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鹏

　　笔直的长廊在弯曲

　　在岁月的尽头弯成

　　秘密的圆环

　　——博尔赫斯《迷宫》

　　1

　　我顶着一片乌云，从地里回到家中，看到我女人正在吃肉丝面，儿子坐在她对面，抠他手臂上一颗浅色的痣。

　　我做了一只竹蜻蜓放在桌上，儿子斜着眼，好像没有兴趣。我问他，姑姑家好玩吗？他没吭声，我喝了一瓢水，告诉他刚才在田埂上看见槐树上有一个鸟窝，爬上去发现鸟窝里有五六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问他想不想捉。

　　儿子突然站起了身，把身下的板凳带倒了，朝我大声吼道，不想，城里都不让抓麻雀，要保护动物，懂不懂？

　　我是不懂，麻雀有什么好保护的，天天来吃谷子。

　　儿子踢了踢地上的锄头，跨过门槛。女人喝干面汤，放下碗，阴阳怪气地对儿子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儿子没搭腔，往田野的方向走了。

　　2

　　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皮裤，白色的运动鞋，加上一头金黄的卷发，色彩艳丽，就像劇毒的昆虫发出危险的讯号。

　　她拎起玄关上的挎包，看了看我，又放回原处。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两个小品演员挤眉弄眼，把观众逗得前俯后仰。我没笑，看不出笑点在哪。我问她，要出去？

　　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说，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我说，今天正月初九，什么日子？

　　她重新拿起包，搭在胳膊上，说，那我出门了，跟朋友逛街，晚上再回来。

　　她走后，屏幕上滚动本地电视台的广告，说火锅店情人节大酬宾，夫妻情侣用餐一律八折。手机朋友圈被戒指、鲜花、巧克力占领，甜美的笑容如出一辙，我涌起深深的厌倦感。我用手机给她发了个红包，写上“情人节快乐”，继续看电视上的小品。一个小品演员撅起屁股，假装放屁，另一个小品演员皱起眉头，歪着嘴，用袖子不停扇臭味。我调了一圈，不是晚会就是重播多次的电视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画面里没有人的频道：一头雄狮埋伏在枯黄的草丛里，凝视着一群羚羊，树上的黑猩猩发现了雄狮，焦躁地叫喊，羚羊一哄而散，雄狮迅疾冲了出来。草原上热气升腾，尘土飞扬，雄狮锁定一只幼羚，从外道超车，杀了个回马枪，扑向羚羊，羚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画面一闪，两个戴草帽的农夫对着一包复合肥竖起大拇指，我关了电视。

　　3

　　我正在刨木花，木屑溅了出来，粘在我汗津津的脸上，痒痒的，那男孩站在边上，抱着胳膊看着我。

　　我用袖子擦掉木屑和汗水，对男孩说，看出是什么了吧？

　　男孩说，你做个乌龟壳干吗？

　　我笑了笑，说，什么乌龟壳，这是坦克，里面要凿空，再接上炮管。

　　男孩说，能走吗？

　　我说，等装好轮子就能走了。

　　女人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撒了一把烂菜叶，一群芦花鸡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女人附和说，你叔费了大功夫了，还有履带呢，费了好几条自行车车链拼的。

　　男孩说，我不要，这是小孩玩意。

　　女人又拎了一桶猪食倒进食槽里，两头公猪哼哼唧唧吃起来。女人说，你不就是小孩吗？

　　男孩说，谁说我是小孩，我马上都上高中了。

　　女人说，你就是成家了在妈眼里还是小孩。

　　男孩说，我才不要成家。他去踢一只黑羽芦花鸡，芦花鸡啄他的腿，女人跑过来，嘴里叫着“喔嘘喔嘘”，双手像泼水一样把鸡轰走。

　　我说，每个人都要成家的。

　　男孩说，我就是不成家，我长大去做和尚。

　　我用墨斗在坦克上拉了几条线，准备凿出驾驶室。我对男孩说，和尚也有女人的，上次给县里的庙做家具，庙里留我吃饭，一个老和尚在烧菜，他女人在烧火，老和尚还陪我喝了两杯酒哩。

　　男孩低下头，垂着长长的睫毛，过了一会儿说，你别弄了，我不会要的。

　　4

　　窗外的黑雾与夜宵的白汽连成一片，飘渺不定，像魔法师在施展催眠术。我躺在床上听评书，听到开门声，购物袋落地的声音，踢鞋子的声音，不久又传出移动玻璃门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

