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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河流

时间:2023/11/9 作者: 骏马 热度: 10905
张淑清

  那时候莫北北还没长大,对,1986年夏天,我记得清清楚楚,莫北北九岁,我八岁。九岁的莫北北不再像以前一样了,她母亲给她做了一件红兜肚,紧紧贴在她身上。莫北北不胖也不瘦,我记得她没穿兜肚前,左前胸小绿豆似的乳头旁有一颗痦子,我还拿手量了量,米粒大小。北北皮肤白,那颗痦子,在一片白中格外醒目。有时,我们几个差不多大的伙伴玩过家家,或者娶媳妇的游戏。莫北北自告奋勇当我媳妇,我小小的心有某种成就感,也骄傲过。看,北北愿意当我媳妇,北北在南河村一群丫头片子里,长得不难看,可以说顶耐看了。北北当我媳妇,我能不乐吗?至少,她父亲是大队书记。在我九岁的认知下,大队书记莫泰平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官儿。村里谁也没有一辆自行车,莫泰平最先有,而且是海燕牌子的。当时,在偌大的荣花乡,能拥有海燕牌自行车的也就几十个人。我第一次摸自行车,试着骑一下,也得感谢北北。

  莫北北那天从河东过了木头桥,来河西找我。两个羊角辫子,像两只钻天椒,随着北北呼哧呼哧的喘气,脑壳往前伸张,上下摆动。忘了告诉你们,南河村活着一条几百岁几千岁的河,叫碧流河。我和北北曾经为先有人还是先有河,争执了很久。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去问过莫泰平,他是书记嘛,自然知道得多一些。莫泰平在那个午后,躺在他家藤椅上,睡眼朦胧。北北说,爹,先有河,还是先有人?莫泰平,睁开左眼含糊不清地说,先有河呗。没有河,人不会选择留下来盖房子,安家。北北说,不对,先有人,人留下来盖了房子,羊圈、牛棚、鸡窝,才把山凿开,引水下来。莫泰平闭上左眼,又将右眼努力睁开说,去去去,先有人,还是先有河,以后,上学了,老师自然讲给你们听,别影响我睡觉!我敢肯定,莫泰平书记也不知道,先有人还是先有河。不过,我与北北在一起耍,他不反对。这一点值得庆幸,莫泰平好就好在,脾气好,没架子,不像村里的张会计,脖颈伸老高,目空一切的样子。我能摸到海燕自行车,骑几圈,也拜莫泰平所赐。

  通常是莫北北过了木桥来我家。我爸妈下地干活去了,我也没睡懒觉,父亲下地前吩咐我,上午割一筐草,遛一遍羊,我们养着三只羊。绒山羊,羊身形矫健,善于攀山越岭,吃石砬子上的嫩草,登上山舌头一卷,吃到嘴里。关于三只羊,父亲的规划是,两只母羊,一只公羊,留着繁殖。其中一只母羊专门下羊羔,另一只做过一次母亲,生了两只羊,再也不生了。父亲准备喂肥了,年底带毛卖了,抑或宰了,整点钱置办年货。

