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乾注定是孤独与寒冷的代名词,它地处北纬53度,是中国的高寒地区。黑夜笼罩着奇乾中队并不高大的营房,营区被层层叠叠的森林包裹着,如同一只硕大的蚕茧中的小蛹,或者这片营房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可以被忽略不计,它太小,小得已经没法形容,一栋三层的宿舍楼,东面一排库房,西面一个食堂,除此就再也没有任何建筑了。
夜深了,很多年轻的心却静不下来。黑洞洞的宿舍里,简易的铁床上,一双双睁大的眼睛正直瞪瞪地望着屋顶,不望向这里还能望向哪里呢?在冬天,窗户上会冻上五六厘米厚的冰,那几扇冰窗已经透不进来一点外面的景色。其实他们知道,即使用尽眼力去望,也望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很多人还是睁着眼睛看。看累了,就回忆,就想象,就思考。
开始他们会想奇乾在哪里。奇乾在哪里?在中国的版图上找呀找,他们找到了一片森林。沿着几百公里长的原始森林里的那条简易公路,他们找呀找,找到了一个可以放逐心灵的地方。后来,他们想明白了,奇乾是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在每一个人走过的青春岁月里。
但是他们想了两年甚至更多年之后,还没有想明白用哪一个词能够代表奇乾。是艰苦?是寂寞?是奉献?是回忆?是团结?是思念?是孤独?
都不是。他们用青春光阴面对的,用万千年轻着的思绪抚摸着的,是距离。
与故乡的距离
“5·12”汶川地震发生时,朱代康还是一个初一的学生。地震发生时,家住成都的他感到了强烈的震感,所幸是他的家离震中较远,没有受到什么损坏。学校停课了。朱代康每天站在家门口看着一队队军车驶向灾区,无数的解放军和武警官兵精神抖擞地向灾区开进。朱代康想到了一句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他在心里想到的,与街上的条幅和标语无关,是他真真实实的感受。
地震了,朱代康的心被震动了——长大了我也要当兵!这是朱代康最强烈的感觉。
朱代康赶上了第一批秋季入伍。2013年9月,朱代康告别了天府之国来到了内蒙古。此时的成都还烈日炎炎,而草原上却是秋高气爽,雁阵成行。朱代康对于这次从军远行倍感珍惜。
然而,新兵连的一场先进人物报告会却让他内心掀起了巨大波澜。奇乾中队一个叫郭喜的老兵在向新兵们讲述如何扎根艰苦地区做奉献的同时,还描述出了什么叫作艰苦。郭喜用奇乾替代了艰苦所有的含义。新兵朱代康对雪曾经有过向往,但是他觉得郭喜讲述的奇乾的雪却带着无限恐怖。那怎么可能是人待的地方呀。朱代康不是不相信郭喜的讲述,从郭喜的皮肤上、眼神中,他都相信确确实实有个奇乾存在着,但是存在得又有些不太真实。
郭喜做完报告走了。但是朱代康的问题却来了,他在心中一直祈祷下连时千万不要分到奇乾呀。他没有经历过那样的风雪,他的家乡四季都处在油菜花的金黄之中,处在湿润的气候之中。朱代康觉得自己幸运一点的是他不是大兴安岭支队的新兵,他是赤峰支队的新兵。这样一分析,他开始有些同情那些一入伍便分到大兴安岭支队的新兵了。
然而变化总比计划快。新兵下连时,各个支队都要往大兴安岭这个最大的支队分配一些兵员,朱代康被命运点中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朱代康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他硬着头皮来到了奇乾。
一路向北,朱代康知道离家乡越来越远。
刚到奇乾,朱代康就看见了郭喜。郭喜一身煤灰站在欢迎的兵群中看着这些新加入的后来者们。他的眼里像是在看着又一批播下的种子,满是期望。在一年年迎接新兵的仪式中,郭喜都已经麻木了,他已经体会不到这群兵会有怎样的失落。他只知道习惯就好了。
脚真实地踩在传说中的奇乾的土地上,朱代康的心反而踏实了。来就来了,别人都走过来了,郭喜班长都待十几年了,我也会习惯的。不用别人做思想工作,朱代康一下子就变得实际起来。四川兵在军营里历来以能吃苦著称,其实他们更是以乐观闻名。朱代康不需要别人帮忙做工作,自己已经开始考虑怎样面对眼下的现实。
