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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鹰堑

时间:2023/11/9 作者: 骏马 热度: 17680
骆礼俊

  从警的第29个年头,老井摊上了怪事。

  摄像头牛鼓眼似的,直直地戳在必经的巷口,竟然没一段关于窃贼的清晰视频!也不是完全不清晰,举手投足也基本能够分辨,但脸上总有那么一个部位模糊着,像是打了马赛克。

  快要退休了,老井很想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他把大半辈子积累的经验和招数都用上了,却始终没有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老井,辛苦你一趟,又有人报案了。”老井查看了盗窃现场,再一次调取了小区监控视频,来回踱了几步,骂道,狗东西!

  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

  老井有个习惯,每当案子扑朔迷离,他都会一头扎进老家,像游泳的人一头扎进湖水一样。这一招屡试不爽。回到老家,大脑就像是雨后的天空般澄澈明亮。老井明白,他的根仍在那儿,就像一棵树,枝丫满天,向天空无限伸展,但养分依然来自深埋于地底的那些错综复杂的根须。

  是该回一趟老家了。系列盗窃案已被传得沸沸扬扬,人们甚至相信窃贼具备了某种特异功能。吴所长说,老井啊,这个案子还是交给年轻干警吧。老井说,一个小毛贼,能蹦跶成啥样儿!

  老家在西山。沿着石阶上行,数完最后一棵齐腰粗的柏香树,老井就进入了寨子。推开老屋沉重的木门,一股熟悉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陈旧如古董的神龛上,“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大字呼之欲出。老井双手作揖,默默地鞠了三个躬,又转至老屋后面父母的坟前,倒上一杯酒,献上供品。

  老井的内心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四处瞭望,透过密林的缝隙,远远的,他看到了一缕炊烟。噢,那是从东山梁子上一个名叫老鹰堑的村庄里升起来的,老井曾去过那里一次。老鹰堑和井家寨一样,荒芜了,只剩下那些无力搬到镇上的人还留守着。很快又有另一股炊烟升起。两股炊烟相隔并不太远,都在空气中弯曲了细长的腰身,像天空中垂下的白色飘带。老鹰堑,老鹰堑,老鹰去了哪儿呢?好像是专门配合老井似的,一只老鹰从东山梁子的另一边翻了上来,迅疾地冲向那两股炊烟。或许是把炊烟当成猎物了吧,扑了个空。两股炊烟被老鹰冲散了,慢慢地又开始聚拢。老井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西有井家寨,东有老鹰堑。骨头街繁华的时候,茶馆里的说书人把惊堂木一拍,总会讲一些老鹰堑或井家寨的神秘往事。老井回忆着那些关于风水关于人鬼混居的故事,决定去老鹰堑看一看。

  老井驾驶着跟了自己多年的那辆老桑塔纳,穿过骨头街,先往南行驶,接着再拐向东。山路弯弯,灰白与翠绿两种颜色交织着,相生相融。老井在公路尽头下车,四野里无人,甚至也听不到鸟鸣。老井想起了县城十字路口一排排行道树上无数的鸟儿聒噪,地上落了密密的白点,看来鸟儿也一窝蜂进城了。

  前面的路断了,老井来到了悬崖边上。目之所及,没有房屋,只见绿浪。一些白的红的野花开了,一丛丛,一堆堆,像是翻腾的浪花。一些高大的树木占据了大片领地,斜射的阳光将它们的身影打在旁边的灌木丛上。老井记得第一次来老鹰堑时,这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哪里来这么多植物。近些年,人们纷纷进城,老鹰堑成了植物疯狂繁衍的乐园。它们吞蚀了山路,吞蚀了庄稼地,也吞蚀了歪歪斜斜的村庄。

  估摸了一个大概方位,老井慢慢走下悬崖。光滑的石板路隐藏在刺丛里,小心翼翼地拨开,脚才能稳稳踩在上面。一只山鸡被惊得“嘎嘎”地扑出灌木丛,老井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草丛里。好不容易下到谷底,眼前出现了一个圆形山包,犹如古代皇帝的陵墓。老井估摸着,只要绕过这座山包,应该就到老鹰堑了。