  北北来的时候,我已经拿一把月牙镰,要到大地割草了。南河村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紧挨着大青山,碧流河就卧在玉米地中间,北北不用割草,她家没有羊,莫泰平书记不用自己辛苦养羊,养牛马鸡鸭。南河村的人哪个心里没数,莫泰平不养家畜,吃得比谁都多。这些大家心照不宣,莫泰平人缘不错。他不会因张三的鸡跑他菜园偷菜吃,李四的狗冲他龇牙咧嘴,王二的犁豁了他半垄地,而大发雷霆,相反,他一个劲儿说,没四(事)没四(事)。没四(事)成了莫泰平的口头语,也是他的标签。他去给村里人开会,给生产队长们开会,人们都习惯说,没四(事)书记来了。莫泰平书记吃什么,我不心疼,也不妒忌。我一个小孩子都这么想,大人也差不到哪里去。主要是莫泰平吃香的喝辣的,北北也跟着沾光。北北沾了光,我也有口福。北北在一些清晨,日头脆生生挂在东天上,鸡鸣干巴巴喊醒南河村,喊醒沉睡一夜的碧流河。北北过了木桥,的确良粉色褂子口袋鼓囊囊的,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捂一下鼓囊囊的口袋,用布鞋脚尖踢一踢小石头。北北鼓囊囊的口袋,是那个上午我最开心的焦点。我拎着筐,腋窝夹着镰刀,迎了出去。北北站在我家的雪花梨树下,取出鼓囊囊的包儿,打开,递过来,藕荷色的手帕里躺着两只烧饼。带糖的白面烧饼,还热乎乎的,有着北北的体温。我舍不得吃,我想起父亲母亲一年也吃不到几次白面烧饼,就难以下咽。我把烧饼重新盖好,放在厨房碗橱里。拉起北北的手,出了院子,穿过大街,街上这阵儿人很少,他们基本下田了。牛马也在田地忙碌,所有的杏树、苹果树、梨树都在忙着生长。长出宽大的叶子,肥硕的果子。长出一大团绿荫,也长出一树的鸟鸣和高一声低一声的蝉音。我们趟过村子,上了木桥。碧流河坐在巨大的簸箕里,被一丛丛绿包围。北北说,歇一会儿。我“嗯”地回应。北北说,我爹说,秋后修桥,修石头桥,把路也修一修。北北说,修了桥,铺了路,村里的苹果了,梨子了,板栗了,枣儿了,就有城里人来订购。北北还说,木墩,我秋天就上一年级了,你呢?我咬了咬嘴唇,摇摇头,说不知道。明天和读书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未知数。父亲说过,我家的黑白花母羊生了小羊,我就有机会上学。北北就将头埋得很低,北北说,你不和我一块上学,我覺得很孤单。我仰起脑壳,望着半空一对飞向远山的布谷鸟,说,我去!一定去。你是我媳妇,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北北拍了我肩膀一下,坏木墩。

  来到玉米地,我割草,北北守在一旁,帮我把一把一把草塞进筐里。割满筐,我俩坐在碧流河畔,吹吹风,枕着一河温柔的水声,躺在沙滩上。北北说,长大了过了河,去看看河那边的世界。北北有一回,跟莫泰平书记到过河下游,距离南河村一百里外的县城。北北逛过商城,在儿童乐园玩过积木、跷跷板、过山车,还吃过汉堡、薯条。北北说的东西,我听也没听过。我表示羡慕,心没动。我认为,除了南河村,碧流河,以及这里的山水大地、房屋、牛羊马,再也没有什么能更让我踏实舒服的地方。北北的话,我不苟同。北北噘着嘴,生气了。北北说我,没见识,外面好大,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也有很多高楼大厦,哪像南河村,穷得叮当响。老房子一推就塌了,屋子里常年一股子臭脚丫味,耕不完的地,收不完的庄稼,放不完的牛羊。我说,要去你去呗,又没人拦你。有几次,我和北北为这事闹得面红耳赤。好几天,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北北不来河西找我,我依旧去割草,放三只羊,捡粪。过不了几日,我相信北北就会来找我。我的自信来源于我对北北的了解,那时候的莫北北,在我眼中纯净得像碧流河的水,一眼就看到底。

  莫北北果然来河西了,但这一次,莫北北不是来找我。她来河西,直接去了牛桂的家。牛桂也就是在此刻,成了我和莫北北之间的一个角色。牛桂没什么亮点,他的亮点是他父亲,他父亲牛磕巴是屠夫,杀牛杀马杀猪杀羊也杀狗。他身上常年一股子血腥味,南河村的狗子们,一见到牛磕巴出奇地团结,追着围着冲着牛磕巴狂吠,恨不得把牛磕巴按倒,撕扒撕扒生吞。牛磕巴也不恼,最多是弯腰捡一块石头扔过去,吓唬吓唬。狗不依不饶,牛磕巴明白,他手里欠着狗子父母、祖父祖母们的命!牛磕巴有时也感到自作孽,杀了许许多多牛马羊狗,灵魂若有轮回,来世遇到这些牲畜们,不定怎么收拾他了。不做这一行,大人孩子吃啥穿啥?干别的,他又舍不得这手艺。牛磕巴得知莫泰平要修桥,他第一个报名。

