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人像吴范那样盼着冬天下雪。
一晚上,他都像丢了魂儿似的问女人,你说现在的天气预报准不准?女人被问得烦了,就顶了他一句,准不准,你一个马上五十岁的人了,心里还没个数吗?
有时候吴范可能就是想听一句女人顶他的话。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自己做判断了。他翻箱倒柜找出那件藏青色的轻薄羽绒服,然后挂到椅背上用鸡毛掸子轻轻地拍打。
女人不喜欢灰尘,拎着个抱枕就跑到卧室里用手机追剧。不一会儿,羽绒服在他小心温柔的拍打下丰满了起来。
半夜,月亮圆得瘆人。
吴范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跟女人说话。
女人明白吴范的心思,就说,是不是又想你妈妈了?
吴范说,也不是,就是觉得这天要下雪了吧!
女人说,要下雪,你就可以穿羽绒服了?
吴范说,对,就是想穿羽绒服,轻便,暖和,像有人抱着。
女人翻了个身说,再给你买一件吧,换个颜色。
吴范说,不,我就喜欢这个颜色。
女人说“哦”,呼噜声跟着就响了。
吴范强迫自己睡觉。可眼睛闭是闭上了,人就是睡不着,原因是明天他有监考任务。
早上,天气预报的“准”换来了薄薄的一层雪。裸露出的水泥地面像是一张花了妆的女人脸。但这并没有影响吴范的心情,因为他可以穿那件羽绒服登场了。
上午,一切顺利。
吴范的藏青色羽绒服没引起学校其他老师們的关注,可能大家伙都习惯了吴范羽绒服的颜色。
年轻的男女老师在群里接龙,午饭在附近的小饭店里解决,这样可以节省时间用来午休。吴范不用,女人在家早就把饭菜做好了。所以,吴范吃过饭还有时间翻翻手机。
同学群里正吵得不亦乐乎。原来是老家那边的同学宋大宝来了,晚上要请同学们吃饭,饭店已经定好,就在市宾馆的105房间。他已经有十几年未见宋大宝了,听说他成了开发商,在老家呼风唤雨。无论是江南的还是岭北的同学,只要回去,都是宋大宝高规格地安排。这个群就是宋大宝建的。可是,吴范并不想去,所以也就没吱声。
二
这两年,各种考试监考个把月就轮到他们学校一回。考试中心喜欢找小学老师们监考。原因很简单。第一,小学老师都认真;第二,小学老师对监考费都很认真。
几年下来,吴范也驾轻就熟了。吴范是科任老师,所以经常担任第一监考。第一监考和第二监考各司其职。第一监考的主要任务就是维持考场秩序。而第二监考的主要任务是发收试卷。对吴范来说,重要的就是几个时间节点,考生提前半小时入场,是一个节点。开考前二十分钟,吴范要念考规。开考前十五分钟,启封答题卡。开考前十分钟,启封试卷并发放。然后就等着开考铃声一响,吴范用标准的普通话宣布考试开始。最后,不管考几个小时,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作为第一监考的他必须要提醒考生。
现在,各种监考设备的使用让替考和抄袭变得相当困难。再加上一旦被抓到现形,三年不得参加各种考试,并记录在诚信档案里。所以,很多人就不再冒这个险了。
下午的开考铃声一响,考生答题,吴范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今天考的是造价师,时间特别长,是一场艰巨的无聊。
吴范是有法子对抗无聊的。
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的。他的法子有很多种,如果站着,他就做提踵,100个一组,每次做6组,正好十分钟。如果坐着,他的法子就是,瞎想,天南地北地想,过去未来地想,天马行空地想,无拘无束地想。实在想得没了思路,就给自己号脉。总之,吴范这些法子用尽了以后,一般的考试就要结束了。
这次例外,一套手段下来,时间像停滞住了不肯走。陪过两个考生去了厕所,居然还有一个小时四五十分钟的时间需要挨。吴范就开始看考生底册。他看一眼底册照片就和在座的考生对一下号。看到15号考生时,吴范怔了一下。15号考生也穿了件藏青色的羽绒服。吴范就多看了两眼,和他年纪差不多,微胖,戴眼镜。
