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傍晚,天空并不透亮,路边的树耷拉着脑袋,空气粘稠,憋得人喘不过气来。狭窄的陇口西路,人流如織,路边招牌竞相争奇,唯恐路人错过。头顶上乱搭的电线如蜘蛛网,密密麻麻地网住了这条街。在路尽头的角落里,有一间东北菜馆,门面不大,干净整洁,落地窗上做了古香古色的木窗棂,方中带圆,透着温暖的气息。
女老板秀梅跟金志刚是正宗老乡。金志刚是这里的常客,吃饭还能打折,他对秀梅有种莫名的亲近感。金志刚喜欢坐在角落里,要一碟水饺和一瓶啤酒。他的嘴唇肥厚外翻,一根一根胡茬刚硬粗壮,但是缺乏管理,从毛孔里肆无忌惮地冒出来,混在食客里,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位专家,这种自由感让他觉得很舒服。
饺子包得很精致,皮薄、菜多、肉少,缺了东北人的豪气,但这并不影响他跟秀梅用浓重的乡音插科打诨,甚至说一些开荤的话。秀梅年纪不大,却深谙世故、伶牙俐齿、八面玲珑,开口“哥”,闭口“哥”,叫得他心里痒痒的。
“哥,咋得啦,有心事呀?”秀梅坐下来,给金志刚斟满酒。
“没啥事!”他很想跟秀梅倒倒苦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工作上的事情不能跟外人说,这是纪律。
“瞅啥呢?”秀梅说的每个字都放着电,身上浓烈的香水味,阻塞了金志刚的呼吸。他慌乱的眼神无处安放。
秀梅的紧身衣领口很低,锁骨处纹着一只紫色蝴蝶,丰腴的胸部撑出了一片风景,弯腰时那风景差点滚落到桌上。金志刚看直了眼,感觉身上很不自在,他的黑色宽边眼镜,滑到鼻梁处,他往上推了推,而视线却没有转移。
金志刚为了攻关新型巨型盾构机核心技术,泡在资料里几天几夜不出来,几乎失去了自我,根本没有时间花前月下,亲近女人更是一种奢望。
今天开研讨会时,令人反感的“肥佬”,又当众挑他的毛病。整整一下午,他的胃里像被塞了一块冻年糕,胀气,难以消化。他来秀梅的馆子吃饭,就是想在漂泊的现实里找点慰藉,或者是归属感,吃完饺子,心情好多了。
金志刚结了账,心不在焉地走出饭馆。
集团给金志刚租的公寓在中山大道,穿过陇口西路北边的麦村,再过了天桥就到了。麦村的村口正在修地铁,工地用蓝色的铁皮围蔽着,里面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吹着哨子,发出“哔哔哔”的短促音,挥舞旗子指挥吊车卸下一台大型盾构机。
“刀盘开口率顶多40%,小玩意儿!”金志刚自言自语。在他眼里,这种盾构机跟祥龙系列相比,又小又娇气,只能在城里显摆,而“祥龙”才是穿山越岭的真龙。
麦村被高楼大厦包围着,逐渐成了城中村,容纳着社会万千。在两楼之间有一道口子,是进麦村的小路,路面高高低低,如蚁穴蛇道般逼仄,两栋楼几乎紧贴着,窗护栏上鲜红的男女衣裤滴着水,滴在楼下的雨檐上,节奏紧凑,频率均等。
巷口的小店里,一个半大小子,身材干瘪,一头枯草似的黄毛,手里夹着烟,柴火棍般的小腿上刺着一群狼。金志刚不由地想起了弟弟手臂上那个青面獠牙的刺青。弟弟早早就辍学了,没有稳定工作,整天瞎混,让他操碎了心。
“帅哥,耍一下!”一个脸色惨白,张着血红大口的女人,趿拉着拖鞋,招引金志刚。金志刚没有理睬,径直走过。
第二天,金志刚起晚了。眼看就要到集团了,突然下起了暴雨。他没带伞,被淋得很狼狈,白衬衫紧贴在身上,看得见他干瘦的皮肉和清晰的肋骨。
他刚出电梯,办公室胡主任迎面走来,主动跟他打招呼。胡主任气质高雅,浅笑若水,穿着紫色连衣裙。胡主任善于沟通,上下左右的关系都能打点妥当。
“怎么不躲躲雨呢?快去换件干衣服,小心感冒!”胡主任口音绵软、余音环绕,在金志刚心里,她如皓月星辰,只能仰望,不可触及。胡主任递给他一包纸巾,他感觉像雨后阳光照进了心里,心脏怦怦直跳。
他刚推开办公室的门,桌上的电话像长了眼睛,急促地响起。
“祥龙1号出故障,导致4号标段停工!跟我去现场看看!”他拿起电话,眉头收缩成了核桃皮。总设计师穆峰,一个离异的老男人,脾气不太好,在电话里咆哮着,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从理论上来讲,应该可以远程指导他们排障。”金志刚说。
“改不了纸上谈兵的毛病,‘从理论上来讲你永远都成不了事!”穆峰火气很大,仿佛早餐吃的不是鸡蛋,而是炸弹,充满了火药味。
金志刚不敢出声,挂了电话,自言自语:“肥佬,我说错了吗?”
