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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芍药花

时间:2023/11/9 作者: 骏马 热度: 13294
陈国君

  一

  长途汽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北缓慢地行驶着,眼望车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于晴神色忧伤,脑海里又清晰地浮现出那满坡洁白如雪的芍药花……

  于晴家在城里,儿时,时常被父母送到乡下的姥姥家。姥姥家檐头低矮的瓦屋,屋前那株满树银花的沙果树,还有树下刨食的芦花鸡和那摇着尾巴的大黄狗,长大后还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姥姥围着田园不停忙碌的身影,还有姥姥看黑白电视时那津津有味的神情,更是深深地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大学毕业后,她选择了“三支一扶”下农村基层。

  于晴所下驻的村落在北大山里,比姥姥家还要遥远,那里人们生活虽不算十分贫困,但地处过于偏僻,闭塞。到村里不到两个月,她有点儿暗暗后悔,但和谁也没说什么,每次给母亲打电话,都说挺好的。一次,母亲来看她,发现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不禁流泪说,家里学校正缺教师,先回去代课,等机会考编。可她却摇头说,不就两年时间嘛!

  于晴先做的是文艺宣传方面的工作。帮每个自然屯建立一处文化娱乐场所,组织一支人人可参与的广场舞团队,以此充实和丰富山里人的精神文化生活。这一工作看似简单,但具体运做起来也不容易。年轻人大都外出,中老年人观念保守,得反复做思想工作,进展缓慢。待她把周边七个自然屯组建完,剩最后九组时,已是转年的农历五月,山上的各种野花,大都开始凋谢,偶尔几株不知名字的花儿,还在孤自绽放。

  那天,她骑摩托车去九组。途中,当她翻过一道山梁,又绕过一处山湾,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不远处的山坡上,在本应满眼绿色的世界里,却突兀地出现一片雪白,像是突然飘落的鹅毛大雪落满山坡,也像是天空中大片洁白的云朵,悠然飘落在这青青翠翠的山坡之上,如雪山云海,似仙似幻。她一时被这景象惊住了,慌忙刹车驻足,怀疑自己是否发现了海市蜃楼的奇景,可是,这里远离大海和沙漠,不可能出现那样的奇幻啊。倏忽间,一股芳香随风飘来,沁人肺腑,涤荡心神,她为之一震,是花香!莫非这一片如雪如云的山坡上,盛开着一片洁白的鲜花?

  她飞车前往,停在了那片“白云”的边缘。果然是一片花海!盛开的花朵,如南国芙蓉般大小,花瓣洁白,花蕊淡黄,如莲般淡雅,比牡丹超脱。她从没见过,不知这是一种什么花。欣喜的同时,心里也很疑惑,这么规整的一片鲜花,显然不是天然的,什么人在这偏远的地方种植这样一片鲜花呢?这是一种什么花,它究竟有什么用途呢?

  沿着花海边缘的一条脚踏小径,往北拐过一片柞树林,她发现里面还坐落着一座石筑小屋,一门一窗。门虚掩着,往窗里望一眼,光线昏暗,不见人影,她轻轻呼了声:“有人吗?”

  “这里呢。”是个男子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屋后传出。

  绕过石屋,她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一片园地,先前似乎扣过大棚,骨架还在。园里显然培育着一些秧苗,叶片略显褐红,不知是什么作物。一个头顶草帽的男子正在薅杂草,晨露未消,沾满手泥巴。抬头间,她发现这其实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空旷的田野间,身材略显单薄,脸色黝黑,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儒雅斯文气。她有些意外,原想能培育这么美丽的一片鲜花,定是个貌若天仙的花之天使,岂料竟是个如此普通的农村青年。她略显质疑的口吻轻声问:“这花是你们家经营的?”年轻人定睛看了眼于晴,说:“你不是来教村民跳舞的大学生小于吗?”

  召开村民代表会时,于晴和各组的许多人都见过,别人认识她,但她还不能识得对方,这也经常遇到。但从这年轻人的口吻听来,似乎隐约藏着一种揶揄与不屑,她一时语塞。

  年轻人莞尔一笑,说:“我哪有时间去跳广场舞,你还是去村庄里找大娘大婶们吧。”

  “不不!”她慌忙辩解说,“我是顺路上来看看这些鲜花的。太美了,如此洁白的大白花朵!哦,这是一种什么花?”

