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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冰川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藏文学 热度: 14594
邓运华

  走吧我们去冰川!

  说这话时,太阳从云缝中射出几道光柱,江晓帆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

  江汉清抬眼看云雾缭绕的山头。那上面,一顶冰雪大帽忽而如哈达飘忽,忽而如镜子闪爍。正值盛夏时分,帽子下的冰雪融得差不多了,露出青色植被和黄褐色山岩。一条竖直的山坳托着山顶冰雪顺势而下,到山脚摊成亮闪闪的一大片,那就是江晓帆要去的地方。

  江汉清起先还犹犹豫豫,车子也跑得摇摆不定,后来下定决心似的打了方向盘,车子斜斜地拐下主路,驶入杂草与沙砾掺半的荒原。

  江晓帆伸长脖子看窗外,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她似乎完全适应了青藏高原的稀薄空气,像只刚睡醒的藏羚羊满是活力。

  四驱越野车弹跳了一两个小时,江汉清的五脏六腑都被颠得移了位,直到一个冰碛湖拦住去路。车还没完全停稳,江晓帆哗地拉开车门,一个箭步冲向湖岸。

  江汉清赶紧拿两瓶水,又随手拎起登山杖,去追江晓帆。他急急地走过一段湖边小路,发现脚下没路了,全是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石头。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追赶,地上石头却越来越大,横七竖八地摆成了迷宫。他怀疑自己到了荒蛮的外星,低头发现三四朵浅紫色的花,才恍惚回到地球。

  你怎么样?江晓帆回头冲他喊。

  没问题!

  他们到了冰碛湖上游,发现那黑黢黢的湖岸,竟然就是冰川断截面,但被厚厚的黄褐色尘土覆盖,只在断裂和融化的地方,露出一些白晶晶的冰层。

  知道雪山和冰川的区别是什么吗?

  雪山的外面是雪,里面是山,冰川呢,从外到里都是冰。江汉清一边赶路一边回答,心情很不错。

  是的,冰川发源于亿万年前,从古至今屹立不倒,现在融化的只是皮毛。

  江汉清查过资料,冰川的内部非常坚固,不过话说回来,混凝土建筑也有坍塌的啊。

  又想起这次旅游,那是在排很长队才有座位的餐厅,他随口说了声,趁暑假出门玩一趟吧。江晓帆慢慢嚼着煮得刚刚好的毛肚,从刘海的缝隙间瞟他一眼。他又说,地方随你挑,全程我当司机。江晓帆这才撇撇嘴说,我想去西藏,你去吗?

  江汉清吓了一跳。自驾西藏,他确实没这个心理准备。但他只犹豫了那么一会儿说,行,一言为定!

  西藏的风光名不虚传,雄奇的高山,环回的长河,幽深的峡谷,舒缓的草甸,沿途美景让江晓帆应接不暇。这个学习视觉传达设计的大学生,俨然要以世界屋脊的高度与广度,来开启她视觉美学的领悟之门。那么,当一片冰川从雪山垂落到山脚,看起来又近在咫尺,她要探寻一番的冲动就不可避免。

  江汉清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不就是去一趟冰川么,有飞夺泸定桥、横渡大渡河那么难吗?

  他们手脚并用爬上去,到一个隆起的坡上,发现无路可走,原来是个塌陷湖横在面前,他们只得向右绕过去。

  哇,一条冰缝!

  听江晓帆惊呼,江汉清三步并作两步赶去,果然有条又细又长的冰缝。他用登山杖戳那冰壁,只留下两三道白印儿,又把登山杖一点点没入缝下冰水,但怎么也打不到底。

  再往前走,现出一汪绿幽幽的冰水,原来是个深潭。两人气喘吁吁找块石头坐下,江汉清习惯性摸了把手机,看到有个未读短信。点开一看,是田雨婷发来的:天沟山荣升“4A”了,祝贺你!