奇乾送给他的现实还是比想象中更残酷一些。在家乡,他没有经历过如此的严寒,新训时天气刚刚变冷。而朱代康到达奇乾时,却是奇乾最冷的时候。元旦了,雪大了,要做雪雕了。朱代康和战友们把雪堆到一起,用木板压实,然后再由那些经验丰富且有艺术功底的老兵把雪块雕出一个主题。还有另外的老兵开始从阿坝河里往回运冰块,他们还要用冰做出各种形状的冰雕。
冰雪的奇乾,和冰与雪打交道的奇乾。朱代康在寒冷中看着眼前这个冰雪世界。
奇乾确实不是郭喜口中的传说,朱代康看到了这里的真实。一个老兵急着办其他事,随手把手中的湿拖布放在了中队大门口的水泥地面上,等两分钟后他再去拿时,拖布已经冻在了地面上。他使劲一拽,拖布杆脱了下来,拖布头牢牢地冻在地上,像是一个蓬头散发的人头,看起来又滑稽又无奈。
还有一个战友,他把洗过的衣服拿到外面去晾,还没把衣服挂起来,听到集合哨就走了。等再回来时,盆里的衣服已经冻成了一个冰疙瘩。由于没有生活常识,也没想到把衣服拿到屋里慢慢解冻,两个兵使出浑身的劲摁着衣服袖子就掰了起来,结果生生地把袖子扯断了。
这里的生活真是无奇不有。郭喜曾经的描述是枯燥的,只有生活才更丰富多彩。奇乾真是冷!冷得有些诡异,不知道那些冷空气是从哪里漫了过来。
朱代康在心底一遍遍地想着一组词:坚持、坚守、坚强……他知道冬天过去春天就会来临。这个爱读书的战士从图书室里翻看关于奇乾的画册。在画册里面,他看到了奇乾在严冬过后的美景,这里有花有草有树木。
春天在盼望中一天天临近了。朱代康看到了正在返青的森林,生机无限。面对着森林,他总能想象出花开遍野,其实他想象出的景象就是他家乡的景象。
四季在以它特有的步伐行进着,在季节的轮换当中,朱代康和每一批来到奇乾的战士一样,已经开始认可并喜欢上了这里。他成了这里的一个通信兵,他的主要任务是在火场上传递信息。他在和父母的通话中,浪漫地讲,我在这里正在进行着一个漫长的旅游。
这就是一种态度,一种热爱生活的态度。只有热爱了生活,生活才会更多地回馈一个人快乐。逃避永远不是明智的选择。朱代康和所有奇乾兵一样,不管起初喜欢不喜欢这里,但最后都是对这里付出了真诚与热爱。
故乡是春暖花开的故乡,奇乾却天天让他面对林海。
与梦想的距离
银峰在呼和浩特长大,这是内蒙古最大的城市了。从这个意义上讲,银峰也算是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2012年12月,银峰参军入伍了。在别人眼里这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但给他最大的感受是喜悦,光荣的感觉当时还没有体会到。爷爷有些不愿意让他到部队上去接受锻炼,银峰是他最小的孙子,何况银峰这样在城市里长大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孩子,爷爷自然舍不得把他撒得更远。可是银峰想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他的这种闯不是去闯命运、闯世界,他是去闯见识、闯阅历,他只想出去闯两年。没有人刻意来阻挡这个年轻人的脚步,没有人能拴住他澎湃的心。银峰成功地穿上了军装,他高高兴兴到武装部报到了。武装部人员告诉他,他即将入伍的部队是内蒙古森林武警。噢,武警,很好呀。噢,和森林打交道,应该很美。只是内蒙古这个词太熟悉了,就想往远了闯一闯,怎么偏偏连个自治区都没出呀。银峰心里有点懊恼。但是他没有权利选择部队,也没有权利表达他的不悦。
军旅生活开始了。出操、训练、教育,到时间开饭,到时间看新闻,到时间就寝,一切都变得有规律起来,只是时间太过于紧凑,让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再细细地回味入伍之初的冲动与想法,新奇推动着时间快速地前进。转眼到了周六,这是对于新兵来说都盼望了许久的日子。这天可以让他们与家人进行一番话聊。
当别的战友往家里打电话还在拨区号的时候,银峰只用了七位数就把电话打到了家。家人很诧异,这孩子走了一周,家人还以为去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怎么就在这咫尺之遥的地方呀。但就是这咫尺的距离,已经让银峰变成了另外一种身份另外一个人,仅仅一周,他已经学会了立正和家人打电话,知道了做事情要守规矩,他还知道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道理。
