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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猫小姐

时间:2023/11/9 作者: 骏马 热度: 12500
■胡斐

  醒来的时候,赵巨不在。我知道这个结果,但我当然要抱着幻想。幻想是人类的优势之一,有了幻想才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的幻想很简单,无非希望一睁眼,他就睡在我身边,甚至可以用胳膊搂着我的腰,我的脖子,只要他还在,一分钟也可以。

  但赵巨每一次都让我的幻想破灭,他早已经悄悄离开了,了无痕迹。自从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后,夜晚和白天的作息设置已经逐渐同频,这是恋爱伙伴的重要关口。突破之后的下一步,就是进入正常模式,延续古已有之的恋爱情境。我等待了一个月,仍未突破,不过我不准备放弃赵巨重新更换恋爱伙伴,我厌倦了不停尝试,如今建立一段稳固的关系才是我想要的。

  就在上个月,闺蜜马花花收到了最重要的那个字:爱。如果你认为对别人或者让别人对你说出这个字是很轻易的,那你一定来自于上一个时代。那时候“爱”作为最常见的一个字,几乎是泛滥的洪水,随时随地都可以说,真可以说,假也可以说,上至八十岁下至三岁都可以说,某种程度上,它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也和空气一样被忽视。如今不一样了,这个字被严格限制说出,打算说出的时候也有严格的审核条件,这是地球公民公约最重要的条款。每年就我所知,整个地球顺利说出这个字的人不超过一万例。越稀缺,越珍贵,我们都渴望那个字。

  但马花花竟然收到了,多让人妒恨。她和认识不久的一个男朋友,Y,进展迅速,突破了恋爱关系的两层壁垒,受邀在她家里过南极生活。全息影像送来了万年白雪,幽蓝冰川,虎鲸凌空跃出,海豹慵懒地晒着日光。他们穿着极寒羽绒服,把自己打扮成两只胖乎乎的企鹅。马花花不肯在冰原上溜达,弄了一只皮划艇,两个人缓慢穿行在一片银白里。冷让他们动作迟缓,全身僵硬,也让他们更依赖对方。据我猜测,特定的环境催生了别样的情愫,后来她就听到Y对她说了那个“爱”字。马花花差点晕倒,Y之前没有一点要和她固定恋爱关系的迹象,她以为他们仅仅停留在肉体欢愉的关系里,但那个字既然能从Y的嘴里顺利说出,那就证明那个字真实有效。这个世界上有驾着七彩祥云来解救你的人,前提是你要碰到。

  马花花走了什么狗屎运,那么快就遇到了。

  这直接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我开始暗暗较劲,最大的改变在于我不再更换恋爱伙伴,始终锁定赵巨一个男朋友。接下来我在等,像耐心的猎人,等赵巨白天醒来和我四目相对,一起吃饭嬉戏消磨时间,等赵巨某天终于突破重重限制,能够对我说那个字。

  这当然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自从婚姻一词从社会学里消失以后,我们的状态更接近于原始人,随心所欲,没有约束。部分人选择了和机器人共同生活,可以自由掌控两性关系,喜怒哀乐都取决于遥控器,任性一点的人会蒙着眼睛随意一按,按到哪个键就由着机器恋人演哪个部分,自己配合就好,自律一点的只会碰一个键,类似于我太太太奶奶那时候固执到只看中央一套的电视剧。另外一部分人和我一样,更喜欢冒险,不断尝试人和人之间微妙而无法预测的情感博弈。冒险的要义在于缺乏标准流程和结局,你不知道他能不能爱你。

