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家是三年前搬到毕鲁图山下这片树林子里来的,我有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一个英俊威猛的老公,他把一处隐蔽的树洞作成了我们的安乐窝。如今,像鄂温克草原这样适合我们生活的地方不多了。我的老公是典型的男子汉,体长接近半米,毛色橙黄闪亮,性情坚毅凶猛。在鄂温克草原上,他的名字叫苏龙嘎,在人类的字典里,我们叫黄鼬。当然了,那些总是喜欢起外号叫小名的人类,叫我们黄鼠狼、黄皮子,真是讨厌死了。
天都快亮了,去狩猎的苏龙嘎还没有回来,这让我有些心慌,往日里他都是很快就满载而归。我从树洞里小心探出头来,警惕地向嘎查,就是人类的村庄方向张望。毕鲁图山下这八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有气无力地躺在早春清冷的晨光中,远处冰雪初融的鄂温克草原,还不见一丝绿意,连续几年的干旱,让村外那冰封的伊敏河瘦了许多,一条窄得错不过汽车的小公路,孤独地伸向远方,每天有往返两个城镇之间的客车,从这条公路上摇摇晃晃地跑过,那是这个小村庄与外界唯一的联系通道。
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声,我知道那是我们的邻居布日古德,布日古德是一只矫健的鹰,长着一双黄黄的眼睛,尖尖的嘴带着锐利的弯钩,一双锋利的鹰爪钢筋铁铸一般有力,他的窝筑在这片小树林最高最粗壮的一棵树上。我们都羡慕布日古德在人类心目中的好名声,眼前这个不到三百人的小村庄里,就有好几个人的名字叫布日古德,却没有一个叫苏龙嘎的。当然了,还有更不受人类待见的,那就是住在树林边缘那处废弃土墙下的獾子,他是那样阴险、贪婪和凶狠,经常在夜晚偷袭贫困户家的牲畜。我们邻居里,还有一只漂亮的雉鸡和他的几只灰突突的妻子,人类叫他们野鸡。我们都羡慕他那身漂亮羽毛,以及他能有好几个媳妇。他总是警惕着我们,怀疑他那陆续失踪的野鸡媳妇是被我们偷偷吃掉了。当然,他的怀疑也不无道理,丛林之中,一切皆有可能。对了,我们刚搬来那年,山坡下还住着狐狸乌纳格一家,那场持续三年的黑灾(即旱灾),他们不得不另寻出路,举家搬走了,据说往北面遥远的森林那边去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这些邻居的时候,一个矫健的身影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出现在枯树桩旁边,我那可爱的老公回来了。让我惊喜的是,他叼回来一只又大又胖的野兔,真棒啊,我们一家可以饱餐一顿了。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苏龙嘎一脸得意,他的下巴是白的,扁平的脑袋上一双眼睛闪烁着骄傲的光,在我看来还真的带点儿仙气呢,情人眼里出大仙啊。
苏龙嘎瞧不起周围的邻居,包括能飞的布日古德。他吃饱喝足后会向我吹嘘一番,你不知道在东北,咱们多么受人尊敬,被称为黄大仙,黄二爷,人都要敬重咱三分呢。每当这时,我都要提醒他说,亲爱的别吹了,别忘了,咱现在是在鄂温克草原,鄂温克人都是天生的猎手,他们敬畏白那查树神,敬畏万物有灵,可没听说他们还敬黄大仙,别以为他们放下了枪就不是猎人了,他们血管里流的可都是猎手的血,你一定要小心啊。苏龙嘎吃了一口兔子肉,说,听说今天新图布嘎查里的人很忙啊,他们要在新图布嘎查召开全旗包联帮扶动员大会呢。我问,啥意思,干啥啊?苏龙嘎说,我也搞不清。我笑起来,说,这人类真会瞎折腾,又要搞一阵风的运动了。
苏龙嘎若有所思地说,我感觉这次人类要玩真的了,你还记得咱们刚搬到这里时的那个嘎查书记吗?大学毕业的,敦实魁梧的身材,高高的颧骨,明亮的眼睛,头发黑亮的汉族人,土生土长的草原人,这条公路还是他当嘎查达(村长)时修的呢,听说人家现在是旗教育局的干部。我想起来了,他好像叫赵长征。苏龙嘎说,对,对,大家都叫他长征,这回他被派到新图布嘎查当第一书记了,年轻有为啊,跟这儿有缘分,那时还是毛头小伙儿,如今女娃三岁多了,還得撇家舍业,不容易啊。我说,三岁多够大了。苏龙嘎说,你懂个屁啊,咱的娃一岁就自己抓耗子吃了,人类的娃,一岁还吃奶呢。
苏龙嘎说完扭身要走,我问你去哪儿啊。苏龙嘎说,人在开会,我得去听听。我说,那人类爱干啥干啥,关咱们啥事儿。苏龙嘎说,你真是毛长见识短,你忘了咱在东北,人类开发房地产的大铲车都推到家门口了,差一点儿把我的大尾巴铲掉,吓得咱俩慌张逃跑,要是提前知道了消息,哪会如此有损我黄大仙的体统。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他瞪了我一眼,钻出了树洞。
一阵“呜呜”的响声传来,我从树洞探出头,看见一长溜汽车开过来。早春的公路上结着薄冰,汽车开得小心翼翼,显得沉稳威严。苏龙嘎四肢紧贴着地面,激动得爪子都抓到泥土中去了,像一个潜伏已久的狙击手,他轻声对我说,来了。我回头看孩子们睡得正香,叼起一些树枝,掩饰了洞口,和苏龙嘎一起轻手轻脚地向村子方向去了。我们像接近猎物那样,钻过柳树枝条编的篱笆墙,绕过几户没人居住的土房,跑过几座高高的牛粪堆,尤其要小心牧区几乎每家都养的大狗,潜伏在距离会场不远的一处土沟里。那个会场很早以前是电影院,后来家家都有了电视,就变成了村民开会议事的场所。年久失修,四处透风,摇摇欲坠的样子。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会场里坐得满满的,我看见布日古德在蔚蓝的天空中无声地飞了过来,像一架隐形侦察机,绕着空场上的旗杆翱翔。苏龙嘎望了望不远处,向我挤了挤眼睛,我先是闻到了獾子身上那股不讲卫生的气味,接着在一处哈栅后面看到他那猪一样的鼻子,看来在打探人类行踪这件事上,我们是心照不宣的。虽然我们这些年都陆续进入了人类那越来越长的保护动物名录,就像人类的贫困户吃低保一样,有了一份保障,但是人类主宰的世界变化飞快,谁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情况?人类在墙上写着“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的标语,说的真好啊,对于我们也一样,关注人类也是在保护我们自己。
人类开的会也越来越简短务实了,不像原来那样,听得我们昏昏欲睡。会场上拉起“消除贫困,改善民生,共同富裕”的条幅,先是主要领导讲话,一脸严肃,语气坚定,我们知道一定是在说重大意义和工作要求,最后是赵长征代表所有参会的第一书记讲话。几年不见,他从一个小伙子变成了稳健的中年人。因为人多,他显得很紧张,脑门儿上都是汗水,不时地抬起手来擦一擦。后来他平静下来,语气也更坚定了,他说绝不辜负组织的重托和群众的期望。我说,人类都愿意这么说,关键得看怎么做。苏龙嘎瞪了我一眼,说,给我闭嘴,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随后就散会了,领导们上车走了,这多少让我们有些失望,前些年召开这么重要的会,散会后必定是要杀上几只羊,好好吃上一顿的,就连嘎查里的大黑狗都会醉倒在地,我们这些动物们也能伺机叼走几块肉骨头和头蹄下水解馋,如今开会就这样散了,看来苏龙嘎说得有道理,人类的打法真的变了。
