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刚刚露出半张脸,刘老汉家的烟囱里,就飘出几缕青烟来。
“锦儿,你让开一下,我来烧锅,三下两下,我们把饭弄熟了再说。”刘老汉说着,朝灶孔里塞进一把松针。金红的松针,干爽柔软,一挨火星就燃起来,嚯嚯地响。
“你看这松针就是好点火,过些日子,我们再上山去弄些回来,锦儿你说好不好?”刘老汉侧头笑着问。见锦儿没应声,便又朝锅灶里送进一把松针,用火钳在灶膛里拨弄一下,火势就愈加旺起来。
随着火势的旺盛,锅里的水沸腾翻滚,“咕嘟咕嘟”地叫唤。刘老汉又侧头问:“锦儿,今天晚上你想吃些啥?”顿了顿又说:“还是喜欢面条?嘿嘿,你呀,就喜欢吃面条,烂软烂软的,好吃是不?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能只吃面条,我们蒸干饭,炒肉,炒菜,你想吃不……”
刘老汉起身揭开锅盖,朝雾气腾腾的沸水里探头看一下说:“水还是少了些,再羼点,水宽松,蒸出的干饭好吃。”说着,端起一只光滑古旧的浅褐色葫芦瓢,探身在灶屋一角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倒进锅里,转身,掀开旁边的米缸,挖了一铜勺白花花的大米,“唰啦”一声倒进锅去。
“锦儿,走,跟我去烤火房弄块腊肉来。幸亏我坚持要二儿子盖间烤火房。你看这间小偏厦房,烤柴火方便,熏腊肉更方便呢。”
刘老汉边说边抬脚走进烤火房,端来靠在墙角的那架褪色的青冈木梯,靠墙摆放端正,再用双手朝墙上推推,看看放稳妥没有,才弓着腰,左手抓住梯子的扶手,右手举着雪亮的菜刀,一步一步艰难地朝上攀爬。
爬几步,他就停下来,大口地喘气,边喘边说:“锦儿,你看我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爬个梯子都这样为难,咋办呢?唉,不知道哪一天,恐怕这肉也吃不到嘴里去啰。”
终于爬到靠近梯子顶端的地方,刘老汉停下来,仰着脖子朝上张望。几块腊肉,是去年冬日里被熏烤过的,焦黄焦黄的,泛着油亮亮的光泽。腊肉就在头顶木杆上悬挂着,需要割断竹篾才能取下来。
猪是刘老汉自己养的。三百斤的大肥猪,让杀猪匠夸赞了大半个村子。熏猪肉呢,也是他自己制作的。从后山上砍来青翠的柏树枝,和着金红的松针点燃,在火堆上撒些风干的橘子皮,几把干花椒,几束干辣椒枝梗,长长短短熏烤了半个月,肉的香才抑制不住地散发开来,直冲鼻孔。熏好了,他让三个儿女各自拿去一些,余下的零星几块肉,就是他一年的吃食了。
刘老汉将头拼命后仰,身子靠在梯子上,发现还是够不着,便又朝上攀登一步,再举起菜刀去够,终于割下来巴掌大一块油汪汪的腊肉。
刘老汉大口大口地喘一阵气,将肉丢下地,又将菜刀丢下地,才缓缓转身,双手把着木梯,脚抖抖地小心探着,朝下摸索行进,一步,又一步……
从木梯上下来,刘老汉胸腔里像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直喘:“锦儿,你看,你看吃点肉都不容易了,唉,老胳膊老腿的,一不小心呀,嘿嘿,说不定就报废啰。”
二
去年,也是六七月间,二儿子打电话回家,说带回去的腊肉吃光了,问家里还有没有。刘老汉赶紧说:“有,还有。”二儿子说:“那就给我拿几块来,你自己留下些吃。”刘老汉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有自己的盘算。
也是一个月夜,他颤巍巍地爬上木梯,打算将剩下的五块腊肉全部割下来,给儿子寄去。他自己是舍不得吃的。
就在打算取最后一块腊肉的时候,他望了一眼窗外,月光如水,四处都亮汪汪的。他佝偻的身子努力伸展着,竭力举着刀去够,梯子不知怎么就晃动起来,越晃越厉害。刘老汉心里慌成一团,嘴里哎呀呀叫一声,就顺着倾倒的梯子滚下地。梯子压在他的身上,他压在两块腊肉上。幸好有腊肉铺垫着,他的一只腿摔折了,脑袋却完好无损。医生说,如果脑袋着地,整个人估计就没了。
腿钻心地疼。刘老汉哎哟哎哟地呻吟一阵,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动,痛得扯心扯肺。那晚,月亮又大又圆,像个大烧饼。月光从窗子悄悄爬进来,黏在刘老汉身上,像在抚慰他。刘老汉躺在地上,呻吟着:“锦儿,要是你能帮个忙,就好啰。”
锦儿看着他,不做声。
刘老汉看看窗外的月色,自言自语:“只有李老汉可以帮个忙啰。”李老汉住在不远处,和刘老汉家隔着三根田埂。
苍山村第五生产作业组,位居大山脚下,人烟稀少。而今打工的年轻人全部走光了,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的守家。离刘老汉最近的,就是李老汉了。
好在手机在衣兜里揣着。刘老汉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挣扎着给李老汉打通了电话,让他赶紧来救救他,同时把村里的医生叫一下,让他带着药箱来,他腿摔断了。
一听说腿摔断了,李老汉就急吼吼地说:“那还不赶紧叫你的两个儿子回来?”