金志刚觉得穆峰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针对他。不管金志刚怎么努力,穆峰都不满意,非得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金志刚清楚,自己的前途掌握在穆峰手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装孙子,他还要努力装成乖孙子。他很想反驳穆峰,但是他不敢,只好当面叫穆老,背后叫他“肥佬”。
金志刚和穆峰在月台上奔跑的样子,就像一幅简笔画。金志刚干瘦如竹,脑袋大得有点突兀,像一根棒棒糖。穆峰个头矮,腿短体胖,像葫芦娃。穆峰平时走路都喘得厉害,这一路小跑,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们紧赶慢赶,最终赶上了高铁。刚找到座位,穆峰就像一团面,一屁股坐下来,腰部的赘肉从扶手两侧的空隙里挤出来,侵占了金志刚的空间。金志刚一脸嫌弃,调整了一下坐姿,看到穆峰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狗,心里突然有种愉悦的满足感。
一路上,穆峰很忙,不停地接电话,讲起专业,语速很快,不容置喙,当然别人也插不上嘴。金志刚很烦穆峰,可当面却连粗气都不敢出。穆峰突然发脾气,声如洪钟,引得车厢里的旅客侧目。金志刚玩着手机,不出声,假装陌生人。
他们坐了两个多小时高铁,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汽车。在盘山路上,车子像绕毛线一样兜圈子,金志刚晕车,差点吐出来。车行至半山腰时,一起车祸堵住了来往车辆。两辆货车在急弯避让时,一辆货车冲下了山崖,另一辆车侧翻着身子,瘫在路中间,满满一车大苹果,顺着山路滚了下去。司机还活着,全身都是血,头上裹着一件衬衫,蹲在路边,抽着烟,手抖得很厉害,已经吓傻了。
穆峰有些哀伤,表情凝重,转过头对金志刚说:“要是把这层层叠叠的山打通,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这句话他反复说了几遍,好像有种负罪感。
金志刚想起了正在跑运输的弟弟,担心起他的安全。弟弟少不更事,早早就辍学了,跟别人去跑运输,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他担心弟弟也会在某个瞬间与死神擦肩。他突然感悟,人生最大的幸运,不是大富大贵,而是劫后余生。他想提醒弟弟开车要注意安全,连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打通,发了条微信也没回,他开始胡思乱想,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直到中午,弟弟的电话回过来,金志刚悬着的心才落地。
他们到达广安穿山公路4号标段时,已经是下午了。工程负责人盼来了救星,先是递烟,又抢着帮穆峰提包。穆峰接过烟点燃,抽了一口。金志刚的两条腿像灌了铅,沉得迈不动脚,他的屁股刚挨到椅子,穆峰就说:“走,去现场。”金志刚掐灭烟,三步并两步地跟了上去。
昨天吃饭时,金志刚被秀梅嘲笑不注意形象。戴安全帽前,他认真整理了一下头发。不料被穆峰的余光扫到,那鄙视的眼神,让他心里发毛。他们坐着工程车,缓缓进入隧道,在巨型盾构机的肚子里,每個人如爬虫般渺小,混凝土浇注好的洞壁上有水渗出,水珠落下,“滴滴答答”的声音听得很真切。
“现在掘进情况怎么样?”穆峰问工段长。
“最近,经常会遇到蚀变岩、硬岩、地下融水等地质状况。您看,眼前的这段蚀变破碎带位于地震带上,掘进难度很大!刀头经常堵,一堵就要停工,一停至少一天,非得把碎石清理干净,设备才能转起来,特别影响工程进度!”工段长抱怨。
