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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石头的爆炸

时间:2023/11/9 作者: 骏马 热度: 12860
彭兴凯

  状况出现的时候距爆炸还有两天。

  当时,引爆前的准备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四个大塔吊已经高高地竖了起来,让拍摄人员容身的六个机位的铁板箱正在焊接中,再有半天就会制作完成。拍摄人员带着摄像设备,陆续从北京与上海赶来,正忙着调试镜头。那块将要引爆的巨石已经选定,釆石场的韩老板亲临现场,正监督与指挥着吊装与运输。吴海的摄制组兵分两路,一路在八公里外的采石场,另一路则由吴海本人亲自担纲,肩扛摄像机,紧紧地追随着我与陈小敏。天很冷,北风嗖嗖地啸叫,将尘土扬了起来,直迷人的眼睛。陈小敏难以忍受,皱了皱眉头,索性跑到了我那辆黑色的越野车上。我看见吴海将镜头对准她,直到她进入车内,将镜头再次转向了我。

  吴海戴着顶棒球帽,留着马克思式的大胡子。胡子黑黑的,长长的,被风吹得飞飞扬扬。

  事情按部就班地正常进行,有辆白色的桑塔纳从远处的土路上摇摇晃晃地开来,到了爆破现场。车门打开,从里面下来一位干部模样的年轻人。年轻人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跌下面孔扫了大家一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本能地意识到,来者不善,忙迎了上去,解释道我们是搞巨石爆破的。

  我正要向他解释什么是巨石爆破,以及爆破的意义与目的时,却听那年轻人提高嗓门厉声道,谁让你们在这个地方搞爆破的?你们搞爆破,是谁批准的?

  我忙将目光望向吴海,希望他来回答。因为选择来此地爆破,是他提出的建议,是他替我找的韩老板。韩老板则是本地有名的农民企业家,爆炸的审批,地点的选择,以及塔吊的调动与安装,诸如此类,都是他着手操办的。作为电视台纪录频道的导演,吴海则与韩老板是朋友。韩老板不在现场的情况下,由他出面回答似乎更好。吴海却没有替我解围的意思,他肩扛摄像机,正专注于片子的拍摄,或者将镜头对准我,或者将镜头对准那个年轻人。他的视野相当开阔,见陈小敏打开越野车的车门,探着脑袋朝我们张望,他又将镜头对着她拍了那么几下。

  我只好自己回答那个年轻人。

  我说,我们搞爆破,手续是完备的,县里的安监部门、公安机关,还有土地矿产管理局,都有批文。我说着小步跑向那辆越野车,拿过文件包,取出上述几家部门的审批文件,递给了那位年轻人。

  年轻人伸手接过,胡乱在上面扫了扫就还给了我,面孔依旧冰冷地说道,你们知道这里是哪个乡镇的地盘吗?你们在我们这里搞爆破,镇上的领导知道吗?批准了没有?

  我哑然失语。的确,我们选择在此地搞爆破,没有通知和请示镇上的领导。因为韩老板就是本镇人,他平常釆石头,需要爆破作业时,并不需要向镇上的领导请示。我再次将目光投向吴海,希望他来解释。可是,在我将目光望向他的时候,他竟然转过了身,把镜头对准了那些施工人员。那些施工人员发现情况有异,都停止了各自的工作,纷纷地围拢了过来,看我如何应对这个突发局面。我正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听那年轻人道,我今天来,是镇领导的安排,他让我通知你们,没有镇党委镇政府的批准,任何人不准搞爆破!年轻人说着上了车,调转车屁股,荡起一股冲天的尘土离去。

