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偏僻,只有一家面馆,店名勾馄。不看牌匾,“勾魂”,听着挺吓人。来店里才知道,是馄饨的馄,既卖馄饨,又卖面条,故名勾馄面馆。店主借这个谐音,八成想把来客都“勾”成回头客,预兆生意昌隆。我以前没来过,但最近几天总来,不知算不算回头客。来这儿,我从不点馄饨,真怕把“魂”勾走?谁知道呢,反正我只点面吃。
还有,啤酒。
面馆不大,三四十平米见方,装修简陋。两侧靠墙,对齐摆六张桌。我自己一桌,坐最里边,面向吧台。算上我,屋里坐了五个客人,另外四人,两两一桌,坐进门右手边。
和前几天一样,我点的牛肉汤面半天不上来。我笑笑,准是看我不点菜,不乐意招待。行,磨蹭吧,我不着急。拿起手机,先看会儿,等面来。一个视频引起我的兴趣,说一个女的给养子办婚礼,婚礼现场发现,儿媳妇竟是自己走失的亲生女儿。净扯犊子,这种事只在电视剧里看过,现实中哪有?
“咣当”一声,吓我一跳。服务员把十瓶啤酒放桌上。看他转身要走,我放下手机说,哎,免费小咸菜呢?他面色不悦,没吭声,白了我一眼,扭身去拿。服务员是男的,二十来岁模样,一头黄发,牛哄哄的样儿,瞅着有点二。
我没理他。等不得了,“砰”,起开一瓶,杯倒满,一饮而尽。酒进肚里,开始拱劲。虽说能喝点,但连天这么整,谁能受得了?原本五瓶到顶了,今天一下要十瓶,没等事成,估计人先废了。可不喝咋整?壮胆,全靠它呢。
咸菜拿来了,一碟萝卜条,我不太爱吃。没别的吗?我用眼神问黄毛,他看都不看我,听见邻桌叫他,赶忙跑去了。我心知肚明,几瓶啤酒,一碗面,根本不挣啥钱。店小就靠翻台,这张桌子,整晚我一人占用,一占一个礼拜,搁谁都得烦。但哥让我这么干,就得这么干,今天我豁出去了。
稍一走神,酒又进去一瓶。四瓶完事,感觉像五瓶进肚,酒在胃里,越发翻腾。每回有这反应,就是到量了。
我感觉脑袋沉沉,直点头。两眼扫了一圈,屋内一个客人都没有。黄毛坐在吧台里,一边偷看我,一边打电话。他说话声不大,电话那头说什么,更听不清。只隐约听黄毛说一句,五万啊。打电话呢,还是打麻将游戏呢?我心想。上班时间不干正事,我要是老板,早他妈把他开了。
面还没上来。我有点生气。迷迷瞪瞪起开第五瓶啤酒。右手一扬,冲吧台大喊道:来碟免费花生米!
黄毛怔一下,没好气地说,没了!眼看花生米在那摆着,我手一指,问他,那是啥?他慢腾腾起来,嘟哝着走向免费区。黄毛把装花生米的小碟往桌上一摔,小声说一句,菜都点不起,穷鬼一个。
一个酒嗝打上来,酒气直冲上头。
骂我穷鬼?够了,有这一句,足够了。我隋家仁这辈子,最恨别人看不起我。不管别的了,先把黄毛干了再说!我脸色通红,一跃而起,抄起桌上一瓶啤酒,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借着酒劲,朝他身上猛砸下去。杂种操的,连个小崽子也瞧不起我?杂种操的……
汽车拐上一条崭新的柏油路面,开始加速前行。车上不少空座,大家稀稀拉拉坐着,彼此不说话,心情都不太好。是啊,来这种地方,谁能高兴起来呢?我扭头看向车窗外。前面是一座山丘。我要去的看守所,偎依在山脚下,掩在丛林中。看守所怎么建在景色这等优美的地处?我有些纳闷。
汽车又转过一道弯,看守所的黑色大门便映入眼帘。我心里“咯噔”一下。
在门卫室登完记,他们让我坐在一个窗口外面等。窗口很多,用玻璃隔开,里外都能看见。眼皮向上一撩,我看见家仁从里面出来,一个狱警带着。
距家仁在面馆打人,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感觉像一个世纪过去了。他又瘦了,脸更显长。额头的伤口还没完全好,估计当时酒瓶碎了,也崩到了他自己。头发剃了,显老,有点愣。他在玻璃窗对面坐下,看向我。我拿起一旁的话筒,贴在耳边。一股凉意电流般钻进身体,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
