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极富抒情性的纯文学形式,诗歌文本的情感特质十分强烈,将其表述为诗人内心的独白还不足以体现这种特质,将其理解为诗人灵魂的低语也不为过。故而,笔者认为,除却评论的良知和激情,相较于诗歌本身,对于诗歌的评论未免有些苍白无力。尽管如此,每当触及佳作,情感与共鸣瞬间点燃的一刻,还是禁不住把心流的轨迹与思索化作文字,刘萱的《西藏三章》便属于此一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领略过高原的“云”和“水”,九百万平方公里的“云”与“水”已无他处更可眷恋,不需选择,诗人把心留给了高原,任生命的轨迹一再与高原交合。在“诗的高地、歌的原野”,刘萱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足迹,走出了由独特语境构筑的诗行,深入骨髓的情感和触动灵魂的炽爱经历了十余年的沉淀,最终在对西藏山水大地的主观审美中,完成了自己诗歌创作的全新实践。
好的诗作都是真善美的自然流露。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以其人本思想和人性光辉,被孔子评价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从一定意义上讲,“思无邪”即是真。从一定意义上理解,生命的终极意义与诗歌的至高精神在同一个维度上有着深度的契合,都体现为对于至真、至善、至美的不懈追寻。“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怀着赤子之心的诗人以朝圣般的虔诚探索着诗歌对于真善美一切可能的诠释。
《西藏三章》的真表现为对西藏的真爱和对亲人的挚爱。因为对西藏爱得真切,所以两届援藏结束仍不能舍弃与西藏的情缘,在随后的许多年里,她在高处款款而行,以对高原的审美视角任凭雪风扑面。在刘萱的诗中,对西藏的爱自然生发,有时惝恍迷离如同梦中呓语,“喜马拉雅/梦呓苏醒的夜晚/从此不再/目无所见”(《喜玛拉雅·梦》),有时低沉深邃如醉如痴,“我对你的爱恋在牦牛的头骨中悲鸣”(《藏北三章》)。有时真切地表现为对高原具体人与事的情愫而非抽象的爱,“十二年了,美丽阿佳还在煮那一碗酥油茶!”(《文布三章》),这样平实的诗句充溢着让人掉泪的真诚和人间的温情。
高原的厚重与广博承载和容纳了诗人对亲人的挚爱,沉寂古老的雪域也最令人懂得敬畏生命、理解生命乃至死亡。她在阿里的荒原上凭吊对母亲和友人的思念,荒原上的一切都令人想起亲人,“活着的冰川和死去的牛粪火苗,哪一个更像你的前世、我的今生”,“当我们再次醒来,我们的生命已注入大地,我们的爱已注入天边的幽暗。直至永恒……”(《阿里三章》)真真切切的忧怀如同美丽的伤痕,如同“暗夜里飞翔的鸟”“欢叫着远去的诗句”。高原可以将忧伤无限放大,也能以爱的力量治愈情感的伤痛,在清冷、寥廓、纯粹的高原行走中令人彻悟“当寒冷不再感到寒冷,美无处不再”(《西藏三章》)。
《西藏三章》中的善表现为人性的温柔光辉和内心的悲悯情怀。诗歌的抒情特质一旦具备了宏阔的视野,在格局上就不再囿于抒发一已之悲欢,而是对高原人群命运的关切和对高原生灵万物的悲悯和怜爱,甚至与他们同悲同喜。在《泽当三章》中,她为农人们“把丰盈的秋天抬进喜悦”而欣喜,在古老而朴素的隆重中感受着“下一季大地,在怀里复活”,她看到“青稞扬起风,煨桑如一条河流”,用诗人的话说:“这风是历史的风,也是今天的风;这喜悦既是高原人的喜悦,也是大地的喜悦”。不仅如此,高原的莽荒、旷远、沉寂、古老、沧桑总是更易唤醒人类对于宇宙、时间、生命的认知。旷达开阔的诗情在《西藏三章》中表现为对于生命深沉的考量和悠远时空背后的洞见,尤如加林山的岩画上,尼玛白山羊的歌声从未停歇。继而是对于高原民族生存况境的追问与思索:“在这片齐天的高地上,冬季啄伤不了人类”(《藏北无人区三章》)“无论我走得再远,即便今世的因缘再次坠入万古洪荒,那些不朽的魂灵,仍然会被你永远的照亮”(《拉萨三章》)。高原环境的严酷与高原人的乐观豁达,以及对生死的从容态度不仅涅槃了诗人对于生命、时空、宇宙的思索,也激发出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怀,在《西藏三章》中,浸润着忧伤之美的诗句正是诗人真诚的感动、灵魂的震撼,“大雨滂沱的岸边,焦急,渴望,出走,徘徊……交出一切,交出生老病死,交出前世今生,却交不出你需要的答案”(《泽当三章》),“苦难演绎悠久/悲凉风化成典”(《狮泉河边》)。忧伤不等同于悲观,《西藏三章》的忧伤中充斥着感动、不屈和坚韧,“即便没有了有,在没有黑暗的地方出现黑暗,光明也不会从这里转向”(《归》)。