从会场出来,我看见长征拉着那个讲话的領导,指着会场那座破房子说着什么,那位领导笑了,说,你这第一书记这么快就进入状态,张嘴找我要钱了,财政紧张着呢,自己想办法吧。送走领导们,长征书记就召集嘎查两委和牧民代表们开会,旗里的领导们一走,那些牧民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抽烟的,闲聊的,在会场上东倒西歪的。赵长征说,我们接着开个会吧……话没说完,角落里就有人喊,赵书记,你来当第一书记是为了镀金吧,什么时候高升啊。会场上发出一阵笑声。赵长征说,刚才我已经表态了,我来这里不是镀金来了,我将尽最大努力,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话还没说完,有人用鄂温克语喊了起来,赵书记,我听不懂汉语,你能不能用鄂温克语翻译一遍?大家都笑了起来,听那苍老沙哑的声音,就知道是斯格布老头儿,他年轻时是一名出色的猎手,在新图布嘎查,斯格布的鄂温克语说得最好,很多年轻人,特别是小孩子,已经说不好鄂温克语了。赵长征书记微微一笑,真的就用流利的鄂温克语说了一遍,斯格布老头儿咳嗽了一阵子,吸了两口水烟袋,不做声了。
赵长征清了清嗓子,正想接着讲下去。又一个人站起来了,穿着一件破旧的薄棉袄,头戴一只脏兮兮的毛线帽子,熏得发黄的手指上夹着一根呛人的烟卷,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扯着脖子上的青筋喊,长征书记,我是蒙古族,听不懂你说的汉语和鄂温克语,你用蒙语再说一遍。大家一看,是贫困户吉日嘎拉。就有人喊,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喝多少猫尿啊。赵长征笑了,说,可以,可以,民族地区有使用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的权利。就用蒙语又说了一遍。吉日嘎拉晃晃荡荡坐下,把腿翘到前面椅子背上,不吱声了。
长征书记问,这回都听懂了吧?人们摇头晃脑地说,听懂了,听懂了,这还差不多。赵长征书记说,有需要我用英语再说一遍的吗?联合国发布的减贫报告,可都是英文的。人们都笑了,说,那不用,那不用,你说了我们也听不懂。
我和苏龙嘎面面相觑,旗杆顶上的布日古德在轻声嘀咕,我的乖乖啊,做人类的第一书记,这么不容易啊!
赵长征接着说,那我可接着说了,那个谁,吉日嘎拉,你坐好,把腿放下来,好日子是翘着腿就能等来的吗?人们都哄笑起来。吉日嘎拉脸红得发紫,咧了咧嘴,把腿放了下来。赵长征说,我和毕鲁图山有缘分,三年前我在这里工作,这里的公路、水电、网络,包括那一趟帮扶项目房,都是我争取资金建起来的,那时候招商引资进来的乳品厂还收牛奶,每月给大家开奶资,如今,乳品企业转产,不收牛奶了,大家没有了收入来源,本来养牛养羊也能维持,屋漏偏逢连阴雨,我们连续三年遇大旱,老人们都说好几十年没遇到这么严重的黑灾,地皮都旱得冒白烟儿,牛羊养不下去了,外地老客们又趁机压价,羊价压到了二三百一只。真惨啊,不卖还不行,没草,都得饿死,一车车的牛羊从草原上被拉走,我亲眼看到一辆辆加长卡车拉牛,那些牛从铁栅栏里望着草原流眼泪,人故土难离,牛也一样,舍不得离开草原啊。赵书记的讲话说到了大家心里的痛处,会场上安静极了。
赵长征接着说,如今牛羊基本上卖光了。从去年开始,雨水好了,草原缓过来劲儿了,估计今年年景也不错,可是我们尴尬了,祖祖辈辈作为牧民,如今却没有牛羊可养。卖牛羊的那些钱,坐吃山空,再赶上老人生病,孩子上学的,都没钱了。我来之前已经调研过了,村里有返贫压力的是六户,看着占的比例不大,可是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贫困的边缘,比贫困户的生活好不到哪儿去,我们搞帮扶,就是要让大家都能持久地过上好日子。
会场上一阵长吁短叹,人们没命地抽烟,屋子里烟雾缭绕。
布日古德说,书记说得对啊,我家祖辈生活在这草原上,还没见过牧民这么艰难过。我说,是啊是啊,我们刚来的时候,牧民们还有娱乐呢,开了奶资凑在一起,打个麻将甩一会儿扑克,再去饭店里吃肉喝酒。如今哪还有人玩儿啊,都没钱了,村里那两家小饭馆也都关门了。獾子也瞪着他那双阴险的小眼睛说话了,可不是,那个时候多热闹啊,牧民挤完牛奶就往奶站送,那一大桶一大桶的牛奶漂浮在冷水池子里,我还偷喝过不少呢,有的牧民也不讲究,往牛奶里掺水,喝得我直拉稀。
二
年景还真让长征书记说中了,冬季的冰雪融水还没被春风吹干,初夏又连着几场透雨,干旱的草原缓过劲儿来了。牛羊大多卖掉了,草绿油油地长了起来,到了端午节,整个草原像一块绿地毯,枯瘦了几年的伊敏河,如一位久病初愈的少妇,日益丰满起来。
这段时间长征书记真是忙,顾不上回家,带着驻村干部逐户去家访。在教育局时,负责招生工作的赵长征很少和同学们联系,如今成了同学微信群里的活跃分子,四处为新图布嘎查拉赞助,在电视上做广告,找增加牧民收入的路子,一个在海拉尔搞施工的同学还真的派了几个人,拉着一车装修材料来,把村民活动室收拾了一番,更换了屋顶破碎的瓦片,墙壁粉刷一新,还画上了宣传画,就连屋前的旗杆都换成了新的。我和苏龙嘎先前还钻进那个四处透风的房子参观过呢,如今钻不进去了,我们只能跳上窗台,趴在玻璃上往里看,屋子里红蓝白绿的,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长征书记去的最多的是吉日嘎拉家,吉日嘎拉都烦了,故意把狗链子解开,心想书记怕狗就不来了,没想到那黑狗已跟书记混熟了,一见他来早就摇着尾巴迎了上去。吉日嘎拉刚五十岁出头,个子不高,长了一身的懒肉,前任媳妇就是看他好吃懒做不可救药,带着孩子走了。现在的老婆韩莲花,是个老实巴交的科尔沁蒙古族妇女。吉日嘎拉熊瞎子掉井,在哪儿都背风,莲花每天愁眉苦脸,却也无计可施。
布日古德曾经对躺在土墙上睡觉的獾子说,瞧你懒得,跟吉日嘎拉似的,獾子很恼火,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气呼呼地望着树上的布日古德,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赵长征书记每次来,如果赶上吉日嘎拉没喝酒,他就恭恭敬敬笑嘻嘻地一言不发。要是喝了酒,那嗑就没法唠了,扯着嗓门说,挺好挺好,发补助了,我们俩一千出头呢。赵长征说,想没想过干点啥?靠政府补助怎么能过上幸福生活啊。吉日嘎拉打个酒嗝,往破沙发上一躺,翻了翻眼睛,说,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干啥活儿啊?拼死累活的,放着舒服日子不过,我傻啊?赵长征说,瞧你这点儿出息,白瞎了你父母给你起的名字,吉日嘎拉是蒙语幸福的意思吧,我告诉你,我可是跟上级签了责任书的,你是我重点帮扶对象。吉日嘎拉翻了翻眼睛,说,我又没求你来帮扶我,是你自己要来的。
