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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纪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骏马 热度: 13802
王淼

  蝌蚪

  阿拉巴马州世界民族画展上人来人往。我身穿直领对襟鸠羽衫子,下配绣云纹缟堇裙,臂绕银花纱罗披帛,守在自己的作品旁,配合参观者拍照。隐隐约约,余光里踱入一个瘦高的身影,和人群保持距离,驻足、徘徊、离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什么人这么有耐心?是场地工作人员吗?还是熟人?问号零零星星冒出头来。

  终于,旁人散去,那个身影款款而至,朝我微微颔首,开始细看我的画。我偷偷观察他,钩卷云编结的褐发下,鼻梁高挺、耳廓干净,浓密的睫毛盖住玄珠般灵动的瞳孔。我见过他吗?他是做什么的?今年多大了?有女朋友吗?住在哪里?越来越多不争气的问号悄无声息、不受控制地往外蹦,搞得我尴尬不已,又不知所措。

  我像被催眠了,直到他望向我,我才回过神,来不及收回目光,只得硬着头皮主动问候:“欢迎造访!请问你是……”刚和一位报社记者交谈完,我的语气还保持着郑重其事的惯性。

  “你的新粉丝,”他指了指画面正中挂着露水的青蛙,“这是琉球群岛的青蛙吗?”

  我一阵心虚,由于画展缺乏东亚元素,我被主办人员拉来救场。没有足够时间完成命题画作,只能搬来旧作充数。好在全球各地的青蛙乍看大同小异,为岔开话题,我急中生智,连答三个“是”后,给他讲起我养蝌蚪的故事:“我从暴雨后临时形成的水洼中救出过八十多只蝌蚪,养在后院的大缸里,定期换水,并投喂鱼食和煮熟的莴苣叶。几周后,它们陆续长出前后腿。可惜的是,它们在一个我出城参加画展的周末全部消失,不知道是完成蜕变跳走了,还是被捕食者吃掉了,我最终没能看到它们长大成蛙的样子。”

  “真了不起!你怎么知道它们是青蛙的蝌蚪,不是蟾蜍的蝌蚪呢?”

  “为了弄清楚它们会变成什么,我查了好多资料。最后根据外形特征,推断它们是某种树蛙的蝌蚪,还攒了个顺口溜:青蛙蝌蚪喜阴凉,形不规则有圆方,身嵌花纹尾如旗,眼生两侧视力强;蟾蜍蝌蚪嗜阳光,体色如墨尾细长,形如钻石易识别,双目置顶身体壮。”

  “太神奇了!”他惊叹,紧接着压低音调:“你知道吗,我也养蝌蚪……”

  “真的?”

  “我的蝌蚪是世界上最大的蝌蚪,名字叫Otamatone。”

  我“噗嗤”一声,笑跑了所有紧张。Otamatone是日本一家玩具公司发明的电子合成器,形似八分音符、汤勺,但人们喜欢叫它“电音蝌蚪”。演奏者需要用一只手的手指,上下滑动蝌蚪尾部的带状控制板,另一只手捏开蝌蚪头部的嘴巴,让它发出抑扬顿挫、令人忍俊不禁的哇哇声。

  “那……你演奏得好吗?”得知他留学来美,正在校攻读计算机科学和电气工程双学位,拿过专利,对科技时尚洞察秋毫,我撤回方才的惊讶,怪不得他会在电音蝌蚪问世不久,受众寥寥无几的情况下,弄一只来“饲养”。

  “我还在练习,如果左右手配合不好,蝌蚪很容易出现断音、尖音和不必要的颤音。”他咧嘴一笑,唇如激丹,齿若编贝。

  “不过,要说真蝌蚪的话,世界上最大的蝌蚪出身于美洲牛蛙家族。”我伸手给他比划,“喏,这么大。”

  那只蝌蚪现身于亚利桑那州的奇里卡瓦山,没人知道它的年龄。大部分美洲牛蛙的蝌蚪态会持续两到三年,体长不超过七厘米,而它体长二十五点七厘米,仅仅头部就比成年牛蛙大,人们叫它“歌利亚”。

  传说中的歌利亚是巨人,骁悍、果烈,代表非利士人讨战以色列,殒命于大卫王刀下。现实中的蝌蚪歌利亚是巨婴,温和、柔软,安居在美国西南研究院的水族馆里,有享用不完的藻类。它的天敌是自身,一座无望挣脱的寿冢,甲状腺激素和生长激素的紊乱,导致它无法蜕变成蛙,又无法停止生长。直到呼吸和循环系统不堪承受激增的体积,它将被命运的魔咒赐死于出生时的形态。