“我这次来现场,就是想看看实际情况,争取早点解决刀头的动力问题。”穆峰的话让人们看到了希望。
“干这行二十多年了,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好的岩层。从这里开始,往前全是这种地质,时不时就会塌陷。看,这边都塌空了,掘进的时候就会“哗哗”地往下掉,我们用铁板把易碎处都封起来了,还灌了浆。”工段长向穆峰诉苦。
“从理论上讲,可以尝试在祥龙1号上兼容进口刀头。”金志刚突然冒出一句话。
“崇洋媚外!别总是从理论上讲!到了现场就认真看现场,要结合实际情况解决问题。”穆峰话里藏着刀锋,眼睛斜视着。
“我只是提个建议。”金志刚本来还想接着说,被穆峰一吼,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祥龙1号巨型盾构机完全是中国人自主研发的!用进口刀头,就意味着要改变国产刀盘的生产工艺,全部操控数据都要修改!”穆峰双手叉在腰上,像个大肚茶壶一样威风着。
“修改数据并不难,主要是改变生产工艺有难度。”金志刚继续说。
“真是废话!我们是要通过研制祥龙1号和2号,让中国标准成为国际通用规范!”穆峰的两撇粗黑的眉毛连成了一条线,他的话像他的脾气一样刚硬,回荡在巨型盾构机的内部,发出金属的音质。金志刚在众人面前被羞辱了,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山北通向山南的大通道。穷山有了出路,才能变成金山银山。你能想象到那种便捷吗?”穆峰问金志刚。
“想象不到!”金志刚冷冷地回答。
“你肯定想象不到!从我祖辈开始,几代人就在悬崖峭壁上凿路。如果能解决祥龙1号刀头功率的问题,让盾构机不再卡顿,那隧道穿越崇山峻岭,不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了吗。”穆峰说话时,口水都喷出了彩虹的效果。
金志刚很想笑,他眼中的穆峰很滑稽,但他不敢笑。
“你们把对称的刀头先卸下来一组,清理干净,换一组6号刀头试试。”穆峰提出了排障的意见。
“从理论上来讲,这样做可能毁了刀盘!”金志刚强烈反对,这次他要坚持原则。工程监理、工段长都站出来反对。
“‘从理论上讲,如果废掉一个刀盘,能打通这段岩层,能为国家省多少时间和金钱,你算过吗?”穆峰模仿金志刚的语气说话,毫不给金志刚留面子,每句话都像一把锥子,戳在金志刚的心口上。
当然,姜还是老的辣,按照穆峰的方法,机器慢慢转动起来,传送带上运送出碎石,盾构机重新向前推进,洞壁上不断有碎石往下掉,几个工人开始清理,他们熟练地将钢筋条插入破碎带进行加固。
从工地回来,金志刚攒了一肚子火,又不敢表现出来,两条腿好像装了定位仪,不知不觉来到了东北菜馆。吃饱,喝足,又跟秀梅诉了苦,心里舒坦多了。他想与秀梅发生点什么,但眼前浮现出秀梅与各色男人打情骂俏的场面,便没了兴致。
祥龙2号的推进速度有点滞后,老总开会点名批评了两次。穆峰急得满嘴长水泡,他带着研发团队没日没夜地窝在车间里。集中研讨后,大家形成了共识,要让这个直径9.88米的大胖子,变成真正的祥龙,主要精力要放在提升刀头的动力上。大家提出很多具体想法,都被穆峰否定了。金志刚写了份很详细的方案,信心满满地等待穆峰的赞扬,可穆峰越往后翻,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放到桌上,没说话,走了。这让金志刚摸不着头脑,有种被羞辱的痛感。
金志刚很憋屈,他越来越不理解,当初是穆峰亲自面试并录取的他,可现在却对他横眉冷对。金志刚越想越气愤,忍无可忍,他竟然拍着桌子喊:“虽然你是权威,但也要尊重别人的意见呀,我的论文发表在《Journal?of?Thermal?Science》(《热科学学报》)上,从理论上来讲,我的研究成果是被国际学术界认可的!你凭什么瞧不起人?”
