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天地阴阳交合,风云激荡,化生万物……
时令催赶着,植物喷吐氤氲之愿直达天界雨司,天降甘霖,晨雪初霁之后艳阳如炽,银装素裹的群山环绕之下的拉萨绿意盎然。
已是五月,山头还银雪熠熠,这情景对于内地人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晨起驾车从拉萨出发,一路雪山为友,白云做伴。沿纳金山向上盘绕,九曲十八弯。绕过前边一弯,单调的崖壁上赫然出现了些用石灰粉画出的白色小梯子,那是藏族同胞们用最写意的方式画出的灵魂天梯。车往上行,天梯越画越多,再往上,天梯越画越密,车越行越高,那些经年望得超拔的灵魂一路向上画个不停,行达纳金山垭口,无数风马旗陡然悬于两侧崖壁之间,被万年的悲风吹成古海的怒潮,漫空中呼啦啦响作一片,将人神之愿撒向无尽的碧空。
路中间有条风马旗掉落,再看,有人正拿着一头往旁边的小石山上爬,准备将之系于山顶石上。一位黑瘦的藏族男子站在路旁的水渠边,身后摆着一捆捆经幡,用简单的汉语朝我喊道:“嘿,挂旗子,”又指了指旁边冒着桑烟的废弃汽油桶,“烧桑叶。”我摆了摆手,一跃跳过水渠,扒着山石“噌噌”爬上山顶。
面南下望,拉萨河水脉纵横,冲击出肥沃的河谷平原。“登纳金山而小拉萨”,此刻,远方的一座座大山是宅院里的影壁石,河谷中一排排整齐的楼房是售楼部里的楼模,山脚下一辆辆蠕动着的汽车是儿童房里的玩具。面北下望,叶巴山谷点点翠染,绿杨阴里晓寒轻。抬起头来,慢慢闭上眼,晨光抚面,衣袂翩跹,渺渺乎一人兮天地之间,一瞬即是万年。“布谷,布谷”,鸟叫声从东边山头响起,“突突突”,拖拉机声从西边的盘山路传来,睁开眼,脚底的大山也醒了过来,又是崭新的一天。
驾车冲下坡去,砂生槐淡而迷蒙的紫色花潮从沟中、路边溢出,漫山遍野汹涌袭来。停车路边,顺坡势下望,眼前的荒谷似是尚未来得及褪去黄褐色冬装的小姑娘,爱美的夏媽妈却早已迫不及待,将绣着一团团紫色蕾丝的纱裙为她套上。下坡走入紫色花阵,幽微的蜜香引得蜂忙蝶浪。一群牦牛出现在花丛中,有的轻甩着尾巴,低头悠闲地啃食着地皮的杂草,有的卧在树荫里,耷拉着眼睫毛静静反刍,不远处,牦牛妈妈正深情舐犊,小牦牛乖巧地用头蹭着妈妈的脖颈。环顾四周,蓝天、白云、绿树、紫花,还有坐在路边,帽檐低垂的放牛人,眺望远方,拉萨河岸淡烟疏柳媚晴滩,目之极处,青山屏立云孤飞。
找块干净草地,摊开防潮垫,将凉菜、零食、水果、饮料一一摆好,吃完吟赏山景,时而盘腿而坐,时而曲肱而枕,时而引啸长歌,陶陶然乐在其中,兴尽后才又发车启程。
车行至村口高耸的门楼前,青灰色的砖墙上,金黄色的鹅卵石镶嵌出“千年古村扎叶巴”的字样。团团棉絮般的白云在头顶交叠碰撞,现出乌色,风儿绕着圈儿吹起了小哨儿。沿盘山公路绕行上山,路两侧,小杨树新发的圆叶在渐暗的天色中愈发油绿欲滴。不多时,车窗外柳枝颤颤,飞沙茫茫,远处的圭嘎拉山已落雪及腰。继续绕圈儿上行,天地间玄黄一片,对面的圭嘎拉山忽似银灯挑亮,那是隐约闪动在世界尽头冰雪女王的王城。
快要驶尽叶巴山沟,雪停了,天空阴阴沉沉,绕过最后一弯,隔窗遥望,两座白塔巍然屹立于左右两座山包之上,缓缓扯开了千年巨幕。一座下明黄,上赭红,头戴金顶的庙宇从拉日宁布山山腰处闪出,两侧及下方,一座座白墙金顶的殿宇依次排开。车继续朝山脚下行进,眼前巨大的山体犹如蛰伏了亿万年的困兽,山脊上的巨石是背梁上的尖刺,残躯上,无数形态各异的窟窿至今仍在被朔风蚕食,但下一刻,它便会在莲花生大师挥舞的法杖下蠢蠢欲动。车行至山前,山体白褐相杂,沟壑纵横,似皱作一团的老人面。山顶犄角数丛,洞窟是眼耳口鼻,作何表情任你想象,无数奇异的神话故事在你心底悄然萌发。
一路驶来走走停停,赏山景无数,到扎叶巴寺时已近下午三时,望着长长的环山便道,儿子提议爬山,踩土坡,穿灌木,扒岩石,朝着山腰径直上爬。毕竟四五千米的海拔,向上爬爬喘喘,歇歇停停,臭小子自顾不暇,还硬梗着脖儿倔强地跟我比爬山,每次歇息总要超出我一截,一边哼儿哈儿地喘着粗气,一边叫嚣着:“哼,看怎么样,我就是比妈妈强,”逗得我是既喘不过来气儿,又忍俊不禁,捂着胸口直哼哼。爬至半山腰,坐于石上,成就满满地看着脚底被自己用双脚丈量过的山坡,仰望高天风云色变,遥参群山巍峨峻拔,俯视,叶巴山谷似一幅浅绿色的水墨丹青徐徐铺展? 开来。
跨上半山腰的环山道,一时狂风大作,雪花乱舞,一路小跑,慌忙躲入旁边著名佛学家喜饶坚赞的修行洞,回头望时,屋外已天地一色。不多时,门外雪消风住,走下阁楼来碧空如洗,北峰的峰顶上还牵着几片残云,南坡上的薄雪已不见了踪影。