  牛磕巴报名修桥,是要掏钱的。牛磕巴说,掏多少钱,他心甘情愿。莫泰平拿牙签剔牙,一棵韭菜叶被剔了下来,抹在桌子上。莫泰平说,你有什么要求吗?关于桥。牛磕巴说,桥以我的名字命名可以不?莫泰平想了想,翻了翻白眼球,说,妥了,不就是一个名字嘛,鄉亲们以后发家致富了,都会感激你的。牛磕巴摸摸秃了的脑壳说,嘿嘿,我吧,就是想赎罪,杀生太重了。莫泰平恍然大悟,喔喔,原来如此。牛磕巴捐钱修桥的事儿,一夜间南河村的人都知道了,牛桂的头也抬起来了,之前,牛桂在村里,在我们队伍里都不受待见。牛磕巴不干好事,杀牲畜,杀狗,孩子们亲眼目睹牛磕巴残忍地用一把牛耳尖刀,杀死一头老牛,举起镢头劈死一条看门多年的老狗。南河村有几个能原谅牛磕巴?牛磕巴掏一大笔钱修桥,这一下改变了人们对他的看法。想想也是,牛磕巴只是做了别人不愿意做的事儿。如不是生活所逼,谁爱杀牛杀马?动物们不说话,却有灵性,辛辛苦苦给人拉了一辈子车犁,最后还死在人的刀下,上哪说理去?南河村的孩子,都诅咒牛磕巴出门出车祸,走路掉井里,树倒了砸死他,甚至在做游戏时,弄一个布偶人,写上牛磕巴的名字,用针扎他肚子。我们不带牛桂玩,牛桂死皮赖脸跟着。北北也排斥他,那天,北北居然上门找牛桂,堂而皇之地牵着牛桂的手,在我眼皮子底下晃过。

  我冲上去,一把夺过北北的手,瞪着驴眼质问牛桂,你想干什么?北北是你想拉走就拉走的?牛桂仰着脖颈说,你算老几,管我?北北自己愿意,关你屁事?我说,北北是我媳妇,我不许你靠近她。牛桂斜着眼说,就凭你?北北,你选择吧,跟我,还是木墩?北北低着头,说,我和牛桂玩,木墩以后不要找我了。北北说着,甩开我的手,拉着牛桂就走。我急眼了,揪住牛桂的衣领,咱俩摔跤,谁赢了,北北就跟谁玩。牛桂说,摔跤摔,谁怕谁!北北杵在那棵杨树下,看着我和牛桂扭作一团,在地上滚,我一开始占上风,把牛桂压身底下,并狠狠揍了他两拳,后来,牛桂说了一句话,我一不留神,被牛桂按在身下,吃了一嘴泥。牛桂叫嚣说,木墩,你拿什么和我争!你爹有钱修村里的桥吗?穷鬼一个,还跟我斗!我就是被这句话掀翻在地,挨了牛桂几巴掌,扇得我眼冒金星,牛桂面目狰狞,像个鬼。牛桂是将之前对我的仇恨加在一起,发泄出来了。北北还算有良心,她哭着拉开我和牛桂,一个人气咻咻走了。