赵书记每次从吉日嘎拉家出来,出了院门往东一拐,就是宝力道老人家,宝力道老人七十多岁,儿子多年前因车祸去世,两年前儿媳又生病死了,剩下祖孙俩相依为命。如今老人身体也不好,每天不住地咳嗽,孙女苏日娜读高中二年级了,祖孙俩生活得很艰难,赵长征每次来入户,都陪老人坐一会儿,唠唠嗑。
我们说起宝力道祖孙俩都摇头叹气,苏龙嘎说,这家人真是毫无希望了,只能靠他们的政府兜底儿了。布日古德却不这么看,他金黄色的眼睛望着伸向远方的那条公路,说,这家人其实也是最有希望的,那个叫苏日娜的小姑娘是个懂事的孩子,成绩在年段名列前茅呢,孩子每次返校,都在客车上望着车窗外不停地流泪,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看见了。我们争论起来,就连那只野公鸡都领着他的媳妇躲在草丛里听得津津有味。
草原恢复了生机,我们有了充足的食物,这让我们在这片小树林里彼此相安,和谐相处。夏季是草原最美的季节,伊敏河静静地流淌,只是草原上的牛羊少了许多,这让我们感觉到了寂寞,没有遍地牛羊的草原,像一幅风景画少了些灵气。
苏龙嘎站在木桩上野心膨胀地说,我们快成草原的主人了。我说,用不了两年,人类的牛羊还会发展起来的。苏龙嘎呲了呲牙,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你没见第一书记愁眉苦脸吗,牧民们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钱买牛羊?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从公路上拐下来,开到了伊敏河边,下来两对儿时髦的男女,一看就是城里人,看来第一书记的旅游宣传广告没白做。他们在河边支起遮阳伞,架起画板画画,后来又摆上折叠小桌,准备野餐。香肠和面包的味道顺风飘来。苏龙嘎直流口水,孩子们似乎也闻到了这特殊的香味,不住地叫唤。苏龙嘎说,我去看看。我说,还是算了,外地人不知根知底,会有危险的。苏龙嘎骄傲地说,他们还能把我黄大仙怎么样。就跳出树洞往河边去了,我有点儿不放心,悄悄跟了过去。
两个女孩子又时髦又漂亮,穿着打扮很新潮,看起来是美术学院的学生。苏龙嘎匍匐前进,距离那两个姑娘很近了,身上的毫毛忽然都炸起来,我凑过去问,怎么,看见人类的美女也动心吗?苏龙嘎瞪了我一眼说,我是在看那些画笔。我也看到了,粗粗细细的很多画笔,整齐地排在调色板旁边。我问,画笔怎么了。苏龙嘎说,你看不出来吗?那些画笔都是用咱们身上的毛做的,就是他们说的狼毫。我说,狼毫,不是用狼身上的毛做的吗?苏龙嘎说,人类最会打马虎眼了,明明是从我们身上薅的毛,还说是狼毛。我今天非教训教训她们,让她们见识一下我黄大仙的能耐。
苏龙嘎上蹿下跳地跳起舞来。我知道这是在作法了,从臭腺里发射出一种特殊的气味,像毒气那样能让其他动物产生幻觉。他像一个敬业的体操运动员,一会儿前滚翻接一个单腿跳,一会儿后滚翻接一个侧倒,宠物猫一般亮出雪白的肚皮,蹬一蹬四条小短腿,样子很滑稽。两个女孩子停下画笔,兴致勃勃地观看,一个女孩子扭头向河边喊,快来看啊,有只大耗子在跳舞。另一个女孩儿纠正说,你啥眼神啊,这哪是大耗子,明明是大松鼠哎。哎呀,臭死了,什么味儿啊这是。女孩子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冲苏龙嘎的方向扔了过去,本来就是那么随手一扔,苏龙嘎正从草地上弹跳起来,准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料那块石头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打在他的头上。在我的惊叫声中,苏龙嘎像被高射炮击中了的飞机一般坠落在地,打了一个滚儿,连滚带爬逃了回来,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苏龙嘎狼狈不堪地回来了,扁平的脑袋上伤口流血了。我赶紧咬了几根草药,嚼了给他敷上,去痛止血。苏龙嘎哼哼着说,打了一辈子雁,被雁啄了眼,没让布日古德他们看见吧?话音未落,从半空中和那段土墙边传来一阵笑声,我甚至听见了那只野公鸡也把头扎在乱草丛中,压抑地笑着。苏龙嘎脸涨得紫红。我实在没忍住,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三
这一阵子,赵书记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增加牧民的收入呢。周围几个嘎查的帮扶工作已经风风火火做起来了,有的帮扶干部利用自己原单位的优势,申请帮扶资金,有的靠当地集体经济挖潜,办起鞋厂、旅游纪念品加工廠等,让牧民就业增收。而在新图布,这两个方面都行不通。赵书记的原单位是教育局,清水衙门,嘎查集体经济更是一穷二白。这可把赵书记愁坏了,每天做梦都想着怎么挣钱呢。
周末赵长征回了家,胡子拉碴的像个小老头。媳妇问,这是怎么了,弄得跟个力工似的。赵书记就把难处说了。媳妇说,你要是在家里也天天想挣钱的事,咱是不是也成比尔盖茨了?赵长征说,我还代表帮扶干部讲话呢,半年过去了,没给牧民增收一分钱。媳妇安慰说,没事,俗话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赵长征愣了一下,噌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媳妇的胳膊,喊,你刚才说什么?媳妇说,我说猪往前拱……哎哟……你弄疼我了。赵长征说,后面那句。媳妇说,鸡往后刨。赵长征放开媳妇,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嘴里不住地念叨,鸡往后刨,鸡往后刨啊。媳妇忧虑地望着他,说,完了,魔怔了。
赵书记开始琢磨养鸡了,投资少见效快,基本上属于短平快项目,能很快增加牧民收入。他把养鸡的方案在会上一说,大家都吃了一惊,议论纷纷,在这牧区草原的嘎查里,几乎从没有人养过鸡,大家心里都没底。最后赵书记说,附近诺尔嘎查的牧民不也没养过猪吗,人家怎么能养起来,就这么定了,分头去做大家的工作。