下行至环山石级上,右手侧,一排小小的勺状风力转经筒旁,一条小道似有若无。着急赶路,拔腿便要走时,眼角的余光扫见小道中有东西在移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只土褐色的山鸡。既有山鸡指路,知是非同寻常的缘分,便跟上前去。转过山崖是极窄的石道,石道外侧的木桩上缠着寒光闪闪的铁链做成的扶手。紧贴崖壁前行,不几步有一用透明瓦搭成的简易窝棚,红色的毡布覆顶,中一太师椅形的藏床背靠悬壁,面朝群山,稳稳踞座。悬座于峭壁之上,俯仰于天地之间,看日月转轮,星河横流,红尘万丈,众生蚁行,人生不过沧海一粟,万世不过蘧然一梦,纵有万障千业也能消尽参透。再往前走,一个山洞出现在尽头的崖壁上,窄小的石砌门洞勉强挤下一门一窗。站在红色的门板前,低沉的诵经声从屋内传出,原来是隐者的修行洞。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返回环山道中继续前行,道旁的一株野桃树破石斜攲而出,粉白的桃花腾空开了满树,微风吹来,花枝的影轻扫道上的青石。一只黄狗慵懒地侧卧树下。头戴遮阳帽的美女迎面走来,纤腰一束,黑发如瀑,桃树下欠腰撩发轻轻蹲下,温柔地抚摸着黄狗说着话儿,抬头看花,杏眼,桃腮,樱唇,梨涡,盈盈浅笑间,枝头的桃花含羞纷纷零落。
山野间,万物皆在丽日暄风中沉醉。蠓虫“嗡嗡”在太阳的光晕下闪着亮翅,白蝶翕动翅膀飘过娇黄的小檗,两只鹧鸪笨拙地叉着细脚躲进了低矮的灌木,这时,山那边儿有只雀儿响亮地唱了句“啾咕儿”,山这边儿的一只听到,和了声“嘀呱儿”,只听得这边唱来那边和,一时间好不热闹。
山道转弯处的树荫下摆着木桌,村妇和红袍的尼姑对坐闲话,见有客来起身招呼,往桌上一指,说卖的都是些自家鲜酿的牦牛酸奶与晨起新做的青稞面饼。一红衣喇嘛站在道边,身材颀长,颈上吊着重重的长焦相机,胸前还斜挎着鼓鼓的包袱,一看便是位游僧。走上前去询问来处,他答言家在甘肃甘南,此次带家人来扎叶巴寺朝圣,言语间着急起来,不住地回望呼唤,过了会儿,一衣着朴旧的中年男人搀着一个手脚蜷缩、口眼歪斜的青年男子艰难走来,后边还跟了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老太太满头银发,见我与喇嘛正搭着话儿,便站在旁边静静听着,我冲她一笑,她的脸一下子笑成了朵菊花。临别时她走上前来,用粗糙的老手轻轻一揽,将我的头抵在她的额上。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令我心头一热,十几年前初进藏时的情景又一次浮现眼前。那时的我一个人走在茫茫的乡村土路上,一位裹着头巾,露俩红脸蛋的村妇迎面走来,大眼睛里波光闪闪,满面带笑向我问好;一辆大货车驶来,车厢里放学归来的孩子们尘土满面,咧着一口口白牙笑着,远远地向我招着手,大声喊叫:“喂,你好啊,你好!”到了老百姓家中,年轻的着藏袍女孩儿们初见时总会神色拘谨,眼光躲闪,扎堆儿躲在墙角,但很快便会走到你跟前来,低着头,含羞带笑地唤你坐下,忙不迭地给你杯中倒上酥油茶,然后再双手把牛肉干递上。
藏族同胞们就是这样。他们眼神清澈,笑容温暖,善良质朴,他们认为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在无人处作恶,他们笃信善有善报,时时为自己修福积德。他们对物质的要求很低,有的养着几十上百头牛,除供自己日常食用外不杀生,不买卖,住在低矮破败的土房里泰然自若;有的甚至会捐出收入的大部分给寺庙做慈善,自己吃点糌粑,喝點酥油茶便安然自足;婚嫁大多不看男方门第高低、收入多少,只要是出自爱与真心,紧巴日子也过得怡然自乐。婚后年轻人多与父母、亲戚们同住,共同照顾老人,抚育幼儿,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不分彼此。平日里,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即便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要听说谁有个三灾八难的,大家都纷纷慷慨解囊,施以援手。虽然不重物质,但是他们对精神的追求却是极致的,会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匍匐在地,一步一叩,不远千里去朝佛、转经。
归来与藏族同事闲聊,说自己去了扎叶巴,风景很美。同事却说扎叶巴最美的季节是在每年的七八月份,那时的扎叶巴芳草鲜美,树木葱茏,隐秘而幽静,是游赏消暑的绝佳去处。说得我心头又起憧憬,想着将来再去一次吧,毕竟即便是在同一个地方,不同季节也有不同的美。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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