  脚下的路变成了一条土路,只是比刚才的石板路要宽一些。那些刺丛似乎有意躲避着这条土路,伸出的枝条在快要接近土路时几乎快要弯曲了,重新朝另一个方向生长。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前行,老井看到了一座座坟墓,一些用土堆成,另一些则是青石砌成。有坟墓的地方便是村庄,老井想,终于要走进老鹰堑了。

  土路突然消失了,眼前是一块残存的石碑。碑上阴刻的小字已经模糊,“老鹰堑”这三个大字却还能勉强辨认。前面的刺丛很密,根本无法穿越。老井踌躇着,决定爬上圆形山包看看。折转身,没走几步,土路却又出现了,直通小山顶。

  小山顶视野开阔一些,老井发现了一户人家。门是开着的,一位老妇人正在灶台前炒菜。老井紧走一小段土路,来到了房前。老井用一种异样的腔调说,老人家,你炒的菜好香啊。老妇人没有应答,对蹲着往炉灶里架柴的老汉说,老头子,来客人了。老汉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问老井来老鹰堑干啥。老井说,随便逛逛,没想到就迷路了。老汉爽朗地笑了起来,老鹰堑这么个小地方,又不是大城市,你说迷路,我不信。

  一碗炒腊肉,一碗炒洋芋,外加一碗酸萝卜汤。老汉又从碗柜上抱下一个土坛子,倒了半碗酒。老井摆摆手,老人家,我从来不喝酒的。老汉说,肉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老井继续推让。老汉就有些不高兴了,说,瞧不上我们这酒呀。老井勉为其难地端起碗喝了一口。这哪里是酒,寡淡寡淡的。老井放心了。“老人家,老鹰堑现在还有几户人家呀?”“两户,其他的都搬出去了,我们老了,哪儿也不想去了,还是这里安逸。”

  老井拿出一張手绘的画像,问老汉,这个人你认不认识?老汉刚眯了眼看,老妇人一下就兴奋起来,是大根,他爹,这是大根。老汉却瞥了瞥老妇人,不以为然地说,你眼睛花了,看谁都是你儿子。老汉对老井说,是有点像,但肯定不是。老汉问老井,你怎么会有这张相片,找这个年轻人有事吗?老井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随便打听打听。我看你是专门到老鹰堑来找人的吧,老汉拿眼盯着老井说。老井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妇人却突然哽咽起来。老汉瞅了她一眼说,哭啥哭,关你啥事嘛。老汉又一脸歉意地对老井说,你别介意,老婆子就是这样,听到风就是雨。

  老井还想说点什么,酒意却开始上涌……朦胧中,他看到了大团大团的雾涌来,吞没了老汉和老妇人,也吞没了自己。

  大清早,老鹰堑的寡妇米婆牵着大黄牯去圆形山包吃草,一眼就瞧见了坟阴沟里躺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米婆并不奇怪,之前就有小偷来老鹰堑偷盗,拿了东西却没能走出老鹰堑,迷迷糊糊地就睡在了坟阴沟里。米婆用脚踢了踢,那人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米婆走上前去在那人脸上拍了一巴掌,吼道,嗨嗨,你这浑人,坟阴沟里很舒服吗?你当是宾馆啊。老井这才醒了,他一下站起来,看看长满麦冬的坟茔,又看看米婆,怔住了。米婆说,你是哪个?老井木木地答不上来。你到底是哪个嘛?你是哑巴吗?老井打了一个激灵,喃喃说:“我是骨头街派出所的。”“呀,你是来老鹰堑抓人的吧,谁又犯法了?”老井拿出了那张手绘相片。米婆惊叫起来,这不是大根吗?你搞错了,肯定搞错了,打死我也不相信大根会犯法。米婆双眼一翻,厉声说,你是不是栽赃陷害他。老井像极了一个被民警审问的小偷,低低地说,我从来没有栽赃陷害过人。“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良心也叫狗吃了。”米婆说,“看见我家这头牯牛了吧,膘肥体壮的,雄赳赳气昂昂的。”米婆得意起来,又说,这头牯牛有天晚上打圈出来了,要不是大根牵回圈里,不晓得被山外的哪个毛贼牵到屠宰场去了,现在也许连骨头都不剩了。