赵书记散会后就来吉日嘎拉家了。吉日嘎拉难得没喝酒,正歪在家里抽烟呢。赵书记说,吉日嘎拉,我给你找了个挣钱的好项目。吉日嘎拉警惕地望着第一书记。赵书记说,这个项目投资少来钱快还不累。吉日嘎拉狐疑地问,啥项目啊?赵书记说,养生态鸡。吉日嘎拉一脸迷惑,养什么鸡?赵书记说,就是养溜达鸡。吉日嘎拉吓得一缩脖子,说,不养不养,我可不会养。赵书记就把自己了解到的养鸡知识讲了一遍,问,是不是很简单。吉日嘎拉还是缩着脖子,说,不养不养,我可不会养。赵书记叹了口气,说,这样吧,给你几天时间,你和你们家莲花商量商量。吉日嘎拉说,不用商量,我家我说了算。赵书记看见莲花躲在厨房不出来,脸上似乎还红肿着,就问吉日嘎拉,你是不是又打老婆了?吉日嘎拉说,没有没有。赵书记说,我可警告你,再让我看见你打老婆,我也不喊警察了,我自己就打死你,信不信。吉日嘎拉缩了缩脖子,说,信,信。
吉日嘎拉平日里见到谁都一副笑脸,一喝酒就神气起来了,五马长枪的,好像整个新图布嘎查都是他的。不过,吉日嘎拉不喝酒时也有精神抖擞的时候,那就是在他老婆莲花面前。他在村里笑嘻嘻点头哈腰转上一圈,回家进了屋就不是他了,耗子扛枪窝里横,稍不顺心就把莲花揪过来,打两撇子再踹上两脚。莲花老实木讷,从不反抗,吉日嘎拉就越发打得起劲,经常把莲花打得鼻青脸肿。有一次正好被入户的赵长征撞见了,赵书记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能耐啊,你要是再打老婆,我就让公安局把你抓起来。吉日嘎拉打了一个饱嗝,大着舌头说,我打自己的老婆,管得着吗?抓我来呀,我还正愁没地儿吃饭呢。同行的斯格布老头儿说,赵书记,你别管,让他打,使劲儿打,往死里打,打死了政府省一份低保了。吉日嘎拉一听,急了,说,我还不打了呢。赵书记哭笑不得。
赵书记准备筹建一处养生态鸡的试点。第一书记负责买鸡雏、买饲料、买养鸡用具,联系销路。示范户负责把鸡养好。嘎查委员会没有一分钱的启动资金,说白了就是书记自己掏腰包垫钱。另外两个帮扶工作队员都要掏钱垫,被赵书记拦住了,说,你们刚参加工作,底子薄,我来就行。说到选择示范户,赵书记说,就吉日嘎拉吧,他家要是养好了,那就是最好的示范。委员们听了都直摇头。赵书记笑着说,要像敲锣打鼓那么容易,组织上派我们这些帮扶干部来做什么。
赵书记又一次来到吉日嘎拉家里时,问他,养鸡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吉日嘎拉依旧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还是那句话,不养不养,我可不会养。赵书记说,我不是说了吗,现在的养鸡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没什么投资风险,再说鸡雏我给你买,销路我给你找,你们两口子只要安心把鸡养好就成了,挣钱是你的,赔了算我的。莲花也说,就听书记的吧,咱总得干个营生。吉日嘎拉说,你懂个屁,咱蒙古人啥时候养过鸡,咱是养牛马骆驼羊的。赵长征说,哪个民族不随着时代在变呢,鄂温克人都是出色的猎手,不也转变传统生活方式了吗。吉日嘎拉说,不养不养,养这些活物最麻烦,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赵书记生气了,说,看你这点儿出息,我下个月就把你的补贴给停了。吉日嘎拉陪着笑脸说,不会吧,赵书记你可别吓唬我。赵书记说,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鸡你到底养不养?吉日嘎拉说,我再想一下。这时莲花端上来了一碟子小咸菜,吉日嘎拉说,赵书记要不也喝两盅吧。换做往日,赵书记就走了。哪知道今天赵书记坐了下来,两个人连干了几杯白酒。赵书记面不改色心不跳。吉日嘎拉说,书记好酒量,再喝几杯。又喝了几杯,吉日嘎拉舌头就大了。赵书记说,你也是个老爷们儿,养几只鸡就这么难。吉日嘎拉酒壮怂人胆,说,不就是养几只鸡吗,我养,我养还不行吗。赵书记笑了,说,好,过几天我就给你送500只鸡崽儿来,你给我好好养着,把这溜达鸡的品牌给我创出去。吉日嘎拉醉眼迷离地说,500只……太少了,要养就养……呃……1000只。赵书记说,好,一言为定,再干一杯。
四
那天早晨,我们被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嘈杂细碎,连绵不绝。睡眼惺忪的我们开始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由来。那声音由远及近,是从公路上一辆皮卡车里发出来的。那辆皮卡拐下公路,径直开到了吉日嘎拉家门前。赵长征书记跳下车来,吉日嘎拉夫妇迎出房门,皮卡的车厢板被打开了,吉日嘎拉看了一眼就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一车厢毛茸茸的鸡崽儿,正在笼子里起劲儿地叫着。莲花眼睛亮了,紧走几步凑过去看。吉日嘎拉说,赵书记啊,你拉来这一车鸡崽子干啥啊。赵书记说,给你养啊,你不是答应了吗?吉日嘎拉哭丧着脸说,我啥时候答应了。赵书记说,那天你不是胸脯拍得啪啪响,说要养鸡嘛。吉日嘎拉说,我那是喝多了,说的醉话不能算数。赵书记脸一沉,说,你答应了的事,我给你垫钱把鸡崽儿都买回来了,养鸡用具和饲料都给你订好了,你说不养就不养了?你五尺高的汉子,说话是放屁呀!吉日嘎拉看赵长征真动气了,陪着笑脸说,我这不是怕人笑话吗。赵书记说,你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有什么可笑话的,我可告诉你,這鸡你养也得养,不养也得养,赔了算我的,挣了是你的,1500只鸡崽儿,宝力道老人要养100只,还有两户牧民要养400只,余下的1000只都是你的了,这数可是你自己定的。莲花说,这些小鸡多可爱呀,我们就养吧。吉日嘎拉瞪了莲花一眼,说,你说得轻巧,这是1000张嘴啊,要吃要喝的,你伺候啊?平日里低眉顺眼的莲花来了倔劲,说,我伺候,不就是养鸡吗,我就不信还能累死。
鄂温克草原是牛羊的天下,几乎看不到鸡的影子,如今一下子出现了上千只吱吱乱叫的小鸡,可把我们新奇坏了。我和苏龙嘎带着孩子全家出动,抵近观察,布日古德也紧急升空,转着圈儿在空中滑翔,獾子也离开了土墙,躲在一隐蔽处,向吉日嘎拉家窥视。就连野公鸡也带着他的几只小母鸡钻出了树丛,兴奋地向那群同类张望。赵长征书记在给吉日嘎拉夫妇讲怎么养鸡,他说,我跟你们说,这种鸡很好养的,很少生病也皮实。小的时候费点儿事儿,得喂点儿料,饮点儿水,等大一点儿,天气暖和了,散放就行,饿了吃蚂蚱,渴了喝露水,春节前就能出栏上市了,这种溜达鸡在市场上很受欢迎,每只能卖五六十元不止啊,你这1000只鸡,就算被黄鼠狼,老鹰叼走了300只,还剩700只吧,你算算能挣多少钱?吉日嘎拉挠了挠脑袋,说,我小学没毕业,算不过来。