  “可怜的歌利亚。”听完我的介绍,他皱眉。

  “其实永远长不大也挺好的。”

  “可它体会不到做青蛙的乐趣呀!对了,给你看个好玩的。”他掏出手机,找到他跳伞的照片。模拟海洋的苍穹中,他紧裹深灰色连体跳伞服,银边护目镜里闪烁着一排六角形光晕,滚滚白云托起他舒展的四肢、结实的胸腹肌和朝镜头竖起的右手大拇指,“你说,我的姿势像不像青蛙?”

  宝石蓝的基调渲染着失重诱惑……我神游在天堂的潮汐声中,忽闻广播召唤:“各位游客,表演开始了!印度彭戈拉舞,在正门外的草坪上!”

  “咱们去看表演吧!”他说。

  “可我要站台……”我话音未落,左手已被他拉起来往前拽,双腿不由自主迈开,跟着他跑出展厅,奔向草坪。两侧静默的艺术品和喧闹的人流,隔着披帛飘展的烟光,向后快速飞去。前方高台上,一群身披纱丽、足佩脚铃的舞者在激昂的鼓声中五彩斑斓地旋转,我脑中一片雾蒙蒙。

  “你也来了啊,这位是你女朋友吗?”逆光中,有个男生远远朝他挥手,声音大得吓人。我怔住了,想甩开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我希望是啊!”他用更吓人的声音喊回去,然后转头看着我。他的目光把我包围了,我的眼神无处落脚,垂下一秒,左顾右盼一秒,又被他的脸吸引回去,和他对视一秒……我不确定是否坠入瞬间失忆,又或者正在经历一场梦。

  像柳叶滑过手腕,吻出一阵酥痒,我低头一看,编绳手链断了,掉在草坪上,蜷成一条蝌蚪。他俯身捡起,仔细查看断口,然后照着其余部分的编法开始打结。

  他的手指有条不紊地舞出隐形弧线——不愧是键盘的好搭档,无论是计算机键盘,还是乐器键盘。几分钟后,手链复原,他让我悬空手腕,为我戴好。

  他微凉的指尖触到我的皮膚,激起的电流从手臂窜上双颊,令我喉咙痉挛、气息卡壳,只听他笑道:“你看,如果你一直是蝌蚪,就遇不到我这位青蛙王子了!”

  “那又怎样?我认命!”慌乱中,我不知如何还击,想提升思考速度,可提升的,只有音量。

  “你需要改变,”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如果你做我女朋友的话。”

  蜉蝣

  熙春的魔力从生龙活虎的氧气分子里散发出来,钻进灵敏的鼻子,清香袅袅,解锁伊甸园的味道。他的校园里有一座湖,几乎每个周末的下午,我都去找他,和他沿着湖岸走。

  水面上、树枝上、路灯上、站牌上、倒悬的阳光上,总蒙着一层毛茸茸的灰尘,不对,它们会动、会飞,飞起来轻盈、晶莹,膜质丝绣的花瓣纷纷打开,跃出成百上千迷途的仙子,纤腰楚楚,衣袂翩翩。

  “好多小虫啊!”他放慢脚步,拉长副词音节,扬起松烟墨染般的剑眉。

  “蜉蝣。”我说。

  Mayfly。蜉蝣的英语直译是“五月蝇”,它们在深冬孕育,盛春破茧,让发芽的阳光把薄翅绘成教堂的彩窗,拥抱生命巅峰。由于羽化时间集中,蜉蝣大军所到之处遮天迷地,曾被气象雷达误判为积雨云。