玻璃窗隔开里外两个世界。恍惚中,仿佛时空也重叠了,我看见一个人影走过来。
卫校毕业后,我在一家医药公司打工,负责接待工作。那天,家仁头发比现在长,身着深色短袖,第一天来公司报到。知他来意后,我带他去经理室。到三楼出电梯时,他挡住电梯门,对我笑笑,示意我先走。看得出来,他很绅士,腼腆,不太爱说话。也许,就在那一刻,他让我产生了好感。
当时,我工作的地点在一楼大厅,每天上下班都能见到他。工作中,我们也有交集,一来二去,就成好朋友了。转眼来到冬天。有天下班,见他垂头丧气的,我问怎么了,他说挨经理骂了。我安慰他说,哪个员工没挨过骂?正好回家顺路,给你讲讲公司的事。快到我家的时候,他说要请我吃饭,我说今天不行,得去幼儿园接孩子。他听后一愣,咋还有孩子?我原本没想瞒他,但顺嘴说出来,自己也吃一惊。他说,那就带孩子一起去呗。吃饭时,他似乎很喜欢宁宁,逗得她哈哈大笑。宁宁好久没这样笑了。我坐在一旁看着,外面虽是寒冬,心里却有股暖流蠢蠢欲动。
后来,他离职去了别的公司,但这股暖流一直给我希望。日后的一次次交往,都化为丝丝暖意,流入江河,汇成湖海。我也一次次愈加坚信,这世间,还有真情,还有包容和爱。当时,我完全被他融化了,而且百分百相信,自己和孩子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了。家仁也错了,他根本不了解自己,嘴上说不在乎我的过去,其实内心很在乎。不然,他为什么总是疑神疑鬼的?
宁绣之!家仁突然大声喊我。我怔在那里,拿着话筒的手突然哆嗦一下。
我抬起头,见他正瞪我,两眼尽是往日酒后的凶光。我下意识地往后躲,坐直身子。怎么?还要打我吗?见我这样问,他眼神反而低下去。
这么多年,除了自己媳妇,还没见你打过别人。为什么打人啊?我问他。
喝大了。他挠挠头,淡淡地说,眼睛不看我。
一连几天去那儿,都喝大了?
你咋知道?他眼光一聚。
你不说,警察还不告诉我吗?
抓我进来的那个?
对。警察说,询问时,你只答服务员说话呛人,其他什么也不说。到底怎么回事?
哥没来吗?他不答我,却反问我。
哥忙。我继续追问,这个时候了,你还瞒……
别问了。他声调突然变大,你去问哥!
看他情绪激动,我赶紧转移话题。忽想起出门前,家邦让我捎句话。哥问你,有什么要求。
我能有啥要求,你们还在乎我的死活吗?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没等我说完,他立即起身,愤然往监舍走去。押他来的狱警一怔,急忙追过去。
你们还在乎我的死活吗?回家路上,这句话一直在我脑中萦绕。那时,夕阳悬在天边,将要沉入大地,一抹彩霞映红了来时路。
我气囔囔地走回监舍,把自己往铺上一扔,就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往事一幕幕回闪。
别的事不提,单说绣之。我明明亲耳听见,她还嘴硬说没有。
兴许接待工作干久了,绣之总眼带笑意,一头短发,清爽干练。她比我大三岁,但我俩站一起,她明显比我小,给人小鸟依人的感觉。年龄不是问题,我喜欢的是人,孩子不是问题,我也能接受。我不能接受的是,绣之和那男人——宁宁的亲生爸爸,还有联系。绣之说,为了孩子。可我不信。那男人确实比我有钱。直到现在,我也没个稳定工作。目前还要靠绣之在哥药店打工维持家用。可是绣之,你真糊涂,光有钱就够吗?你不想想,他珍惜你吗?珍惜的话,会抛弃你们娘俩吗?你说他有老婆,没法给你家。一提这茬,我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一个男人应该干的事吗?