考生开始频繁上厕所。吴范陪着去了两次。等15号考生举手要去厕所时,吴范已经有些腻烦。他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流动监考。藏青色羽绒服就跟着流动监考出去了。吴范看了眼窗外,天已经黑了下来。H市的冬天来得早,天黑得也早。不到五分钟,藏青色羽绒服回来了,坐在椅子上趴着也不答题。考场开始安静下来,除了铅笔在答题卡上摩擦出的声音,基本就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只是,吴范总觉得有什么事儿已经发生了。
三
吴范看了眼藏青色羽绒服,从他去过卫生间后,这间屋子就再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藏青色羽绒服还趴着,没有任何明文规定不许考生趴在桌子上不答题。现在考生被要求全程佩戴口罩,吴范看不清他的表情。
吴范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如果这位藏青色羽绒服趁去卫生间的工夫弄到了答案,他就不应该无动于衷。
所以,吴范就靠在椅子上继续他的遐想。
他忽地觉得,其实人生也像一场考试,每个阶段都是一个时间节点。过了那个点,你的人生好像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一下子想起1986年冬天的那个晚上,吃过了晚饭,母亲叫吴范脱下棉袄,然后很郑重地对他说,吴范,明天你别穿棉袄了,妈给你买了件羽绒服。
吴范没听懂,他不知道羽绒服是什么东西。母亲从炕柜里拿出一件藏青色的衣服。衣服鼓鼓的,像里面包裹着一个神秘的小动物。
母亲下地,把发愣的吴范拉过来,脱了他的棉袄。
母亲说,来,穿上试试,这是咱们羽绒厂做的羽绒服,妈好不容易托人买的,你可要小心点穿,千万别划破了,这件衣服可是顶了妈一个月的工资呢。
吴范看着母亲,又回头看了看姐姐。
吴范问,姐姐有吗?
母亲摇摇头说,等你穿小了姐姐再穿你的。
吴范接过羽绒服,手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松开了。
母亲问,怎么了?
吴范说,好轻!
母亲说,这种衣服里塞的都是鸭绒,是鸭子的绒毛,当然轻了,不只是轻,还暖和着呢,妈妈都没舍得给你爸爸买一件。
吴范这才意识到父亲调到另一座城市工作已经两年了。
吴范接过羽绒服穿在身上,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同时,他也知道姐姐恐怕永远也捡不上它了。因为母亲正在给他挽袖子,挽了两圈还是长。
吴范的羽绒服成了班级的焦点,就连班主任老师都愿意在课堂上提问他。于是,在众多军大衣、厚棉袄之间,吴范的羽绒服就像鸡笼子里赫赫显眼的大公鸡。
很快,他发现每一只公鸡都想有一身五彩斑斓的羽毛。那些军大衣和棉袄们看着他的眼神像一枚枚钢钉,只要他们愿意,分分钟就能把他射得千疮百孔。
一个周六放学的路上,宋大宝几个人在河滩的红毛柳林里等他。
宋大宝说,你,把你的衣服脱下来让我们穿穿。
吴范紧紧抓着拉锁。他知道那是无谓的挣扎。因为宋大宝无人敢惹,尤其他的小帮派。很快,吴范的羽绒服在每个人身上出现了。泪眼婆娑的吴范发现,他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他们跳啊蹦的,在红毛柳林里窜来窜去,还故意把自己的身体往雪堆里摔。
吴范现在还能感觉到那时的他整个人都是眩晕的,冻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件藏青色羽绒服又回到他身上,可宋大宝他们不见了。
记忆到这里就出现了两条岔路。他有点记不清那天下午,衣服是怎么回到他身上的。正在努力想的时候,有考生咳嗽了一下。
吴范抬头,发现15号考生在瞄他,目光相对,15号考生的头又迅速地低了下去。
这种做贼心虚的偷瞄足以让吴范警觉。
于是,吴范站起来向他走过去。
四
准考证和身份证就在桌角放着,这是考生须知里面要求的。藏青色羽绒服头枕着一只胳膊还是那个姿势趴着。
吴范轻轻敲了一下桌子说,时间不多了,你答完了吗?