  年轻人眨了眨眼,狡黠地笑着说:“你说对了,它就叫大白花啊。”

  她不禁也笑了,心想,这可能吗?但也不好意思追问,想想才说:“种这么多是准备出售吗?可这都快过了盛花期啊!”

  “留着自己欣赏!”年轻人依然是那种诙谐的口吻。

  于晴笑笑,不再细问。她俯身双手捧着一朵盛开的鲜花,目视年轻人:“摘一朵可以吗?”

  年轻人不语,只略微点下头。

  她想了想,还是收回了双手,冲那年轻人笑笑,然后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片美丽的花海。

  二

  在组建广场舞团队的过程中,于晴总想解开心里的谜团,她就向村里的大娘、大婶们,了解有关那片花海的事。没想到,大娘大婶们都说,是啊,这片花的确是那年轻人栽植的,他叫朱晓山。大娘大婶们还说,跟你一样,他也是一个大学生,还是俺屯里有史以来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呢!毕业后,在外地一家药植园工作了两年,然后就回村里开始种花。从大娘大婶的口里,于晴这才知道,原来,朱晓山所种的这些花,根本不是用来观赏的,而是一种中草药材,学名叫芍药,有赤芍与白芍之分,它的主要价值是根系入药,如今市场每斤种子已经售卖到几百元。听了这些,她不禁为自己的浅薄无知而惭愧,也忽然明白,为什么那天朱晓山会用那样的目光看她,用那样的口气奚落她。

  “那他现在一定从中获得了很高的经济效益吧?”她问一位刘姓的大娘。

  刘姓的大娘说:“他哪里挣到钱了,为了让村人跟他一起种,该采挖的药材也不挖,收获的药材种子,又无偿地提供给大伙儿,你想想,那他还能挣啥钱?”

  于晴略有所思,说:“那他现在结婚了吗?”

  “结啥婚呵!”刘姓大娘叹息一声,说:“刚回村时,倒是领回一个女孩子,说是同学,与他一起回来创业的。家在城里,白白净净的一个姑娘,怎能在这大山沟里吃得消这样的辛苦,不到一年就走了……”

  说到这,刘姓大娘忽觉自己失言,慌忙打住,说:“你看我这嘴。”

  于晴笑着说:“没关系,大娘您说。那他之后没再处女友?”

  “唉!”刘姓大娘不禁叹息:“如今这山里可不比城里,姑娘都奔山外走,哪个愿意一辈子守在这荒山沟里?俗话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既然回家种田,也就没人管你是不是大学生了。有钱都难娶媳妇,没钱就更难喽!唉,俺家那老儿子,三十啦,还没对象呢……”

  在召集广场舞人员时,于晴也去了朱晓山家,找朱大娘。走进院里,她细心观察了下,三间瓦屋,檐头低矮,透过狭小的窗口,可见室内老式的木制家具和一台老式的十九英寸彩电。菜园里,除了一小片蔬菜外,也都培育着中草药苗。朱晓山母亲正蹲在苗圃里除草,抬头之际,于晴明显地感觉到了老人眼中流露出的那一丝忧愁。

  这之后,于晴每天都去九组,往返中,免不了要朝那片花海望几眼。先期绽放的花,已结籽;新绽放的,花瓣上还挂着淡淡的粉红;含苞未放的花蕾,透着深粉的颜色,像颗颗成熟的草莓,香甜诱人。花丛中,朱晓山那略显瘦小的身姿,在不停地忙碌,除草、施肥,有时肩背喷雾器,喷洒农药。于晴难解心中疑惑,许多农村青年,大学毕业都想方设法留在城里,毕竟城里有更多的发展机遇。可朱晓山为什么单单选择回故乡创业?宁可一个人忍受大山里的孤独和寂寞,即使女友离去,也依然坚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心动力,驱使他这样做呢?

  这天午后,天色突然阴沉,雷声趋紧,于晴便急忙停止广场舞教学,匆匆往回赶。可刚出村头,雨就滴落下来,泥土路面,逐渐泥泞,摩托车前轮被淤泥塞住,走一段,就需停下捅开。来到那片花海药园时,人已累得气喘吁吁,她想把摩托车寄放在那里,徒步回去。往石屋去的那段路,坡陡,她喊朱晓山帮忙,这才把摩托车推了上去。可雨却也刷刷地下大了,眼见得药材地里,雨水汇聚成流,在横垄里“哗哗”流淌。她只好暂时躲进石屋。

  进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满身泥水不说,感觉脸上似乎也溅了泥污,她为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形象颇为窘迫,下意识地用衣袖涂抹几下,不料想越涂越黑。朱晓山看了难掩笑容,随手将墙上挂着的毛巾递给她。一条雪白的毛巾,果然被涂染成了黑白相间,她羞惭难当,脸腮发烧。

  站在石屋狭小的地面上,她一时竟有些局促不安,手脚似乎都不知如何安放。朱晓山显然看在眼里,于是便把角落里的一个马扎凳给她,说:“坐吧,谁跟你比个头高矮呀?”