  其实它们的卵很脆弱,经不起微量环境污染,科学家常靠蜉蝣卵的存活率初步判断水质。也许能够毁灭它们的,只有人类。

  它们是否谙晓人类的威胁和自身的橐钥?做为朝生暮死的代表,成年雄性蜉蝣可活大约两天,雌性不足五分钟。

  我们所知的是,如此短命的生物拥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它们出现在西汉著作《淮南子》、亚里士多德《动物志》中,以超过三亿五千万年的进化,呈现出独特精湛的生命艺术:从卵到幼虫、从水到空中,从普广爬虫类的泥色身躯,到流彩镀膜的长腰、细足和网纹翅脉,并在四十八小时内,留下少则四百、多达三千个后代,高度吻合了美国作家威拉德·莫特利的爆款名言——活得快,死得早,遗体也美好。人们对其贬义的理解是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褒义的理解是活在当下,把每天当作世界末日来珍惜。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听我解释完有蜉蝣登场的《诗经》后,他告诉我,上周一家当地知名公司的CTO到他们学校演讲。“CTO是我们校友,十七年前本科毕业,步步为营,孜孜不倦,从基层做到顶端。他的奋斗史让人血脉偾张,”他双拳紧握、双眸生辉,“青春太短,不容感伤。若有心拼搏,梦想便是归宿。我要像他一样!”

  “加油!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

  “你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人呢?”

  “我?做普通职员就行,上班认真工作,下班开心画画。”

  “仅此而已?我们要有远大抱负,要有蜉蝣一样只争朝夕的冲劲。”

  “可画画是我的抱负啊。”

  “画画不够远大。结婚前你可以随便画,结婚后就不能不务正业了,要尽快成熟起来,聚焦家庭。”

  “画画和持家不矛盾。你要认为画画是不务正业,干扰婚姻,那我就不结婚呗。”

  “不行,人必须结婚,你必须结婚。”

  “我需要自己的空间。”

  “一结婚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两个人形影不离才幸福。和我一起挑战极限吧,在我们老去之前,除了跳伞,我还喜欢冲浪、帆船、潜水……你不愿意尝试吗?”

  “我只喜欢画画。”

  “你必须改变。”

  “改变你个头!”

  “哈哈哈哈哈……”

  交谈在插科打诨中旋复回皇,我与他的差异初露端倪。他试图同化我,而我的妥协有限度。似有若无的底噪令我不安,即使它可以被交响曲开场的激昂澎湃所掩盖,也躲不过随之而来的慢板乐章。

  我尚未恋爱,但目睹过旁人恋爱,无论浪漫源自海啸,还是涟漪,共享序曲的赤心往往过于乐观,低估了某些音符对琴瑟和鸣的破坏力。那些音符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感官沉浸度的降低,愈显锋利。

  当悠长悠哉的童年画上句点,蜉蝣立刻进入履行物种繁衍使命的倒计时,口部功能的丧失,使它们的成熟期达到真正意义上的高效。人类不同,人的成熟程度依靠交流,缺乏对彼此的了解,我们甚至难以启动孕育后代的程序。理智为情感所设的障碍使人性复杂,尽管从宏观上说,我们并不比蜉蝣伟大。

  蜜色曲线托起半透明的翅膀,几只蜉蝣像嵌着星光的碎羽,悄然飘落在我肩上。他轻轻挥手为我驱赶,小精灵们跳着舞,掠过他近得有些恍惚的眉脊。突然间,我无法控制声带振动,一个期待的声音跳出来,“带我去海边看看吧,等你放暑假的时候。或许,我可以尝试突破自我。”

  水熊

  然而,期待仅限于期待,瞬间迸发的胆量终究没能战胜挥之不去的直觉。

  墨西哥湾的橙子海滩没有橙子,只有风。全速的风全方位切割他充满煽动性的话音,扰乱了我的听觉。

  我张开双臂,尽量保持身体平衡,在脑中还原此地被柚子树和蜜橘树短暂占据的旧貌,以屏蔽他为我规划的海市蜃楼。“嫁给我,跟我回到我的出生国。咱们白手起家,风雨同舟,开创新生活。当然,你要学会说我的方言,做我的家乡菜,穿我们的传統服饰,信我们的宗教……”

  他的唇齿开合有序,我的神思聚散无常。此刻,我们脚下,茫无涯际的深蓝色异域里,游弋着许多微小透明的缓步动物,它们长得像八条腿的熊猫,体型浑圆,面如扁盘,口似猪鼻,因而得名“水熊”。

  水熊温和笨拙的外表下,蕴藏着令人望而生畏的不死术——隐生,也就是在恶劣环境下,进入新陈代谢暂停的状态,直到局势转危为安。低温、高钠、缺氧、脱水、辐射……没有任何攻击对它们来说是致命的。身处绝境依然淡然,它们甚至能在外太空幸存,只需将身体蜷成小桶状,收缩背侧甲片间的弹性角质层,便能够静止时间,延迟衰萎,抛却尘俗烦怨。