赵书记这一番话差点儿把我们高兴死。布日古德都忘了扇动翅膀了,差点儿从天上掉下来。苏龙嘎高兴得上蹿下跳,几乎要手舞足蹈了。他对我说,亲爱的,你听到了吧,从今往后我们就要过上小康生活了,这第一书记太好了,还想着咱们呢。獾子不愿意了,气呼呼地嘀咕,怎么没我的份儿,这不公平。我说,别臭美了,人家就是那么一说,你们还真以为人家给咱养了300只鸡吃?都长点儿心吧。
从那天起,吉日嘎拉家的院子里就成了嘎查最热闹的地方,那一群小鸡呀,黄羽毛黄嘴黄爪子,“叽叽咯咯”不停地叫,饿了更是叫得震天响。动作灵敏跑得飞快,像一群大马蜂,一会儿飞到了院子这边,一会儿又飞到了院子那边,一会儿又惊散四处。这群小鸡一开始还怕人,没两天就不怕了,长着两条腿儿的家伙是他们食物的主要来源。莲花端着饲料盆一出现在院子里,小鸡们“轰”的一声围上来,不等饲料完全倒入食槽,小鸡们已经把木板槽子啄得一阵急雨一般响成一片了,有噎得伸脖子瞪眼儿晃脑袋的,还有忙着叨架想独霸食槽的,乱哄哄的一院子。莲花脸上荡漾着多年不见的幸福笑容,像一位老阿妈慈祥地望着满地奔跑的孩子们。
小鸡们吵得吉日嘎拉脑袋老大,喝醉了酒一般直往地上栽,后来也就习惯了。自从养了这群鸡,吉日嘎拉也勤快多了,看莲花每天忙得陀螺一般,他也不好意思喝酒了,也不打老婆了,自己偷偷在卷烟纸上演算了好几遍,也没算明白,这些鸡到底能卖多少钱,不过他知道那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夫妻俩心照不宣分了工,吉日嘎拉负责粉碎玉米饲料儿,扛个饲料袋子啊,也不是什么重活累活,莲花喂食饮水,收拾鸡粪。小鸡们长得还挺快,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都长出了翎毛。
很快,上千只半大鸡就漫山遍野了。村里村外,草地河边,到处都是鸡,追蚂蚱的,喝水的,刨蚯蚓的,叨架的,鸡声鼎沸好不热闹。莲花像牧羊女一般跟在鸡群后面,鸡不像羊群,有头羊,成群走,鸡一上山就是漫山遍野。俗话说,小鸡儿能走二里半,真是不假,把莲花累得筋疲力尽。
与此同时,我们心照不宣地开始行动了,谁会错过这样的美味啊。苏龙嘎一天从早忙到晚,能抓十几只老鼠,还赶不上抓一只鸡来吃得实惠。而且这鸡肉真是比老鼠肉好吃多了,要不然那些两条腿的家伙怎么爱吃鸡肉,不吃老鼠呢?苏龙嘎勇猛无敌,却也贪心有余,他第一次出击就咬死了七八只半大小鸡。一只只叼回来慢慢享用,这让我很是担心,我说,亲爱的,你应该向布日古德和獾子学习,你看他们多低调。的确是这样,布日古德总是趁人不备,瞅准时机,一个俯冲闪电般抓走一只鸡,很有绅士风度,也不张扬,隔上一两天再来一只。獾子也是这样,躲在土墙后面,守墙待鸡,抽冷子抓住一只拖进洞里,神不知鬼不觉。就连野公鸡也滋润着,自从有了这群小黄鸡,他就看不上那几只灰头土脸的野鸡媳妇了。
蘇龙嘎不以为然,说,这么多鸡少个八只十只的,谁能看出来。开始时的确是这样,小鸡们四处乱跑,莲花根本数不过来。后来就不行了,少的太多了,300只鸡的名额用得差不多了,赵书记对莲花说,这溜达鸡也不能溜达得没边儿,这样下去损失太大了。吉日嘎拉和莲花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就把鸡们都圈进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嘎查人口少,地盘儿大,每家都有好大的院子。
鸡们就被集中在院子里溜达,布日古德和獾子都谨慎起来,远远地观望,只有那只野公鸡本性难改,每天晚上都偷偷溜进院子与黄鸡姑娘们约会。
苏龙嘎低调观察了好几天,按捺不住了,他在一天夜里跳进院子里,接连咬死了十多只小黄鸡。听到狗叫声,吉日嘎拉举着手电筒冲到院子里,苏龙嘎顾不上那些鸡,慌忙跑了回来。我说,苏龙嘎,你过分了,这不是滥杀无辜吗?就连鄂温克猎人打猎都是讲规矩的,围猎的时候从来不赶尽杀绝,草原上万物有灵,你这样会遭到报应的。苏龙嘎说,我就去抓怎么了,那个懒汉能把我怎么着?我说,他从前一无所有是懒汉,现在你动了他的鸡,他会要了你的命的。我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第二天晚上,苏龙嘎不听劝阻还要去,我没能劝住他。那个夜晚,我心里慌慌的,隔一段时间就钻出树洞张望。天都快亮了,还不见苏龙嘎回来,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树顶上的布日古德问我在望什么,我就把苏龙嘎不听劝阻去抓鸡的事跟他说了,他忧虑地对我说,不太妙,白天我看见吉日嘎拉往那个叫斯格布的鄂温克老猎人家去了。我吃了一惊,说,鄂温克猎人不是都已经放下猎枪了吗?布日古德笑了,说,鄂温克人的血管里流的可是猎人的血液,他们要是想对付咱们,那还用得着枪吗?我说,我得去看看。
我绕过一片容易被大狗发现的开阔地,借着柳条篱笆的掩护接近那座院子。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听见鸡们惊慌的叫声和大黑狗愤怒的吠叫,我的心紧张得扑通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从排水沟里钻进那座院子。眼前的景象把我吓坏了。苏龙嘎被一只捕兽夹子夹住了一条后腿,正在那里死命地挣扎,在他的身后倒下了七八只鸡,脖子上还在冒着血沫子。
我想冲过去帮助苏龙嘎挣脱出来,可是已经晚了,吉日嘎拉和莲花从房子里跑了出来,莲花心疼地去看那几只被咬死的鸡,吉日嘎拉怒气冲冲地奔着苏龙嘎过来了,我暗想,完了,他一定会把苏龙嘎打死的。他却没有,他把捕兽夹子的铁链子从地上拔出来,凌空挂在了院子里的铁丝上,那是莲花晾衣服的地方,苏龙嘎悬在半空中,身子一扭一扭的,像在跳一支难看的舞蹈。莲花放下鸡,对吉日嘎拉说,放了它吧,听说黄大仙惹不得。吉日嘎拉从地上捡起一根手指粗的柳树条子,大骂着,吃我的鸡,别说是黄大仙,天王老子也不行。话音未落,“啪”的一柳条子抽在苏龙嘎身上。苏龙嘎疼得怪叫一声,我在心里喊着,苏龙嘎啊,你不是说你是大仙儿吗?你快放屁熏他啊,你不是獠牙野猪都不怕吗?可是不行了,吉日嘎拉冲天的怒气把苏龙嘎彻底压制住了,只剩下了徒劳的挣扎。吉日嘎拉把那根柳树条子抡得呼呼生风,骂一句,抽一下,骂两句就连抽两下子。莲花真是个善良的女人,吉日嘎拉每抽一下子,莲花就哆嗦一下,就像抽到了她的身上一般。她带着哭腔说,别打了,别打了,毕竟是个小生灵,你看它……翻白眼儿了,你要把它打死了。
苏龙嘎昏死过去了,吉日嘎拉也打累了,扔下柳条子回房里抽烟去了,莲花赶紧把捕兽夹子从铁丝上摘下来,拎到了院子外面,打开铁夹子,说,你要是还活着就赶紧逃命去吧,我们也不容易,别祸害我的小黄鸡了,我们还指着养鸡过日子呢。说完扭身回院子里去了。
我冲过去看苏龙嘎,主宰万物的神灵啊,谢天谢地,苏龙嘎还活着,慢慢地苏醒了过来。恢复了一些力气后,他在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逃了回来。
五
