就会使皮肤红肿的奇怪的叶子,时而数一数天空上变幻莫测的云朵,时而倾听一会儿草丛里昆虫的歌唱。她们永远都会有无穷的新发现,好像这条大道的两边,是童话里神秘的魔法城堡。朗塔已是行动迟缓的老人,但依然跟小孩子一样,爱搞恶作剧,走哪儿尿哪儿。它还喜欢在人家的汽车轮胎上撒尿,趁着两个小伙子刚刚上车尚未发动的间隙,抬起后腿滋上一串尿,便欢快地跑开,直把一旁的阿尔姗娜和查斯娜,笑到龋齿都跟着晃动。
阿尔姗娜还发现了一只青蛙,它已被汽车轧死在马路上风干掉了,只剩下干枯的皮囊,以永恒奔跑的姿态,定格在大地上。我们蹲下身去看了好久,感慨着这只可怜的青蛙,生前曾经怎样每日在庭院里歌唱。原本,它要穿过马路,去对面的菜园里寻找美味的食物,也或许去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于是,它怀着对远方幸福的憧憬,穿过危机四伏的大道,却被飞奔而来的汽车,瞬间带离了人间。
我们一路为这只可怜的青蛙祈祷,希望它在天堂里不再遇到疾驰的汽车。马路上时不时地冲出一两只大狗,朝着朗塔凶猛地吼叫。朗塔胆小,不想惹是生非,只溜着墙根快步地走,并用低沉压抑的吼声,表达着内心的愤怒。也或许,它知道自己已是暮年,牙齿松动,毛发灰白,在尘世活不了太久,所以就尽可能地节约体力,为主人再多尽一日看家护院的义务。夜晚我在荒草没膝的庭院里蹲着撒尿,它总会悄无声息地跟过来,似乎怕我被坏人侵袭。阿尔姗娜和查斯娜不管走到哪儿,朗塔也都会像老仆人一样忠心耿耿地跟着,守护着她们。
可是,再老实善良的狗,也会有发飙的时候。经过一家商店时,一只等待已久的高大黄狗,和另外一只身材矮小的土狗,忽然横冲过来,朝着朗塔恶狠狠地咬下去。无意迎战的朗塔,终于被激怒了,扑上去便跟两只恶狗撕咬在一起。黄狗的气势瞬间怂了下去,掉头想要逃走,朗塔趁机一口咬住它的脖颈。黄狗大惊失色,迅速挣脱朗塔的利齿。朗塔却早已急红了眼,再次发动猛攻。于是三只狗发疯般撕咬在一起,任由阿妈怎么恐吓驱赶,都无济于事。阿尔姗娜早已吓得躲到我的身后,惊恐地注视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并为朗塔担心,不停地问我,朗塔会不会被它们咬死?
还好,朗塔打赢了这场战争,两只狗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地盘。它们“嘤嘤”地哼叫着,大口地喘着粗气,甩着一身凌乱的毛发,又用舌头舔舐着被咬伤的腿脚,眼睛则警惕地朝朗塔看过来,提防它再次发起攻击。但朗塔并不恋战,它总是见好就收,瞥一眼两只垂头丧气地蹲伏在地上的狗,便英姿勃发地快跑几步,紧跟上我们。显然,它依然被刚刚发生的这场混战激励着,浑身散发出年轻时威猛的气息,仿佛它又回到多年以前意气风发的时光。
妈妈,你觉得那只青蛙可怜,还是朗塔可怜?阿尔姗娜忽然问我。
青蛙更可怜吧,它已经死了,至少朗塔还活在世上。我这样回答她。
不,妈妈,我觉得朗塔更可怜。因为它太老了,跟爷爷一样老。阿尔姗娜说。
唉,它们都很可怜,所以我们要爱护小动物,永远不要伤害它们。我叹息道。
像保护大自然一样吗?阿尔姗娜追问。
是的。我注视着满天被夕阳燃烧着的火红的云朵和辽阔苍凉的草原,轻声地说。
四
凌晨四点,出门撒尿,一抬头,见夜空上竟有一弯细如美人眉黛的上弦月,闪烁着清幽冷寂的光。
此时,大地尚未苏醒,一切都在沉睡之中。天际被幽蓝的光线温柔地包裹着,草原仿佛子宫中甜蜜酣睡的婴儿,就连朗塔也沉溺在梦乡里,它的呼吸轻柔,身体在模糊圆润的光线中,轻微地起伏。空气湿漉漉的,在草丛里走上一圈,鞋袜便沾满了露水。跺一下脚,水珠滑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大地上了无声息。人语、狗吠、牛叫、虫鸣,全都隐匿在某个神秘深邃的洞穴里,只等黎明到来,阳光瞬间遍洒大地,一切声响,倾巢而出。