  我和马花花本来过着相似的生活,有意愿时就找一个恋爱伙伴,输入理想条件,公民系统自动选择,从地球的东西南北方都可能冒出你的意中人来,双方看对眼,按下确认键,开始交往。肉体的欲望逐年下降是世界性趋势,有时候我和选定的恋爱伙伴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待着,喝茶,看电影,体会有同类陪在身边的感觉。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是对抗孤独感的武器之一。从效果来看,人又是最不靠谱的武器,某些时候我渴望倾听,恋爱伙伴却因为常年智能化生活丧失了语言功能,只会借助自动输出语音跟我聊天,我不喜欢冷冰冰的程序化。另外一些时候,我痛苦到无话可说,对面的男人却因为找到了说话伙伴而滔滔不绝,像絮絮叨叨的唐僧一样对着我念咒,直到迫使我按下返回键,把他送回自己家去。

  赵巨还好,第一天见面他带了花给我,不是影像模拟的假花,是一朵真的长在野外的小花,金黄,无香气,花瓣已经有些枯萎的迹象。他把花送到我手里,还腼腆地笑了,说这是他很久前采摘的,可惜没有保存好。我立刻把小花送入营养箱,这是明显的认可信号。于是他放心地坐下来,我们全程自主交流,没有借助任何辅助功能,他掌握的词汇量明显高于我,这个古典型男人,他展现给我的都是我喜好列表里的。

  我为赵巨的到来亲自下厨,请食品基地上门配送好食材,新鲜的茄子、辣椒、土豆、鸡肉、花菇,还有葱姜蒜。菜不多,只有两道,一道是我家祖传菜谱里的地三鲜,不用油炸,高温定型后焖炒;另一道花菇蒸鸡,食材处理后倒一点芝麻油,上锅蒸熟。我做得慢条斯理,尽量显露出优雅和贤惠兼有的气质来,在初步印象不错的前提下,我愿意将就对方。

  互相匹配的时候,赵巨的条件中明确他喜欢吃手工制作的饭食,而我恰好还保留着这项优良传统。我们都不太赞同用一粒十全大补丸维持一周的身体需要,那样会把咀嚼的乐趣丢掉。即使不是每一顿,隔三差五我总要亲口咀嚼一下食物。我的味觉神经保持得很好,酸甜苦辣都能够尝出,不像马花花,味觉功能已经丢掉了三分之二,她只留着对甜味的记忆。

  当然,我系着围裙的形象也赢得了赵巨的好感,并且地三鲜和花菇蒸鸡加了分,中途系统回访的时候,他给我打出了80分。这算很高的分值了,在我从前的恋爱关系里,没有超出60分的临界值,我也一样,大家都是将就而已。投桃报李,我回了75分,不能比男人更主动,这是我的观念。赵巨没有幼稚地追问我为什么。他只是一心一意吃着我做的饭,像饿了很久。那样的画面很容易感动自己,也感动别人。

  有前面的铺垫,赵巨申请留下,我同意了。入夜,躺进宽阔的床里,星河遥远,月光明媚,我能感觉到身体里久违的冲动。渴望亲吻,渴望融入,渴望撕扯。此前我已经大半年不近男色了,赵巨迟迟未动,我伸出脚趾,不经意蹭过他的腿,细微的绒毛摩擦着我的肌肤,那里烫了一下。我不安分地继续探索,逐渐手脚并用。后来我的手被他抓住了,他的大手沁凉,心率平稳,忽然就令我索然。我熄了火,把自己硬挤进他的怀里,两只手像温顺的小白兔蹭着他的前胸,安静地任他的冷渗入我的肌肤里。

  赵巨突然问我,如果精神和肉体的愉悦只能选择一样,你会留下哪个?这是个多么老旧的问题,却还是未解。我太奶奶当年在微信里问过这个问题,只不过有特定的前缀,爱情,假设的前提是爱情。看她留存的记录,多数人选择了精神,部分人坚定拥护肉体,也有理想主义认为两者必须兼而有之。我一直记着一句评论,选择精神,因为肉体千千万!我犹豫了一下,很想抄袭这句话,又觉得不能言不由衷。我没有正面回答,我说人类诞生的时候不存在精神,先有了肉体,后有了欲望,精神是慢慢成形的,羽翼丰满后就不再受肉体掌控。顺着我的逻辑,其实只能印证我们又回到了原始的肉体社会。

  他追问,那你的意思是肉体重要?