　　她吹好头发走了进来，只裹了一条白色的浴巾，我往床里面让了让，她钻进被窝，把浴巾扔到地上。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举起手腕给我看金手链，问我怎么样，我说很好。她摁亮手机，和别人聊天，我继续听我的评书，陆逊受困八卦阵。

　　我睡着后，她牵住我的手，吻了我，我也吻了她，我们甚至还做了爱。

　　我睁大眼睛看着吊灯上错综复杂的花纹，她问我在想什么，我说，迷宫。

　　什么？

　　迷宫，我重复道。

　　5

　　我在淋浴的时候，想等会要不要和他亲热，我们很久没做那事了。他给我发了红包，这就是他情人节的礼物，当然他会反驳我，问我又送什么给他了，我不想吵架，更不想欠他。今天和朋友逛街，给他挑选了西服、皮带、手表，结果一个都没买，买了像是在讨好他，我不想讨好他，他也这么想。

　　温水抚摸我肌肤让我想起和他初次开房的情景，我答应和他开房是因为他在我的生日蛋糕里藏了一枚钻戒，那时他还是个浪漫的男人。我关了淋浴，往身上抹沐浴露，听见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等我们关了灯，拥抱在一起，我明显感觉到他在颤抖。他太紧张了，我们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抽烟，我从后面抱住他，他还在颤抖。

　　婚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母，之前他只告诉我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他父亲黑瘦，头发斑白，有些佝偻，母亲矮胖，穿着俗气的红裙子，肚子上几道褶子。他和他父亲一点都不像，他告诉我不是亲生父亲，是继父。我客气地叫了爸妈，他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方言，我听不明白，他继父讪讪地笑，露出焦黄的龅牙。我问他母亲说了什么，他说没什么，不过是祝福的话。婚礼结束，我们往停车场走，看见他继父抱着一辆笨重的木头坦克，说要送给我们的孩子做玩具。他没说要，也没说不要，我打开后备箱，继父把坦克塞了进去，炮管横竖塞不下，只好露在外面，像含着一根雪茄。坐上车，他说，挺傻的吧？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朝我脸上喷着酒气，说，他不是我父亲。

　　第一个结婚纪念日，我以为他下班后会给我一个惊喜，或许在哪个餐厅定了烛光晚餐。但他没有，一个信息都没有，我也没联系他。我煮了鸡蛋面，吃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播的偶像剧，独自垂泪。快到凌晨他回来了，疲倦地坐在床边，我还爱他，克制住怒火，问他去哪了，他说去看电影了。我问他和谁去看的，他说一个人，他想吻我，我扭过头，把他推开。

　　他进了淋浴间，我仿佛听到了猫叫，我站在房门口侧耳倾听，他在淋浴间瓮声瓮气地哭，我还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我心软了，走进淋浴间抱着他，他在颤抖。

　　我裹着浴巾进房间，想制造点情趣，他好像不为所动，戴着耳机，往里面挪了挪身子。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炫耀我新买的手链，他说很好，我发信息给一起逛街的朋友，抱怨这日子过得真没意思。朋友发了个笑脸，说没意思就离呗。

　　在我们婚后两三年频繁的争吵中我确实有过离婚的念头，我们就像两只蓄势待发的斗鸡，随时准备争斗。那时我并没想过离婚，我们年少轻狂，站在天平两端，试图把另一方压下去。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陷入了沉默，不管我怎么发火，他都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唯唯诺诺，我说我们离婚吧。那天晚上，我们在西餐厅共进最后的晚餐，点了波士顿龙虾、慕尼黑烤肠、西冷牛排、法式焗蜗牛、水果沙拉、点了啤酒和红酒。他喝得酩酊大醉，在餐厅大喊大叫，说他根本不想结婚，想去做和尚。我请服务员扶他上车，他瘫到地上哭起来，喊着，爸……

　　我蹲下来抱着他的头，说，我们好好过吧。

　　我心疼他，想把我给他，我牵起他的手，他的手冷冰冰的，我又吻了他的嘴唇，他爬到我身上，吻着我脖子。

　　我在他上面的时候感到他有点心不在焉，他的眼睛没有看着我，而是望向天花板。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个了词，我没听清楚，他重复了一遍：迷宫。