  北北没来找我,碧流河一直涓涓流淌。我放羊,割草。经过碧流河,我想见到北北,北北有时会在河边洗澡,或者洗衣服。但是,北北没出现。我家的母羊在一天黄昏,生了三只小羊。三只小羊,两母一公,父亲高兴,母亲也高兴,我们全家都高兴,像过节似的,父亲去牛磕巴那割了一块猪腿肉,回来包饺子。父亲一高兴,就要抿一杯散篓子,父亲一口酒,一口饺子。趁着父亲高兴,我说,爹,你说过,羊生小羊羔,就安排我上学,算数吗?父亲眯着眼,笑吟吟地盯着窗前栅栏里的羊,顿了顿酒杯,说,当然算数。

  这次,我从河西出发,蹦蹦跳跳去河东找北北。我要对北北说,秋后,我可以陪她上学,保护她不受人欺负。我过河时,就看到一辆推土机在推土,一辆四轮车停在桥东头,有人往地上卸石头,青石,规规矩矩,棱角分明。桥边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牛磕巴,这天他穿着T恤衫,老板裤,仅剩的头发抹得锃亮,像被牛舔了一样儿。我又看到莫北北的父亲,莫泰平书记,他和牛磕巴并肩站着,春风满面地讨论着什么。

  我的腿突然就像灌了铅,很沉很沉。面前晃着牛桂的一张脸,以及北北不屑地眼神。那时候我不清楚北北有多喜欢我。发生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后,北北和我之间仿佛隔着什么,但我还是去北北家,找北北了。我必须得到一个答案,莫北北想不想我陪伴她一起上下学。

  我走到莫北北家墙外,在一棵挂满绿杏子的树下,看见莫北北和牛桂一前一后,进了她家的门槛。我退了回去。转眼,秋天到了。我如愿挎着书包,从河西过桥,到河东大队部紧挨着的小学读书。木桥变成石头桥了,上面铺了一层水泥。桥头栏杆赫然刻着牛明白三个字,那是牛磕巴的大名,某年某月某日竣工。我踩在石桥上,就像踩在牛桂和他老子的身上,使劲儿踩几脚,以解心头之恨。

  上小学之后,从河西到河东,北北家是我必经之路。有时,北北和我一起走,更多的是我们三个人,牛桂、北北、我。我在一班,牛桂与北北在二班。天知道,他俩不仅在一个班,还同桌。放学,周末放假,我涛声依旧,割草,放羊,秋后帮父母收获谷物。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要么一起去割草,玩耍。要么,谁也不打扰谁。小时候,娶媳妇的游戏也极少做了。

  读初中时,牛桂不念了,跟他老舅到县城闯荡。北北呢,成绩好,有希望考大学。我不行,一上英语课就头疼,被英语老师揪到教室外罚站。初三那会儿,我主动辍学了,父亲说,你可别后悔,别埋怨我没供你读书。我说,我不会埋怨,我实在读不进去,遭这罪干嘛?

  我不读书了,父亲原计划卖掉几只羊,这下子不卖了,统统交给我管理,割草,放牧,夜里投食等。一来二去,羊要是有什么毛病,基本不用请村里的兽医,我自己就能拿捏个八九不离十。那阵子,大队改成村委会了。莫泰平退下来,让他侄子莫德国上任。莫德国高中毕业,在南河村也算是高材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算盘打得“啪啪”响。莫德国接替莫泰平做村书记,大伙没多少意见。人家莫德国在他叔手下干了两三年了,也不是一下子上任书记,是经过层层选拔的。

  退下来的莫泰平,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牛叉。有莫德国遮着,莫泰平在南河村没人敢小看他。喊着老书记,老书记。莫泰平就摆摆手,别喊书记,叫我老莫,或者泰平就好。大家说喊习惯了,改不了,不好改。莫泰平也就听之任之。