  我想我们不是已经把它们割裂了吗?点确定键的时候,初衷是为了相互慰藉,生理排在首位。精神上的沟壑从来都有,有时候我觉得我妄图思想,关于生,关于死,关于活,关于爱,就是一种自我折磨,它让我颈椎疼痛,脑袋发木,眼神空洞。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为什么要把普通的会面弄得这么复杂,赵巨让我心生疲惫。我在想要不要送他回去,有时候我一秒就可以做出决定,按下退回键。但我恰好看了一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无比。

  他的眼睛也是古典的,区别于那些喜欢变换瞳孔颜色的男人,他们把瞳孔染成翠绿的桃红的蔚蓝的,假装自己是树是花是天空的意象,来获取女人的关注,就像过去孔雀炫耀自己彩色的尾巴。

  那双黑色的眼睛也恰好看过来,于是我们的眼睛相遇了。这一下挽救了气氛,此前难免东张西望,还没有认真对视过。忽然变成他看我,我看他,十秒过后,很好,身体里的荷尔蒙在释放。他把头凑过来,吻了我的眼睛,我没有片刻迟疑,立刻吻了他的嘴唇,我知道慢一点,他就可能退回到静止状态。他吃到了我嘴里的哈密瓜香气,然后隐忍地哼了一声。幸好,我那天没有用蜜桃,不然也许是他选择了离开。他缠绕着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全息旅游画面里,一只挂在树上笨拙的熊猫,它抱着树不肯撒手,却始终摇摇欲坠。它逗得所有观看的游客哈哈大笑,它是可爱的,原始的,令人百看不厌的动物。

  和赵巨见了几面,别也可以,见也可以。可是马花花喜获Y的表白后,我就不淡定了。我得承认,我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前我不算计,不指望,后来就变了。那以后,我只用哈密瓜的漱口液。也没打算换恋爱伙伴。至少是暂时不想换。

  没看到赵巨,我发了一分钟的呆,然后起床。我觉得很空,问题在于生活比从前安逸了,太多的工作交给了智能机器,省出了大把时间,现在这些节省的时间该怎么处理。谁的时间都是有限制的,即便科技已经能够让人的生命不断延长,但生死接续这种基本的存在形式也是地球公约之一,你不能奢望始终活着,那不公平。有人死就会有人生,有人生就会有人死,这是规矩。我是个守规矩的人,时间有限,得做点什么。

  想了一下,我决定去找马花花。自从她被Y示爱之后,我就再没有联系过她。她明白我赤裸裸的嫉妒,也乐于享受不被人打扰的两人世界。她和Y已经合法地在一起,Y说出的那个字比过去的结婚证更有约束力,他不能再对别的人有动心的企图。这就是我相当期待赵巨也对我说的原因,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专属于彼此,拥有稀少的忠诚。想一想吧,在自由的今天,竟然还能在两性关系里彼此忠诚,多吓人。

  我渴望和马花花重拾友谊,这样也好打听一下有没有捷径或者窍门,好让赵巨早点开口。但马花花不在,我属于突然袭击,并没有提前通知她,所以立刻茫然了。她对访客录制的立体留言一靠近就出来了,马花花换了造型,曾经的短发已经长到了腰间,扎了朴素的马尾,淡定地说近几天都不在家,如果有急事请联系她。她的手里握着拨号器,我毫不迟疑地按了下去。

  马花花没说她在哪里,也没有启动视频对话系统,她的声音并不像录音里那么活泼,像一尾游不动的鱼,游一游,喘一喘,还要浮出水面换气。她要我到家里等她,我说我难得出一次门,不想浪费时间在她家里了。我问她能不能现在去找她,她断然拒绝。显然,她不希望我介入他们二人的生活。

  我气得一脚踹翻了她家门外的桂花树,那是一棵真树,泥土从盆里四溅而出,那些富含营养的颗粒土带来了自然的真实气息,我突然有些怀念从前和马花花坐在公园里吃三明治的情景。真的树,真的阳光,真的春天,风送进鼻子里的都是花香,桃花艳得像喝醉了,我们能笑一整天,就那样躺在树下。