  米婆站在一块大青石上朝村庄里喊,二霜婶,二霜婶,你来说句公道话。米婆声音洪亮,扑棱棱惊起一群鸟雀。老井也被米婆中气十足的叫声彻底震醒了。老井说,那老汉和老妇人呢?米婆说,哪里有老汉和老妇人,老鹰堑现在就剩下我和二霜婶了。远远的,二霜婶就骂起来,大清早的,你诈什么尸!米婆说,这个人,他说他是警察,来老鹰堑抓大根来了。二霜婶气喘吁吁地说,抓大根!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这世道不讲理了不是!二霜婶说,别的人不敢说,但大根是老鹰堑一等一的好娃子。米婆说,你別只顾夸,说事儿。二霜婶眼眶红了,说,我老大在广州搞建筑,被一根钢筋从肚子穿到了颈子。你说惨不惨?二霜婶望着老井,痛心疾首地质问,你说惨不惨?米婆不耐烦了,大声说,惨,惨得很,你逢人就问惨不惨,有哪样意思嘛。叫你说大根的事儿,你扯你儿子!二霜婶抽抽噎噎地说,我儿子的抚恤金被一只大老鼠拖到了后檐沟,被大根发现了,大根一分钱都没拿,把钱全部还给了我。我拿了几张谢大根,你猜大根怎么说?二霜婶问老井。老井摇摇头。二霜婶说,大根什么都没说,还给我磕了几个响头。天啊,这怎么行?虽然我辈份大一点,但这头磕得不明不白的。我就也跪下来给大根磕了回去。

  米婆斜了老井一眼,这下你听明白了吧,大根不能抓,抓了你就对不起良心,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米婆把牯牛拴在了一棵树上,领着老井回到了家里。饿了吧,米婆将一碗甜酒鸡蛋端给老井。他快速地吃完,说,我以前也来过这里,那时热闹得很,没这么邪门。米婆不满地说,邪什么门呀,是你老糊涂了,走路走累了,捡着避风的地儿就睡着了。米婆哈哈地笑起来,笑得老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井突然问米婆,你和二霜婶煮饭啥的都不烧柴火了吗?米婆撇撇嘴,谁还烧柴火呀,早就全部用电了。老井想起昨天老鹰堑上空飘起的两股炊烟,愈加困惑了。

  老井脚跟不稳,在去老鹰堑祠堂的路上,打了三个趔趄。竹林掩映下,老井嗅到了一股檀香的味道。米婆跟在身后,一路唠叨。米婆说,原先的祠堂垮了,还住进野兔和几只大老鼠。大根一个人出了钱,好几万呢。哼,像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什么祠堂,什么祖宗,他说关他什么事儿,管好自己的事儿就不错了。人家大根,每年年底都要回家过年,给父母烧香磕头,给爷爷奶奶烧香磕头,还给他伯父和伯母也烧香磕头。啧啧啧,大根真是孝顺,我那忤逆儿子要是有大根的一半就好了。

  老井轻轻地踩在老鹰堑祠堂前青石板铺就的院坝上,一些柔软的青草从缝隙钻出来,抚摸着他的鞋。老井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小心翼翼地握着他脚丫的情景。祠堂门呈拱形,左右各阳刻一副对联:“端心术睦宗族,读诗书禁非为”。步入正殿,一尊高大的塑像呈居高临下之势,老井觉得自己一下子就矮小了许多。米婆说,之前,这祖宗塑像断了一只手,脑袋也塌了半边,看起来惨兮兮的。老井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作了三个揖。

  老井的举动让米婆忘了唠叨。

  回到骨头街,老井昏睡了三天。吴所长来看望老井,还未开口,老井却说,我敢打赌,盗窃案不会再发生了。

  老井再一次去老鹰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绕过悬崖,走进高大树木投下的巨大阴影,再往上,便是另一个山坳。爬上一块巨石,老鹰堑一目了然,约摸二十来户人家,都集中在一块儿,像是抱团取暖。寨子的周围,虽然被杂草和荆棘包围着,但一个个坟头还是清晰可辨。那些坟头没有千篇一律的成圆形或者椭圆形,各有各的形状,这和别处显然是不同的。走下山坳,老井又看到了圆形山包,在阳光下就像一个巨大的馒头,似乎正冒着热气。沿着土路,老井很快来到了村口。