  吴海的镜头则一直追逐着那辆车,直到在视野里消失。

  我叫王展,是位雕塑艺术家。你如果将我的名字输入百度搜索,就会得到关于我的许多辞条与信息,就会知道我在雕塑行当里很是有名。可以这么说,我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且是身价最高的观念雕塑家,我的作品不仅被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永久性收藏,我的超级写实主义雕塑《卧着的少女》,还成为美术史上的经典作品。国家美术馆,还有各地的美术馆,以及许多西方国家,经常举办我的作品展。在北京的798,我不但有独立的工作间,还有大面积的常设展厅。提起我的名字,在业界鼎鼎有名。那么,我一个雕塑艺术家,为什么要跑到遥远的鲁东南,搞这么一次声势不小的巨石爆破呢?提起这个问题,有时连我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我突然关注起我们所在的宇宙。我经常对着天空独自发问,人类是怎么产生的?地球是怎么来的?浩瀚的宇宙又是个什么样子?科学家虽然已经在教科书中告诉了我们,说地球是宇宙大爆炸的产物,人类则是由微小的生物进化而成的。但是宇宙是如何爆炸的,爆炸时又是个什么情景,我想,不仅我们凡俗之人描绘不出来,就是那些科学家,同样描绘不出来。即便他们描绘了出来,也仅是推演或者想象,不一定准确真实。那么,宇宙的爆炸,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有段时间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强烈地困扰着我,让我食不甘味,睡不安眠。忽然有那么一天,我在心里想,既然说宇宙在爆炸前是混沌的一团,如果找块大石头进行引爆,那爆炸的情景或者形态,不就是宇宙爆炸的浓缩吗?再将爆炸的过程以不同的方位拍摄下来,不就等于看到了宇宙爆炸的情形了吗?

  有了这个灵感,我就无法再在工作室里搞老本行。我想找到块大石头,装填上炸药玩一次爆炸,体验体验宇宙爆炸是个什么样子。这种想法折磨着我,使我迫不及待地给吴海打去了电话。

  我与吴海同年生于沈阳的铁西,都是桥梁厂的工人子弟,是发小兼同学,并且从小学一直念到了鲁艺。在鲁艺,我读的是美术专业,他则是摄影专业。大学毕业之后,我们一同来北京闯荡,在光明楼附近的地下室里共同居住了三年。现在,他供职于央视台的纪录频道,已经是该频道的著名编导,他拍摄的那些纪录片不仅在本台热播,还获得过国内外的许多重要奖项。我则在雕塑界闯出了新天地,成为知名的雕塑艺术家。两个人的专业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发小兼同学的关系,再加上共同北漂的经历,便让我们有了不同寻常的友谊。

  他在电话里说,王展,这个爆炸你真想搞?

  我说,如果不想搞,我就不给你打这个电话了。

  他说,你知道炸这么一块石头,需要有大笔的资金吗?

  我说,当然。我接着说,而且,我应该有能力筹集。

  他道,如果资金没有问题,咱们完全可以玩一玩。他隨即说,关于爆炸的拍摄事宜,我可以帮你联络与筹备。另外,你炸石头的全过程,我们频道还可以全程跟随,拍成一部纪录片。

  我说,炸一块石头,有什么可拍的?电影上,电视上,爆炸的场面多着呢!

  他说,但是,咱们和他们不一样。咱们的爆炸,是艺术探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道,你如果觉得有意义,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作为雕塑艺术家,我虽然在业界鼎鼎有名,其实口袋里并没有多少钱,要拿出百余万资金拍摄一块石头的爆炸,非是靠自己的财力所能做到的。我之所以表现得信心满满,决定要干这件事情,是因为我的手头有位金主,其人完全有能力资助我实现这个愿望。

  那位金主就是陈小敏。

  陈小敏比我小十岁,是位雕塑发烧友,她原本是我的铁杆粉丝,对我崇拜得要命。她第一次在798参观了我的现代派雕塑展,就吵着嚷着要拜我为师,甚至还公然地叫嚣道,如果我收下她这个徒弟,她就心甘情愿地同我上床。我原本是想找位徒弟或者助手的,但她那开放的有点过分的行为,反而让我选择了拒绝。她却不肯罢休,索性待在我的工作室里赖着不走了。直到时间过了三年,当我的妻子变成前妻时,她的年轻与美貌,以及如火一般的青春与热情,还是彻底地俘获了我。现在,我们虽然还没有办理结婚手续,却似世界上所有的夫妻那样,成双成对地生活在一起。我之所以说她是金主,是因为她的爸爸有家私营企业,虽然不敢同任正非、马云、王健林什么的比,提起他的名字来,在中国的企业界,同样有名有声,莫说几百万资金,就是拿出几个亿,那位爸爸也会满足他的掌上明珠。

  跟吴海通完电话,我就马不停蹄地去找陈小敏,向她落实资金事宜。当时的陈小敏刚洗了澡,正穿着睡衣歪在沙发里听歌,身体还随着旋律不时地扭来扭去。我让她将歌曲关掉,把自己的想法、计划与请求,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她。她几乎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痛快地点头答应。