“你以为喝了点洋墨水,能写几篇论文,就能解决实际问题?显你能耐!工人们要的是好设备和解决方法,不是听你普及科学!”穆峰刚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说话又快又狠,刀刀见血。
“那也要尊重科学呀!”金志刚继续爆发,血劲涨满了身体,真想干一仗。小时候家里穷,被同学欺负,被老师罚站,金志刚都忍着。成长的路上,他如一只踽踽独行的蜗牛,很少反抗,爬得很慢,却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今天,积蓄了很久的怨气终于吐了出来,一下子轻松了。他认为,这不是看得起或看不起的问题,而是尊重不尊重科学的问题。曾经有人对金志刚说,穆峰刚愎自用,很难相处。他觉得穆峰在国内巨型盾构机领域是领军人物,跟着穆峰搞科研,应该不会错。可现在,他对穆峰的能力和水平产生了怀疑。
“我不尊重科学?难道科学就只能从理论上讲吗?”穆峰的连发炮,速度极快。金志刚还没来得及招架,就被打退了。
金志刚发誓要把方案改到无可挑剔,然后甩到穆峰的面前,指着鼻子说,别以为老虎不发威是病猫。可是,还没走出十步,他就后悔不应该跟穆峰发生正面冲突,这相当于以卵击石,他预感自己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金志刚心神不宁地坐着。突然,弟弟金志辉打来电话,支支吾吾地说,拉货时出了交通事故,车被扣了,不仅没挣到钱,还被老板炒了鱿鱼,非要来投奔金志刚。
金志刚的爹临终遗训,要他出人头地,要把全家的穷根子拔掉,其中就包括帮弟弟过上好日子。为了在大城市扎根,他拼命学习,读完硕士读博士。他如一匹负重的马,驮着全家的希望艰难爬坡,想想就心酸。现在,他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弟弟又来投奔他,真是难上加难。可是不管多难,他得把弟弟安排好,这是做给整个家族看的。难就难在他初入社会,没有关系,一时找不到门路。
金志辉来得特别快,就像顺着电话线滑过来的。见面前,金志刚很生气,想臭骂他一顿,可见了面,看到弟弟一副可怜相,准备的气话全都忘了。虽然他跟弟弟说,人没事就好,可心里却是焦虑的矛盾的。全家人都把脱贫的希望寄托在金志刚身上,弟弟来投奔他的目的,就是来主动脱贫的。
金志刚想求穆峰帮忙。他打听过,穆峰的社会关系网很广。他想请穆峰吃饭,当面道歉,顺便求他帮忙给弟弟找工作。可他跟穆峰拍了桌子,还怎么好意思开口呢?如果被拒绝,那样更没面子。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胡主任。胡主任曾在东北读大学,也算半个老乡,而且热心肠,请她做中间人邀请穆峰吃饭,应该不会推辞。
金志刚绕来绕去,哼哈了半天,胡主任听出了金志刚的意思,竟然答应了。胡主任是公认的女神,很少应约,她能给金志刚面子,金志刚觉得无比荣耀。胡主任点名要去秀梅的东北菜馆。这正合金志刚的意思,环境合适,价格合理,还能见到秀梅。意料之中,穆峰跟胡主任说,有事,不能来。金志刚有点失望,但也有心理准备。他知道,穆峰还在生气。
傍晚,东北菜馆门庭若市。他们还没进门,就听见秀梅吆喝了:“给你们留了房间。今天有新鲜的酱骨架,肉大味香,越喝越有!”