  他心头一阵狂喜。

  短信所说的天沟山,位于江汉清老家的后面,因荒山中有条雨水冲刷的深沟得名。那时他失业后没事情做,就在那里建了个农庄,又弄了些吊索软桥和秋千、石凳之类,邀请朋友前来游玩吃饭,再把视频发到网上,慢慢就有了人气,也有了经济效益。他用挣来的钱扩建游乐设施,花十来年时间打造成一个景区。近几年他们那里搞全域旅游,政府出资修建直达天沟山的旅游公路,又支持银行向他们发放贷款,景区再次全面升级。这次出行前,他忙着找文旅局领导,一趟趟跑相关部门,就是为了争创“4A”。现在听说通过了“4A”评审,他蓦地腾起一股纵横千里终得江山的豪迈。

  江山和美人,是多数成功男人绕不过的坎儿,这是江汉清听到的一句戏言。然而很早以前,江汉清的江山美人梦已经像野草在春天里疯长。他的婚姻是熟人撮合而成,走完结婚生子的程序,就一头扑入创业当中,直到事业小有成就。他进出的大小圈子越来越多,接触的成功人士越来越多,看到人家要么是郎才女貌夫唱妇随,要么是达官显贵红粉佳人,而自己的老婆白慧子,高颧骨、垮眼袋、薄嘴唇,一副传说中的克夫模样。田雨婷就在这时候出现,她长相甜美,落落大方,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江汉清没法不去注意她。而在田雨婷眼里,江汉清不仅事业有成,还有着成熟男人的魅力。一个是景区老总,一个是金牌导游,业务上经常有往来,外出开会学习的机会也多,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在一起了。田雨婷也不提啥要求,关键时刻哭两下鼻子,甩给江汉清一个后背。江汉清知道事情的轻重,人家一黄花大闺女,一不图钱财,二不胡搅蛮缠,你一个二手老男人,不给人家个说法,良心上过得去么。

  江汉清跟白慧子提离婚,白慧子问是闹着玩还是怎么的,他很认真地说千真万确,是思考无数次才做出的决定。白慧子一个大耳光过来,江汉清的鼻孔里痒痒的,腥热的鼻血像蚯蚓扭动。他一不还手二不还口,任白慧子打骂够了,掏出离婚协议说,房子、车子和所有的流动资金都归你,我净身出门。白慧子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最后提起笔狠狠地签了字。

  不久,江汉清和田雨婷举行了结婚典礼。从此,他挽着娇妻的手进出餐厅酒楼,开始人前人后享受艳羡了。

  那时,江晓帆还在高中住读。此前她进入青春叛逆期,各种“不听话”让江汉清十分头疼,尤其对她沉迷手机痛心疾首。有次期末考试前,半夜两点多了,江汉清上卫生间,发现江晓帆的被子里有莹莹绿光,一看是她蒙着头玩手机,当场就把手机砸得稀碎。江晓帆却腾地一下挺在他面前,质问为何如此暴力。江汉清强忍怒火,一通大道理没讲完,江晓帆冷冰冰地打断他说,第一,手机是我花自己钱买的,你没权利砸;第二,你平时陪我做过几道题,跟我谈过几次心,对我了解有多少,请掂量下;第三,你要我好好考试,过两天就如你所愿!考试结果出来,江晓帆没有一门课超过五十分。江汉清气得捶胸顿足,却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逼下去不定出现更严重的问题。他放低身段好言相劝,哪知道江晓帆不依不饶,非得江汉清向她赔礼道歉,外加赔偿一部新手机。江汉清本来已经“低到尘埃里”,这下子没能忍住,终于上演了恼羞成怒。最后是白慧子从中和稀泥,这对父女才没有“火拼”成功。

  江汉清和白慧子离婚的事,江晓帆到放寒假才知道详情。她当着白慧子的面,把江汉清的电话拉黑了。后来,江汉清用别的号码联系她,她一听是江汉清,立马挂掉电话。

  江汉清以前在山沟沟里忙碌,与江晓帆在一起不多,现在把她弄成了单亲,她基本上不认这个父亲,更不可能参与他和田雨婷的新生活。做父亲的知道亏欠女儿很多,除了按时打学费和生活费,背后做了不少弥补,甚至闹出笑话:市民报警有个老男人一路跟踪小女生,警察赶过来拧着江汉清的胳膊好一番盘问,才认定眼前是一对父女。