新年到来之前,银峰得到了一次让其他战友嫉妒羡慕的机会,他的家人来到了新兵教导队。这不是一次实际意义上的探亲,只是班长领着他到了部队的大门口,从家人手里接过来丰富的慰问品,短暂地问候几句,那种问候匆忙得像是寒暄,然后家人又温习了一番一个多月前和银峰告别的感觉,招着手离开了营区门口。一个多月没见到家人,银峰觉得他们之间有了一种说不清的距离。不能像在家时一样撒娇任性,现在他是一个军人,是一个要成长和成熟的人了。这种距离感他没有和家人说出来,但是他却触碰到了。
新训结束后,银峰被分到了奇乾中队,他在新训队的时候,已经听说了这个以艰苦而著名的地方,他听说了这里没有电,不通邮,他觉得这没什么可怕,那真是一个太新奇的地方了,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没有电那老兵怎么过呢?不通邮老兵怎么和外界联系呢?银峰觉得他即将成为一个探险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亲身体验一个未知的秘密。他又有些兴奋起来。
和以往的兵一样,坐上了从呼和浩特开往呼伦贝尔的火车。一路是看惯了的草原,银峰心里急慌慌地想看到森林,毕竟这才是出去闯世界的第一道风景。
从牙克石坐上开往林区的火车,银峰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茫茫林海。整整十个小时,火车就是在林海中穿行着。草原上的每一条路几乎都是直直的,直延天边。而森林里的路围着山脚转,趴在车窗上,不费力气都能看到前后的车厢。银峰第一次看到了这么多的树,第一次坐上这种招手即停的火车。在早些年,林区里往外运木头只能通过火车,公路还没有修通,如果每天一趟的火车再不等一等自家人,那大山里的人们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往外走了。所以,这里的火车招手便停。
到了莫尔道嘎之后,吃上一顿饭,然后马上出发奔向奇乾。火车到达莫尔道嘎是上午,如果等着吃了午饭再走,那去奇乾的时间就会耽误不少,再有,谁都知道去奇乾的路是一条变幻莫测的路。早些上路,时间会宽裕一些,即使是这样,这么多年以来,上午从镇上出发,到达奇乾中队最早的时间也不会在三点之前。
和银峰一同去奇乾的有十几个新兵,还有一条狗。那条大黄狗在新兵们的包上跳来跳去,明显地带着兴奋。那个时候银峰还没能理解那条狗的心情,它也是才见到这么多新人,它当然要高兴。在以后的岁月里,银峰再看到那条变得懒散的狗时,他才知道枯燥的时光真的会把所有人性格的棱角消磨掉。
路上是一样的森林。落了叶子只剩下灰黑色树干的落叶松和泛着耀眼白光的白桦交织在一起,静静地挽着手伫立于皑皑白雪之上。虽然看起来是一样的森林,但由于路在变化着,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梁,一会儿又绕过了山脚,一会儿伴随一段冰河,银峰觉得心里亮亮堂堂的。他趴在窗户上望天,天湛蓝湛蓝的。
那是2013年的3月,草原上的枯草正在努力地钻出残雪与土层,正欲把一片青翠捧给世间,而这里却还是冰天雪地,银峰真是开了眼。很多战友在车上昏昏地睡着,银峰却有些出奇的高兴。他的这种心情和来奇乾路上的南方兵有所不同,因为他就在内蒙古长大,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另外,他是出来闯世界开眼界的,并不是来拼人生找出路的,他将是这片森林的匆匆过客。
银峰的兴奋只是暂时的。随着夜晚的到来,他的心一下子又沉入了海底。发电机一停,营区消失了。只把一腔热血的他无情地扔到了冰冷的床铺上。傍晚下车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个中队打量了。不需要第二眼,一眼他便看清了它所有的概貌,就那么大的营区,就那么些房子。说白了,就是从森林里开出了一块地,盖起一栋楼,就成了营区。难道自己的两年就要在这里度过?