刘老汉说:“千万不要叫他们。没多大点事,我的腿又不是没有断过。老哥,你要是可怜我,就帮忙只叫来王医生就行了。”
“你开玩笑吧?腿摔断了,一个赤脚医生就能整好?我看赶紧打电话叫人来送你去医院吧。你别管,我打电话!”
“那你千万别给我两个儿子打,他们今年挣钱不景气,别让他们回来,千万不要打电话呀!”
“知道啦,知道啦,真是个怪老头!”
李老汉叫来村里开面包车载客的大牛,俩人一起将刘老汉抬上车,送进了镇里的医院。医生检查说,只是一截小腿骨撕裂,打上石膏固定,两个月就长好了。
刘老汉住院的消息,还是让在县城带孙子的大女儿知道了,她连忙赶回来,陪着刘老汉住院治疗。
“又要不得命,就是腿上一点小毛病,很快就长好了。”出院时,刘老汉拄着拐对女儿说:“你赶紧回去,重孙儿读书要紧,我能够管好自己。”
后来,两个儿子分别寄回些药钱,却对他数落了好一顿。大儿子说:“爹,你都快八十岁的人了,自己身体啥情况你不知道啊?你还爬那么高干啥?”
刘老汉不敢说是给二儿子取腊肉,只说:“我爬上去拿点干柴,不小心……”
“不小心,不小心,还好意思说。你不知道,我们在外面挣钱,难啊,你看一下子就花去一个月工资,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说咋办?以后呢,不许爬高了。干柴嘛,拿竹竿朝下捅嘛,捅几根烧几根。等过年回来我给你弄好。以后不许爬高了,听见没有?”
刘老汉忙不迭答应着:“听见了,听见了。”
二儿子知道他是为自己取腊肉摔的,不禁没有半点感动,还在背后气鼓鼓地说:“我的爹呀,都七老八十了,你爬高干啥?取肉嘛,想办法嘛,非得爬高呀?你说要是知道是为我取肉摔的,他们还不吃了我?你可千万不要那么说,听见没?”
“我晓得,我晓得,也只是给你说的真话,对其他人呢,都说取干柴摔的,你放心嘛。”
说实话,二儿子每年除了拿点零花钱,逢年过节,还总给刘老汉买一件崭新的棉袄回来。就凭这,刘老汉心里是有偏爱的,可他不能明确表露。本来,因为养老的事情,兄弟俩已经矛盾重重了。
三
等取下腊肉,锅里的米饭刚刚煮好,灶屋里热腾腾的水汽萦绕,浓浓的米香弥漫。刘老汉摘下墙上挂着的筲箕,架在白瓷盆上,用铜勺舀起米粥过滤,又在酸菜缸里团块酸菜,用猪油炒了,垫在锅底。
把米饭蒸进铁锅,盖上铝锅盖,刘老汉拿着菜刀将肉切成薄片,然后和着切好的翠绿莴笋片,炒得满锅油烟直冒。腊肉浓郁的香味,伴着柴火的清香,四处弥散开来。
“锦儿,你闻闻香不香……香是吧?香就好,知道你嘴馋,喜欢吃腊肉。唉,就是做饭费事儿,要是能吃个现成的,那才好呢。嘿嘿,净做美梦,娃娃们都出门打工走了,哪个做了让你吃现成的?锦儿你说是不?”