  本来我和吴海打算在北京的周边地带实施爆破,为此,我们请教了爆破方面的专家,到延庆、怀柔与房山等区跑了跑,还与几家采石场的负责人,以及当地公安部门进行了接洽与沟通,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让我们选择了放弃。因为北京所辖的几个区虽然都是山区,山上遍布着可以引爆的大石头,但毕竟是首都的周边地带,搞如此一个大规模的爆炸,有可能会造成考虑不到的影响与后果,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只有去偏远的地区,才是明智的选择。吴海想了想说,王展,咱们就去山东吧。那年我去鲁东南拍片,认识了一位采石场的韩老板,我们完全可以去找他。

  我说,成!

  吴海立刻就将电话打给了那位韩老板。

  韩老板看上去比我与吴海年轻,办事却相当干练与老成,他按照我们的要求跑前跑后,多方联络,很快就办理好了审批手续。随即,他亲自指挥,亲自调动,展开了爆炸前的准备工作。谁又能料到呢,就在距实施爆炸还有短短两天的时候,却突然出了岔子。

  我与韩老板去镇政府交涉时,吴海照旧扛着摄像机进行跟踪拍摄。他拍摄纪录片的理念是无差别拍摄,只要是拍摄过程中遇到的事情,都会如实地记录下来。此前,他那些获奖或者受到好评的作品,都是类似的作品。三个人乘车来到镇政府大院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若是再晚来半个小时,一把手就有可能回家,或者赴某个酒局去了。因为韩老板是本镇人,来镇政府找负责人,可谓轻车熟路,他带着我与吴海,进入大院中心部位的一幢小楼,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很容易地就推开了一把手办公室的门。

  那位一把手在家,我们进门的时候,他坐在老板椅上正打电话,好像有什么人要请他吃酒,他则打着哈哈拒绝。见我们进来,他仍是与对方通着话,并不招呼我们。在来的路上,韩老板已经告诉了我,说一把手姓魏,我们应该喊他魏书记。只有魏书记点了头,爆炸工作才能继续搞下去。还好,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刚等了约有三分钟,魏书记电话打毕,转过脸来望我们。韩老板急忙站起来,欲给我们做介绍。那姓魏的书记却不等他开口,将目光盯向我道,你就是那个搞巨石爆炸的北京人吧?

  我忙回答,是的。我姓王,叫王展。

  刚说到这里,韩老板便抢嘴道,王老师是世界上著名的雕塑艺术家,他的作品不仅被美国的博物馆收藏,还在法国和意大利举办过个人展,连美国总统克林顿都接见过他。

  韩老板对我的介绍虽然有夸大成分,不过基本上还是属实的。只是接见过我的美国总统不是克林顿,而是奥巴马。我并没有进行纠正,只是拿眼睛望着魏书记,希望我的身份不敢说能震慑震慑他,至少能让他知道知道我,重视一下我。然而,韩老板的介绍似乎有点适得其反,我看见那位一把手撇了下嘴道,韩狗子,你是想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什么雕塑艺术家,什么克林顿、奥巴马?在我魏某人这里全无用!他耸了耸肩膀接着说,我已经派人正式通知你们,你们搞的这个爆炸,不能在我们镇的地盘上玩!

  韩老板叫韩天瑞,我不知道那位一把手为何叫他韩狗子。此时,我已经顾不得去探究,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们的爆破,是经过公安与安监部门批准的,是合理合法的啊!

  那书记把眼瞪向我,冷冷地道,公安与安监批准了,我们镇上批准了没有?我魏某人批准了没有?你们在我们镇的地盘上玩爆炸,会不会引起社会的恐慌?会不会造成不安全事故?如果发生了什么问题,我魏某人身为镇上的领导,有没有责任?嗯?被克林顿接见过的王大艺术家,你说!

  平时应对能力极好的我,竟然卡了壳。不但卡了壳,还被对方连讽加刺的抢白搞得脸发烧,心里十分尴尬,忙拿眼去望韩老板,希望他来救驾。韩老板却躲开了我的目光,掏出手机看起上面的短信息。我只好将目光望向吴海,希望他能帮我说几句。

  吴海专注于纪录片的拍摄,只顾将镜头在我与那位书记之间扫来扫去,并不理睬我。

  我望向吴海的目光引起了那位书记的警惕,他脸向下一拉,猛地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厉声地吼道,把机子关掉!谁让你们随便乱拍的?