  “今天的风太猛了,不适合水上运动,”他叹了口气,转头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看海。”

  “不对,你有心事,别瞒我。”

  “没瞒你,我只是在看海。还有,再和你说一遍,我不跟你回家,因为我不答应做你女朋友。”

  “为什么不答应?人不能做井底之蛙。你不知道舒适区外的天地有多精彩,有一天你会后悔。你必须改变。”

  “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水熊,”我打断他,“一种生命力极强的多细胞动物。英国音乐家科斯莫·谢尔德雷克在《水熊之歌》中唱道,如果我变成水熊,我要离开灌木丛,凭超能力赴汤蹈火,哪怕肝脑涂地,也要夺下王座。”

  他一愣,旋即抚掌大笑,连声感谢我对他的精准定位。去听听这首歌吧,很短,却很有意境,我没笑,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他当即答应:“好,你说的话,我一定照做!”

  强压向来让我气馁,尤其是从天而降的豪情催生的恐惧,不但不能激起我的斗志,还会鼓动我加速撤退。所以我择友乃至择偶的底线,是对方不要干涉我的自由。有的人,与其初战足以点燃星爆星系级的璨绮,奈何再衰三竭。等到绚烂冷却,唯剩骸炭狼藉。比起冲撞后渐行渐远的相交线,我向往近距離的平行线,并肩齐驱,互不干预,静水微澜下,自有熔岩深藏,汩汩流淌亿万年。

  “你为什么不说话?”片刻后,他再度问我。

  “我在看海。”

  “不对,你有心事,别瞒我。”

  “没瞒你,我只是在看海。”

  “你的表情不对,看海应该欢呼,可你连微笑都没有。你在想什么?”

  “看海可以有各种表情。你真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看浪的形状,有的像裙摆、有的像扇面、有的像蛋糕层叠的花边……波峰浪谷里有没有大自然的谜语?谜语里有没有水熊的一席之地?是怎样高超的智慧,让它们学会了抓牢花粉、飞上树梢,扎进土粒、潜入湖底,搭蜗牛的顺风车探索陆地?它们只有简易的神经系统和大脑,却懂得以拥抱示好。它们小巧的身体里有巨大的祕密,令人好奇,也令人敬畏。”

  “唉,你怎么满脑瓜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他以一百八十度转幅不住地摇头,“你不觉得,你应该想想今年要达到什么目标吗?比如自学考证、涨薪升职、孝敬父母、恋爱结婚……光阴不等人啊,你必须改变。现在,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提问、回答、答错、纠正、重新回答、继续提问……无休止的审讯式对白成为我们交流的定式,我身心俱疲,他却乐此不倦。他坚不可摧的大悲大喜中,无处安放我的不悲不喜,所以他容忍不了我的沉默,哪怕短短几秒,也要理清我的脑电波。

  我的思维跳跃性很强,像杂乱无章的诗句,上一秒是雏菊,下一秒是绒毛玩具。有时候我自己都无法回溯思绪,却要在他怀疑套着怀疑的逼问下,原音重现我的内心。我不仅要花大量精力说服他相信我所想,还要听他分析我的每处不寻常,并向他保证改过自新,我的任何反驳都会触发他的新一轮说教。我不善辩论,只能靠妥协的方式结束话题,以节省时间。

  他的细心曾那样强烈地支撑着我的耐心,如今却将其步步瓦解。我开始回避与他见面,忽略他的来电,回复他信息的速度显著减缓。我躲进画室——我与世隔绝的保护仓,一幅接着一幅作画。很快,他发现了我的敷衍。

  “我到底怎样才能改变你?”听筒那端,他近乎乞求的低吼里,传递出焦急至极的无可奈何。

  于是我知道,他并没有听《水熊之歌》。从初识至今,我只求他花四分钟听一首歌,那里面有我对他花几个月说教我的回应。他以为他懂我的意思,却不知自己无异于只浏览标题和导语的报刊读者,永远看不到歌词后半段的转折。

  “就算我是水熊,我也只想待在灌木丛中,依偎着属于我的小小苔藓,穿着暖和的袜子,柜子里有威士忌便足够。”

  我恪守的信条“圭角不露,养精蓄锐”从不求你跟随,只求你理解,而通常,理解比跟随更难做到。

  希望碎得太快,来不及发出悲鸣,它一路直达失望,拒绝进入心理阈值缓冲带。谁让水熊的世界非黑即白?它们的视觉器官只能感光不能成像。此时此刻,那对缺乏晶状体的、杯盏状的色素细胞里,正盛满谁也看不见的泪。