2014年4月,到奇乾一年以来还从未下过山的银峰得到了一个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却让他有些悲喜交加。他的爷爷病危住进了医院,老人想看看他的大孙子。银峰坐上了因为他而提前下山买菜的中队的皮卡到达了莫尔道嘎,然后坐火车到了海拉尔,从海拉尔坐飞机回到了呼和浩特。他尽可能采取了最快的方式回家,还在一个省,他却已经走了将近两天。
姐夫已经在航站楼的出口等他了。一路上心急如焚的他却不急着上车回家,那个时候太阳正要落了。他呆呆地望着那个红乎乎的圆饼挂在西边。一年多了,他的太阳都是在下午三四点钟正红艳艳的时候就跑到了山的那一边,他似乎忘记了太阳落山的样子和颜色。
爷爷的病很快有了好转。于是姐姐带着他去海亮广场吃了一次自助餐。吃完自助餐,银峰站在广场上还是不想离开,五颜六色的灯闪烁出一片喧嚣,各种音乐交织在一起灌进了他的耳朵,晚上九点多了,人们还兴致正酣地跳着广场舞。忽然银峰想到了在奇乾从报纸看到的一个他一直没弄明白的词——广场舞大妈。这个近两年来很热的词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姐姐说,回家了。银峰说,我再看一会儿,这里多亮呀。姐姐走到银峰面前,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眼泪流了下来,晃了晃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当兵当傻了?
银峰回头冲姐姐笑了笑。他想到了中队,此时的奇乾早已经进入了黑暗。他站在广场上恍如隔世,他真不知道奇乾是不是真实地存在于原始森林里面。
银峰提前一天归队了。他知道了他与梦想的距离。他原本想着往外闯,去看世界,到了奇乾,他真正地看到了城市内所没有的风景,他真的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世界。他的梦想实现了,可能他比别人要更幸运,因为并不是所有人的经历当中都有一段奇乾岁月。
银峰喜欢在森林中和战友们跑步,他更喜欢跑完步停下来趴在桥栏上痛痛快快地呼喊,汗流浃背的兄弟们一齐放开喉咙,青春梦想里的拥有与不甘一同宣泄着,那些粗犷的声音掀起一阵阵松涛,然后又被松涛吞没。那些压抑着的心被这些呼喊释放着,喊着喊着,眼泪有时会突然地想流出来,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种日子不会成为他们一生的拥有。总有一天,他们会离开。但不论时间长短,他们都用光阴一天天地抚慰了梦想。
与生死的距离
几年前,狄济云退伍了。在老兵告别会上,有的老兵在回忆过往,有的老兵在展望未来,轮到他发言时,他感慨道,以后无论是吃什么饭,我都会珍惜,不浪费一点点。这个老兵是忘不掉奇乾给他的记忆了。2008年7月,在距奇乾二百公里的漠河,一场森林大火着起来了。奇乾中队到达火场就投入了战斗。由于出发得太急,官兵们是饿着肚子上路的。打了一天一夜的火,后勤补给还没有供应上来,官兵们已经饿得迈不开步子。体力消耗实在太大了,坐在地上想站起来都非常吃力。
第二天下午,中队让郭喜带着班里的六个人下山运些吃的上来。郭喜带着战士们下山了。身后是还冒着浓烟的火场,前方是不知道多远的后勤供应车。郭喜一边扎紧腰带,一边招呼着战士们注意脚下安全。确实需要紧一紧裤带了,郭喜他们已经感觉到了裤子在往下滑,一天多没有进食进水,人变成了一个空壳儿,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可是,还得尽快走,只有走到了供应处,他们才可以让肚子里有一点填充物。
塔头地是郭喜他们脚下最大的敌人。塔头在沼泽地中不规则分布着,看起来能踩上去落落脚,实际上它并不是很硬很实的落脚点,它的身子被草根裹着泥土立在水中,露出水面的部分长着青绿绿的草,看上去很是漂亮。但是一脚踩上去,塔头就会一滑,把人直接滑到沼泽之中。在塔头地上行走,极大地影响速度,若是绕开塔头在沼泽里行走,深一脚,可以没到大腿根,浅一脚,没到踝骨处。正是由于不知道深与浅,走起来才提心吊胆。
郭喜他们没有办法,只有在塔头地里走,才能走出一条捷径,不然的话,他们不知道会绕出多远才能取到食物。
到了给养处,郭喜告诉战友们少吃一点,恢复一下力气抓紧往山上运食物。郭喜是有经验的,战士们都饿了近三十个小时了,如果突然进食太多,会伤了胃,再有,如果进食太多,一会儿,在返回的路上会影响行军速度。毕竟他们是负重而归。
火场上的供应永远不会是热气腾腾的水饺,也不会是裹着一团热气刚出锅的馒头。感谢方便面吧,方便面,方便面,实在是方便的面!有条件时,可以煮着吃,没有条件时,还可以生吃。郭喜带着六个兵,每人扛着四五箱方便面往山上返了。
回去的速度显然快了许多。因为路熟了,因为每人吃了一点食物,因为他们感知着战友们的饥饿。食物运到了山上,但食物还是少得可怜,每人只有一袋方便面,水还是没有的。