“来一份!拣肉大的上!”金志刚抢先答到。
“带新朋友来,今天给你打八折!这帅哥眉清目秀,身长体阔,真棒!”秀梅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金志辉的身上。
金志辉听到秀梅的夸赞,脸一下就红了,不由地偷瞄这个热情的女人。胡主任也夸金志辉很帅气。金志刚有些不爽,心想都是一个妈生的,凭什么弟弟那么招女人喜欢!金志刚常自我鼓励,像他这样家贫又长相一般的人,注定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努力,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
酒肉上桌,金志刚兄弟俩分别敬胡主任酒。别看胡主任是女人,喝酒如饮水,颦笑如常,不乱半点分寸。胡主任说:“虽然穆总在气头上,今天没来,但是他很看好你,常说你是可造之才。”金志刚没有回应,他不相信穆峰有这样的胸怀,他猜想这是胡主任在从中化解矛盾。
金志刚举起杯,转移了话题,他酒量一般,但是为了弟弟的工作,舍命奉陪。胡主任喝得很尽兴。当即打电话给车队主管,解决了金志辉的工作问题。这顿酒喝得非常有意义,金志刚明白要想在城市里扎根,还是要有点社会关系,圈子很重要,你认为很难的事,圈子里的人却觉得很简单。
自从金志辉进了集团的车队,好像变了个人,工作很努力,长大了,也懂事了。他跟秀梅混得很熟,经常去店里打包些春饼或者水饺,给熬夜加班的金志刚送去。金志刚吃在嘴上,暖在心里。金志辉经常带去双份,一份给金志刚,一份给穆峰。金志刚知道后,心里很不舒服,说金志辉是个叛徒,问他凭什么给穆峰打包。
“他不是你领导吗?就算你不喜欢他,也得搞好关系呀,这对你没坏处!我这是在帮你呢!”金志辉说得有板有眼。金志刚想了想,沉默了。
很快,祥龙2号项目进入攻坚阶段。穆峰带着团队进行超大转速试验,这可是极端特殊的复合岩环境。穆峰工作很拼,亲力亲为,坐在控制室里,撸起袖子,夹着一支烟。这个试验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但试验并不顺利,各项数据都未达到测算值,刀盘顶着岩石面,死死地卡住,进退两难,刀头无法更换,这简直就是噩梦。
半支烟的工夫,碎岩石如暴雨般落下,现场一片混乱,警报声、喊叫声、求救声,在封闭的空间里翻滚奔突。灰尘弥漫,隧道里什么也看不到了。穆峰面如土色,他举着对讲机,拼命地喊:“志刚!志刚!听到回答!”
隧道里渐渐平静下来,没了声音。穆峰的嘴唇发青,对着对讲机声音颤抖地喊:“志刚!志刚!听到回答!”
穆峰的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周围的人吓得六神无主。
“赶快启动应急预案!”工段长大喊一声,才把众人的魂拉了回来。
“我在……”对讲机里传来了金志刚的声音。
“臭小子!”穆峰的聲音有些哽咽。
“穆总,能不能用我的法宝试一下。”
金志刚大难不死,干劲十足,等待着回复,但对讲机里只有电流声,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那就看看你能不能创造奇迹!”也许是在思考,也许是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过了很长时间,穆峰才下达指令。
金志刚迫不及待地说:“上钥匙!”
清理完现场,隧道里静如止水,只有微尘在飞舞,人们眼神如光束,为金志刚的法宝开辟了一条路。这个法宝是第一次用,大家都为金志刚捏着一把汗。金志刚指挥工人把驱动轴装到祥龙2号上。
金志刚说:“另一边又有点塌,你们得赶紧!”
穆峰说:“让他们从后边扶着点。”
金志刚说:“扶着呢!”
工人说:“好,到位,现在装好了,看一下有没有信号?”