  老井在一座坟墓前蹲了下来,仔细察看着墓碑上的字迹。墓是用普通石头砌成的,虽然简陋,但却颇有些气势。坟上长满了麦冬,绿油油的。正看着,米婆牵着她的大牯牛来了。那牯牛长长地“哞”了一声,望着老井直打鼻息。米婆说,你这个怪人,大清早的蹲在这里看大根爹妈的坟墓,你在这里睡过一晚,很怀念这个地方是不是?老井说,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老井一家一家地巡视,像一位民俗专家。有的房屋全被常青藤给爬满了,不细看,还以为只是一个巨大的土堆而已;有的墙倒梁倾,一张床上满是瓦砾,锅碗瓢盆四处散落着;一棵青球树,从塌陷了的屋顶高高地探出头来,虽然已是冬天,但仍精神抖擞。

  老井来到了二霜婶家院坝。二霜婶正在猪圈前忙活,两只猪“喁喁”地叫着。见到老井,二霜婶劈头就问,你又来抓大根呀!老井说,你以为当警察就天天抓人吗?二霜婶半信半疑,那你来干啥?二霜婶笑了起来,将老井让进了屋里。

  老井看到二霜婶家墙壁上挂着好几幅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黑白的是一位相貌堂堂的男人,戴着帽子,留着胡子,像个有文化的长者。二霜婶说,这是我男人,死了十一年了。老井说,你男人是个人物呢。二霜婶自豪起来,说,他呀,爱读书,老鹰堑的来龙去脉,他比谁都清楚,还写了一本书。二霜婶翻箱倒柜,将一本缠着红布的线装书取了出来,拿给老井看。这是一本用毛笔一个字一个字书写而成的书,有些潮湿,有些泛黄,一撇一捺刚劲有力。字数其实不多,只是因为字形够大,所以就有了厚厚的一本。老井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噢,老祖先还是一位将军呢。这位老祖先立了无数战功,后来因为遭奸臣诬陷,不得已逃至老鹰堑,从此隐姓埋名,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老祖先战胜了虎豹,战胜了老鹰,人丁兴旺,最多时老老少少一共一百余口……老井看得很慢,有点像识字不全的小学生。二霜婶安静地坐在一旁,不时拿眼瞧瞧,眼睛里有了几许温柔。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老井没有像往年一样,与家人一起观看联欢晚会。老井说有事儿,要去派出所。全家人面面相觑。老井说,他得去站好最后一班岗。来到派出所,老井立即打电话给吴所长,要求安排一名年轻干警随他去老鹰堑。吴所长说,老井你搞什么名堂,大年三十的你就饶了我吧。老井说,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打电话给县局了。“好好好,我跟你去。”吴所长在电话里苦笑了一下。

  吴所长驾着警车,一路七弯八拐。老井已把去老鹰堑的路记得非常清楚,即使天黑,他也能准确地分辨出岔道来。沿着悬崖下的小路,他们又来到了残存的墓碑前。老井说,往山顶上走。很快,一束光亮映入眼帘。吴所长高兴地说,老鹰堑到了。老井示意他不要出声。光亮近了,屋门依然敞开着。老井又看到了那老汉和老妇人,他们依然一个烧柴火一个炒菜。老妇人说,他爹,客人来了。老汉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招呼老井。老井不说话,拉着吴所长径直穿过屋门,又从另一边敞开的屋门走了出来。吴所长说,人家好心招呼你坐,你却不理,咋个回事嘛?老井说,解释了你也不信,别问了,我们很快就到老鹰堑的祠堂了。

  刚在祠堂边上站定,沉寂的老鹰堑上空,一朵烟花突然腾空而起,一声炸响后,分散成无数朵明亮的小花。接着,更多的烟花“砰砰砰”冲向夜空。一连串的鞭炮炸响,更多的鞭炮炸响,犹如雷霆万钧。回声从悬崖那边荡回来,又从祠堂这边荡向悬崖。整个老鹰堑在声与光的包围下,亮如白昼,四处充斥着火药的味道。老井看到了米婆和二霜嬸,也看到另外一个人把一盘盘鞭炮在空地上铺展开来,鞭炮来来回回被铺成了地毯。