有一些人生的烦恼,在这混沌的天地中暗涌。但也只如起伏的波浪,轻轻触碰着千年不腐的礁石。身体翻来覆去,片刻之后,便重新沉入汪洋般的睡梦之中。
醒来时已是九点。孩子们已经吃完了早饭,安纱窗,修理煤气灶、油烟机的男人,照例开着汽车,用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生意,绕着小镇慢慢穿行。在广袤的草原上,从一个牧区到另一个牧区,离了汽车是不行的。所以卖蔬菜水果的商贩,也是开着卡车来。我懷疑配钥匙的人,如果想要寻找一点额外的商机,也要开着汽车,来小镇慢慢转上几圈。不过,钥匙在草原上没有用武之地。所有的大门,都是铁栅栏做成,随手就可以拉开门闩。而房间呢,晚上睡觉也是不用上锁的。尤其大雪封门的冬天,西苏木小镇上几乎没有几户人家,安静得好像另外一个星球;而人,则是这个星球上居住的神仙。
神仙是不怕孤独的,所以凤霞一家三口,也不怕孤独。他们反而喜欢这样无人打扰的安静生活。以至于凤霞每次回娘家,住在邻居间只隔一堵墙的院子里,听到早晨鸡鸭牛羊和人沸腾的声音,常常很不适应,总是希望快一点回到草原。
而那些更远的只有一两户人家的嘎查里,在城市里的人看来,活得更为荒凉。可是他们自己,却从未觉得。
如果有一个可以生产蔬菜瓜果和粮食的院子,一家人就能在这里一生终老,不需要跟外界发生太多的关联,犹如草原上的一株蓬蒿,在无人关注也无人打扰的安静中,自由地走完一生。
五
查思娜总是对凤霞说,妈妈,快给我生一个小弟弟吧!我要每天带着他玩,我的同学都有弟弟妹妹啊!
凤霞已经流掉了两个孩子,每次都是不得已。第一次在查思娜之前,没有胎心,医生建议流掉。第二次被一条马路上横冲出来的大狗惊吓小产。
凤霞还年轻,她计划着再要一个孩子,她对孩子的爱,是发自肺腑的。她比我更娴熟地给查思娜和阿尔姗娜扎各式各样的辫子,为孩子们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每晚带她们去广场上溜达,或者找邻居家的孩子们玩。她还隔三差五地让贺什格图开车拉着她们去采蘑菇,或者到风景好的地方玩耍,睡前又给她们讲故事,教她们学习。
相比起来,每天忙于写作的我,对阿尔姗娜的关心,真是让我自己都觉得愧疚。因为童年时父母关爱的匮乏,我对孩子始终缺乏耐心,以至于我去海拉尔办事,临行前跟阿尔姗娜告别,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回来,她在墙角玩泥巴,头也没有抬,但我看得出她其实有些难过,在哭着要求跟我一起走却被拒绝后,她选择冷淡回应。而当凤霞骑摩托车送我去大道上拦顺风车时,查思娜明明知道妈妈很快就会回来,还飞奔出去,一直深情地注视着我们,摩托车开走很远了,依然傻傻地站在那里不肯返回。
从海拉尔市区回来的路上,看到起伏的山脊上,与云朵相连的最高处,一头奶牛表现出诗人般的忧伤,它背对着我,深情地眺望着远方。远方有什么呢?一头牛在吃草的间隙,抬起头来,一定无数次地这样想过。它想走到更远的地方,看看那里的山坡,尝尝那里的水草,听听那里的虫鸣。可是最终,它什么也没有做,只以永恒俯视大地的姿态,站立在脚下的草原上。那沉默犹如神祗的身影,向着泥土,深深地扎下根去。于是一头牛,与成千上万头牛,相连在这片丰美的大地上,并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生机勃勃又永生不息的部分。