  水蛭

  转眼,转年,没有人转念。学业结束,他无心逗留,毕业典礼次日,便乘航班返回故国。手握梦寐以求的入职通知,他迫不及待大展宏图,并和我约好保持联络。

  一年后,他荣升经理,又过一年,晋级部门总监。紧接着,他发来他的婚礼照片。高饱和度、高对比度、高像素的画面里,溢满珠歌翠舞的回响、金碧辉煌的华光、山珍海味的浓香。他挽着娇鬟盛装的新娘,走向水晶灯下鲜花簇拥的舞池,摆好优雅起步的姿势——预告片结束,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他用两年,实现了普通人十几年也未必能实现的职场飞跃。他的婚期,恰好在我们初遇的季节。

  那个季节,他曾对我说:“你一日不答应我,我便一日不娶。我等你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你一生一世。”彼时的刻骨铭心,如今看来多么讽刺。更讽刺的是,他在一封来信里,写错了画展的月份。倒也不必苛求,蜉蝣浓缩了精华的时间轴上,密集的单位刻度挤不下久远的记忆。

  幸好处于不同频段的我终未动摇,若我违背直觉与他结合,将是对他与对我的不负责。他值得拥有一位与他同步调的伴侣。

  后来他不再给我来信,我不介意,也无权介意,唯有新年致以简单祝福。他的回复更简单,拷贝粘贴我的文字,然后把句末的叹号换成省略号。省略号越来越长,一个接一个的断点,断过似水流年,断断续续,八载过去,他发来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我正在读爱伦·坡的《凹凸山的传说》:“贝德尔奥耶先生从凹凸山远足返回后患上风寒,在接受水蛭局部吸血治疗时,被意外混入医蛭的毒蚂蟥袭击右侧太阳穴,当场毙命。”

  尚未掩卷,指尖已浸染忐忑。我平复呼吸,打开他的邮件——出乎意料地写了一大篇,结构凌乱、措辞潦草,有些像醉酒后的梦话。

  我不得不读得很慢,读懂了语意清晰的几段:

  “你还好吗?画了什么新作吗?”

  “我妻子睡着了,她和我吵了一天一夜,终于熬不住了。我还有两小时上班,就不睡了。这些年,她越来越爱吵架,我每个月要专门请假陪她吵,她都嫌不够。这次她发火,是因为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会议室给员工演示项目规划,没接到。

  “本不想和你说这些,可我好压抑。除了你,我无人诉说。

  “我和她一见钟情,像当年遇到你一样。你的画吸引了我,她的舞吸引了我。你们名字的发音非常接近,有一刻,我以为她是你的分身……但是她比你听话,什么都听我的,我说结婚后要收心,她便不再跳舞。她学会了我的方言,换上传统服饰,给我做家乡菜,改信我们的宗教……她做出的牺牲让我感动,可以说,她为我放弃了她原有的一切。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渐渐,我不快乐了,当我消灭掉她除我之外的全部关注点后,我感到自己被钳制了。她像带静电的塑料袋一样黏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本以为相爱等于形影不离,可没料到形影不离是如此恐怖。如果我离开她视线,她会每隔几分钟给我打一次电话。如果我不接,她就一直打,打到我手机耗尽电量关机。再见面就是咄咄逼人的质问、荒诞无稽的怒斥、歇斯底里的哭号。她掌控我的行踪,我在家必须用座机打电话,她在旁边监听。她在我的手机里设有定位追踪,月月检查我的通讯记录,并逐条盘问。除了上班,她不许我单独外出,包括购物、寄信、看病,和朋友聚会、打球、登山,更别提去海边。

  “她甚至不许我出差、上夜校进修、陪客户吃饭。我不仅失去了社交圈、个人爱好,还丧失了很多机会。从结婚到现在,我的事业毫无起色,我早就破罐破摔了,只望不遭同僚陷害、不被公司裁员。

  “她曾经很安静,和你一样安静。如今她从早到晚喋喋不休,问我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想、这么想是不是因为不爱她了。我告诉她我爱她,她不信。我说她,她吼我;我吼她,她求我,闹得凶的时候,家里的易碎品无一幸免。她折磨我,又依赖我。我筋疲力竭,仿佛行尸走肉,无时不想摆脱现状,又无时不深深自责。我毁了她,却救不了她。我愧对于她,所以不能置她于不顾,可这样下去,早晚,我的血会被她吸干。