  一句诙谐的玩笑,使得她紧张的情绪略有松弛,不好意思地笑了。蹲身坐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得很单薄,被雨水浸湿后,衣物紧紧地贴在身上,她下意识地将双手抱拢在胸前,一种更加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周身战栗不止。似乎朱晓山也看出她的心思,又随手把一件米色夹克衫给她披上,她顿感温暖,心情也随之渐渐平复。

  雨依然下得很大,击打得简易板门发出噼啪的声音。相形之下,石屋里却显得愈加安静。朱晓山坐在板铺上,目光不时地对着窗外,显然她这副雨淋后的形象,让他也不好意思直视,一时倒显得有些腼腆和局促,好像此刻的石屋里,她是主人,而他倒成了客人。她不禁暗笑,心想,你那日的揶揄与不屑的神气劲儿都哪去了。情绪放松之后,她想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闷,也转头望下窗外,笑着说:“你那天怎么骗我说这花儿名叫大白花呢?”

  他这才转过视线对着她的脸,略显尴尬地笑笑,说:“也不能说是骗你,我小时候也是叫它大白花朵。”

  “你小时候,就识得这种中草药材?”她显出惊奇的神色。

  “识得啊。”他语气平和地说:“那时候,村庄周围的山上,到处都有啊。我八九岁时,就时常跟母亲一起进山刨药材。那时候的山上,药材还较丰富,大黄、桔梗、小黄芹都有。不过,现在不行了,野生资源几近枯竭,只能靠人工培植。”

  于晴觉得,提起中草药材,朱晓山紧张的情绪显然放松许多。听到他提起母亲,于晴便想起老人那天满面忧愁的神情说:“你家大娘,好像挺为你的婚事忧愁。听说当初你曾经有个女朋友,为什么分手了?”

  提起前女友,他似乎有些伤感,视线又转向了窗外,沉思许久,说:“是的,她叫许梅,我们是高中同学,很温柔甜润的一个女孩。她一直很倾心于我,我报考农大,她也跟到了农大;我去那家药植园就业,她也去了;后来,又跟我一起回到了家乡。”

  说到这,他止住了,目视窗外,神情凝滞,似乎又沉浸在昔日的时光中。许久,才又说道:“可也不能全怪她啊,这农田里的劳动,的确太辛苦,风吹、日晒、雨淋。况且,日子枯燥寂寞,也让人倍受煎熬啊!后来,她就劝我和她一起离开,可我不同意,她倒也还一直与我坚守着。然而,在一次野外采撷野生药材籽种时,却发生了一起意外,她不慎被马蜂追袭,导致过敏性休克,入院抢救了整整一天,才从昏迷中苏醒。那之后,她就离开了这里,再也没回来……”

  沉默许久,他仿佛才从昔日恋情的伤感中摆脱,嘴角又不禁显出一丝揶揄与自嘲的笑意,说:“还提这些有啥意思,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于晴听了,流露出惋惜之色,说:“当初为什么不在城里发展?”

  “怎么说呢?”他叹息一声,说:“小时候,我和母亲绕山去寻找采挖那些药材时,就时常想,如果家乡周围的山坡上,处处都长满这些中草药材,处处都开满这洁白的大花朵,那该多好啊!母亲听了我的想法后,说你这孩子,竟做美梦呢,将来你有出息就让这满山坡都开遍大白花吧,让咱家乡的人们都过上富裕的日子吧!然而,就是少年时这样一个不经意的梦想,不想竟在我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为了这个梦,高考时,我选择了农大;毕业后,我明明可以去做别的工作,却偏偏选择了那家药植园;在药植园,我本已做到部门经理的职务,却偏要辞职回到这偏远的家乡。”

  说到这,他轻轻地摇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那你现在后悔了?”她望着他的眼睛问。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语气坚定,像是说给她,也像是说给自己。