  人过得简单点有什么不好呢?像那样也好,不算是浪费吧。对往事的回忆让我陷入感伤,任我一再呼叫马花花,她都拒绝我去找她。最后我说我讨厌你,我恨你,马花花。然后我中断了通讯,我茫然地走到街上,没什么方向。外面没什么人,那也很正常,人都在房子里。像我一样闲逛在外面,也只会遭遇空荡荡的人间。

  我呼叫了赵巨,我们之间没有时差问题,所以不算是打扰他。赵巨很及时地接听了,我心生感激,格外客气地问他在干什么。赵巨说正在打篮球,和他家里的乔丹。他给我看过那个特意订制的机器人,弹跳力惊人。我其实很想让他停下来,陪我一起走一走,到外面看一看花花草草。但我看见他的眼神在飘移,肌肉也在蓄势待发,我感觉到自己不被重视,只能草草结束了对话。

  迎面过来一群狗,都是巡逻队的狗,迈起步来踢踏踢踏的,为首的一只对我这个在街上游荡的闲人产生了怀疑,它在扫描调取我的身份信息,我懒洋洋地不予理睬。扫描过后,它“汪汪”叫了几声,以示对我怀疑的道歉。我尊重它们的工作,可我并不想有所回应。

  再往前走,隔着玻璃窗贴着一个女孩子的脸,她涂着闪亮的指甲油,正对着太阳光照,脖子上是一条宝石项链,身上穿着防雨布材质的裙子。那十根闪着银粉色的指甲被光照得晶莹剔透,一个闪闪发亮的童年,我忍不住对她笑了一下,她吐了吐舌头,玻璃窗忽然变色,隔断了我的观望。

  想靠近的都在彼此疏远。我们多么陌生啊,谁也接近不了谁。以前我和马花花喜欢去小酒馆,各种乱七八糟的酒,甜饮料,烤肉排,腌黄瓜,一边胡吃海喝一边看三三两两的酒客。我们屏蔽推送信号,只凭经验去判定酒客的职业、年龄、真实身份。我们总是猜错,每一次印证都是误判。那时候马花花说我们俩都没什么眼光,以后会难遇良人。

  我回到家里,窝进沙发里,吃了几粒香榧,觉得自己昏昏欲睡。马花花没有呼我,赵巨也没有。回想赵巨白天的漠视,其实早有苗头。就在前不久,我急于求成,深夜在他熟睡的时候,潜入了他的意识。进入以后一团迷雾,我根本找不到路径,到处都是混沌。我摸索着走,像盲人摸象,期望找到关于我的蛛丝马迹。我应该想到他设了警戒的,但我一时心急,没顾得了那么多。突然触碰到某样东西时,他立即醒来,我还没来得及溜出去。他问我你在干什么。我撒谎说梦游了。他说那你醒了吗?我说醒了。他说那你出来吧。他的意识明朗起来,只留给我出来的一条路径,其他都隐蔽起来。我在电光火石里看到了刚才碰触的物体,是一只熊猫,蜷缩着身体在慵懒地睡觉。我厚着脸皮走出来,他说你违反约定了。我们确实有约定,不借助任何技术去了解对方,只通过本身的感知系统。我们好不容易累积的好感和信任就像被海浪冲刷的沙堡,危在旦夕。我实话实说,告诉他我有多么疯狂地想听到那个字,为了那个字我可以铤而走险,为了那个字我可以不择手段。我问他,你不想听到那个字吗?他闭上眼睛,躺下来,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他说我累了,你在我脑子里走来走去,让我感觉到疲惫,我想歇一会儿。我一夜未眠,睁着眼睛在等。后来他在凌晨四点三十分突然消失,他知道我醒着,但没有说再见。