  常言道“血浓于水”,多年以来的积怨,时间稀释了些,江汉清化解了些,江晓帆想明白了些,才有了后来的打打电话和一起吃饭,但也仅限于这些,离一般父女的距离很遥远。这次出来,他暗地里下了很大决心,希望自己像个真正的父亲。田雨婷因此取笑他说,景区在你心里是天大的事情,评“4A”的节骨眼上,你却自驾游西藏,看来真是把天都丢下不管????? 了……

  江汉清转头时,江晓帆的目光正从他脸上挪开,知道她猜到是谁发的短信。这孩子比他聪明很多,而且不显山不露水。

  正沉浸在往事之间,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江汉清惊奇地循声看去,只见远处一点人影,忽左忽右向这边奔走。那歌声越来越近,又如同他的身影,时高时低、时左时右。快到潭边时,歌声打住了,唱歌的人却脚步不停,一路奔走到水潭上方的冰壁附近,好像暗吸了口气,迈开的脚步越来越快,风一样向前疾跑。

  冰壁有一两丈高,顶部是松散的石砾,下面是光滑的陡壁,几条裂缝龇牙咧嘴,摆出吃人的模样。那人继续疾奔,脚掌所落之处,碎石沙砾纷纷滑落,顺着崖壁簌簌坠入潭中。

  江汉清暗暗叫绝。定睛细看,原来是个藏族青年,头上缠一圈鲜艳的红绳,穿短袖、长裤和运动鞋。看他微笑着,江汉清笑着说,我们是旅游的,你是哪里的呀?

  我就住在山下村子里。藏族青年用生硬的汉语回答。

  你去那么高的雪山做什么呀?

  我朋友的父亲生病,去找一种治病的????? 草药。

  藏族青年打开手里的袋子,江汉清和江晓帆凑过去,只见几株带泥的草叶,和他们那里的野草没有很大差异,只是根部膨胀如球。父女俩疑惑地对望一下,藏族青年笑笑說,可别小看了它,这是长在高山雪地的宝贝,治疗哮喘什么的很灵!

  这里还有很多神奇的药草,对吧?江晓??? 帆问。

  是的,有虫草、灵芝、红莲、掌参、红花、滴达——就是你们叫的藏茵陈,你想不想留下来呀,我带你把它们采个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藏族青年的脸上黑里透红,两只小眼睛一闪一闪,嘴角带着狡黠的笑。

  江晓帆对着藏族青年抿嘴一笑,又问,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呀?

  放放牛羊,念念经书,转一转山,晒晒太阳——舒服得很!

  藏族青年还要张嘴,江汉清抢先一步说,时间不早,我们还要去前面看看呢。

  呃……这里是无人区,你们只能到山脚下的冰舌,再往前面就不安全了。

  藏族青年有些意犹未尽,可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就扬起手告别,一番左跳右跃后,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黑点。

  这边父女俩继续向前,覆盖着石头沙砾的冰面上,冰沟、冰洞随处可见。有些冰洞走在上面看不见,过去后才发现漏斗状洞口,洞壁泛着蓝幽幽的光,洞内是深不可测的暗蓝,很有科幻感。但江汉清不敢过多观赏,他既要盯着前面的晓帆,也要盯着脚下的路。

  他们向右横跨一两百米,走进一大片红石地。这地方由块状、片状、圆状、尖状的石头混杂而成,每块都像涂上了红油漆。再看旁边山上,有一长溜猩红色的脱落带,应该是那里垮塌滚落的石头。

  千万小心啊,别戳伤了脚!

  你管好自己!江晓帆在前面回答,她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两个人左摇右晃走出红石阵,再抬头时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前耸立在天边的雪山,已近在咫尺,它亮晶晶的顶部全是冰雪,一部分从山顶滑落,到山坳后延伸到山脚,又沿着河床继续推进,前后足有几公里远。

  看起来就是被冻住的一条瀑布啊。江汉清看了好久后喃喃自语。

  我觉得是睡美人颈上戴的银链。

  江汉清心里一动,忽地跳出一个想法:江晓帆读设计类专业或许有点可惜,她更应该读文学,当作家。

  他们爬上冰川,落脚时发出了咯吱咯吱声,有点像雪地被踩紧的声音。低头细看,冰面由无数细碎的齿状冰粒组成,难怪鞋底不打滑呢。再放眼看,冰面上有些像鼻尖隆起,有些像酒窝凹进,间或一些褶皱状浅沟和拳头状????? 冰眼。