黄昏,大地湿漉漉的,露水沾满每一株植物;夕阳温柔地洒落下来,于是每一片草茎上,便顶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王国。鸟儿归巢,牛羊回家,只有骏马尽情享受着一天里这稍纵即逝的美好片刻,沐浴在流光溢彩的金色河流中,低头享用着自然的恩赐。
我在草地上站立片刻,凉意沿着脚踝蜿蜒而上,侵入我的每一寸肌肤,直至细胞和血液。那一瞬间,我仿佛重新成为一个胎儿,躺在母亲的子宫里,世界不复存在,一切回归虚无。夕阳,只有这金色静谧的生命之河,化作羊水,温柔地流淌过我,包裹着我。
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急雨,冲刷着大地。先是狂风大作,一头猛兽从天而降,在草原上呼啸狂奔,并用响彻云霄的怒吼,震撼着路人。随即,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寰宇。赶路的人心里怀着惧怕,屋檐下的人也止了步,院子里忙碌的人,则“啊啊”大叫着匆忙跳进房间。果然,雷声“轰隆轰隆”地疾驰而来,瞬间在头顶炸裂,紧接着,瓢泼大雨从被雷电撕裂开来的天空上倾泻而下。
曾经,老家有一人,某天在山上看羊,突遭雷电,未能及时躲避,事实上,荒野中也无处可躲,于是这人很不幸地被当场劈死。同时惨遭雷劈的,还有他守护的羊群。
这是凤霞在雷电中,给我讲述的惊悚故事。每逢贺什格图出门不在家的时候,遇上雷雨之夜,她就心生恐惧,只能躲在被窝里,默默祈祷,保佑她跟查斯娜顺利度过漫漫长夜。
好在,草原上的风雨,总是以大扫荡的姿势稍纵即逝。不过半个时辰,一切便倏然停止。草原恢复宁静,牛羊马匹在风雨中重现身姿,仿佛片刻之前,它们从大地上全部消失。但其实没有一头牛从风雨中离去,它们顺遂地接纳着瞬息万变的草原,不去逃避,也无处逃避,于是俯首便成为它们在大地上永恒的姿态。
当夜色降临草原,路灯便次第亮起。这是现代文明对草原的进驻。在此之前,这个明珠一样的草原小镇上,没有一盏路灯,于是夜晚便只有墨汁一样浓郁的黑,弥漫整个大地,仿佛大地陷入永恒的沉睡之中。
就在这照亮深夜草原的灯光中,我与童年时的萤火虫不期而遇。它们穿过二三十年的漫长光阴,突然抵达我的面前,让我几乎受到惊吓。我从未想到它们如此热爱光明,已经携带了灯盏,却依然飞蛾扑火般,向着更明亮的地方飞去,似乎,那里是爱情所在的地方。
我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抬头看了许久,直到露水浸湿了鞋子,才唤了阿尔姗娜,回去入睡。
妈妈,萤火虫为什么喜欢发光?阿尔姗娜问我。
因为它们一生向往光明。我听着纱门在身后轻轻关闭的声音,温柔地说。
六
饭后在凤霞家的菜园里走了一圈,见豆角已经爬上木架,开始结实。葱列队成行,剑戟般直指苍天。香菜老得厉害,已经高及人腰,且全都开满白色的花朵。苦菊匍匐在地,叶子散乱不羁。一场大雨导致一天无法光临菜园,柳蒿芽、茄子、黄瓜、青椒们便都朝疯里长,朝苍老里奔,好像童年刚刚过去,就一步跨进了老年,人都来不及看到它们青春勃发的样子。只有土豆和西红柿,还在慢腾腾地开花。卜留克的果实埋在土壤里,却已经看出脚下的泥土,犹如十月怀胎的腹部,高高地隆起。玉米还没有授粉,尚在拔节之中。六月才开垦出来的菜园,此刻正是最好的时候。
镇上依然在此处居住的一些人家院子里,隔着栅栏看上一眼,菜园里也是如此生机焕发的样子。女人们只需在菜园里走上一圈,就能有满满的收获。朗塔也爱热闹,看见我和凤霞沿着菜垄走着,它也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时而停下来,看一眼硕果累累的夏天。