  我只能说,那以后我们的见面都是由于惯性,习惯一个人,依赖一个人。惯性让我们没有及时分手,惯性让我们保持了见面,惯性让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我痛恨惯性,但我又觉得还有机会。轮子还在奔跑,只要不停下来,就总能到达某个地方吧。

  不知道是头脑还是身体的意思,我一跃而起,穿好衣服奔出门去。我去了四川。交通发达到瞬息可达,但没人喜欢出门了。上一个时代那种导游挥着小红旗,男男女女像一根绳上的蚂蚱,同吃同住同睡同找厕所的辉煌早已经不存在了。各地的风景都能完整地多维复制再现,然后为你送到家里,著名的旅游公司MD的口号词是抄袭而来,但还蛮贴切的,“我们不虚拟大自然,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我也每年向MD付费,虽然价格不菲,但胜在便捷。

  躺在沙发里情绪陷入迷茫的时候,我想到了马花花,再想到赵巨,然后大熊猫突然闯进我脑子里。我不想让MD把它们粘贴过来。活的,笨的,胖乎乎的,圆滚滚的,那些原生地的熊猫,我想去看一看它们。

  自然保护区面积太大,费了一些周折才找到两只。它们在爬树,顺着树上的分叉向上攀爬,前面的一只爬到树干的凸起处,然后翻个身躺下来,摆成舒服的睡姿。另一只沿着它的路径爬上去,遇到了同类造成的障碍,它们推推拉拉,然后一只掉下去了,摔在草地上。草地很软,它迟缓地振作起来,继续攀爬。整个过程循环往复,简单幼稚,我看了两个小时。后来我丢了一个苹果给它们,它们又开始打架。我被保护区监控系统警告一次,提醒我不要随意喂食野生大熊猫。我对着无处不在的镜头抛了个媚眼,然后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心智不成熟。空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位游客,请注意言行。对那些刻板的监控机器人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把自己伪装成一只熊猫,距那两只二十米远。

  这倒没什么趣味,纯粹只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虽然日近黄昏,但我要求景区虚拟了日光给我,这一小块不落的太阳之地只有我。另一边的自然环境里,两只大熊猫吃吃睡睡,打打吃吃。无非就这么多了,生活的全部内容算起来不超过十个手指头。但赵巨为什么谜样的喜欢它们,因为它们的黑眼圈,它们的慢吞吞,它们的一成不变吗?

  有人似乎在喊我,连着叫了两声熊猫小姐,我抬起头,感觉到那确实是在叫我,而不是叫那两只。我眨了一下眼,以示听到了呼唤。另一边继续喊话,换了一个男声,语气没那么刻板,熊猫小姐,您的游览时间已接近限值,请准备离开。我皱眉,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游览还有限定时间。他抱歉地跟我说规定已经制定很久,在游客导览中有提示。我根本没看那个导览,那我只有乖乖听他的,准备离开。

  可能我的步伐过于沉重,因为我没有找到答案。监控后面的人想安慰我,他说你现在还是一只熊猫,要不要我帮你留影。我忘了还没有撤掉伪装,那身虚拟的黑白相间的毛,那对黑眼圈,都还是完美的一只熊猫。我不自然地对着空中笑了一下,他说熊猫小姐,你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啊。我说我在笑啊。他说你笑得不自然。我说我本来就是只假熊猫,怎么会自然?他送了一杯咖啡给我,我说有酒吗?空中明显地安静了几秒,然后他说出了保护区我可以请你喝两杯。我问他你是人类吗?你要和我约会吗?他说我就是人类,等你出了保护区,我们来谈约会的事情。