　　6

　　周末早上，热气包裹着我，窗外的麻雀叫得我心烦意乱，母亲穿了一件花裙子，在梳妆镜前擦脸，她双手幅度很大，像是在揉面。我刚准备套上裤子，母亲说，别穿那个，穿新衣服，她指着椅子上折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和背带裤。

　　我穿好衣服，没找到地上的凉鞋。母亲说，先穿拖鞋，洗脸刷牙吃早饭，凉鞋给你刷了，在外面晾着呢。

　　吃过早饭，我说，要去走亲戚吗？

　　母亲笑笑说，算是吧，一个叔叔家。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天上水汪汪的，没有风，一小群蝗虫盘旋在麦田上。两个农夫，一老一少，头上都包着毛巾，坐在灌溉渠的岸边抽水，鸭子翘着屁股，在河道里嬉水。路上碰到母亲的熟人，那人问她去哪，她说带儿子去他家看看。那人说，他人不错的。她说，去看看吧。

　　我们走累了，坐在一棵大榕树下歇脚，母亲从包里拿出我的水壶递给我，我喝了口水，说，还有多远？

　　母亲皱着眉头，脸上的粉被汗水冲花了，她说，早知道骑自行车去了。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一颠一颠走过来，放下担子，用草帽扇风。他身体很结实，脸上皱巴巴的，汗水顺着他的皱纹流淌，看不出多大年纪。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母亲叉开腿坐在石头上，我们相视一笑。母亲和我都站了起来，翻看货郎木箱子里的玩意，母亲找到一盒蛤蜊油，货郎打开盖子，抠下一块，在她白胖的手背上涂抹起来，她咯咯地笑。我找到了一只蝴蝶形状的风筝，想想今天没有风，又放了回去。

　　我开始讨厌货郎，问母亲什么时候走，母亲像是恍然大悟，丢下蛤蜊油，说，快走，天不早了。

　　我们出了村子，弯过两条小路，到了叔叔家。我不认识这个叔叔，他又黑又瘦，穿着白衬衫西裤皮鞋，坐在条凳上，总是舔自己的龅牙，双手搭在一起放在裆部。我不那么讨厌货郎了。

　　墙角摆放着锯子刨子凿子，还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椅子，我问他是木匠吗，他说是，又舔了舔龅牙，像是想起什么，从屋里拿来一把木头手枪。我没接，我不认识他，也不喜欢他。

　　母亲絮絮叨叨跟他聊了一天，他怕冷落我，喊邻居家的两个男孩带我去玩。男孩一高一矮，和木匠一样，都是黑瘦，他们带我去爬树掏鸟窝，我拽拽我的背带，说，你们爬吧，我不喜欢爬树。他们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是迷宫。他们听不懂，说我是怪人，不再管我，高个招呼矮个，像猴子一样，蹿到了树上。

　　吃过晚饭，母亲又跟木匠聊了一会儿，顺便缝补他的裤子。我在院子里站了会儿，鸡窝上趴了一只猫，我走过去，猫弓起后背，喉咙里发出不友好的呼噜声。蚊子起来了，我跺跺脚，回到屋里，木匠在帮母亲穿针。

　　我望着母亲，木匠不解地看着我，说房间已经给我收拾好了，晚饭前就打了“全无敌”，电风扇也擦了一遍。

　　我说，我该回去了。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针线，对木匠说，那我们回去了。

　　木匠轻轻拍了母亲的屁股，说，路上小心，下次再来。

　　我扭头看见猫还趴在鸡窝上，我捡了一块木头，假装砸它，猫“嗷”的一声，跳到了围墙上。

　　7

　　我躺在床上，盖了两条棉被，还是觉得冷，心里阵阵绞痛。暴雨噼里啪啦击打着窗户，屋顶漏水，女人在地上放了只瓷盆，滴滴答答，叫人不安。女人在哭，儿子也在哭。几个亲友穿着雨衣雨靴，站在门口抽烟，小声商量着什么。亲友商量好，向我挥了挥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女人送给他们一条烟，让他们慢走。

　　女人来到床边，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愁怨地说，等雨停了，我再喊医生来给你吊水。我说，你还年轻，你知道我的意思。女人说，该吃药了，我去倒水。我让儿子去给我倒水，低声跟女人说，不光为你自己，也为儿子想想。女人说，别说了。