刘老汉边用锅铲铲起香喷喷的腊肉炒莴笋,边拿出冰箱里的一块水嫩的豆腐。豆腐是前几天赶集买的。吃了一次,他舍不得吃完,留下一块,专门等这个特殊的日子吃。
豆腐省着吃,主要是赶集太麻烦。山脚下人稀,开出租的大牛也不常来拉客。要赶集了,得先给他打电话预约,还要说尽好话。大牛说,你那山脚下没人搭车,我跑一趟只拉两个老汉,不划算,你们又舍不得出钱,每次就十块钱还讲价,费事儿。
大牛说的是实情。每每赶集,大牛好说歹说总算来了,刘老汉和李老汉也舍不得出高价,十块钱车费,磨破嘴皮地讲价,好歹能出八块就算不错了。
豆腐拿出来,刘老汉举着,凑到鼻子底下闻闻,仿佛有股啥味儿,没有酸水豆腐纯正的清香。刘老汉就对锦儿说:“你看,这冰箱是不是歪货,豆腐才放七天咋就变味儿了?也不怕,这老肠老胃的,吃不坏。嘿嘿,炒出来就没有怪味啰。唉,还是那些年做的酸水豆腐好吃,可惜做不出来了,老球啰。”
那些年的酸水豆腐,总是刘老汉和锦儿一起做。刘老汉推手磨子,锦儿站在旁边,笑眯眯地朝磨眼里喂泡得鼓胀的黄豆。看着白花花的豆浆在磨道里流淌,锦儿就去争夺刘老汉手里的磨把,让他歇歇。刘老汉不肯,便让锦儿去烧锅,自己左手喂黄豆,右手推磨,让手磨子转得飞快。
锦儿把锅烧热了,刘老汉就把满满一桶豆浆倒进大铁锅里。柴火燃烧得呼啦啦地响。
锦儿也含着笑,将柴火喂进锅孔,又站起来搅拌几下锅里的豆浆,再弯着腰,眯着眼,将酸水一点一点地滴进快要沸腾的豆浆里。片刻,锅里就开出一朵朵雪白的豆花来,一群群,一簇簇的,好看得就像锦儿的笑容。
刘老汉将那些豆花聚拢,待冷却,用白色大纱布紧紧包裹,再用石板压成方块。第二天一早,饭桌上就摆上一盘黄灿灿的油炸酸水豆腐了。那酸水豆腐的香,要弥漫好多天。直到下次嘴馋了,锦儿提议,俩人又开始磨豆浆……
刘老汉叹口气,眼睛湿润润的,从记忆里走回来,借着昏暗的灯光,凑近案板切豆腐,一刀,又一刀,再一刀,仿佛切的不是豆腐,而是生铁。不是豆腐太硬,而是他一只眼睛不好使了,看啥东西都模糊,有时候还出现重影儿。
将豆腐片在油锅里炸得两面淡黄色,娇嫩欲滴的样子,刘老汉忍不住拿起筷子,挑一片放进嘴里,眯上眼品一下:“嗯,没有坏,还能吃,香。锦儿,来,给你一片。香吧?当然啦,我刘老汉亲自炒的嘛,嘿嘿嘿。”
本想再清炒个莴笋丝儿,可刘老汉看看堆放在墙角已经变得蔫蔫的两根莴笋,叹口气说:“唉,这莴笋吧,前天拿回家还青翠得很,今天咋就蔫了呢?算了,不想做了。锦儿,我们今天就不吃莴笋了,给客人送的,也就两个菜,你看要得吧?要得啊,那就吃饭吧。”
这时,饭锅里,已经飘散出浓郁的酸菜蒸米饭的清香,是刘老汉几十年都熟悉的味道,简直把他的馋虫都要勾引出来了。
刘老汉今天却舍不得先吃,他对锦儿说:“锦儿,我们先去看望客人,再回来吃饭,要得不?你也同意吧?这是老祖先定的规矩。等我收拾一下,我们就走。”
刘老汉找了三只小碟,每只里挑几片腊肉,几片豆腐,用塑料口袋分别包好,再倒一罐白酒,拿三双竹筷,一大叠纸钱。全部家什被放进一只红色布袋里,他对锦儿说:“走吧,人家也许等得不耐烦啰。”
四
月光如水,倾泻在山川田野间,像给村庄披上了柔和的轻纱。庄稼地里,青翠的玉米已经抱着肥壮的玉米娃娃,不久就要等待收割了。秧苗呢,怀着沉甸甸的青葱稻穗,叶子绿得在月色里发亮。四野里都是虫鸣蛙唱,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走快点,锦儿,你也老了,走路也不像过去快啰。小心点哈,莫摔了。”
为纪念妻子锦儿,刘老汉将黄狗唤作她的名字,叫了十多年了。
走到屋后,走过两根窄窄的田埂,走过一片玉米地,一片坟林呈现眼前。月色里,全是白晃晃的石碑。近些年,兴起给祖先立碑,越是有钱的人家墓碑越气派,越雄壮。
坟林里有几株槐树。一只猫头鹰栖在槐树上,听到脚步声,凄厉地叫几声,一拍翅膀,展翅飞远了,毛骨悚然的叫声却还四处飘散。
“狗日的猫头鹰,这个日子,还叫啥呢?”刘老汉一边说着,一边扒开坟地旁的野草,蹲在一溜儿三座坟堆前,打开红色布袋,一件件将那些东西摆放出来。