  “不要回复这封邮件,千万不要,我点完发送键,就会删除它。她和我共享邮箱。我知道我在冒险,可我痛苦不堪。其实我不了解她,也不了解你,因为我不了解我自己。我自私,又盲目自信。你的脚步比我慢,但足迹不比我浅。你能看到平静水面下的潜流,也许那是危患。那天看新闻,我看到你在画展上接受采访,你画的鸟儿很漂亮,眼神里有别人画不出的天真无邪、无拘无束……我想起你给我讲过的歌利亚的故事。请不要放弃画画,即使有一天与我失联,记住,我依旧是你的粉丝。唉,多希望生命就此终结啊!”

  我很久才从震惊中恢复,若非词句中对我的熟悉程度,我压根不相信这封邮件是他写的,尤其是信末悬绕的厌世情绪,完全违背他的性格。有什么办法可以从侧面获悉他的近况?

  我搜索到他的社交网页,发现账户已变为非活跃状态——好友列表清空、照片动态失踪,连头像也重置为平台默认的灰色几何图形。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在干什么?他的一面之词,是深思熟虑的暗示,还是一时兴起的抱怨?我胡思乱想,如坐针毡,为了遏制一探究竟的冲动,索性推开电脑,跳上沙发做了一百多个仰卧起坐,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我平躺着,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一遍遍告诉自己,我的担心和关心无望缓和局面,只会节外生枝。他说自己痛苦不堪,或许痛苦不假,不堪未必,至少他还可以表达。他忘记了对我的许诺,也会忘记对自己的诅咒吧?但愿我多虑,但愿我是他不屑多虑的情绪垃圾桶。毕竟淡漠多年,他的过往,我无据批判,他的近况,我无权发言。只是,为爱情不设界线的付出,究竟意义何在?或许,付出者视付出的过程为收获,单纯享受不断付出的过程吧?而付出者与获取者应该怎样相处,才能使亲密关系趋向互利而非互害?自认为不具备付出者的勇气和获取者的霸气,我不敢妄断。

  饥饿的水蛭抻长身体,左摇右摆,向各方探路。它动用头端和体节的感受器搜集信息,不放过微弱的水波和光照。锁定宿主后,它用尾部吸盘固定自身,收缩咽部肌肉,探出三瓣锋利的半圆形颚片,切开宿主皮肤,留下“Y”状的吻痕。它从不释放麻醉剂,但宿主不觉得痛,等到发现,为时已晚──吸血量惊人的水蛭,已经完成了令它增重数倍的畅饮。宿主气愤,却不忍责怪它,因为与它的关系太密切。

  这种样貌可怖的环节动物让人反胃,也让人饮惠。爱恨交织,大概是人类对水蛭最贴切的感情。雌雄同体,异体受精,水蛭擅长角色转换,只是转换的结果不可预测、不可控。倘若它变成了对方喜欢的样子,对方却从中看出了不喜欢,那么它们能否成功结缘?倘若它变成了对方不喜欢的样子,对方却从中看出了喜欢,那么它们能否冰释前嫌?倘若它固执己见,对方情随境变,那么它们能否在未来某个瞬间,感到恍若初见?他还留着那只电音蝌蚪吗?他还能复述青蛙蝌蚪和蟾蜍蝌蚪的区别吗?他还会修编绳手链吗?旧时点滴像彩色水珠般幽幽浮现,恍若昨日,恍若隔世。假如隐生机制能在那一刻启动,且永不解冻,那么我和他的故事便有了童话式的结局。

  想起多年前,闺密翻看我和他在画展上的合影,夸张地叫:“这是谁啊?真帅!你俩看着挺般配的,怎么没成呢?”

  有些人,不是別人看起来合适就合适的。即使,你喜欢我,我也喜欢过你。即使,我愿意为你改变。

  后来,我在地下室的旧纸箱里,找到了存储合影的移动硬盘。由于受潮加之久置不用,硬盘损坏,数据无法读取,也无法修复,只剩落单的磁头在磁极迷宫里徒劳感应,发射出断裂的、微弱的失效脉冲──泡沫碎进沧海,霰雪飘入尘埃,纵有万般劭美,一如不曾存在。

  责任编辑?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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