　　儿子把水端过来，女人把我扶起来，在我后背垫上枕头。我对儿子说，雨停了，就可以捉青蛙了，青蛙在城里是保护动物吗？儿子抽抽搭搭，说，等你病好了，陪我捉麻雀捉青蛙。我咽下药，拉着儿子的手，儿子的手很暖和，我说，儿子，还记得你在玉米地里哭鼻子吗？儿子点点头，我苦笑，说，怎么又说到哭了，你那天玩疯了，孩子们都玩疯了，晚上下了雷阵雨才把你们赶回来。

　　雨水滴到瓷盆里的速度加快了，像筷子在敲，我说，雨变大了，会不会发洪水？女人说，谁知道，听村长说这两天乡里在往海边运沙袋。

　　我说，儿子，有一年夏天发洪水，你是七岁还是八岁，非要我送你去姑姑家。我问你去姑姑家干嘛，你说姑姑家在城里，姑姑家住楼房，站楼顶上淹不到。

　　儿子笑了。女人说，傻儿子，洪水要真来了，我们把你举在头顶。

　　我没力气，让女人扶我躺下，我还拽着儿子的手，他不再哭了，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8

　　我从姑姑家回来已近中午，村里两只鸡，一前一后，沙哑地叫起来，很奇怪。我回到家里，桌上放了一碗肉丝面，筷子放在碗上。我没胃口，扒拉两下，放下筷子，母亲说，你最喜欢吃肉丝面，怎么不吃了？我挑动眉头，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吃的？

　　父亲从地里回来，扔下锄头，拿毛巾擦拭油滋滋的脖子，问我姑姑家好不好玩，我没吭声，城市的繁华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他也不懂。

　　父亲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打了一个响嗝，我在心里嘀咕，没礼貌，姑姑的城市咳一声都拿纸掩着嘴巴。父亲发现一个麻雀窝，问我去不去捉，我站了起来，很生气，告诉他麻雀是保护动物。

　　我跨过门槛，朝田野走去，母亲好像说了什么话，声音不大，听不清楚。我在田野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天空像蓝蓝的镜子，布谷鸟和蝉鸣此起彼伏，玉米地里露出几个壮实的后背，河水摇动碧绿的水草。

　　我突然对乡野失去兴趣，认为不过是破败之地，我想念姑姑的城市，想念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想念游乐园和冰淇淋。

　　一只温热的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随后传来厚实的声音，城里有什么？我移开父亲的大手，想刁难这个乡村男人，随后说，迷宫。这是我在游乐园玩过的项目。父亲问我什么是迷宫，我想他知道了也给不了我，便费了一番口舌跟他解释。他拍拍口袋，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迅速模糊了他古铜色的面庞，他眺望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过了一会儿说，知道了。

　　一星期后，我躺在竹床上午休，电风扇送来缕缕热风，苍蝇悄无声息地落在我胳膊和腿上，我睡不着。就在这时，我听见屋外的喧闹声，有大人的，有孩子的，忽远忽近。我跳下床，趿着拖鞋，跑出屋外，人群聚集在玉米地。我快步走过去，连片的玉米地被收割成迷宫的形状，孩子们在迷宫里钻进钻出，父亲站在迷宫的入口，脚边放着镰刀，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不再珍惜一个少年的倔强，扑到父亲的怀里嚎啕大哭，父亲用袖子擦干我的眼泪，说，快去玩吧。

　　9

　　女人夺走我的酒瓶，碗里还剩一颗糖蒜，我夹了两下，没夹住，用手抓起来塞进嘴里。女人说，等会儿你不要哭。我本来没想哭，她这么一说我就想哭了，女人把碗筷收走，说，孬种。

　　男孩从外面进来，脸上和手上都是泥巴，他注视着我，说，大人也会哭？

　　我说，我没哭，牙疼。

　　男孩嗅嗅鼻子，说一股臭味，跑进厨房，厨房传来水声。我昏昏沉沉，老是忍不住眼泪。

　　女人给我泡了一杯茶，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嘴插进茶杯，火烧一样，嘴上烫出了泡。我说，他不喜欢我。

　　女人抹着桌子，说，还需要时间。

　　我说，都三年了，我给他做了手枪、坦克、渔船，他一个都没要。

　　女人说，他可能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我说，胡扯，没有男孩不喜欢这些玩意儿，邻居家两个孩子总问我坦克能不能送给他们。