  江晓帆朝一个梭形冰坑跑过去,跪着趴在冰坑边,两只袖子向上一捋,掬起一捧冰水,送入口中慢慢咽下。

  好甘洌的冰水!江晓帆连连咂嘴,细细品味一番后环顾四周。

  随着她的目光,江汉清看到隆起的高原,低矮的天幕,垂落的云朵,穿透时光的雪山,横亘不变的冰川……他的目光转回,看到江晓帆双膝跪地,直着身子,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像一尊瓷人。

  江汉清大受感染,也闭上双眼,渐渐感觉自己如同一粒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接受洗礼。他缓缓俯下身子,额头触到冰上,又缓缓直起身。他还想再拜,但感觉膝盖被冰得刺痛,这才发现四周寒气越来越浓,江晓帆已跑出????? 很远。

  回吧,回吧,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江晓帆应了一声,拍几张照片后返回。他们把瓶装水喝完,用空瓶灌满冰坑的冰水,像采到宝藏一样开心。

  先前来的乱石路太难走,所以我重新规划了返程线。江汉清一只手指着前面,说从塌陷湖的上游,横穿那片乱石,到达对岸后,沿冰碛湖畔的小路,就能到停车点。

  江晓帆点头说好。

  这次是江汉清打头阵。但他们横穿乱石地时,发现比来时困难很多。他们脚下裸露的冰川,堆积的石头更大,地形更复杂。江汉清深一脚浅一脚,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亏手中有登山杖支撑。他站稳身体,看了眼脚下的冰碛湖,心里感觉凉飕飕的。

  江晓帆不紧不慢跟着,江汉清却想尽快找到通往对岸的捷径,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可他越往前走,能落脚的地方越窄,只能弯着腰手脚并用。好在对岸已经不远,到那边就可以走湖岸和山脚间的平地了。

  他脚下的石砾越来越少,露出亮晶晶的冰地。沿着又高又窄的冰地爬行,他一点点挪到最高处,听到冰块崩裂的声音回荡,感觉有些不大对劲。他稳住身子探头一看,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原来,自己身下是一块尖状的冰壁,再往下是寒气森森的塌陷湖!

  江汉清连姿势都不敢换,仍是四肢着地,一点点往回挪动。

  哎哟!

  听到这喊声,他再次惊出一身冷汗。抬眼看去,江晓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一只脚踝。他又怕又急,站起身踉踉跄跄跑??? 过去。

  你先松手,试试能不能活动脚踝。

  希望只是软组织挫伤。江汉清边说边用左手托起伤脚,右手在江晓帆脚踝上轻轻按压,边问疼不疼。

  那个凹陷的地方……对对,就是那儿!

  还好,应该没有骨折,但这里……

  怎么样呢?江晓帆急急地问。

  可能是错位,不过问题不会太大。江汉清答完话,跑到一个低洼处,捡起一块尖石头,在冰壁上凿了些冰,用衣服角兜着跑回,把碎冰敷到江晓帆的脚踝上。碎冰很快化成水往低处流,江晓帆取下脖子上的丝巾,连同那些冰水系在脚踝上。

  来时我仔细观察,发现塌陷湖的上边有条路,可以通往河谷的两边,实际上当时的角度产生了错觉,塌陷湖上边有条纵向的裂谷,很长,也很深,里面全都是冰。江汉清心情沉重地说,他觉得是自己导致江晓帆崴伤了脚。

  江晓帆还在低头看脚。仅仅几分钟,那脚踝像撒了膨松剂的面团一样肿起来,还泛着很多血点。

  江汉清的心悬得老高,可他不知道如何? 是好。

  我们走吧。江晓帆拿过江汉清的登山杖,艰难地站起身。

  这怎么行……我背你吧!

  拜托,你以為是在平地上吗?

  江汉清只得扶着江晓帆的左臂。两个人围着塌陷湖绕了大半圈,再原路返回,江晓帆跛着脚在乱石堆里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力气。

  停步喘息时,江晓帆看着江汉清问,如果我掉进冰湖,你会救我吗?