后来,听说那男人去了外地,绣之和他也断了联系,我们的生活终归平静。宁宁一天天长大,其间因绣之不怀孕,我们烦恼过,后来查明竟是我的原因。老天真能闹笑,我无言以对。好在有宁宁,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但最近半年,绣之像要“旧病复发”。一件小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事跟哥有关。
哥能干出这种事吗?我咋都不敢相信。哥为人我知道,仗义,有头脑,吃得苦,干啥要样儿。哥很顾家。念完高中,他没去考大学,他说父亲刚过世,母亲年事已高,我还小,家里全靠他呢。
我和哥性格不一样。小时候的一次意外,把我吓着了,从那以后,总不自信,遇事没主意。读书更不行,勉强混几年电大,毕业了,老毛病也跟着毕业,干啥总不长远,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不是自己干不下去,就是被辞退,越来越不自信。
到了成家年龄,哥看我还单着,嘴上说我不争气,其实内心为我着急。哥做梦也没想到,有天我竟自己带回一个女人。见面时,哥觉得绣之花枝招展,不像过日子人。可一想,日子是我和绣之过,自己顺意就行,便张罗给我办了婚礼,了却一桩心事。
绣之母亲去世那年,哥在外地,我一下没了主意。哥坐一夜火车专程回来。他说,老亲家是绣之唯一的亲人,老人家走了,得帮绣之好好办一回。印象中,那场葬礼比父亲的还隆重。出殡那天,绣之哭得泪人似的。哥也哭了。那以后,我知道哥对绣之的态度转变了,心里特开心。
直到半年前,我隐隐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我还是相信哥,总觉得哥对我那么好,不会对不起我。我猜多半是绣之嫌我没本事,主动为之。所以我只对绣之来气。
说起来,事情也确因她而起。
宁宁上中学住校,绣之白天在药店忙活,一般不回家。那天中午,我喝完酒,闲着没事,去药店看绣之。你怎么来了?我进店时,绣之有点意外。那段时间,哥总数落我,说我整天喝酒不干正事,所以我不愿去他店里。但当天不知怎的,就是想去。绣之正做午饭,见我来了,说再加个菜。我说不用,刚吃完。她没听我的,继续在厨房里忙。
我在店堂找个地方坐下来。拿出手机,随便翻看,看到一个标题:现如今,钱多钱少是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吗?这是谁提的狗屁问题,我刚要往下看,突然听到绣之喊了一句:家邦,家里没盐了,你去门口超市买袋盐来。
起初我一愣,以为哥回来了。再仔细寻听,刚才还忙得热火朝天的厨房,一下没了动静。我坐在原地,眨眨眼睛,感觉哪里不对,又好像没啥问题。
终于,我想起来了。“家邦,家里没盐了”,对,就是这句。从这句话里,我听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我立马起身,直奔厨房。咋的?哥都不用叫了?几个意思?绣之站那儿一动不动,也不出声。我继续问她,看我拿不回钱,嫌我这个穷鬼了?
她不说话,便是默许。不知酒劲拱的,还是气的,我脸色憋通红,上去就是一脚。我说最近咋一碰你就不让呢,还骂我穷鬼。让你嫌我……
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
一缕晚风,乘着曲声,穿过店堂,飘进厨房。都什么节气了,屋里还是闷热,这股风来得正好,凉爽,惬意。
终于熬出头了!这些年,绣之真不容易。自从嫁过来,别说她是老三主心骨,连我这药店,也靠她操持。今晚做点好菜,犒劳犒劳她。油焖大虾,蒜蓉西兰花,她最爱吃了。
三年前老婆得肝癌死了,儿子去年上了大学,家里孤零零剩我一人。没什么事干,寻思开个药店吧。没想到,开业后生意还不错。忙不过来时,我和老三说,绣之在医药公司上过班,让她过来帮帮我。老三当然乐坏了,绣之来我这儿,家里花钱宽绰不少。别说,绣之是把好手,来不到一年,药店生意比以前更火了。
老三命好,找个好媳妇。他从小就命好,爹特别疼爱他。爹说我是大哥,在外面要多照顾弟弟。爹发话了,我不敢不听。老三性格虽懦弱,但向爹告起状来,一点不怂。外面一起玩时,我得让着他。捉迷藏,得老三先找到我。弹泥球,肯定他赢得多。爹有好吃的,得老三拿完,才能轮到我。
我现在都想不通,爹为什么对老三那么好?