  我放羊,羊群像一朵一朵白云从河西飘到河东,沿着碧流河飘到山腰上。这期间,我碰到过北北,她骑着自行车去镇里的普高读书,有时,羊群走得很慢,羊在前,我在后,和推着自行车的北北遇到。她停下来,简单地问一句,还好吗?我说,好。你呢?北北说,也行。然后,就各自离开。有一个满月的夜晚,我把羊群赶回羊圈,羊们歇息了。我带着一身膻味,准备到碧流河洗一洗。在河的上游,北北刚洗完澡,穿好衣服,头发还湿漉漉的,散发着洗发香波的香气。月光皎洁,她薄纱上衣凸出的乳峰,令我意乱情迷,在很多岁月里,我以为对北北没有以前的喜欢了,那一瞬,在温存的月色下,我发现,北北在我灵魂里,自始至终也没走远。

  是的,那晚的月光很美很美,是我十八岁生命中最亮的晚上。尽管八岁后,我和北北,牛桂三个人在同一平行线走过。牛桂是牛桂,北北是北北,我还是那个我。唯一的变化是,北北穿着兜肚后,我们就有了一段距离。这距离不是牛桂给的,不是北北的本意,恰恰是彼此有了各自的心事。我揣摩不透北北,也揣摩不透牛桂,我對自己都摸不透。但是,那晚,花也好,月也圆。我醍醐灌顶似的,陡然认识到我需要什么。我一把扳过北北,北北先是抗拒了几秒,之后,柔软无骨,躺在我怀里。那个夜晚,我很清楚,我给不了北北承诺。北北也没说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北北踩着月光,一步一步往家走去。在那以后,我放我的羊,她读她的书。不放羊,不侍弄田地的夜晚,我坐在碧流河思考一些问题。看着碧流河的水,永不止息地朝牛桂所在的县城奔腾,我想那也是北北的诗歌与远方。想着想着,我心头一酸,眼泪就落下来。那一个个与北北在一起的日子,摇摇晃晃地走来。河东河西,我们隔着一座桥。河东河西都归南河村,我喝着碧流河的水,吃着南河村大地上的粮食活到十八岁,北北十九岁。她大我一岁,怎么可能留在南河村?北北的心思在远方,在那个叫城市的象牙塔内。

  我有什么?三十五只羊不是我的,五间房子不是我的,碧流河不是我的,堤坝上的一株草、一棵树也不是我的。在南河村,我就有一亩地,一个被乡亲们叫来叫去,叫得耳根起茧子的名字,木墩。

  莫北北后来不读高中了,去县城的头天晚上,她从河东来河西找我,她说,咱俩谈谈。

  碧流河的冬天来得晚,别的河流都结冰了,碧流河尚未封冻,水流较春夏秋慢了下来,水量也少了。成片的芦苇伫立在岸边,随风摇曳,沙沙作响。布谷鸟也躲起来,过冬了。没落雪,不冷。莫北北约我出去的那天上午,牛桂西装革履,开着一辆黑色轿车回南河村,他把车停在村里梁三家的卖店前,掏出玉溪烟,逢人就递上一支。有懂烟的人说,这一盒就二十元呢。当时,南河村抽得起二十元一盒的玉溪烟,唯有牛磕巴和莫德国,还有几个在外给人盖楼,盖房子的瓦匠、木匠。这牛桂才两三年就混出一辆车?人们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牛磕巴给儿子买的,有的说是牛桂自己赚的钱,他在县城做什么?三年就挣了一辆车?还是北京现代牌的,也有十几万呢!也有人说,不管白猫黑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这社会,不偷不抢不违法,不丧良心,踏踏实实挣钱就值得称赞。咋知道牛桂干得是正经职业?反正,牛桂说了,在城市就是好,弯一弯腰就能捡到钱。不像在南河村,土里刨食,烟熏火燎,一年到头混个温饱,有啥意思?没意思。牛桂吹不吹我不知道,那天下午,就有几个小伙子坐牛桂的车走了。别说其他人动心,我赶着一群羊经过他们身边,看着牛桂那辆黑黢黢的轿车,也动心。那么,北北不读高中是不是也与牛桂这次回村有某种联系?