  吴所长望向老井,不满地说,你不会老糊涂了吧,跑到这里来看焰火。老井依然兴味十足地欣赏着在空中绽开的朵朵烟花,就仿佛那是一场永远看不够的精彩表演。约摸过了半个小时,老鹰堑才又寂静如初。老井对吴所长说,我们也下去吧。

  步入寨子,老井推开了一间半掩的房门,一位年轻人正摆好了猪头肉,旁边插了几炷香。三只碗里,满满的全是酒。年轻人有些惊讶,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老井说,你就是大根吧?年轻人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说,有点失望是吧?来,先喝几碗酒吧,祖宗们已经先行享用过了。老井就像主人一样,招呼愣怔着的吴所长坐下。大根抬了抬碗,说,大年三十,黑灯瞎火的,你们也不容易。吴所长见老井并不推辞,也跟着喝了一口。酒是米酒。老井说,这样的米酒怕只有米婆和二霜婶才会酿了。大根脸上有些自豪,说,这个是我们老鹰堑独一无二的米酒,喝起来像饮料,慢慢地才能品出滋味。

  老井吃了一筷子猪头肉,端起碗来望着大根的脸,除了一道伤疤,并没有奇特之处。老井说,你不简单啦,摄像头也奈何不了你。大根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脑袋说,那年挤火车,被人推了下来,差点废了,后来就安了一块钛合金钢板。老井笑了一下。大根说,你不信?老井不置可否。大根一昂头,喝了一口酒,再一昂头,一碗酒就见了底。大根说,我听米婆说,你有我的画像!老井说,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我相信一句话,功夫不负有心人。

  大根站起身,对老井说,我们走吧。老井示意大根坐下,说,年轻人就是性急,你忘了祠堂里祖宗的香还没有敬,你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的纸钱也没有烧,这样草草地走了,于心何安?大根说,烧这些香,燃这些纸钱,对死去的人其实有什么用呢?都只不过是活着的人求得一种心安罢了。

  当米婆和二霜婶还在睡梦中时,老井一行三人已经翻上了山坳。站在巨石上,回望老鹰堑,大根指着那无数的坟头问老井,你们觉得它们像什么?老井没有回答,看了大根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大根说,像城里的摄像头,摄人心魄呀。老井拍了拍大根的肩膀说,我懂!大根伸出了双手,示意老井把他铐上。警车一路呼啸,行至骨头街,透过车窗,大根看到了十字路口那一个个摄像头,冷笑起来。这些摄像头算什么呢,能和老鹰堑的坟头比吗?城里的摄像头是死的,老鹰堑的坟头则是活的……

  米婆的大牯牛膘肥体壮,怕要值上万块钱。大根提前去屠宰场联系好了买主,然后深更半夜偷偷溜回了老鹰堑。大根牵着大牯牛刚刚走到村口,年迈的父亲坐在路边吸着旱烟。父亲说,大根呀,你就是老鹰堑飞出去的一只鹰,胆子大了,翅膀硬了,懂得觅食了。老屋里,大根看到母亲一边“咣咣”地宰着猪食,一边“呜呜”地哭着,一滴眼泪被明亮的铁刀宰成了两瓣儿。大根一时恍惚,牛和人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二霜婶的儿子在广州死了。大根亲眼看见了那根生着铁锈的钢筋斜插进他的肚腹,然后又从颈部钻出来,整个身子成倒立状。从那以后,大根回到了骨头街,他动起了二霜婶那一大笔抚恤金的歪脑筋。大根套取了二霜婶的存款密码,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入了二霜婶的卧室。大根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这里摸摸,那里找找,银行卡没有找到,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大叠现金。大根决定绕道村东头,从另一条小路离开老鹰堑。大根的头上手上满是荆棘的划痕,火辣辣的,他想找点中草药止止血,一转身,便见到了花白胡子的爷爷站在不远处,正慈祥地望着他。爷爷说,苦篙能止血,你左手边就有一棵。大根低头一看,岂止一棵,简直就是一大片。爷爷示意大根回去。爷爷说,骨头街有什么好耍的,还是咱们老鹰堑实在。

  大根的父亲、母亲还有爷爷,他们其实躺在坟墓里已经很多年了。

  ……

  看守所铁门刺耳的哐啷声把大根惊回了现实。

  一束阳光斜射到手铐上,又反射到他的脸上。大根急忙闭了眼,竟忘了把举起的手铐移开。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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