和老三比起来,绣之命苦多了。单亲家庭长大,从小没父爱,长大被人骗,成家了又摊上老三这样的主儿。绣之没谁诉苦,时间久了,拿我当自家哥,家里家外事,都找我商量。按说我该避嫌,但细想想,老三过日子不行,我当哥的,再不给绣之信心,不支持她,这家早晚不得散?
听绣之说,最近半年,老三喝完酒总动手打她。我知道后非常气愤,当绣之面,臭骂他:动手打媳妇,算什么男人?这些年,家里家外都是绣之忙活,你干成什么事了?有什么资格打她?不争气的东西,还以为老爷子在世,处处护着你?现在不是那时候了,再打再闹,看不送你进监狱!
什么东西糊了?我正愣神,突然听到喊声,转头一看,是绣之回来了。她刚进药店,就跑过来。见锅里正冒烟,她连忙掀起锅盖,油焖大虾竟已烧干。她推推我,责备说,这么大人了,锅都看不住,想什么呢?
我笑笑,光想老三的事了,忘了锅里还有菜呢。老三怎么样?
瘦了。她说,看样子还在气头上。
说什么了吗?
没说太多。只问你怎么没去,还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打人。
我站在绣之背后,心里一紧,他打人,我怎么知道呢?
绣之收拾糊锅,一直没回头,自己嘀咕,是有些奇怪。她停顿一下,又说,家仁要是有你一半能力,也不致今天这局面。你们性格差太多了。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俩是不是亲兄弟?
有些事,绣之心知肚明,只是不便说出口。其实,我和老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当年,老三亲妈还在我们老家农村住。刚结完婚,她男人就去部队了,留她一人独守空房。爹会木匠活,有年夏天给她家打家具。没想到,俩人触景生情,后来还生下老三。这种事,在村里哪能瞒得住?她男人知道了,要带她走。没办法,她只得抛下老三。现在想起来,当时妈嘴上说老三可怜,其实内心也怕爹出事。妈说,军婚啊,闹大了,爹得去坐牢。一家人全靠爹挣钱吃饭呢。还说,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啥事都能过去。就这样,妈原谅了爹,从此把老三养在身边。
懂事以后,我问过妈,爹破坏军婚,为啥没判刑呢?妈说后来才弄明白,原来那男人没军籍,不是现役军人,顶多算部队工作人员。人家不想要老三,才想出这招吓唬爹。二妹走丢后,家里空落落的。突然来了老三,我有了玩伴,时间一长,就如亲兄弟了。又过些年,爹说有个亲戚在城里开家具厂,让他去帮忙,爹就带我们全家投奔亲戚去了。
啊,我想起来了!绣之突然转过身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说,听家仁说过,小时候他遇到一次意外,是你救了他。从那以后,他性格就变了。
我心里一惊,没吱声,立刻转怨。哼,早知爹怪罪我,悔不该当初救他……当绣之面,我不好说出来,只在心里偷偷愤恨。
事情你们都清楚。那个警察清清嗓子说,隋家仁把人打成轻伤,涉嫌犯罪,现拘在看守所,如果定下罪,就要入狱服刑。你们双方家属商量商量,看看下步怎么办。
我偷瞄一眼家邦,他身穿深色夹克,正坐椅子上低头抽烟,一声不吭。他头发有些长了,看上去比前段时间瘦了点,但脸型还是一样方正,浓眉,大眼。我上前推推他,家邦,警察问呢,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看我一眼,向前动动身子,没言语,继续抽他的烟。
平时挺能张罗,今天怎么了?我心里嘀咕着,眼睛转向对方家属,说这事能不能通融通融啊?
对方正在气头上,冲我说,把我们孩子打成那样,想和解,至少拿十万,否则没门!
我还要上前哀求,警察却把我拦下,说我们科长要了解些情况,请你跟我过去一下。
从科长办公室出来,走回调解室,只有几步路,但我感觉走了好久。科长说来说去,意思要我破财免灾,不然,恐怕家仁躲不过这一劫。可是,我哪来十万块呢?