  三

  石屋避雨之后,于晴对朱晓山加深了了解,俩人接触也逐渐频繁。绿水青山间,花开花谢,那略显赭红色的芍药叶子,还有那座低矮的石屋,这一切多么富有诗情画意,让她随口吟诵出许多诗词名句。当然,关注最多的还是这个回乡创业的年轻人。于晴知道,朱晓山对自己眼下的人生与事业,其实有着具体而清晰的规划和目标,对未来的发展,也有着更加宏伟的设想与蓝图。他不仅要大面积推广种植中药材,还要对中药材的品种,进行改良和培育,将来还要进行药食兼用产品的研制与开发。

  没想到,这个外表看去瘦小的男人,竟然有着那么强大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其实,于晴也觉得,搞中草药材种植,的确很适合当地的气候环境,是一个能帮助村民脱贫致富,促进乡村产业化发展的好项目。但是,于晴也知道,眼下朱晓山的事业,进展得显然不顺利。中草药材的种植周期长、见效慢,人们一时还不愿意接受,缺少推广和宣传。不经意间,于晴明确了自己下一步的工作目标。她觉得,丰富农村人们的精神生活固然重要,但是,发展乡村经济才是前提。一个人,每日为生活所迫,又哪里有心情去娱乐?此后,她就利用各种机会,为朱晓山的中草药材种植,进行推广宣传。她还邀请距九组较远的几个组的妇女们,到药植园参观。在她的建议下,村委会也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决定把这一项目,作为村里重点扶持的产业进行长期发展。这样,村民们对种药材种植逐渐有了新认识,每组都有十几户试种的。不觉中,于晴感觉朱晓山再看她时,目光中显然有新变化,不再是先时的揶揄与俏皮,神情里充满着谢意与敬佩。有一次,在为新的栽培户采撷籽种时,他对她说:“谢谢你,若不是你,如今我还是很难打开这样的局面!”

  她知道,他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她笑笑说:“还是你做到了,人们才会这么相信啊!”

  每有新的栽培户,朱晓山都要亲自上门指导,亲手帮着播种。于晴在推广的同时,也时常同他一起去各户帮着播种。时间长了,她也成了种植药材的行家里手。每天,她和他一起骑着摩托车,在各村组之间的路上往来奔波,风里来、雨里去,虽很辛苦,生活却变得很充实、快乐。一天晨起梳妆时,她忽然发现自己面部变得那么黑,皮肤显得那么粗糙,禁不住对着镜子笑了。

  秋天,是播种药材的最佳期,刚浸泡开的种籽,经一冬天的冷冻,坚硬的外壳会变得酥脆,来年春,胚芽很快便会催生出土。种的人家多,他们须得起早贪黑,有时竟冒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进行播种。

  有一次,于晴在绵绵秋雨中淋了一天,当晚就发起高烧,她蜷缩在被窝里,周身打颤,头昏脑胀。她起身想去皮箱里找退烧药,可刚要下炕,就觉着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炕边。房东大娘大爷,都去了儿子家,空旷的房屋,只有她一人。村医在外屯,相距二十多里路程,况且,她还不知道村医的电话号码。她更不敢给母亲打电话,那样母亲会急死的。无奈之下,她就拨通了朱晓山的电话。那晚,当朱晓山领着村医赶来时,已是子夜时分,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坚持着起身,扶着墙壁一点点地挪到门前,当她终于竭尽全力把门闩拉开之后,就一头昏倒在门边。而当她苏醒过来时,温暖的阳光已透过玻璃窗照进室内,她发现自己手腕上还在输液。炕前守望着她的朱晓山一脸紧张焦急的神色,见她终于睁开眼睛,这才稍稍显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于晴又闭上了眼睛,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

  这之后,她和他的关系,似乎走得更近了,每遇到困难时,她就会找他帮忙。但显然,他们之间并未发展成恋人。她当然能够感受到,那来自他的看似平常却很是细微、周到的关心与体贴。但她从未想过要和他恋爱,更别说将来结婚。

  若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那个意外,这一切也许都将这样继续。

  转年的六月份,她为期两年的下基层时间已到,她做好了离去的准备。两年的农村生活,虽然艰苦,却也让她收获很多,更锤炼了意志,她觉得自己变得更成熟了。她发自内心地对这里有一种留恋,一种感激,她爱这片山水、土地,更爱这里勤劳质朴的乡亲们。这里将成为她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地方,是她人生的第二故乡,更是她永存梦中的田园诗,永远回旋在耳畔的乡愁曲。