金志刚说:“我这边能看到信号了。”
工人说:“你启动一下刀盘。”
金志刚按下了控制钮,祥龙2号再次启动,传送带开始缓缓地送出岩渣。
穆峰盯着金志刚,竖起了大拇指。金志刚兴奋地笑着。
日子磕磕绊绊地过着,穆峰和金志刚却越来越有默契了,即便有分歧也愿意坐下来一起研究解决。他们形成了共识,只有解决了卡机的问题,祥龙2号才算真的成功,才能成为世界领先技术。
“我分析过全部数据,结合近几次试验的情况来看,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将液压马达和电机驱动结合起来,可以解决卡机的问题。”金志刚说。
“讲讲你的理由。”穆峰显得很感兴趣。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改变思路,造一个混合动力的掘进机推动刀盘,相当于一个是超级跑车,速度快;一个是重载卡车,承载大。”金志刚滔滔不绝地讲,全然忘记眼前的权威。穆峰认真地听,似乎很是赞同。
“好主意!通过设备自身动力,来解决卡机的难题,在应援掘进技术上,这个思路很新颖。”
“这都是您指导有方,实际上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设备,解决更多的工程性难题。我们这代年轻人可以肩负这样的使命,能够为中国制造赢得尊严!”金志刚自信地说。穆峰被金志刚的话感动了。
隧道里,穆峰目送金志刚走向祥龙2号。
他们眼前的祥龙2号,像滑出母体的胖小子,一百多吨重的刀盘缓缓接近掘进机的铁嘴钢牙,像巧妇在穿针引线,精准对接。
“祥龙2号,一天能嚼碎将近三千立方米的岩石。”金志刚自豪地说。
“这些碎石能填满一个国际标准的游泳池。祥龙2号可以称得上‘地下航空母舰!”穆峰的眼神里放射着光芒。
“刀盘驱动测试开始,启动!”金志刚娴熟地按下那些红绿蓝黄的按键。
“慢一点!”穆峰很紧张。
“液压和电机两套驱动系统组装完成!”穆峰继续把刀盘的稳定性能调整到最佳状态,没有任何抖动。
“再调一下频率!”穆峰很满意。
“电机频率5赫兹,阀开度430毫安。”
“震动比较大,调整一下阀开度。”
“收到,阀开度401毫安。”
“再高2毫安试一下。”
“收到,调整完毕。”
“好,基本平稳了。”金志刚的手小心翼翼地旋转着黑色的刻度盘。
“收到,调整完毕。”金志刚通过观察刀盘细微的抖动,判断需要加多大的力。液压和电机两套系统,同步调试成功,他仍然仔细观察手中的秒表,记录着刀盘旋转的数据。液压和电机两套系统的关键数据各有16组,排列组合,总共有上千种方案,每一个参数的调校,都是金志刚在一百多个不眠的日夜里掌握的绝技。
“祥龙2号的动力问题解决了!”穆峰激动得像范进中举。
试验结束后,穆峰竟主动约金志刚喝酒。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秀梅的饭馆。秀梅依然热情,但是她看金志刚的眼神有些躲闪。
穆峰放下了那股严肃劲儿,喝酒的节奏有点快,一口一杯,一会儿工夫脸就通红,话多了起来。喝到情深处,穆峰主动讲起了往事。
“我参与了第一代国产大口径盾构机的研制,当时核心技术都被德国控制着,在国内这项技术一直处于空白,始终没办法突破。我们想买一台回来研究。你猜他们开价多少钱?”
“9000万?”金志刚估了价。
“其实,德国的大口径盾构机在欧洲卖得并不贵,但他们知道中国人造不出来。所以,狮子大开口,要价2亿!寸步不让!”