钱的问题暂且不说。我能感觉出来,到底救不救家仁,家邦也纠结。假如家仁回来,还像以前那样折磨我,喝完酒还是打我骂我呢?如果不救,毕竟是自家人,真要看他遭此牢灾?家邦真能狠下心不管自己兄弟?我承认,家仁进去时,我轻松多了。可现在,连我也犹豫。不救,纠结;救了,更纠结!
调解室的门虚掩着。我伸手去抓门把,脚步却仍犹豫。忽听室内有人说话。准是家邦和对方商量呢,先听听他们怎么说。我心里想着,身体稍稍弯下,耳朵凑近门口。
没出多大事,凭什么要十万?声音不大。听得出来,是家邦的声音。
凭啥,你不知道吗?对方很激动。骗我们孩子说不能打坏,结果打成这样,还想赖账?
我怎么赖账了?当初说好的,五万。就这么多,不要算了。
算了?信不信我给你捅出去?
这家人,真无赖。我在门外有点气愤。事实很清楚,我们也认赔,还能告哪去啊?
捅出去?什么意思,上告啊?家邦听了,也这么认为。
告个屁啊!对方声音越来越大,嘴里的话,也越来越不靠谱。我说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逼急了,全给你抖出去!
什么?一直压低声音的家邦,这会儿也急了。
装糊涂是吧?亲手把自己兄弟送进去,什么人性呢!
啊?怎么回事?我越听越不对劲,只听家邦在里面大声喊道,我警告你啊,别他妈胡说!
我胡说?我们孩子亲口说的,你花钱雇他,让他故意找茬挨打,把你兄弟告进监狱……
啊?啊!
我震惊至极,惊呼两声,只觉眼前一阵漆黑,瘫倒下去。倒地时,身体顺势撞开了那道门。就在眼睛闭上的一刹那,我见他一脸木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眼仓惶,支出双臂,向我跑来……
夜色幽暗,透不过气来。
病房里,只住我一人,静穆,瘆人。房门没关严,留出一条缝。医院走廊的灯坏了,消防指示灯偷偷绿着,灯面上的小绿人,慌慌然,扭头样儿向下跑,生怕别人看见似的。
我躺在病床上,始终想不通。兄弟俩能有多大仇呢,还能这样蓄意陷害?他还是我认识的家邦吗?对自己兄弟都下得了狠手?人心真是海底针,想想都可怕。难怪家仁让我问他为什么打人。难道家仁早就知道这一切?果真这样的话,家仁你太糊涂了,明知是火坑,还要自己往里跳?那个服务员更是二货,什么钱都敢挣。这俩人都不冤,活该受这份罪。
房门突然张大了嘴。他拎袋水果进来,手脚不太自在。他一句话不说,进门先倒杯水给我。见我不喝,又洗了苹果,削了皮,递给我。我没接。他放在我嘴边,我说不想吃。
我不想看他,把头扭向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那家面馆……你什么时候兑的?绣之转过头来,突然问我。
我愣住,手上一抖,苹果掉到了地上。
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不等我说,她又问一句。
啊?我……
绣之见我不再吭声,又说,那个服务员打电话了,问赔偿的事。说你是他老板,你暗示他,激怒那个客人。报警也是你让的。你在电话里答应他,事成之后给他五万块。可事成了,你却没给,他才把事情告诉家人。
能说了吗?绣之两眼直瞪。
我想答她一句,你说得对,都是我干的。可嘴唇像涂了一层胶水,怎么也张不开。在她眼神一再追问下,我从嘴角的缝隙里,挤出几个字:你不明白吗?