黄昏的时候,牛羊回家,我见到阿妈口中的“光棍”恩和。他跟贺什格图同龄,三十五岁,但还没有娶上老婆,每天只跟牛羊马匹为伴。这是一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举止中还有一种风流倜傥的潇洒。可惜,因为镇上几乎没有年轻的女孩,她们要么嫁到城市,要么外出打工,导致他连对象都找不到。他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去了姐姐家看孩子,于是,他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院子独自生活。他自己对婚姻大事看上去并不着急,但外人提起来,总是不免替他叹息,不知那个属于他的女人,何时会来到这片草原。
晚上出门,猛一抬头,发现满天都是繁星。它们微弱神秘的光线,正努力地穿透无边的黑夜,洒在苍茫漆黑的草原上。
我对这数以万计的星星一无所知,不知它们来自宇宙的哪个角落,又最终划向哪儿。它们也无需人类铭记。它们自成永恒,与天地草原一样永恒的存在。
七
在树木稀少的草原上,温度一上三十度,又没有风,就会酷热难当。以至于我觉得身体憋闷,喘息困难。还好有雪糕,可以缓解这难熬的酷暑。于是我和查斯娜、阿尔姗娜一人抱着一个雪糕,以“葛优瘫”的慵懒姿势,半躺在沙发上吃着。吃完之后,才觉得世界又恢复了一丝清凉,于是搬个马扎,坐在门口,看着庭院里的野草发一会儿呆。
我猜测院子里大约有不下五十种野草。除了我所熟悉的灰灰菜、苋菜、地肤、燕麦、狗牙草、马蜂菜、蒲公英、马兰花,还有更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今天通过“识花君”软件,得知蒙语中的野草“哈拉盖”,原来在汉语中叫“麻叶荨麻”,又称蝎子草,刺毛有毒,碰触到身体,即刻会产生类似荨麻疹一样的剧烈疼痛。今天穿过院子去厕所时,就被蜇了一下,脚踝处立刻肿了起来。
阿尔姗娜和查斯娜也对野草产生了兴趣,不断地拔下一棵又一棵草,让我拿手机软件识别。可惜软件并不是万能的,有些根本识别不了,或者只能提供相似度。于是我只好对两个兴致昂扬的小孩子老实交代,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形形色色的植物,到底有怎样的名字和前世今生。
因为我们即将离去,晚饭凤霞决定将那只有着墨绿色油亮尾羽的公鸡杀掉。杀鸡是凤霞的专业,家里的男人们都不敢碰,凤霞抓住鸡的翅膀,提刀在脖子上一割,鲜血立刻喷出,鸡在地上挣扎着扑腾两下,很快便摆脱了痛苦,停止了呼吸。站在一旁观看的查斯娜,忍不住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说,鸡好可怜啊,我给它祈祷一下吧。
饭后,再次深情地注视这个杂草丛生的庭院,心里竟涌起不舍。夕阳将每株草一一照亮,草茎上细小的绒毛,便在一天中最后的光里,努力散发出微茫。仿佛它们正站在明亮的舞台上,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星光熠熠的演出。每一株草茎,都是这个世界的焦点,都有着动人心魄的呼吸。
这是夏天,属于草原的夏天。而我,即将离去。
責任编辑?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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