赵书记没养鸡,却比养鸡的吉日嘎拉还忙,眼看着溜达鸡不断长大,得尽快找到销路。他平时很少玩儿微信,如今频频在朋友圈里,同学群里推销生态鸡。广告到处发:“鄂温克草原新图布嘎查牧户饲养的生态鸡,开始接受预定了,净重三斤半到四斤半,保证没有喂过精饲料,都是散养的。”同学圈里都调侃说,以前发诗歌散文的赵长征也开始发广告了。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他是驻村帮扶第一书记,开始纷纷转发预订。
宝力道老爷爷去世了。那些天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咳血了。赵书记把老人去哈尔滨看病的票都买好了,还没等出发,老人就去世了。老人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吸了一口烟,自从生病有一年多没抽过烟,抽完了烟斗,就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赵书记开车来接老人,发现老人歪倒在沙发上没有了呼吸,手还是温热的,赵书记握住老人的手,眼泪流了下来。
赵书记主持了老人的葬礼。小孙女苏日娜哭得眼睛都肿了,都要站不住了,莲花扶着孩子,陪着她不住地抹眼泪。苏日娜对赵书记说,叔叔,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出去打工。赵书记说,孩子,让你上学是你爷爷的心愿,也是他最后的遗愿。我知道你有困难,放心吧,很多乡亲都找我要捐款呢,你将来上大学的学费村委会负责,你就放心去上学吧。苏日娜哭得更厉害了,赵书记从皮夹里掏出一叠钱交到苏日娜手上,说,你爷爷养的鸡,除了在公路上被车轧死了两只,被黄鼠狼和老鹰叼走了九只,剩下的这些鸡我收购了,这钱,你先用着。小姑娘抽抽搭搭地说,叔叔,这鸡,哪能值这么多钱啊。赵长征笑了,说,叔叔买的是期货,等他们出栏上市时,叔叔就赚了。苏日娜说,什么是期货啊,赵书记说,孩子,好好学习吧,考上了大学就会知道了。
那时候苏龙嘎正在树洞里养伤。我很生气地问他,原来你还去宝力道老爷爷家里偷过鸡,你说,那9只鸡你叼了几只?苏龙嘎有气无力地说,都是我叼的,没人家布日古德的事儿。他那诚实的样子把我逗笑了,我嗔怪地说,你这顿打啊,挨得一点儿也不冤。苏龙嘎自从被胖揍一顿,也是自觉理亏,我说他什么也不顶嘴了,也不自吹自擂了。他呲牙咧嘴翻了个身,嘴里嘀咕着,这个吉日嘎拉,真狠呐,差点儿把我打死。我说,你知足吧,谁都看得出来,吉日嘎拉手下留情了,不然你这会儿不定托生成啥了。
眼瞅着秋天来了,生态鸡预订出去不到一半,差不多都是靠着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支持订出去的。赵长征急得嘴唇上起了大燎泡,他知道必须得走市场渠道,形成稳定的供求关系,靠大家爱心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市里召开帮扶工作会议,赵长征开着自己家的小轿车去的。媳妇埋怨他说,你这回来一趟还不如不回来,你把车开走了,我送孩子去幼儿园怎么办?赵长征说,天还不太冷,让孩子锻炼锻炼,人家鄂温克人冰天雪地还住撮罗子呢。媳妇在身后喊,车的保险这两天到期了,保险公司天天给我打电话,正好你回来了,去把保险续上。赵长征嬉皮笑脸地向媳妇伸出手说,支援我点儿钱呗!媳妇儿说,我真服了你了,工资都花哪去了,月月拿不回钱来。赵长征笑着说,反正没乱花。媳妇撇嘴,说,没见过这么帮扶的,把自己的工资都扶进去了。赵长征说,先垫上的,早晚能回来。媳妇说,我看是肉包子打狗,没见回来过。赵长征说,亏你还是小学老师,说得这么难听,我走啦。
赵长征开车到了海拉尔最大的酒店。穿旗袍的大堂经理笑得像一簇萨日朗花,欢迎光临,先生有预定吗?赵长征不会绕弯子,直接说明了来意。萨日朗花脸上的笑容收回去不少,职业地微笑着说,先生,我们是高端酒店,您说的这种生态鸡用料很少的,您可以去那些农家乐餐馆问问。
从酒店出来坐进车里,赵长征想着附近有哪些农家饭庄,就有些分心,往后倒车的时候光瞅着外手了,“嘣”的一声响,一脚刹车踩住,才发现里手的倒车镜顶在了一辆车的备胎罩上。那是台又高又大方头方脑的车,从驾驶座下来一大块头,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粗的金链子,大块头先跑过来看车,车的备胎罩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赵长征的车后视镜像脱了臼的胳膊一般拐到一边去了,竟然没有碎。赵长征觉得好笑,心里说,还是这十来万的大众车皮实。大块头看完了备胎罩就气急败坏地冲赵长征喊,哥们儿,你咋开车的,我在这儿停着呢,你给我顶上了。赵长征说,没说的,我的责任,你看吧,得赔多少钱?大块头面色缓和了些,说,哥们儿,你还是报险吧,我这备胎罩没修过,估计便宜不了。赵长征打了保险公司的报险电话。没一会儿,一个业务员打来电话问了情况,说,小事故,不用出现场,你把现场情况和受损部位,双方驾驶证行驶证拍照,用手机发过来就可以了。赵长征就忙着拍照,大块头儿说,兄弟在政府部门吧。赵长征说,你怎么知道。大块头说,看着像,不过现在出入大酒店的政府人员可不多了。赵长征赶紧解释说,我是来为牧户推销生态鸡的。发完了照片,双方留了手机号,大块头问,你是蒙古族?赵长征说,我是汉族,从小在鄂温克草原长大,我媳妇是鄂温克人。大块头高兴地说,我也是鄂温克人,俩人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距离。大块头问,你那生态鸡,多少钱1斤?赵长征说,不论斤,每只100元。大块头喊,这么贵,兄弟你抢钱啊?赵书记说,不要拉倒。转身上车走了。
不一会儿,保险业务员打来了电话,说,大哥呀,你可把我坑苦了,刚被经理臭骂了一顿,你的保险昨天刚过期。赵长征问,那怎么办?业务员说,我已经让车主去指定维修厂定损去了,你和他联系协商解决吧。赵长征说,好吧。就给大块头打过去,大块头说,哥们儿,我正想找你呢,修配厂说要九千多元。赵长征吓了一跳,说,兄弟,你抢钱啊!就撞那么一个小坑。大块头说,我这奔驰大吉普,原装进口的,修理厂说备胎罩是不锈钢镀镍的,修不了,得联系厂家发货更换,我上网查了,的确是这个价,你不是上保险了吗,有保险公司呢。赵长征张了张嘴,生生又把话咽回去,就挂了电话,心里说,认命吧,还不能让媳妇儿知道这事,九千多元,快赶上两个月的工资了,赵长征感觉嘴上的大燎泡更疼了,没办法,还得去饭店联系生态鸡的销路。跑了好几家农家饭店,都说让到时候送几只来再说,根本不解劲。