或许病房灯晃的,绣之眼里现出一缕光亮,但立马消失。非要这样吗?绣之顿一下,你这么做……对得起咱爹吗?这一问,像一把布满伤痕的剑,瞬间把我刺穿。
对得起爹吗?那我问你,咱爹又是怎么做的?作为父亲,不该珍惜自己的家庭吗?不该公平对待自己的每个孩子吗?我擦擦眼泪,越发激动。家庭,原生家庭对每个人来说,太重要了。好,我现在就告诉你,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究竟多大。我所做的一切,都因家庭而起。
咱家早年间有个二妹,你知道吧。二妹很小的时候,有年夏天,爹带她去地里。爹干农活,二妹在地头摘花捉蝶。快到中午时,有人来地里找爹,说村里有个孩子高烧惊厥,要爹送县城医院。爹一着急,竟把二妹忘在地里。等送完那个孩子,再想起这茬时,二妹早不见了。从此二妹杳无音讯,是死是活不知道。听妈说那几年,咱家为了找二妹,没少花钱,又托人,又报警,最后也没找着。仇恨的种子,就在那一刻种下。没错,那个高烧惊厥的孩子,就是老三。如果爹不去送老三,二妹怎么能丢?老三的命是命,二妹的,就不是吗?
我比老三大七岁,但我俩一天生日。有年过生日,爹买了山楂罐头,偷偷塞给老三,告诉他,自己吃,别让你哥看见。我当时回屋取东西,赶巧听见了。我特别震惊,心都凉透了。老三是孩子,我也是啊!爹常年在外,干木匠活挣钱养家,顾不上自家,屋里屋外都是我跟妈忙活,到头来,连瓶罐头都没我份?我心里难受,但不敢跟爹争,就自己偷偷哭。老三不干活,爹从来不管,换作是我,爹抄起东西就打。那时以为自己犯错,现在懂了,自己亲爹啊,偏心至如此地步!老三是儿子,我不是吗?
爹去世那年,说起爹的偏心,妈才告诉我,老三小时候那次意外,爹一直耿耿于怀,说我没照看好老三。我冒死救下老三,爹不但不念我死活,还埋怨我!
那些年,妈没少劝我。说爹有苦衷,劝我不要记恨爹,更不许我亏待老三。妈说有些事,还是忘了好,包容别人,也放过自己。多年过去,我以为自己迈过了那道坎,忘了那些疤。直到有一天,你笑着站在我面前,我问自己,为什么最好的都给老三?那一刻,童年的阴影又在我眼前闪现,过往的委屈又在脑中缠绕。而我的内心,也在悄悄变化……
跟谁都没关系。绣之突然打断我,终归是你的心魔作怪。她从病床上坐起来,见我堆在椅子里,泪流满面,伸手递张纸巾给我。你有妈有家,比家仁幸福多了。家仁命运多舛,连亲妈都抛弃他,或许因为这点,爹才给他更多的爱,咱妈才选择容纳他吧。
她拿起杯子,喝口水,接着说,家仁从小到大没做错什么,他敬重你,拿你当亲生哥哥,你却这样对他。如果依你的逻辑,等他出来了,也得报复你呗?
绣之一语中的!那一刻,我张大嘴巴,只觉胃里有东西不停翻涌,想站起来,却全身乏力。我手扶病床,口鼻不由自己,喷出一滩污浊之物……
清晨,天蒙蒙亮。
沉寂了一夜的大地,刚刚睡醒,眼前像遮了一层纱,看不清,也看不远。这一晚,反反复复,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绣之的话。
还有,那个计划。
那家面馆,出兑很久了,价钱也不高。当时,药店有绣之照看,不用我操心,我就把面馆兑下来,自己打理。
当我决定了,就计划好一切,然后开始实施。幸亏面馆兑的时间不长,绣之和老三还不知道,否则,又白费一番周折。我知道那段时间,老三没事干,整天和绣之闹。我和他说,面馆老板欠我钱不还,还玩失踪,听说最近回来了,可能会去面馆,你帮我盯住他。
“叮铃铃”手机闹铃响了。我突然想起,昨天去医院前,看守所来电话,说隋家仁申请见家属,而且只见隋家邦一个人。
不觉间,外面已经通亮了。
他像在思索什么,低着头从监舍那边走过来,看起来,精神状态好多了。
哥,你瘦了。他坐下来,拿起话筒说。
很多天没见,听他像往常那样叫我,我心里一酸。俩人面对面,只隔一层玻璃窗,如果不是衣着不同,真不知我俩谁在里边,谁在外边。
我回过神来。这段时间,我一直和对方谈和解,谈成了就能判缓。但对方狮子大开口,想讹咱们。不过你放心,哥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
他勉强笑笑,说,别费那劲了,谈不谈成已经不重要了。他看看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哥,还记得咱小时候家里养羊吗?你常去村子附近的铁路边放羊。
我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了,心里一颤,眼神却假装疑惑。
那天,我非要跟你一起去放羊。哥,你说多巧,偏偏我喜欢的那只小羊自己跑上铁道,一条腿又卡进铁轨缝里,挣脱不得。而此时,一列火车正从远处驶来。我看火车还有距离,就迅速跑去救小羊,谁想小羊卡太紧,一时救不出。当我救出小羊,它一瘸一拐跑下铁道时,危险已到我近前。