  当然会!江汉清想都没想就回答。他知道,那冰壁又陡又滑,掉下去了很难爬上来。他也知道湖水冰冷刺骨,不多久就会把人冻成冰棍,还有那些又大又深的冰洞,不停流动的雪水……可江晓帆是自己的骨肉呀,她要真在眼前有什么危险,他必定不顾一切往危险里跳。

  他们第二次走进那片红石地。这地方大体上还算平坦,但对于江晓帆来说,还是很难行的。快要走出红石滩时,江晓帆一如之前荡秋千似的向前蹦跶。可这次,被右脚踩到的石头往旁边一滚,她身子随之一歪,倒向满是尖石的地面。

  江汉清正在观察前面的地形,思考走哪里最节省体力,手臂被猛地一拉,他下意识用力回拽,却和江晓帆一同失去重心。

  你怎么样?

  江晓帆挣扎着爬起。由于大半个身子被江汉清的手臂托着,她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有手掌被硌出一些血印。江汉清用力撑起半个身子,右半身似乎动弹不得。江晓帆吓傻了,双手颤抖地扶起江汉清,一看他右手掌上破了个口,殷红的血正往外涌,再捋起衣袖看他右臂,好几个地方肿起了血包。

  能不能动啊……江晓帆捧着他受伤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江汉清坐正身子,咬牙活动了下右臂,似乎没太大问题。

  江晓帆放下了心,将防晒服扯下一只袖子,再撕成条状,缠上江汉清的右手掌。布条马上被鲜血洇透,她又缠上第二道、第三道,直到血被止住。

  她又掀开他的上衣,看到他右胸也有几处淤血。

  老爸,疼得厉害吗?江晓帆很轻柔地问。

  还好。江汉清不敢看她的眼睛,多年没听见女儿喊老爸,突然冒出一声,他有点猝不??? 及防。

  我们继续往回走。江汉清挣扎着想站起,可马上痛得弯下了腰。

  江汉清不记得多久没有这样的幸福了,他觉得曾经与他渐行渐远的女儿又回到身边,那么前路再怎么凶险,也是不怕的。

  他们几乎是爬着前行。来时的路本就艰难,返回的路加倍艰险:一个是左脚踝扭伤,一个是右手臂摔伤。他们在石阵中你扶我一把,我拉你一下。突然哇的一声,江汉清吐出了一口酸水。他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又觉得心脏怦怦乱跳,几乎要冲出胸腔,急忙大口大口做深呼吸。

  老爸,不要紧吧?江晓帆担心地问。

  江汉清缓缓摇了摇头。他十分清楚,虽然他们不再像初来西藏那样,动不动就头疼、胸闷,但在高海拔地带如此长时间逗留,如此高强度运动,高原缺氧等各种反应会随时发生。江晓帆固然年轻,适应力强,到底还是一个女孩,此刻他要靠毅力战胜一切。于是他机械地手脚并用,咬牙向前。江晓帆再问他感觉怎么样时,他打起趣来,力气多的是,你呢?

  我也是啊,力气满满!

  那么接下来咱们比个赛呗!

  他们的速度果真快了好多。江汉清还是稍微落后,他初愈的伤口再度开裂,手掌落到身旁石头上,石头就留下一个鲜红的掌印。

  两人到底还是爬出了乱石滩,到达冰碛湖岸边。越野车顶已经清晰可见,这对父女拥抱着瘫成泥,泪水把对方肩头都打湿了。

  他们继续搀扶,忍着身上的伤痛,沿湖岸杂树丛生的小路前行。风从他们身后轻轻刮着,他们嗅到了湖水的味道,很想趴在岸边喝几口,但想到车上有纯净水,就舔舔嘴唇继续前进。

  眼前的湖边小路在一点点缩短,再前面是一片荒原,左边不远处是他们的车子。两人心里已经插上了翅膀,高兴得快要晕眩了。他们绕过一丛树后,马上就要到开阔的原野。忽然,江汉清浑身一抖,愣在原地。几乎在同时,江晓帆尖叫出来。