  我当时的想法,保护区的工作真不好干,为了哄游客遵守规定,什么样的话也得说。我离开了保护区,一个男人准确地拦截了我。他说我想和你约会,要一起喝两杯吗?卷卷的头发,也是黑眼珠,他笑起来像一棵向日葵。我说你太随便了。他说慎重才能遇到恋人吗?那倒不一定。和赵巨比起来,他太轻浮了。他说我已经自行匹配过了,我们挺合适的。我问他为什么滥用进入保护区的个人资料,他俏皮地眨一下眼,没办法,资料自动进入我的审查系统,就好像命中注定,没法抗拒。我感觉到这些话有毒,它让我意志软弱,精神涣散。如果不是为了赵巨而来,我可能痛快答应他了。我问他熊猫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他不假思索,可爱啊,除了可爱也没别的什么了。看我不满意的表情,他说你想要哪方面的答案呢?我犹豫了一下,说一个男人心里藏着一只熊猫,会是什么原因。他顺杆爬,说我心里也住着一只呢,你要不要看看?他要是不那么油嘴滑舌,我就会和他喝两杯。我转身要走,他说熊猫小姐,心里住着什么都是偶然,我喜欢过驼鸟、大象、火烈鸟,都会在我心里不时浮现。这只能说明我喜欢它们。

  我已经走远了,他的声音还响在耳边,熊猫小姐,下次来一起喝两杯吧。

  我想好吧,顺其自然吧。我不想强求什么,得不到就不花心思。其实我是在暗示自己,别再纠结赵巨不赵巨了。肉体千千万,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马花花联系我的时候,是在墓园。我简直都傻掉了,Y躺在墓园的格子里,空间小到不必估量,我甚至忘了他长什么样子。马花花一身黑衣,黑发散落如草,像浮在游动的池塘里。池塘里都是黑色的水,晃一晃,要溢出来,晃一晃,又收回去。我不敢问她怎么了,但马花花笑了,她说你别替我惋惜,我值了。她放了大把大把的芍药,那些花又哀怨又喜庆。马花花说我才明白,爱这个字有多沉重。能不说就不说,能不听就不听。她大大的眼睛瞪着我,像开了一对警灯。Y虚度了那么多年,突然将死,他被死的严重性吓住了,相当于从悬崖上往下跳,太快,来不及准备,第一反应就是爱一下谁。其实吧,Y遇到谁就会爱谁,如果他遇到你,也会爱上你的。

  我五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可是马花花一副幸好是她的表情。她说幸好是我,此生都无憾了。什么逻辑呢?这不算虚假的爱吗?怎么能听凭他就那么轻易地说出去呢?审核委员会都睡着了吗?我的小人之心蹦跶出来,我咳了几下以做掩饰。马花花说Y说的是真的啊!那时候他的爱对谁说出来都是真的。真的就好,真的就好,我讪讪干笑。

  我们去喝酒,以前厮混过的小酒馆。油爆腰,红柳肉,辣爆粉,什么能催生出食欲就点什么,清酒,白酒,啤酒,想到什么喝什么。马花花高兴的时候总要唱歌,她一唱歌我就想睡觉,我说你别唱了,我眼睛快睁不开了。她说你再喝一杯,来一杯纯纯的伏特加吧,叫醒你的眼睛。我想我们俩都醉了,是不是要呼叫空中交通。

  马花花唱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时候,我被一个男人扛到了肩上。我大喊大叫,他只低声说你安静点儿,马上就送你回家。马花花来救我,她撕下来我一只袖子。酒馆里的保安跑过来,但是那个男人没什么恶意,他是赵巨而已。赵巨证明了自己是我的恋爱伙伴,然后让酒保找车送马花花,他把我带出了酒馆。

  夜里的风还是自然风,并不像室内那么温暖,我那只没有遮挡的胳膊垂下来,被冷风吹出了鸡皮疙瘩。我说我冷,赵巨停下来,把我从肩上卸下来,把他的衬衫帮我穿上,接着又把我扛到肩上。我说你要干嘛?我又不是一袋大米。他说我也不喜欢扛大米。我说我自己可以走,他说就这样吧,这样挺好。