《西藏三章》的美在关照高原环境之后情思的饱和,极致的想象与充沛的情感的交织,赋予了其笔下富有高原特质的自然万物以饱满的情感与哲思,有了情感与思想,高原风物就有了灵动的生命,意象也具有了灵性之美,“劲风和尘土属于过往,不用奔跑,总有一片黄昏和草原吟唱你的归途”(《藏北无人区三章》),在《泽当三章》中“寒风忽地吹散刚刚许下的诺言,煨桑围拢过来,白云哭泣蔚蓝”,“村口的氆氊正踉蹌走过云彩,碰落黄昏的孤独”。甚至于连同死亡也是美丽的:“春天刚刚摘下的花朵凝结成古海最绚丽的死亡。”奇特的想象、绝妙的比拟令人惊叹:“你轻抚念青唐古拉的神性,如一条想要系住高原沧桑的哈达。这哈达洁白如歌,蔚蓝如镜,长远如诗”(《拉萨三章》)。“深谷是男子每天遗留的脚印,草原是女人清晨惊艳的目光”(《藏东三章》)。旷达的诗怀除了有“一路的石头劈开光阴”般悠远的时空感,也有“十八岁/阿妈的草原每天都镶上金边/羊粪火温暖黑暗”温暖的烟火气,还有“跋涉千里,乘星空的雨露投入你的怀抱”的浪漫与豪情。浓烈的情感似新酿的青稞酒,营造了属于诗人的高原意象世界,悲伤犹如“雨后的泥泞,清晨的露珠,秋日的落叶”(《拉萨三章》)。即便是冷峻的思辩也不乏生命的温度:“没有人永远活着,花儿也会凋谢,尘土也会逃遁,小草也会成为死亡的勋章”(《阿里三章》),当这种思辩的主体具化为花儿、尘土和小草,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也是生命的起始。
《西藏三章》的美也美在个性语境营造的或清冽或凄婉的意境之中,“往西,尘埃满天,往北,雪落在梦中”(《藏北无人区三章》)滚烫的诗情浇注出滚烫的诗行,即使冷却了也依然有浓烈的生之气息,贯穿于其间大量的问句,是诗人对厚重、苍茫的自然的提问,也是灵魂对于生命的追问,以《珠峰三章》为例,一连三个问句句式“当我一步步走向你,那一片片坟茔是我前世和来世的呼啸吗?是你巍然屹立的冷酷门槛吗?是春天的眼泪和花朵吗?”,以一遍高过一遍的心海潮汐突显了极地的冷峻,营造了无比清冽的意境。一颗埋藏着美的种子的心灵才能催生出更美的美,生发出奇美的意境:“你一直在风雪中梳妆。你的眸子随云彩流盼,花朵追着云彩”(《喜玛拉雅三章》)。
独特的三章体是刘萱诗歌的鲜明特色。一位技法娴熟的诗人描写最撼动灵魂的世界,总是不由自主地选择自己最擅长的写作体式,《西藏三章》以她最为擅长的散文诗体可谓得心应手。总体而言,《西藏三章》的诗歌语言尤其是其中占多数的三章体,其特色主要表现为语言的冷峻、意象的模糊和如同梦呓一般的内涵,以利于表达诗人丰富深沉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这种三章体既能挥洒自如、契合主题地任诗情恣意奔涌,又不破坏短章的简洁和张力,既适宜表现视域面上的广博,也使得宏阔与细微、点与面之间情境的转换十分巧妙自然,体现了诗人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其中的长句以散文诗的笔法时而低语浅唱、清新质朴,时而开怀高歌、浓烈隽永。其中《藏北歌声》《远方·你》《高原八月》《拉萨河的诉说》等以短句写就的诗作语言清丽、情感明了,丰富了整本诗集的语言形式,独特的语言创造力为新诗的架构提供了新的范式,并以鲜明的个性化诠释了中国诗歌语言的开放性。
习近平总书记说“文艺只有向上向善才能成为时代的号角。止于至善,方能臻于至美。”由至善生发的至美方能打动人心、触及灵魂,诗集《西藏三章》因出自本心的真,故能想象纵横、意念新奇、大气磅磗,因出自情怀的善故而情思深沉、低徊婉转,因浪漫的想象、奇特的笔法带给人深切的审美体验。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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