开车往回走的路上,赵长征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大块头的号,越发的没好心情,就没接。一会儿又打过来,刚一接听,对方大嗓门儿喊,我说哥们儿,听修车厂说你保险过期了,你怎么不早说?赵长征说,我撞的你,我赔你维修费天经地义。大块头大咧咧地说,不就顶一小坑吗,我不换了,我把订的备胎罩退了。赵长征说,那不行,该修得修。大块头说,那么小一坑九千多块,咱傻呀,要是保險公司掏也就算了。对了,哥们儿,你是实在人呐,现在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比笨鸡还少。赵长征哭笑不得,说,你这是夸我呢?我咋听着不对劲儿呢,那叫生态鸡,不叫笨鸡。大块头儿说,都差不多,你也别四处跑了,我全包了,我经营冷库,往南方发牛羊肉,今年再多一项,草原小笨鸡儿。
六
国庆节后,一场大雪,鄂温克草原的冬天来了,溜达鸡也到了出栏上市的时候。吉日嘎拉家能出栏六百多只,一说鸡要出栏了,莲花心疼得直哭,看看这只,摸摸那只,哪只都舍不得,和这些鸡摸爬滚打半年多,养出感情来了。
赵长征和冷库老板约好了取货时间,就跑到吉日嘎拉家,让他抓紧时间杀鸡,冻成白条鸡,哪知道吉日嘎拉又耍熊了,他望着赵长征说,杀鸡?我可不敢,我走路连蚂蚁都不踩。这回轮到赵书记骂他了,不杀鸡?你想给这些鸡养老送终啊!吉日嘎拉哭丧着脸说,你让我养鸡的时候,也没说还得杀鸡呀,我……我晕血。赵书记说,那还用我说吗?你不是偷过王木匠家的大鹅吃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吉日嘎拉脸红了,嗫嚅说,那是拧断脖子往麻袋里一塞,不见血。赵长征说,瞅你那点出息,你没吃过鸡肉还没见过鸡跑吗,我不管,反正你得把这些鸡都杀了,每只100元钱,杀了就挣钱过好日子,不杀这钱就没有,你自己看着办。
这一晚上,我们也都长吁短叹的,苏龙嘎说,你看看,我说多整几只储备上,你拦着不让,这可好,明天就都没了。我说,你挨打没够啊,知足吧,咱吃一夏天了。獾子冬眠了,林子里肃静了不少。布日古德说,是啊,知足常乐啊。最难受的要数那只野公鸡了,夜很深了,还听得见他在草窝里啜泣。后来,把布日古德惹烦了,用翅膀扇起一股风雪来,野公鸡才赶紧藏了起来。我也睡不着,想起那群小鸡,漫山遍野跑了大半年,如今要没了,心里还真挺不是滋味的。
第二天,吉日嘎拉两口子早早起了床,磨好了刀,烧了一大锅开水。俩人抓住一只鸡,莲花一手抓着鸡翅膀根,一手抻着鸡脖子,把鸡按在菜墩上,吉日嘎拉举着刀左比划右照量,眼睛一闭心一横,照着鸡脖子就是一刀,扔了刀就跑。鸡扑棱棱满地打转,吓得一院子鸡四散奔逃,莲花也“啊”地一声叫唤,手指头被刀尖划了个口子,鲜血直流。莲花喊,哎呀妈呀,快给我找个创可贴。吉日嘎拉望着莲花流血的手指,脸白的像一张纸,张着嘴晃了两下子,一头栽到满地的鸡屎里去了。莲花吓坏了,顾不上自己流血的手指,撒腿往街上跑,一边跑一边颤声喊,赵书记啊,不好了,我家吉日嘎拉晕过去了……
赵书记正跟村干部们商量明年帮扶项目的事儿,听见喊声,急忙跑进吉日嘎拉家院子,从地上捡起一根鸡毛,往人中上扎了两下,吉日嘎拉醒了过来,坐在地上直喘气,满头的冷汗。赵长征叹了口气,说,行了,也真是为难你们两口子了,下午我去旗里给你们找个杀鸡师傅来,是我一个同学,给饭店打工杀过鸡。吉日嘎拉长出一口气,说,好好,那最好。
莲花一晚上没睡好,早晨起来眼睛红红的,给鸡群撒了很多的玉米饲料,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叨咕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套嗑,“小鸡小鸡你别见怪,你是娘家一道菜,今年去明年再回来……”吉日嘎拉缓过劲来,嗓门又高了,骂莲花,别念经了,吵得脑仁疼,马上要杀了,还喂,浪费饲料,你个败家娘们儿。莲花也不理他,继续念叨,吉日嘎拉气呼呼地去烧水了。半个上午过去了,不见杀鸡师傅来。莲花急得不住地往公路上张望。忽然看见两个驻村队员从村办跑出来,开车上路要往旗里方向开,莲花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想,不会是出啥事了吧。吉日嘎拉跑上公路拦住车问怎么回事。一个队员说了句,赵书记返程时车打滑,冲下了公路,被送到旗医院了。说完一脚油门开走了,吉日嘎拉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路基上。莲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嘴里念叨着,上天保佑,赵书记是好人呐!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哭着哭着,忽然不哭了,抄起刀奔着那群鸡去了,抓住一只两腿一夹,照脖子上一刀,再抓一只,夹住,再一刀。一开始还很笨拙,没一会儿顺过劲儿来了,动作干脆利落,嘴里还骂着,你们这些该杀的,要不是你们,赵书记也不能出事啊。
莲花如煞神附体一般,在院子里大开杀戒。那些鸡似乎也知道劫数难逃,乖乖地引颈就戮。我们都看呆了,那只野公鸡,眼看着那些相好被杀了,躲在树丛里伤心得直流泪。吉日嘎拉坐在院门口,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颤巍巍站起身,轻手轻脚走进院子,小心翼翼地大气不敢出,进了厨房,把奶茶壶拎了出来,结结巴巴地对莲花说,先歇……歇一会儿吧,喝……喝一碗奶茶。莲花不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依旧杀鸡。杀累了,又把开水倒在大盆里,给鸡褪毛,满院子里氤氲着鸡的味道,然后无师自通地给鸡开膛,去内脏,最后用线绳把两只鸡爪一绑,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一会儿就挂了一大排白条鸡,在寒冷的空气中腾腾地冒着热气。
吉日嘎拉两口子搭车来旗医院看赵书记。赵长征肋骨骨折,额头也磕破了,眼睛肿成一条缝,吉日嘎拉见了赵书记,搓着手说不出话来,莲花直抹眼泪。她把保温饭盒放在医院床头柜上,说,这是我做的鸡汤,养了一年鸡,还没舍得给书记吃一只呢。赵长征笑着说,没事儿,我这都是皮外伤,把这鸡汤给隔壁病房我那同学吧,他手腕子骨折,怕是一时半会儿杀不了鸡了。吉日嘎拉说,让书记操心了,你就别惦记了,我们家莲花昨天一天杀了上百只鸡。赵长征吃惊地坐了起来,“哎哟”一声捂着肋骨处又躺回去了,抓起床头柜上的空矿泉水瓶子使劲地吹了起来。吉日嘎拉说,赵书记,你想喝水,我去给你买。赵书记说,不是不是,医生说了,肋骨骨折,要吹这个瓶子才行。吉日嘎拉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急切地說,赵书记,我帮你吹吧。赵长征被逗乐了,说,我还是亲自吹吧。
