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父母的谈话中得知赵哥第二天就要回老家的消息,我忍不住流泪,背着弟弟妹妹们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秋日的凉气来得明显比往年早,蒙古包的套脑中冒着淡淡的白色哈气。额吉为了给赵哥送行,煮了满满一锅的羊肉,羊肉汤里煮着赵哥以前不愿意喝,后来变得非常爱喝的“茶嘎”。
我悄悄从被子中探出头看。赵哥好像心中不甚痛快,黑着脸搓着双手坐在那里频频叹气。只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摘下的厚厚的黑框眼镜此时挂了霜,变得更加模糊。
几年里,像我们四个小孩子的亲哥哥一样,和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个蒙古包里,早已变成了我们家成员的赵哥,如今已经圆满完成了“知识分子下乡支援”的工作任务,今天就要回家了。
“赵老弟刚来我们家的时候不会喝茶嘎,老是问我们有没有咸菜……现在自己煮肉吃完,还在肉汤里煮上茶嘎,喝得是大汗淋漓,喝完还把碗舔得亮亮的,哈哈……”额吉说。阿爸眯着眼笑着夸赞他说:“我们的赵兄弟现在已经成了不吃咸菜,專喝茶嘎的蒙古人,不穿大氅爱穿达哈的草原汉子了。”边说边往他的绿色行军包里塞黄油、肉干等让他带走的特产。
赵哥和我们在一起近四年,已经习惯了我们家的生活。他帮助我父母做了很多,跟着阿爸去打草拉草、拉石头垒石墙、踩羊粪砖、收干牛粪、为阿爸当翻译、从遥远的内地为生产队采购拖拉机;遇到灾害帮助邻里为马群守夜,在野外忍耐寒冬酷暑,还顺带照顾孩子们等。他和大家一起流汗出力,在劳动当中和大家建立了鱼水之情一样亲密的关系。他还在和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学习的过程中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蒙古语。有人跟他开玩笑:“大哥是哪个地方的人呀?”他就回答说:“我家在特莫呼珠。”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他还在油灯下教队里的小孩子们学习汉语,从“爸爸,妈妈吃饭了吗”这些简单的语句开始,为我们打好了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基础,让我们这些牧区的孩子除了会使用自己的母语之外,还掌握了汉语。
额吉给赵哥缝制了一身蒙古袍,还给他起了个“赵德发”的蒙古名,让他骑着他经常骑乘的浅黄走马送他远行。
我希望越过山丘的牧道,骑着浅黄走马远去的赵哥能再回来。我童年的愿望也变成了掌握更多的文化知识,长大之后去上海看望赵哥。
岁月如流水一瞬即过,奇怪的是,某些人或事情会让我们经常想起,仿佛住进记忆中让我们无法忘却。赵哥回到上海之后的那些年一直和我阿爸保持着联系。我到现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对我们这个孩子多,物资贫乏的家庭给予的各种帮助。父母结婚的时候请木匠打的老木床被换成了赵哥邮寄过来的铁床,让邻里们足足羡慕了很长时间。还有放在上首箱子上的收音机、阿爸手腕上戴的上海手表、我们姐弟四个脚上的可爱的皮鞋、手绢……“您的弟弟赵德发从上海给您邮寄,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等内容的信件和重礼隔一段日子就会为我们的生活带来快乐和希望。
赵德发哥哥邮寄过来的鞋被我们姐弟四个轮流穿着,踏上去嘎查小学的路,直到鞋尖发白鞋底脱落为止。阿爸去世那年的秋天,从他书柜里找到的一封信让我哭成了泪人。“敬爱的哈木大哥和您家人……小小麻雀一样可爱的弟弟妹妹们也已经长大了吧?真希望再跨上我的浅黄走马在塔尔巴甘谷地里驰骋一次啊!希望再一次和哥哥您一起开着铁牛拖拉机,拉着干草‘突突地一路摇晃啊!我在那些繁重的劳动中锻炼成一位不为生活的各种艰难而弯腰的真正汉子……想陶龙嫂子给我煮的茶嘎,一想起就想哭。我敬爱的哈木大哥和您的家人……我们的友谊长青!”最后却写道:“可惜的是,这封信是我儿子替我写的。一次大车祸造成我失去语言能力,也不能站立行走,我再也不能讲一口流利的蒙古语了。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没能和你们联系,还请您原谅!”
我流着泪拨打了信上留的电话。但是,电话里却传出了“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声音。“哎!我可怜的赵哥,你如果还在世一定要回来喝额吉给你煮的茶嘎呀!”我挂断之前对着电话自言自语地说。
注:茶嘎,蒙古语,意为熟嗜酸奶,沸嗜酸奶。
责任编辑?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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