  但我不觉得好,我说这样头朝下,我想吐。他停下,把我放下来,俯下身,说那你到我背上来。这样比刚才舒服多了,我趴在他背上,随着他的步伐轻飘飘地往前走。我说赵巨我们不叫辆车吗?赵巨说走吧,走累了再说。他问我下午去哪里了,我问他你来找过我吗?他说我来的时候你不在,你去哪里了?我把脸埋在他后脖颈里,我说去看大熊猫了。他用奇怪的语调问我为什么。我想你不知道吗?还来问我。所以我就赌气不说话。他把我的脚往上抬一抬,然后跑起来,我觉得他像一匹暴怒的马,赶紧搂紧他的脖子,起到一点让他刹车的作用。他被我勒疼了,呼呼喘气,却慢不下来。

  他停在西河的大桥上,桥高百米,桥下是车河,桥上是车河。在人间的光芒万丈里,我们是两个愚笨的人。赵巨说我们试一下,看看跳下去会怎么样?他已经靠近栏杆,他背着我没办法站上去,所以他就准备挺身向前,再向下俯冲。我没有挣扎,我也没有喊叫。在那一刻别以为我会想到死,大桥附近的警报系统已经开启,赵巨稍有异动,就会被网罩住。我们掉不下去,只会停留在半空。像飞蛾扑网。赵巨扭头问我,你想也不肯想一下吗?我们掉下去会怎么样。我说别再傻了,我们回家吧,回家去吃菠萝饭,我好饿,胃里空,心里也空。空是头怪兽,在那一瞬抓住了我。

  赵巨放下我,我们四目相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在擦身而过,世界没有一刻是静止的,但又好像每一刻都是静止的。我说我那天偷看的时候,你心里有一只大熊猫在睡觉。他说我喜欢熊猫,小的时候父母领着我去看它们,它们喜欢爬树,我用树枝刺了苹果送过去,它们会抢。它们被人宠爱,都宠成了孩子。我想好吧,你想简单的时候,故事就是这么简单。

  回到家里,我做了菠萝饭,用干燥的米饭混搭虾米、腊肠和豌豆,心无旁骛地炒好,再盛进菠萝壳里。红绿黄白,一碗饭我们吃了很久。总有些话想说,米饭却在舌尖打转,等到米饭空了,却不再想说。

  我们躲在床上看星星,赵巨说如果跳下去了,我怀疑我能说出来。我说不要,那样没意义。赵巨说我那天想对你说的,就在你偷看我的时候。什么时候,我侧过身枕着自己的胳膊,看见赵巨的眼睫毛振翅欲飞,频率极快地抖动。我知道你醒着,我也醒着,我们都在等。后来我试过,但我做不到,我的语言功能被锁了。所以我就悄悄走了。

  哦,是这样吗?我把手搭在他的眼睫毛上,它们在我掌心轻轻地扑腾,然后就歇下来。我说我去看大熊猫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他很有趣。他想和我约会。赵巨说你想答应他吗?我眨眨眼睛,说想过,不过我先认识的你,我们还没有正式分手。你想和我分手吗?

  赵巨的头靠过来,我们的眼睛离得太近,像一对斗鸡眼。他说我想和你再试试。我伸手从空中调了一张照片,那是保护区的男人帮我拍的,我穿着熊猫的外衣,黑眼圈,看不出来高不高兴,圆滚滚却很可爱。赵巨对着我的照片笑了很久,直到笑出了眼泪。他说熊猫小姐,我觉得我们很合适,你要和我再试一试吗?

  我说我们会等到那个字吗?

  他说不一定。

  我突然想试试那个字。我鼓了鼓丹田之气,然后模拟了几遍准确的发音,我把它像滚雪球一样,从一个小小的字体逐渐滚成一个铁球,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慢慢推上去。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我推着一个字向嗓子眼迈进。我感觉到喉部的颤动,舌头和牙齿蓄势待发,我要用那个锋利的字刺穿我和赵巨的命运。

  在最后一刻,我失败了。它缓慢下坠,然后加速度,灼热和摩擦伤到了我的部分内脏。原来想说出它和说不出它都一样疼痛。

  我忍住眼泪,又问赵巨,我们会等到它吗?

  他说不一定。可是,我们再试一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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