  吴海却只是拍,没有将机子放下来。我怕如此一来更加激怒了他,忙对吴海道,吴导,先別拍了。吴海才听话地将机子从肩上放了下来。

  实际上,虽然将机子放了下来,但是他并没有停止拍摄,在吴海的身上,还有一台微孔摄像機。接下来,尽管我与韩老板再三地说明爆炸是绝对安全的,不会给镇上造成任何问题的,那位书记却油盐不进,态度豪横,咬着牙就是不肯松口。

  从镇上返回下榻的酒店时,我没有了吃午饭的欲望,就将韩老板与吴海带到房间内商量对策。因为预定的爆炸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六个机位的拍摄人员都已就位,时间每拖一天,就有二十多万砸进去。就是不考虑资金的问题,天气因素同样是个重要环节。从电视台发布的卫星云图看,近几天鲁东南天气晴朗,但是马上就会转入雨雪天气,如果在引爆前来一场雨或者雪,满地的泥泞,爆炸的难度就会加大,就得无限期延后。

  韩老板说,那位书记是新来镇上任职的,以独断强硬著称。他之所以阻挠咱们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安全问题,而是因为咱们事先没有请示他,没有先到他的庙里去拜拜。因此,你同他公事公办没有任何作用。

  我说,怎么样才能让他放过我们?

  韩老板道,只有私下里找到他,向他认个错,服个软,才有可能让他高抬贵手。

  三人商量的最终结果是,等到了晚上,由我与陈小敏以夫妻的身份去他家,向他赔礼道歉,求得谅解。

  既然以夫妻的身份出面,就属于私人性质,自然要提些礼。礼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韩老板建议买上两瓶茅台,再带上两盒金骏眉即可。

  快进入知天命之年的我,此前还从来没有带着礼品登门向什么人道歉的经历,而且是向如此专横粗俗的地方官员。如果按照我的性格,宁愿不搞这次爆破了,也不能降格屈尊。但是我知道,引爆这块石头,已不是我个人的事情,且不说已经有百余万的资金砸了进去,吴海拍摄的纪录片,那是领导批准立项的,正儿八经地成立了摄制组,举行了开拍仪式的,不能半途而废。还有,陈小敏的爸爸,那位私有企业的总裁,竟然在他女儿陈小敏的鼓吹下,对爆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仅慨然提供资金支持,还嚷着要在第一时间里欣赏那块石头爆炸的画面。

  凡此种种,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只有硬着头皮搞下去了。

  我同意了韩老板的建议。

  到了晚上,吴海破天荒地没有跟随拍摄,但是他并不放弃这段小插曲,便将微孔摄像机藏在了陳小敏的身上,让她来拍,还叮咛她进了那个书记的家之后,一定要选个有利于拍摄的位置入座,等等。韩老板则亲自驱车,将我们载到那位书记在县城居住的某个小区的大门口。

  到了目的地,我与陈小敏下车,提着礼品向那栋住宅楼走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发虚,仿佛是在做贼,干一件很下作的事情。但是我心里同时怀有一个希望,那就是通过此次登门道歉与送礼,事情会柳暗花明,让我顺利地完成爆炸任务。然而,随后发生的却让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我的登门道歉,竟然是件自取其辱,蠢之又蠢的事情。那位地方官员似乎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在我们伸手敲门的时候,他竟然先我们一步将门打开了。只见他穿着条纹居家便装,脸阴得似要打雷下雨,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冷冷地道,谁让你们跑到我的私人住所来的?

  我忙将笑堆在脸上,亮了亮手中的礼物,按照韩老板与吴海教给我的话说道,我们来看看魏书记,想跟您交个朋友。

  那书记冲着我手中提的礼物瞄了瞄,依旧冷冷地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想拿东西来收买我?让我放弃原则?

  我说,不不不,我们只是想和魏书记沟通一下。

  沟通一下?那么请告诉我,你们与我沟通的目的是什么?

  我还没有想出怎么回答,他就有点不耐烦,眉头一皱,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怎么和我沟通,让我放弃原则那是不可能的,请马上走!