没有水,战士们自有解决的办法。他们会找到一些稍微低洼之处,刨出一个小坑,让水一点点渗出来,再用迷彩帽过滤着喝到嘴里。要不就是找到小河沟,趴在地上直接喝。哪里管得上干净不干净,卫生不卫生,宁可生病也不能渴死呀。
老兵王伟第一次上火场时,就曾渴得差点绝望了。那天,满嗓子眼冒火的他看到中队长向他走来,他赶紧爬起来扯着干哑的嗓子喊中队长。中队长看着他哭花了的“烟熏妆”问是不是渴了。王伟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知音啊!中队长怎么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渴了呢。中队长笑呵呵地说一会儿请你喝咖啡,抛下句话返身就走。王伟刚习惯性地应答完,突然意识到队长说要请他喝咖啡。咖啡?咖啡!王伟被中队长的一句话整蒙了,是不是幻听?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还很疼,没错,中队长说请他喝咖啡,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中队长。
到了中队长跟前,一看不只是中队长,还有五六个老兵都围成个圈子蹲着,不知道神神秘秘地干着什么,王伟凑过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班长拿着水壶盖从地上的小坑里小心翼翼地捞着什么。是水!真的是水!救命的水啊!喜悦一下子冲上了王伟心头,他有点想要欢呼了。中队长接过班长手里的水壶盖递了过来,王伟颤巍巍地捧过水壶盖,视若珍宝地看了一眼手中流淌的“液体”和星星的倒影,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别晃了,好不容易把沙子沉淀了。中队长在一旁说。王伟一怔,赶紧端起来一口干掉,嘴里清晰地响着沙粒打磨牙齿的声音,但是这都不重要,一股清凉的滋味瞬间滋润了他的整个身体,麻木的神经也突然敏锐了。看着对面中队长和班长干涩的嘴唇,王伟突然意识到大家都还没喝水。中队长还是笑呵呵的,没事,今晚人人都有“咖啡”喝,说完自己又从小坑里舀出一点浑浊的泥水,递给了旁边的老兵。扑火战斗时的饮水问题通常就是这样解决的。
郭喜他们背上山来的方便面只能干吃,哪怕吃起来如同嚼蜡,哪怕咽下去时嗓子眼会感觉有无数个小钉子在刮,但这已经是战场上最好的美味。
狄济云却饿得实在走不过来拿取他的那份食物。郭喜冲他喊,狄济云,过来拿面。狄济云说我知道了。但他站起来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郭喜又喊,我在这呢,你往哪走。狄济云说班长我不就是往你那走呢吗。郭喜再一看,狄济云的眼睛直直的,没有了一点活泛劲儿,饿得连东西南北都不知道了,连他的声音在哪里都判断不清了,还没等郭喜走过去扶他一下,狄济云直接坐在了山坡的草皮上,人一下子滑到了沟里。郭喜连忙手拿着面,和另一个老兵一同滑到了沟底。
狄济云在沟底吃到了此生最好吃的一包方便面。也许在那个环境下吃过方便面之后,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吃方便面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奇乾官兵在火场吃的还是方便面。但他们在吃方便面上,已经有了经验。狄济云嘴里吃的是方便面,但他想到的是水饺,是面包,是火腿,是他想吃的一切好吃的东西。很奇怪,方便面里真的有那些食品的味道。但是等回到奇乾,他再也不愿听到与方便面有关的任何字眼。
饥饿的感觉对于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人来说,是许多人恐怖的回忆,但对于森林部队的官兵来讲,却是每个人的经历。狄济云回到家乡,可能和家人谈起寂寞时家人体会不到是什么感觉,但如果说起饥饿,他们可能也不会相信,现在的部队还能让孩子饿成这样?狄济云会和所有的奇乾官兵一样告诉你,在火场上,就是这个样。饿也能和死神离得很近。
狄济云和他的战友们退伍后,又会有一批新兵来到奇乾,成为这里新鲜的血液。奇乾注定会成为在这里待过的兵们心中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虽然奇乾没有让他们看到繁华,却让他们拉开了一个距离重新审视曾经生活的社会。
我的目光,只在2014年的秋季在这里停留。我见到的2014年的他们,只是奇乾中队历史的一个切片。但我的眼前总会涌现出他们灿烂的青春,那青春里跳动着希望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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