  那天,她和他去各组察看药材苗的长势情况。在跨越田间草隔子时,她突然感到脚腕处一阵钻心刺骨的疼,仿佛整条腿瞬间被锯断了似的,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叫。当她下意识地低头看时,发现一条二尺余长的墨绿色毒蛇,正向远处逃窜,她眼前旋即一片漆黑。

  他被她的惊叫声吓得一激灵,慌忙返身回来,发现她脚腕处牙齿状的伤口后,不禁也失声惊叫。紧接着,他便开始迅速地为她挤压伤口,以使毒液排出。每挤一次,她都要承受更剧烈的疼痛,以致周身痉挛,发出凄惨的喊叫声。挤了两三次,她就挺不住了,下意识地抽腿抵制,紧闭双眼地喊着:“不要挤啊,不要挤啊!”

  “那样会要了你的命!”他急切地对她喊着,又一把抓过她的腿。

  然而,让她万未料到的是,他头一低,将双唇附着在她的伤口处,就在她惊讶时,忽然感觉伤口处,有一股股被吸吮的感觉,同时见他一口口往外吐着略呈红黄色的液体。霎那间,她忽然明白了,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嘴,为她往外吸吮毒汁啊!她被这一幕惊呆了,一时忘却了疼痛,或者说,她已经感觉不出疼痛了。只觉得一股股清凉,像泉水一样,沿着脚底,向周身流淌。她想,这是一个可以为她付出生命的男人啊……

  她住进了市里的医院。其实,伤口处理后,他一刻也未敢耽搁,背起她,气喘吁吁地一路奔跑,找到车迅速地把她拉到了就近的镇医院。可是,镇医院没有治疗蛇伤的血清,又急忙来到市里的大医院。医生及时为她注射了抗蛇毒血清。第二天,疼痛减轻了,肿胀也有所缓解,她从昏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医生告诉她,咬伤她的是当地一种名叫“三角头”的剧毒蛇,幸亏伤口处理及时,不然后果真不敢想象。

  她这才想起,怎么一直不见他的身影呢?他到哪里去了?等了许久,却仍不见回来。她向前来拔输液针头的女护士打听。

  “哦,你是说那个为你吸毒汁的青年啊?”女护士说:“他的症状也不比你轻。”她这才知道,把她送到医院的急救室后,他突然晕倒在走廊里。

  小护士告诉她,那青年人就在隔壁的病房里。她推门走进,果然见他还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脸肿得像个青紫色的倭瓜,腕上连着输液的滴管,仍处于昏迷中。她默默地走到他的床前,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脸,双手深情地抚摸着他的面颊,泪水滴落在了他的脸上。也许是这双温柔的手轻轻的抚摸,也许是这滴深情泪水的润泽,他渐渐苏醒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她后,浮肿的脸上,还显出了微微的笑意。

  她推搡着他的肩头,说:“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怎么那么傻啊!”

  “小时候,我和母亲一起进山刨药,也曾被毒蛇咬伤过,那次,母亲就是这样为我吸吮毒汁的。”他嗓音沙哑,但语气很平静。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抽泣出声,也不顾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俯身在他青紫的双唇上,久久地吻着……

  四

  长途汽车依然缓慢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车身猛然的一个颠簸,使于晴的身体前倾,额头险些碰在前座的靠背上。她回头望了眼车内的乘客,便又将视线转向了窗外,随着车身的微微颤动,思绪不觉间再次沉浸在回忆中。

  住了三天医院,于晴症状好转,虽然还未完全消肿,但已基本康复。朱晓山的症状也缓解许多,双唇肿胀虽未全消,但喉咙已能下咽流食。于是,朱晓山便要办理出院手续。他对于晴说,村里药材苗正遭逢枯萎病,必须抓紧喷药防治,他不能在这儿照顾她了。他让她给母亲打电话。她阻拦他,医生也建议继续留院观察,但他执意要出院。医生无奈,开了几盒药后,便给办理了出院手续。然而,于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病房门口,他对她的那个深情的回眸,却成了他们最后的道别。

  她没有给母亲打电话,他出院后的第二天,她也离开了医院。

  于晴回到了家,尽管努力使自己走路显得自然些,但是,那滞板的走姿,还是令母亲吃了一惊。当知道是被毒蛇所伤后,母亲惊愕得张大嘴巴许久说不出话。她安慰母亲说:“这不是已经好了吗。”母亲双手抚摸着她结痂的伤口,问:“疼吗?”她笑着说:“不疼。”母亲不信,说:“人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咋这么快就不疼了?”