三只小碟,每只里的腊肉、豆腐,因行走的颠簸,有些倾斜混乱。刘老汉拿出竹筷,一一将它们拨弄,规整,放得端端正正,整整齐齐,然后在每只小碟上搁置一双竹筷。
再拿出那罐白酒,自己先喝一口,刘老汉对右手边两座坟堆上倾倒一些,说:“爹,妈,儿子来看你们了。这些腊肉是我自己养的猪熏做的。豆腐呢,是前两天才去集镇上买的。这酒呢,是邻村的老马酿的,就是你们以前喜欢喝的高粱白酒。”刘老汉再次提起酒罐,将酒液洒在坟堆上面说:“你们多吃一点,酒也多喝一点。”
刘老汉看看旁边耸立的墓碑,有大理石的,有花岗石的,有青石的,就说:“爹,妈,儿子对不起两位老人。儿子莫钱,不能给你们树一座墓碑。不过,儿子已经给你们的两个孙儿说好,他们也答应了,今年过年回家,无论如何,一大家子商量着,每家人出点钱,要给你们树块墓碑,不然全村人要笑话我们了,笑你们的儿孙没本事呢。唉,不管咋说,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墓碑是迟早要立的,你们二老放心吧。”
刘老汉说着,点燃了纸钱。熊熊火光,映红了刘老汉的脸庞。刘老汉朝不远处的一排坟地张望,对锦儿说:“锦儿,你看见没有,今天晚上好奇怪啊,李老汉咋没来上坟呢?他这么早就睡着了?不可能吧。”
烧完纸钱,刘老汉又移步到旁边那座坟堆前,照样边烧纸钱边说:“锦儿,你还好吧?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我呢,也还好。自从去年摔坏了腿,我万事都小心了,生怕再有大病小灾的,让儿女们烦啊。他们都忙,谁都活得不容易。就说二儿子吧,两个双胞胎考上大学,学费就把两口子愁死了。这不,我把你留给我的那只玉镯卖了,给他们凑了些钱。祖传的玉镯,价高,卖了两万块,不敢让大儿子知道,是悄悄塞给二儿子的。”
刘老汉说完,长长叹口气,又举起酒壶喝一口说:“你不知道,现在大儿子家也不太平,大孙媳跑了,留下个重孙子,还在城里读小学。学费呢,就是大儿子两口子想办法。大儿子也快六十岁的人了,为了孙儿,也不容易啊。唉,都不容易。”
“来,你也喝口酒。好喝不?好喝呀。你活着的时候,风湿病一犯,就喜欢喝两口,管用。我现在也是,腿在下雨天酸疼,也就喝几口,再抹些药酒揉揉,总算能走路。不然咋办呢?我得把庄稼管着,好歹有麦子吃,有大米吃,不去街上买,不让他们出钱给我弄。我辛苦点,他们就轻松。”
“只是呀,我这孤老头子,多少是个负担,咋办呢?总不能也学邻村那老头,栽进池子里了事吧。这日子呀,还是好过,比起那些年,现在就住在福窝里。家家都修了楼房,都安了自来水,电视机呀,电冰箱呀,啥都是齐整的,连楼上的厕所里,还安装了马桶。那东西你没见过吧?我不想用,嘿嘿,坐在上面憋屈,还是蹲在茅厕里来得痛快……”
刘老汉说着,听到身后的锦儿发出了声音,就柔声说:“别出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先人们忙着回来取钱,你就闭上嘴巴,安静点。”
说一阵,刘老汉又喝一口酒,再站起来,看看月色笼罩的远山,自言自语:“李老汉今晚咋没来坟林里呢?我得看看去!锦儿,我走了,你好好的,这些纸钱呢,你慢慢用,不够了,就托个梦,我再烧给你。我走了啊,你吃这些东西吧,味道还不错。”
“走,我们快点回家去,吃了饭,看看李老汉咋回事。”刘老汉摸摸身边锦儿的脑袋,蹒跚着,走在前面。
片刻,不放心似的,他回头看看身后说:“锦儿,还是你走前面,你也老了,别摔着啰。”
五
刘老汉万万没想到,那个月夜,是他最后一次去看望李老汉。
刘老汉回到家,先是掀开锅盖,便闻到诱人的饭菜浓香。他举起筷子夹给锦儿一片肉,自己又夹了一片送进嘴里说:“真香,还是腊肉好吃。唉,算了,先不吃了,锦儿,走吧,我们看看李老汉去。”
刘老汉和锦儿穿过三根田埂,走过两块玉米地,来到李老汉院子里。刘老汉老远就吼:“李老汉,你干啥呢?黑灯瞎火的,咋不开灯?硬是舍不得拿电费?”