我怎能忘了那次意外?这些年,它像一把利剑,始终插在我的心口,隐隐作痛。这一刻,我不会打断他,想听他说完。
哥,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你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听到火车鸣笛,你立刻醒了。看我正在铁道上救小羊,你吓得两腿发软,拼命跑向我。你跑,火车也跑,火车快,你更快。你比火车先到一步,一把拽过我,护住我,和我一起滚下铁道。滚落时,你的小手指被石头硌断了,右胳膊和后背划开两个大口子,留了疤,我却一点伤没有。哥,那次为了救我,你差点把命搭上,我一直后悔、自责……
我坐在那儿,努力控制内心的翻涌。他嘴角微微一抖。哥,我想咱妈了。我在这里总做梦,每次梦的都是她。哥,你也知道,咱妈活着的时候,待我和亲生儿子一样。我亲妈不要我了,但我从没缺失母爱。现在想起来,不光咱妈对我好,其实你对我更好。哥,从小到大,好吃好玩的,你都让给我,我遇难事,你替我出头,把我惯的,啥都不会,啥都干不好。
我低下头,一滴泪开了花似的,打在台面上。
哥,最近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我仔仔细细想过了,或许你有你的原因。面馆那事,我本可以不这么干,难道我不知道后果吗?哥,你救过我命,咱妈养我一回。我曾发过誓,不管啥事,只要你们说,我一定为你们做到,哪怕去死!那天,你让我去面馆。这辈子你第一次求我帮忙,我非常亢奋。到那以后,连续几天,不见你说的那人。我打电话问你,消息准吗?要不撤吧?你似乎很生气,在电话里大声怒喊:砸他店,给我砸他店!
我一心想帮你把钱要回来,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但我实在不敢动手,只能喝酒壮胆。可连喝几天,还是不敢。没成想,黄毛那天侮辱我,加上我酒喝多了,没控制住……
他低下头,略一沉吟。
但进来以后,我冷静下来,前前后后反复想这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那人欠你钱不还,你可以起诉他,也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找他,为啥非要我砸他店呢?假如真砸了,不但钱要不回来,还得赔人损失,不是得不偿失吗?
他抬头看我时,悔恨的泪水早已噙满了我的双眼。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一直看着我说。
哥,你该找的,不是欠钱的人,是你自己。你把自己丢了。哥,看看你现在,还是从前那个你吗?所以我说,别费劲了,也别浪费那钱。我真不想出去,待在这里清净。
至于她,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我曾想过放手,但我不甘心。这些天,我静下心来也反省自己,爱一个人,不该那样折磨她,不如放手,让她自己选择。冥冥中,兴许早有定数。哥,现在我真觉得,唯有我留在这儿,才是最好的方式。不只为你,也为她,更为咱妈……
我坐在他对面,身体趴在台面上,早已哭得痛彻。我几次抬头,想张嘴说话,终没说出口。刹那间,光影打在玻璃窗上,两个身影相拥,似佝偻成一团,瘫在泪中。
绣之出院了。她回到药店,来收拾自己东西。我没让她收拾。我说你留下吧,和老三好好过日子,我走。临走前,我递给她一张银行卡,说卡里有十万块钱,一定把老三救出来。说完,我就离开了她。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绣之,但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那是我离开药店半个月后。她说跟对方已经谈好和解了,但家仁根本就不想出来,他在看守所又打人了,可能判不了缓刑。电话里,绣之有些激动,一直哭着。当时,我只知自己精神恍惚,她后面说什么,已完全不知道。
现在,我一个人住在面馆里。晚上常常做梦,梦见自己总是误入一座陌生的破旧房子,在幽深昏暗的空间里,满头大汗地疾走。整整一晚上,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不知身后哪里,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声,像要索捉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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