白皑皑的积雪覆盖了草原,新图布嘎查所有的生态鸡都卖了出去。一千五百只鸡,上市时不到九百只。最高兴的是吉日嘎拉家,有五六万元的收入。生态鸡养殖取得了初步的成功。牧民们纷纷到村委会报名,准备明年加入生态鸡养殖的队伍。冬天来了,鄂温克草原粉妆玉砌,静谧,祥和。赵书记忙着四处联系,准备明年申报嘎查标准化鸡舍项目,计划饲养蛋鸡壮大集体经济,还找了旗里的鄂温克研究会,启动嘎查志书的编撰工作。獾子还在冬眠,我和苏龙嘎身上长出了漂亮的绒毛,布日古德缩着脖子大多数时间躲在巢穴里,野公鸡也长出了厚厚的过冬羽毛,这让它看起来蓬松美丽。
漫长的冬季过去了。伊敏河刚流完冰排,鄂温克草原深处的这个嘎查就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都用板皮子、铁片子把院子封闭起来。无数只毛绒绒的小鸡又开始在各家院子里撒欢儿了。我们也从冬季的严寒中缓过神来,獾子从冬眠的洞穴里钻出来,消耗了一冬天的能量,瘦了不少,也灵巧了很多,布日古德又张开翅膀翱翔了。苏龙嘎彻底康复了,又重新找回了自信。当然,他低调了许多,不再张口黄大仙闭口黄大仙地自我吹嘘了。他蹲在树洞口,遥望着各家院落里跑得眼花缭乱的小鸡崽儿,流着口水说,我的乖乖呀!我说,怎么着,好了伤疤忘了疼呀。他瞪了我一眼说,黄鼠狼哪有不吃鸡的,连人类都说“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话,说了上千年了,可见从咱们老祖宗就开始吃。我说,可不敢像去年那样祸害人。苏龙嘎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去年是有点儿冲动了,我也是为了让你们娘几个过上好日子,人类搞帮扶为的啥,不也就是吃饱再吃好吗?我说,你就知道吃。你看人家赵书记,人家可不是只想着吃,听说他筹划着壮大集体经济,要招商引资,建一座现代化养鸡场,不止养溜达鸡,还要卖生态鸡蛋呢。苏龙嘎说,这事儿我早知道,赵长征脑子活呀,通过什么联谊会联系到了一个开养鸡场的大老板,当年曾在这个地方下过乡。赵长征邀请他回第二故乡看看,人家已经答应了,听说今天就到呢。
正说着,一辆汽车从公路上开过来了,赵书记陪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下了车。老人腰杆挺直,西装革履很有派头。他下了车,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忽然就奔着那道低矮的土墙跑过来了,吓得獾子一头钻进墙根下的洞里没影了。那人来到那低矮的土墙边,用手抚摸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边哭边说,是这儿,就是这儿,这里就是我们当年知青点儿的房基啊,这根半截子木桩,是当年屋子中间支着房柁的立柱啊,居然还在,还在。老人哭够了,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照,又让赵书记给他拍照,一会儿坐在满是鸟屎的土墙上,一会儿又坐在杂草丛生的立柱下,折腾了好长时间,才在赵书记的陪伴下,一步三回首地走了。布日古德在树梢上说,真感人啊,我都被感动了。苏龙嘎说,赵书记这笔大生意估计成了。獾子从土洞里钻出来,吹嘘地说,这事儿整的,要是以后都来参观,我还怎么过日子啊。
七
又是一个雨水丰沛的好年景,整个鄂温克草原像悬垂在天边的一幅绿色油画。身姿丰盈的伊敏河在毕鲁图山下静静流淌。很多外出打工的鄂温克人回到了故乡,有的养鸡,有的重操旧业养牛羊。
草原上热闹起来了,就连我们的队伍都壮大了,多年前搬家走的狐狸乌纳格一家子又搬回来了,还搬来了刺猬一家。
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在毕鲁图山下传开来,人们要在伊敏河畔开那达慕了。有摔跤,賽马,射箭比赛,还要举行嘎查志书的首发式。在鄂温克草原,由一个嘎查举办那达慕和组织志书编纂还是第一次。我们也兴奋不已,提前召开了一次动物聚会,布日古德正式传达了人类要开那达慕的消息,还说那部记录了嘎查历史的书里面还写到了我们,这让我们都很高兴,只有苏龙嘎忧心忡忡,他说我去年偷吃了那么多只鸡,他们会把我写成反面典型吧。獾子打着哈欠插嘴说,不会不会,他们在书上说了,鄂温克草原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
人们都穿着节日的盛装,聚集到了毕鲁图山下,伊敏河边。我看见吉日嘎拉和莲花穿着崭新的蒙古袍,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莲花如今成了嘎查里的养鸡技术辅导员,四处讲经验和心得呢。旗电视台的记者举着话筒,架起摄影机采访莲花,这下子莲花又不会说话了,红头涨脸的。记者在旁边不断地启发着,说,你们的生活怎样啊,随便谈谈。莲花憋了半天,用蒙语说了句,赛那(好)。看记者还举着话筒不放下,就用鄂温克语又说了句,艾(好)。摄像机还对着她不放,她没办法,又用汉语说了句,好!
我和苏龙嘎被逗乐了,獾子急得直跺脚,说,那么多事不跟记者讲,就会说“好”。布日古德骂獾子说,闭嘴,牧民都淳朴,哪有那么多华丽的语言,一个“好”字就是最高评价了。
苏日娜长成了大姑娘,穿上绣着云纹的鄂温克族服装,显得更漂亮了,她已经收到了民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前两天赵书记给她拿了一万元钱,说是民政局资助特困大学生的补助,我们知道这钱还在申请中,又是赵书记自己先垫上了。赵书记兴致勃勃地给到场的每人发上一套《新图布嘎查志》。志书是用汉文和蒙文两种文字印刷的。他说,鄂温克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但是我们一定要记录下历史,记录下这个时代。
我和苏龙嘎、獾子、野鸡、狐狸、刺猬都从巢穴中走出来,小心翼翼加入伊敏河边的狂欢中。人们围成一圈,我们也学着围成一圈,一起跳着欢快地舞蹈,布日古德在空中感慨万千,原来他们说的是真心话,毕鲁图山下这片草原,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是属于万物生灵的。
忽然,几声稚嫩的公鸡啼鸣声传过来,那是刚刚长大成熟的小公鸡们在迎接黎明的到来。啼鸣声一开始还那样稚嫩,沙哑,羞怯,没一会儿,就变得清脆、悦耳、悠长,此起彼伏,汇成一曲动听的天籁之音。紧接着,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像出征的战鼓一般响彻草原,那是矫健的鄂温克骑手和他们的骏马在草原上奔驰,毕鲁图山下这片草原,在黎明的晨雾中慢慢醒来。
责任编辑?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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