“真是亏大了!”金志刚拍了下桌子。
“错!虽然我们被敲诈勒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是这激发了我们研制大口径盾构机的斗志!”时隔多年,再讲起往事,穆峰仍然很气愤,自己干了一杯。“德国为了防止技术泄密,维修保养时,都不允许我们在场。但是,现在咱们集团生产的大口径盾构机,就占了国际市场三分之二的份额。祥龙2号又是一次大突围,大跨越!”穆峰有点激动,自己又喝了一杯。
“中国制造值得骄傲!”金志刚补充说。
一瓶酒,一碗肉,俩人不知不觉都喝醉了,自然而然地说了很多真心话,曾隔着的一座山,说没就没了。
“刚开始,我为什么反对你呢?因为你用了很多国外书本上的理论,有些已经滞后于中国的创新理论了。别说,你小子还挺抗压,真的沉下心去現场琢磨事了,我是看在眼里的!这次祥龙2号能成功,你立了头功!”穆峰终于毫不吝啬地表扬了金志刚。金志刚真高兴,连喝三杯,居然趴在桌上大哭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哭完心里舒服极了。
喝这顿酒之前,金志刚接到了科技战略研究院的博士后录取通知,本来这是一次绝好的逃离机会。可现在穆峰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向,金志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好等穆峰清醒的时候再说。
集团急着嫁女,施工方也像旱地里的光棍急着入洞房,两边都在催促祥龙2号赶紧投入使用。大家都拼了命,祥龙2号终于如期完工,即将被分作三段运往5号标段。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金志刚要亲自去现场指挥,他还让金志辉运输最核心的刀盘驱动部分。但是,穆峰思虑再三,还是不放心金志刚独立完成现场安装。金志刚告诉穆峰,他已经买好了高铁票。穆峰却担心车队路上出问题,非要跟车去。穆峰固执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金志刚说自己晕车,坚持坐高铁去。车队出发前,金志刚交待金志辉,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能出差错,还让他照顾好穆峰。
送走了祥龙2号,金志刚有些失落。他整晚睡不着,肚子又有点饿,想到了秀梅馆子里的春饼和水饺,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了秀梅的身影。他爬起来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多了,秀梅应该收工了。
他打开电视,英语频道正在介绍中国的美食,饥饿感更加强烈,饿得他直吞口水。金志刚打开冰箱,空空荡荡的,他莫名地可怜自己,要是有个老婆就好了,知冷知热,问饥问饱,也不至于这么孤独窘迫。翻到一包过期的方便面,煮熟吃饱后,终于有了些许的满足感。他又倒在床上,看着电视,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金志刚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电话是车队主管打来的,“金工,有个不好的消息,你可千万别急!”
“怎么了?”金志刚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穆总和志辉出了车祸,已经送到医院了。您能不能尽快赶来?”车队主管声音颤抖地说。
“严不严重?在哪家医院?”金志刚脑袋“嗡嗡”响。他把电话夹在肩膀上,穿裤子,换T恤,一气呵成。
金志刚辗转了4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医院。
“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志刚情绪激动地问。
“一路下雨,路有点滑,但我们都开得很小心。走到十八弯,一辆货车从坡上冲下来,跟穆总的车迎面相撞。志辉的车就跟在后面,如果急刹车,刀盘就存在侧翻滚下山的风险,他就径直撞向了山体……”
“穆总呢?”
“还在抢救……好在他坐在后排……”
“就不应该让你去,你非要……”金志刚的情绪失控,狠命地锤着墙。
医生说,如果志辉度过这两天的危险期,就有希望,让金志刚做好最坏的准备。志辉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电线和管子,被纱布裹成木乃伊,整张脸像烤熟的土豆被搓了皮,露出鲜嫩的肉。金志刚想起了小时候背着弟弟过河,被水冲走的情景,不禁黯然神伤。
金志辉命硬,闯过了鬼门关,但眼睛受伤,脑门凹陷,腿上打了六根钢钉,再也不能开车了。自从志辉受伤,金志刚的生活变得局促起来,既要负责祥龙2号的诸多工作,还要兼顾穆峰和志辉。
一个月后,金志刚来探望穆峰,他拿出手机,播放祥龙2号打通5号标段的新闻,彩旗飘扬,众人欢呼。穆峰僵直地躺在病床上,两眼呆滞,嘴唇微微张合,眼角却潮湿了。
这时,秀梅搀扶着志辉走进穆峰的病房。秀梅端着一盒热气腾腾的饺子,馅大皮薄,透着光,圆润饱满。
“哥,我不开车了,以后跟秀梅一起开饭馆……”志辉受了伤的脸上显现出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金志刚默许地点了点头,避开了迎面而来的热切目光,内心五味杂陈,许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温暖地四散开来,在持续的安静中,仿佛暗暗滋长着一种向上的力量。
责任编辑?乌尼德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