  我尴尬地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时,那位书记已经闪身进屋,将门“砰”地一声关死了。我和陈小敏立在门外,呆若木鸡。

  怎么离开那个小区的,我不知道。怎么返回酒店的,我同样不知道。进入房间,一屁股坐入沙发中,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耻大辱。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吃过早餐,我仍然去了距县城三十公里外的爆破现场。我发现在韩老板的指挥下,各项准备工作仍然在进行着,四座塔吊的中心部位,一个二十余米高的,安放那块巨石的铁架子已经搭好,那块将要引爆的巨石也运抵现场,有关人员正在上面打凿填装炸药的洞孔,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拍摄人员藏身的铁匣子全部制作完毕,六位来自北京与上海的摄像人员,正在那匣子里爬进爬出,寻找拍摄的角度。吴海率领的摄制组先于我们赶来,正在忙于他们的纪录片的拍摄。抬头看天,天朗气清,蓝色的背景下,有白云在轻舒漫卷。如果没有那个状况发生,完全可以按事先预定的计划,在明天进行引爆。

  韩老板走过来,小声对我说,王老师你别急,咱们继续按计划来,等一切准备就序,轰隆一声引爆了,就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姓魏的能拿咱们怎么样?

  我的眼睛亮了亮,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心里想,反正我们是有手续的,是经过有关部门批准的,你姓魏的总不能时时在这里盯着吧?我刚点了头表示认可,却见昨天来的那辆白色桑塔纳,又从远处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车门打开,昨天来过的那位干部模样的年轻人,从车内钻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先是扫了大家一眼,接着就扯着嗓子大声地嚷了起来,停下,停下,全部停下!从现在开始,没有镇领导的指示,任何人不准擅自开工!年轻人话音刚落,就见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几个警察,开始制止大家施工。

  所有的人都住了手。

  吴海团队的摄制人员忙跑了过来,将镜头对准了我与那个年轻干部,以及那几个警察。那一刻,我感到天旋地转,绝望至极,差点儿栽倒在地上,幸亏陈小敏上前扶住了我。时间过去了好半天,我才渐渐地缓过神。冷静下来之后,我知道事情到了如此田地,已经没有了其他路可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去找那位姓魏的官大人进行交涉,否则只能是半途而废。

  同上次一样,前去镇政府的,还是我与韩老板以及吴海。吴海没有公然地再扛那台沉甸甸的摄像机,而是换成了微孔,伪装成一枚钮扣放在了胸前。三个人赶到镇政府大院的时候,那位书记不知道有什么公干,正从办公的小楼上下来,就要进入停在楼前的一辆奥迪车。眼看着他就要进入车内走掉时,我们忙抢步上前,将他拦在了那里。他站在车旁,一脸的不高兴,皱着眉头扫了我们一眼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我忙上前一步,堆起满脸的笑容说,我们还是想来再求一下魏书记。

  求?姓魏的书记皱起眉头道,靠求,靠送礼,我就会放弃原则?你们可是低估了我魏某人!

  我忙说,哪里,哪里,我们知道魏书记坚持原则、责任心强,是位把党和群众的利益始终放在首要位置的好领导,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屑地哼了下鼻子,用犀利的目光逼视着我。

  我说,只是,我们还是想求一下魏书记。不,是请示一下魏书记,那个爆破,是绝对安全的,不会给镇上和群众造成任何不良后果的。

  他将目光瞪向我道,你说安全就安全了?你以为你是谁?那么我问你,万一出了问题呢?是我这个一把手负责,还是你这个从北京来的,炸石头玩的什么艺术家负责?嗯?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来应对。

  韩老板见状,上前欲说什么,就见那个书记大人将手一挥,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可谈的余地了,告訴你们吧,我魏某只要在这块土地上为官一日,就不许你们闹出任何动静来!