　　女人用抹布裹起地上的饭粒，撒到门外，回来说，每个男孩都不一样。

　　我说，他就是不喜欢我，我怎么讨好他都是白费功夫。

　　女人说，你要有耐心，他现在在叛逆期。

　　我的嘴唇火辣辣的，说，今天就把这些玩意儿劈了当柴火烧。

　　男孩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挂着水珠，冷冷地看着我，说，赶紧劈吧，吓唬谁呢。

　　我想起我淹死的儿子，他很聪明，很喜欢木器，还自己做了一只小板凳。我忍不住又哭了，女人用油腻腻的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生气地说，我哪是嫁了个男人，我是又养了个儿子。

　　10

　　他渐渐软了，我不知道是他身体原因，还是他急于要跟我解释迷宫是怎么回事，我从他身上下来，枕在他胳膊上，听他讲父亲在玉米地里创造迷宫的故事。他偶尔会跟我提起他父亲，说他是个充满想象力的男人。他听母亲说父亲以前在乡里电影院放电影，相亲时约她去看电影，没想到在电影片头上打出“我喜欢你”几个大字。他向父亲求证过这事，父亲说确有其事，当时还被电影院领导批评了，说擅自涂改胶片，损害人民利益。

　　其实我想听听他木匠继父的事，总觉得他对婚姻的悲观正是源自他对母亲改嫁的失望，印象中他只讲过一次，在我们共进最后晚餐的那天晚上。

　　他坐在西餐厅门口哭哭啼啼，我和服务员把他扶上车，给他系上安全带。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他闭着眼睛，歪着头，流着口水，不久便打起呼噜。我把车开到家楼下，喊不醒他，也搬不动他，我坐在车里打盹，等他醒来。我做了个梦，梦见在河里游泳，我划着双臂往上游，就是游不到水面。他醒了，横躺在后排座椅上，说口渴，要喝水。我说上楼吧，家里有水。他像孩子一样，蹬着腿，说现在就要喝水。我在车里找了一通，没找到纯净水，后来在后备箱找到半瓶温可乐。

　　他一饮而尽，莫名其妙来一句，他一喝酒就哭。

　　我说，谁？

　　他说，木匠，我都怀疑我是被他传染的。

　　我说，他为什么要哭？

　　大概是可乐的汽涌了上来，他打了一串响嗝，说，谁知道，像个娘们一样，我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他那样哭，喝一口酒，哭几声，说，儿啊，我想你啊。

　　我笑笑，说，你不喜欢他吧？

　　他说，他对母亲不错，但我不喜欢他。

　　我说，你总想着拿他跟你父亲比。

　　他沉默了，说上楼睡觉吧。

　　我累得睁不开眼，这下轮到他扶我上楼了。

　　我摸着他浓密的腋毛，他仍然讲他父亲，说父亲的坟迁到了公墓，墓碑上还添了儿媳的名字。我知道农村夫妻是讲究合葬的，我有一个疑问一直没敢问他，他母亲去世是跟父親合葬还是跟木匠合葬。

　　夜宵的喧闹声消失了，夜出奇的寂静，偶尔响起摩托车的呼啸，可能是小贩赶早市。我想我们总能挺过去吧，我说我们好久没一起看电影了。

　　他把手盖在我胸上，说，想看什么电影？

　　我说，《美丽人生》怎么样？

　　他说，第一个结婚纪念日，我就是去电影院看的《美丽人生》。

　　我嗔怪他，你还提？

　　他说，父亲叫圭多，母亲叫多拉，儿子叫什么？

　　我说，记不得了。

　　他说，明天看了就知道了。

　　11

　　我最近一次回乡是给父亲迁坟，乡里说统一迁到公墓。公墓也在田野里，冬青树筑成的篱笆被烤得黑乎乎的，地上是乱七八糟的杂物，没烧透的纸钱，烧焦的树枝、假花、空酒瓶。墓碑上父亲的照片原来是黑白的，我拿到照相馆加了彩，我烧了纸人纸马，认真磕了头。母亲站在我旁边掉眼泪，木匠站在过道上，拄着树枝，背看起来更驼了。

　　一台收割机从大路驶进地里，轰轰隆隆，开始收割玉米，烟囱涌出黑烟，秸秆纷纷倒下。我突然就哭了，母亲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卫生纸递给我，木匠跛着脚走过来，劝我节哀。

　　玉米地很快被夷为平地，古老的秘密烟消云散。我知道父亲创造的迷宫还在，而我一直没走出来。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