监考老师经常要做出这种善意的提醒。但是,这一次,吴范并非善意。他很奇怪,一个考生答得好好的,去了一趟卫生间后,就一个字也不写了。
藏青色羽绒服没抬头,说了句,我答完了。
吴范想看看他的答题卡,又感觉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他坐回椅子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藏青色羽绒服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可吴范就是觉得他哪里出了问题。
第二监考老师示意他该提醒考生们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了。吴范看了看表,还有一分钟。他的眼睛紧盯着那块飞亚达机械表的秒针。
吴范清了清嗓子说,各位考生,距离本次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屋里稍微骚动一下,毕竟几个小时的考试实在难熬。有的疯狂涂卡,有的伸胳膊,有的打哈欠,有的眉头紧锁。只有藏青色羽绒服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他像个局外人。
吴范开始踱步,从前排走到后排,刚从藏青色羽绒服身边走过去,又感觉有人在偷瞄他。吴范回头,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无异样。吴范再回到椅子上,看了眼考生信息表,特意留意了一下15号考生信息,居然和他是老乡。吴范再看考生底册的照片,猛地站起,他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吴范走过去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藏青色羽绒服依旧趴着,吴范把准考证和身份证拿起来又看了一遍。
吴范说,请你抬起头来!
藏青色羽绒服哼唧着说,我肚子疼要去卫生间。
吴范说,来不及了,你不是这个考场的考生!
只一句,屋里乱了起来。第一监考迅速走过来说,吴哥,你不会看错吧?
吴范坚定地说,不会!你去叫流动监考。
屋里一下安静了。
藏青色羽绒服忽地抬头指着黑板上的监考人员姓名说,吴范,信不信老子去告你!
吴范冷静了一下说,信,但是你不是这个考场的考生,我要流动监考带你去考务办。
藏青色羽绒服站起来指着吴范的鼻子说,你他妈的精神病啊,凭什么说我不是这个考场的,就他妈的差这十分钟?
流动监考已经站在他們面前了。
流动监考说,请考生别激动,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藏青色羽绒服又趴在桌子上,嚷着要去卫生间。
流动监考对其他考生说,请各位考生继续答题,我们有情况需要处理。
在走廊里,流动监考问吴范,你说说看。
吴范深吸一口气说,他们应该有两个人,约定同一时间去卫生间,他们身材差不多,都戴眼镜,黄昏的时候人们的视线本来就不好,监考老师又不愿意在厕所里陪着考生方便,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换了身份,很少有人注意跟着自己去卫生间的考生是不是原来的那一个,况且他们都带着口罩。只要他们向你这边走,你会觉得就是你带来的这一个,而屋里的我们到考试后期就很少有人再复查准考证、身份证等信息了。
流动监考说,人是我领去的,出来时感觉就是他呀!
吴范说,是不是他走向的你?
流动监考想了想说,是的,我在外面等,他出来就奔我来了,我看了他一眼,感觉就是他,都戴口罩,看不清人的面部特征,可你怎么确定这个人是另一个考场的?
吴范说,起初他答题答得不错,回来后就趴着不答题了,所以我开始怀疑他有问题。
流动监考追问,有没有直接证据?
吴范说,有,身份证上的那个人有耳垂,他没有。
五
后面的事儿就很简单,藏青色羽绒服被流动监考带到了考务办。考试结束,卷子封存后,吴范又在考务办准备好的声明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都是例行公事。
从教学楼里出来,好心的同事提醒他要注意点安全。吴范觉得还没到那个地步。
又下雪了。女人打过来电话问,用不用开车去接你?
吴范说,不用,我忘了告诉你,今晚我们同学聚会,我想去会会我的老同学们。
女人说,少喝点,早点回家。
吴范站在路边等出租车。考试结束,校园外怎么也得乱一阵子。
忽然,一辆大奔缓缓地驶过来。车窗摇下来,里面伸出一只竖起中指的手,车就开过去了。
吴范看见了,车里面坐着两个藏青色羽绒服。吴范打开手机,准备叫个快车,然后想和群里的同学打个招呼。猛地,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移出了群聊。
吴范怔住了。好一会儿,他想明白了那个15号考生去替谁答题了,也想明白了坐在他面前的那个藏青色羽绒服是谁了。
吴范抬头,雪花正围着他飘呢,像极了那个午后的红毛柳林里漫天飞舞的羽毛!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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