  一股巨大的绝望与无助,突然涌上我的胸口,我竟然控制不住跌坐在地上,眼里迸出了泪花。韩老板见状,忙跳过来拉我。吴海一面进行着私下里的拍摄,一面打了个怔,同样要过来拉我,而那位魏大人显然看到了我的失态,将已经探进车内的脑袋收了回来,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犹豫了那么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弯腰进入车内,将门砰地一声关死,绝尘而去。

  我是在乘车返回工地的半路上渐渐平复下来的。平复下来的我郑重地做出了决定,那就是不玩了,打点打点行囊回北京。至于那一百多万资金,砸进去就砸进去了。至于我那个要模拟和制造一次宇宙爆炸的想法,就让它只是一个想法吧。至于那位准岳父要看爆炸画面的希望,就让他破灭了吧,大不了我赔他的钱,大不了我娶不上他的宝贝女儿。回到北京,我就一头钻进工作室,潜心搞自己的雕塑,再也不同他人,尤其是那些官员们打交道了。主意打定,我就知会了吴海与韩老板。

  韩老板没有吭声。

  吴海说,王展,你先别着急,咱们等一等,事情或许还会有转机。

  我说,怎么可能呢?

  他道,我有个预感,事情如果到了绝境,往往就会柳暗花明。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韩老板的手机便响了起来。就见韩老板接听之后突然高兴地对我道,王老师,好消息,是魏书记给我打的电话,他同意咱们引爆了!

  事情反转得实在太意外了,我怔在那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翌日,按照预定的时间,那块悬在半空中的巨石便轰然引爆了,六个机位的高速拍摄,都达到了满意的效果。我,还有我的准岳父大人,终于看到了一个巨型固体炸裂时的壮观场面。我的发小兼同学吴海执导摄制的纪录片《一块石头的爆炸》,同样取得了巨大成功,并于次年获得了东京第二十三届国际纪录片金奖。据说,他的片子之所以获奖,最主要的就是发生的那段小插曲,设若没有那件意外的事情发生,片子就有点平淡无奇了。只是,此时的我并不高兴,尤其是想起我与那个姓魏的地方官员的几次交集,尽管最终不知道他为什么放过了我,我还是感到了悲哀与耻辱,那种挫败的感觉,让我明白一个艺术家,在那些地方官员的面前是多么的渺小与无助。

  当然,我的沮丧在时间的河流中,还是渐渐地远去并消逝。当时间到了公元二零二一年,距那块石头的爆炸过去了整整十年,我早已将那耻辱与不快忘得干干净净。

  现在,我仍然从事着毕生热爱与追求的雕塑艺术,吴海同样从事着他喜欢的纪录片拍摄工作。我们俩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时不时地就会聚一聚,聊一聊。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每次相聚,我们都不谈当年远去鲁东南的那次爆破,都对那次经历讳莫如深,仿佛一提起来,就会触到身上的暗疾或者隐痛。时间就这样到了二零二一年的初秋。

  二零二一年的初秋,我患了轻微的脑卒中,医生让我住院打几天点滴,于是我便住进了安贞医院的内科病房。躺在病床上开始输液的时候,我发现邻床有个病号在不停地拿眼看我。他约有五十多岁,有点谢顶,一张方正脸膛上有几粒浅显的麻坑。他患的同样是脑卒中,与我一样比较轻微。我不知道他拿眼看我有什么事情,便同他打招呼,你好,你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继续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你姓王,是那个玩石头爆炸的艺术家,对吧?

  在吴海的纪录片《一块石头的爆炸》中,我是主要人物,片子公映后,曾在观众中引起过反响。走到公众场所的时候,偶尔会有观众将我认出来,同我打声招呼。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那部纪录片早被千百部新的纪录片淹没,我本人心血来潮炸石头的事情,早被大家遗忘了,没想到邻床的病友竟然认出了我,我忙开腔道,你是什么时候看的那部纪录片?

  他突然哈哈大笑道,王艺术家,难道你还没有把我认出来?

  我怔了怔,你是谁?

  他道,我和你一样,也是那部纪录片里的一个人物呢!

  我忙瞪大眼睛仔细去看他,猛地就将他认了出来。让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位邻床的病友,竟然是那位乡镇一把手,那位给了我耻辱与摧残的姓魏的官员!我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却再次发出哈哈的大笑声,王大艺术家,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一定一直在恨我。当年,是我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你们找麻烦,把你折磨得够呛呢。我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听他继续道,但是,我如果将那个秘密告诉你,你可能就不会再恨我了。

  我一愣,什么秘密?你说。

  那姓魏的官员开口欲说时,却犹豫了起来,突然一笑,也没有什么秘密,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只不过是我配合你的那位同学导演的戏而已。他说着下了床,将吊瓶举在手中,朝卫生间走去。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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