李老汉经常趁天黑前,做饭,喂猪,干家务,实在不行,就摸黑忙一阵子。李老汉曾对刘老汉说:“不怕你笑话,我自己挣不了钱,儿女们又推三阻四的,谁也不肯多拿钱,每年那点药钱,已经吵得要命。干脆,我自己多节约,少找他们要。”
没听到回应,刘老汉就领着锦儿,走近李老汉住的那间房子,也是黑洞洞的。
“这死老汉,这么早就睡了,还睡得这么死沉,恐怕贼娃子把他卖了都不知道哦。”刘老汉对锦儿说。
一栋三层楼房,是两个儿子合作修建的,一人一层,底层共用。李老汉的卧室就在底层。楼房两边,各自两间偏厦灶屋和柴房。平常因为养老的责任分配问题,弟兄俩早就闹得不可开交,还找老村长调解过。
刘老汉站在门外大叫几声:“老哥,李老哥。”没人回应。刘老汉上前敲门,门竟没有上锁,是虚掩的。
刘老汉心里突然漫起不祥的预感。他一伸手,打开了门口的电灯。正对门口的床上,李老汉穿着衣服,脸朝墙里,侧身静静躺着。
“李老哥,李老哥。”还是没有回应。刘老汉赶忙上前,推推李老汉,再喊几声。李老汉的身子躺平了,眼睛紧闭,人却没有任何回应。刘老汉将手放到他的鼻翼前,突然大叫一声说:“不好,锦儿,我们快走!”
刘老汉弓着背,风风火火地疾步走着,穿过两块玉米地,穿过三根田埂,走进自己的院子,再进屋,找到手机,忙着拨通了电话:“李福贵啊,我是你刘表叔,不好了,你爹,你爹他恐怕……”刘老汉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喉头有些发紧。
“到底咋的啦,刘表叔?”
“你们要赶紧回来,你爹走了……”
“啊,咋可能呢?前些天还说好好的,真的吗?”
“这种事情,我还跟你开玩笑?”刘老汉怒吼。
然后,他定定神,喘口气,再次拨通了一个电话:“老村长,你赶快来一下,到李老汉家来……”
锦儿大声吼叫时,刘老汉已经独自给李老汉净身,并穿上了寿衣,正坐在床边说话:“李老哥,你走的时候,幸亏还有我发现,要是哪天我也要走了,谁晓得呢?唉,到时候谁晓得呢?”
“锦儿,不要叫,你不认得嘛,那是老村长!”刘老汉说。锦儿还是在院子里蹦跳着,蹿得老高,朝老村长扑去。
刘老汉气哼哼地吼道:“你个不懂事的,人都死了,还叫啥?”
锦儿闪到一旁,低声吠着,月光下,眼睛里闪烁着委屈和哀伤。
“老村长,唉,我一个人莫办法,你来帮个忙,我们把柴房的门板卸了,把他摆上去……”
锦儿依然在低声呜咽着……
李老汉下葬后的那天夜里,银盘似的月亮高挂中天,四野里亮晃晃的。
刘老汉走在秧田埂上,身后,跟着那条老狗锦儿。他要领着它,去妻子锦儿的坟地里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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