  北北依在白杨树上,月光照在她脸上,那种安静的美,令我心动。话到嘴边,我咽了回去。我说,北北你想好了,去县城?书也不读了?北北咬着嘴唇,说,想好了。我说,南河村没什么值得你留下来了?北北沉吟片刻,岔开话题说,木墩,你打算放一辈子羊,在这里?我坚定地点点头,对,我放一辈子羊,难道就没出息了?我很想告诉北北,我一本一本读科学养羊、养猪、养鸡、养牛的书,其实是想在南河村大干一场。但是,北北的话把我噎住了。今晚,你叫我来,就是向我告别的?北北说,是的,木墩。对不起,我不想在南河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木墩,你能再抱抱我吗?

  我的心像被一把刀一下一下扎着,滴血,我忍着泪,轻轻拥抱了北北,我明白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北北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和自由,我没能力挽留她。

  过了很久,一滴露珠落在额头上,湿乎乎的,凉飕飕的,寒意袭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北北,我送你回去吧。

  一条路,我俩走了很久很久,好像把一生要走的路,今夜一起走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了北北家门口,我说,保重!北北,祝你幸福。

  也祝你,幸福。北北说完,身影被那扇大铁门吞没。

  我是在去县城有关部门申请绒山羊养殖基地时,在一家做牛肉面的小馆子里,碰到牛桂的,他戴着厨师帽,穿着大厨衣服,在颠勺,炒菜。我透过窗户看到了他,为弄清到底是不是,我上前确认,牛桂在见到的我一刹那,脸红了,眼神躲闪。后来,我俩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唠了起来。原来,他进城后,因没文凭,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好跟人学厨,已经出徒两年了,月工资也就是四五千,至于那辆北京现代,他红着脸说是他师傅的,他借来开回乡下的。我俩破天荒第一次在一块喝酒,陈香酒,据说是这座城市的名酒。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牛桂酒后吐真言,他说,他爱北北,从小到大都爱北北。可北北不喜欢牛桂,北北曾斩钉截铁地对牛桂说过,她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木墩。

  距离北北离开南河村两年了。期间,北北和我就如断线的风筝,没有任何交集。也许,我跟北北之间,只是一个故事,仅仅是故事,毫无悬念,也谈不上跌宕起伏,就像那晚,北北亲口对我说,南河村没有值得她留下的人和事一样。

  我把绒山羊养殖基地牌匾捧回南河村的那天下午,迎来了南河村两个月以来的第一场雨。雨不大不小,落在瓦棱,倒扣的铁桶,落在树叶间,落在玉米苗上,噼噼啪啪,滴滴答答,如一曲天籁的音乐。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夜,整个南河村洗了一次天浴,到处清澈,碧绿。河流潺潺,一轮骄阳缓缓升起。

  这一天,我们南河村荣花乡第一个千只绒山羊养殖基地挂牌仪式,将在上午十点钟进行。禄乡长,主管农业的副书记江波也开车前来参加剪彩。我不止一次,在夜阑人静时想过,去县城找一找北北,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父亲请几个媒人来给我介绍对象,我均以忙事业为借口,推辞了。

  南河村的男女老少,还有附近村屯的人,齐呼啦围在养殖基地前,等着剪彩挂牌。这时候,一个人悄悄站在一棵柳树后,头上扣着一顶凉帽,戴一副墨镜,穿一件湖蓝色碎花连衣裙,很显然,她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几个青壮劳力,在河畔的沙滩点燃两串爆竹,禄乡长剪彩后,来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乡亲们推推搡搡让我说几句,我也不客气,把日后的打算和盘托出,我说,要建一个大型的绒山羊养殖基地,在此基础上,向周边村镇扩展,下一步着手奶羊的大规模繁殖,建羊奶生产加工厂,吸收在家男女劳动力进厂,也让常年在外漂泊的民工回村就业。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久久不肯停下。我讲完话,拉了一把父亲,嘱咐他招呼各位,自己挤出人群,飞快地朝柳树后的那个人扑去。

  责任编辑?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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