  一两米外,树丛另一边,一头棕褐色的熊正对着他们。

  熊的身子圆墩墩的,大得像一头牛。它似乎也被惊吓到了,咆哮着半立起身,挥动双掌向他们扑来。

  快跑!来不及任何考虑,江汉清凭着本能,一把夺过江晓帆的登山杖,又猛地将她往旁边一推,自己迎着熊就上去了。

  江汉清的动作不孬,登山杖准确地插进熊的嘴巴。熊吃痛地叫着,熊掌一扬,一阵黑风呼呼刮了过来,江汉清感觉头皮一麻,热乎乎的液体淌到脸上。

  快上车!江汉清转头朝江晓帆的方向大吼,又举着只剩下小半截的登山杖,一边乱挥乱舞,一边奋力后退。

  熊被引了过去。

  江曉帆跌跌撞撞上了车,引擎发动后,轰油门的声音震耳欲聋,子弹般朝江汉清的方向驶去。

  才那么一会儿,人和熊都不在原地了。

  江晓帆四面观察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她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从后备厢取出灭火器,拔掉保险栓,又随手捡了块半大石头,一拐一瘸地向前冲去。

  果然,那头熊就在树丛的后面。在它的身下,是已然不能动弹的江汉清。

  江晓帆用尽全身力气扬起右手,石块如同一发出膛的炮弹,射到熊的眼睛附近。紧接而来的是,灭火器喷出一股白色的粉末,如同两三米长的一条白龙,龙头径直扑向熊的头部。

  熊一下子跳了起来,狂叫着扭转身子,一颠一颠地越跑越远。

  江晓帆扔下灭火器,赶紧冲向江汉清。

  老爸,老爸呀……江晓帆一声接一声,泪水不断滴落到江汉清的脸上。江汉清的睫毛抖动几下,眼缝里将要凝固的血块被慢慢撑开。

  看到父亲眼睛里微弱的光芒,江晓帆很想抱他起来,但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只能把他的上半身扶起,在树上靠好后,再把他折断的右臂摆正到前胸。

  “老爸你坚持下,我马上就来!”

  江晓帆跑去车边,拿出后备厢里的皮革垫子,跑回到江汉清身边,费力地把他挪到上面。她拉着垫子往车的方向爬,江汉清随着垫子一点一点跟着前进。到了车边,她把副驾驶座椅放得半平,奋力把江汉清抱进车门,再挪上座椅,系上安全带。

  老爸再坚持一会,我带你上医院!已然累瘫的江晓帆,喘息刚刚平稳了一点,就伸出染着血渍的指尖,轻轻触摸江汉清那血肉模糊的脸。随后,她右脚踩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江晓帆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和江汉清的左手紧紧相握。她依稀回到了童年,那时自己用柔软小巧的手掌,紧紧握住江汉清的一只手指,那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现在他俩手掌的面积几乎对等,她用四只手指握着江汉清的手掌,拇指就搭在他的手背上面。仿佛有电流通过一样,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和父亲相融相通……

  三天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奶茶和药水混合的味道。江晓帆受伤的脚踝不再红肿,只是紫得厉害,又香又暖的奶茶下肚后,脚似乎不怎么痛了。此前,一位老藏医为她做了正骨,敷了药草泥。

  近午时分,田雨婷辗转了很多趟车后,终于来到这家医院,见到了江晓帆。去殡仪馆的路上,田雨婷和江晓帆都默不作声。车子开了很长时间才到,她俩一边一个推着江汉清的遗体进火化间。

  你很懂事,也很勇敢,你爸在那边会很欣慰的……看着泣不成声的江晓帆,田雨婷强忍着悲痛对她说。

  两个此前几乎没有交集的女人,轮流开车送江汉清的骨灰回家。下车前,田雨婷拉着江晓帆的手说,我年龄比你大不了多少,不敢以长辈自居,以后就当是朋友吧。你爸的所有资产都在天沟山,欢迎你随时回来管好它、用好它。你读的书多,懂的也多,我愿意给你打????? 下手!

  江晓帆有那么一点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几滴泪水从她眼眶里滑下,落在手机的屏幕上漾开,好像高原雪域中绽放的雪莲花。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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