  她其实说的是真心话,如今这会儿,真的不觉得怎么疼了。在最初被咬伤的那一刻,她是觉得钻心刺骨的疼,可说也奇怪,当被朱晓山用嘴吸吮的那一刻,剧痛感瞬间消失,仿佛他那口中藏有什么魔力似的,顷刻化解了毒素,使她顿感清爽。直至现在,她依然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感觉。

  夜里,于晴给朱晓山打电话,说:“你的嘴消肿了吗?”

  朱晓山说:“没事了,全好了。”

  于晴又问:“药材秧苗病情怎样?喷上的药有效果吗?”

  朱晓山说:“不要紧,前期喷洒的药,已经产生效果。”

  于晴叮嘱朱晓山说:“别忘了按时服药。”朱晓山说:“知道。”他让于晴不要急于出院,多住几日。于晴只是应了声,她没有把已经出院的事告诉他。这之后,俩人就都沉默了。

  于晴清楚地意识到,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道选择题,下基层的两年期已满,是走是留,她必须做出抉择。很显然,朱晓山是不可能放弃他的事业,可是,她能够为了他,一辈子也生活在那大山沟里吗?她梦想中是曾经向往过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和纯真浪漫的爱情,但是,梦想毕竟是梦想!于晴手持手机,内心一时被剧烈的矛盾所纠结,她不知自己究竟应该往何处去。她爱他,她真希望他这一刻在电话里挽留她,那么,她也许就会义无反顾地回到那片大山里。她甚至有些期待地盯着手机,然而,许久,也没有听到那边再传来任何声音,最后,她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回家的第二天,父亲就抱回了一堆公务员考试的相关备考资料,让她复习。只看了半天,她就觉得头昏脑胀。她下楼来到小区外,慢慢地走在大街上,看着这座曾经生养过她的城市,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陌生感。仅两年时间,城市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街道拓宽,新楼耸立,临街新增了许多名目陌生的公司招牌,金光闪闪,令人眼花缭乱。一切都在更新,一切都在变化。越走,她越觉得内心惶惑和无所适从。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外来者,局外人。这座曾经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城市,似乎已经不再属于她,她想,她还能在这里做什么呢?这里还有什么是需要她去做的呢?

  于晴回到了家,父母还没下班,她一人待在空荡荡的室内,忽然觉得非常孤独,心里也异常的空虚。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躺在床上,默默地闭着眼睛,眼前又出现了那片洁白如雪的芍药花,还有那花丛中对她显出揶揄与不屑的笑容的年轻人;她想起了那次石屋避雨,面对她那被雨水打湿而衣衫紧裹的形象时,那年轻人的羞涩以及随后对她所倾吐的心声;想起了那次雨夜患病,从昏迷中苏醒所看到的那张焦急又略呈欣慰的面孔;她更想起了,为她吸吮毒汁而致肿胀的双唇,泪水禁不住沿着她的脸颊簌簌而下。

  当晚,于晴给朱晓山发微信:“你真的就愿意让我离去吗?你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句挽留我的话啊?”

  然而,整晚,她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第二天晚上,她又试图和他联系,可是,他的手机却意外地关机。第三天,突然收到令她震惊的消息——朱晓山出事了。电话是村里的张嫂打给她的,张嫂说,就在昨天,在为村里老李叔的药材地喷洒农药时,拉水的拖拉机在山坡上,意外跑坡,直奔在前方玩耍的老李叔十来岁的小孙女冲去。人们惊慌失措,大声呼喊,孩子却一时蒙住了,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众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朱晓山飞身冲去,扑开了孩子,可是,他自己却被碾在了车轮下。目前在市里的医院抢救。然而,当她赶到医院时,朱晓山已经被推进了太平间。

  在朱晓山的手机里,于晴看到了他那晚未曾给她发出的信息:我爱你,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就是我梦想中的女孩!你就是我今生所遇到的最好的女孩!我知道,错过你,将是我今生永远的遗憾。可是,我不能那样做啊,你已经为我付出了许多,你已经为我吃了许多苦,我的梦,就让我一个人继续为之奋斗吧。不能再让你为我忍受这份艰辛!

  于晴又给朱晓山发出了微信:你的梦,也是我的梦,是我们共同的梦!

  长途汽车依旧缓慢地行驶着。远眺车窗外那起伏的群山,于晴忧伤的神情,逐渐变得刚毅与坚定,她要回到那片大山里,继续追寻他们那个美丽的梦——让那片大山里的坡坡坎坎到处都开满洁白的芍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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