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伟

　　山僧不解数甲子。不知不觉，我一脚跨进了知天命的门槛，如同漏收的玉米，虽然青涩，但经不起一夜风霜。回首走过的岁月，盘点人生的冷暖：人生如酒，亦梦亦幻，亦浓?? 亦醇。

　　我第一次接触酒是买酒。那天父亲从县城回来，大概是跟人置气了，我喊了几次他都不吭声。刚好母亲那段时间去了武汉，庭院里空空荡荡，麻雀在草窠里觅食，阳光停留在每一只麻雀身上。父亲双手背后交叉屋里屋外兜了一圈，黑着脸递给我两块钱，让我去买酒。我颠颠地跑到附近代销店，站上石头台阶，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朝卖货的女掌柜摊开手掌，手掌里的两块钱纸币被我攥得皱皱巴巴。不等那女子发问，我说：“要一瓶金奖白兰地。”女掌柜回转身在灰尘扑扑的货架上翻找，从最底层找到一瓶透明玻璃瓶身的酒，用手擦了擦，递到我手里。

　　我两手抓住酒瓶，又用汗湿的手掌擦了擦瓶身，转身往家跑。酒瓶在手里晃动，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声。我停下，看看里面翻腾的酒，又接着跑，咕嘟咕嘟的声音让我感到愉悦。忽然，脚下一个趔趄，酒瓶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巨响仿佛回荡在整个村子。

　　我低头看着一地的碎玻璃，看着碎玻璃间潮湿的路面，蹲下身子，在地上拨拉，没法聚拢酒水，也没法聚拢酒香。我只能徒劳地捡起瓶颈，那是摔碎的酒瓶里体积最大的一部分。就这样，我捏着一截喇叭似的瓶颈，忐忑不安地回家了。

　　我哭泣，向父亲说了摔碎酒瓶的事。父亲接过我手里的瓶颈，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并没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让我再去买一瓶酒。后面的事我已忘记了。

　　第一次饮酒是九岁，同样是买酒，还是与父亲有关，印象同样深刻。

　　端午节，常驻家里的教授想喝酒，父亲交给我一个瓶子，让我去供销社打酒。我打酒回来的路上，出于好奇，就拔开瓶塞喝一点，走了一段，又喝一点，如此多次，还没到家，就晕坐在河边的沙滩上，挣扎多次无法起身，醒酒后方知，父亲把我背回家的。那酒的滋味，一点不知。

　　真正识得酒滋味，是初中一年级。那年腊月廿五，生产队杀了年猪。父亲把分得的猪肉拿回家，我口馋得不得了，闹着要吃炖肉。结果，父亲不仅没炖肉，反而因我的吵烦了，给我“吃”了两巴掌。下午，父亲令我放牛。黄牛时不时地把头伸进草籽田里吃草籽。我还没走出被打的阴影，心想，牛是生产队的，草籽也是生产队的，它爱吃就让它吃点吧。可是，草籽头天下午喷过农药，牛在回家的路上口吐白沫。大家又分了些牛肉。看到牛肉，我想，父亲给我的两巴掌还是值得的，但我再也不敢闹着吃肉了。廿九日下午，母亲开始做年夜饭，我知道这天父亲不会随便打人的，就央求母亲炒点牛肉。父亲听了举起巴掌又很快放下，说：“给他炒小半碗吧！”

　　牛肉切得跟豆豉一样小，吃起来很香，我满口生津。我偷偷地端起父亲的酒杯抿了几口酒，感觉苦苦的。

　　第一次喝名酒是1982年8月，一好友考取武汉大学，其父高兴地拿出珍藏的茅台叫我陪他喝，我喝得非常豪迈，狂醉至极，兀自扬长而去，抄山路回家，逢岩跳岩、逢沟跃沟，“乘亦不知，坠亦不知”竟然毫发无损。到家后酒力发作，浑身瘫软，让土地爷痛饮了二手酒。母亲责备说：“三只老母鸡都补不回来身体。”现在想来那是我的“处女醉”。

　　千般饮酒，万种心情。湖北人善饮，很久前就有民谣：“不要说我穷，天天喝得脸通红；不要说我差，我也常坐桑塔纳。”喝酒的“九头鸟”，豪爽之中也透着狡猾。劝酒时善用甜言蜜语诱惑，花言巧语刺激，深谙豪言壮语自我抒情，进而自言自语酩酊大醉成一片，直至倒头一睡大家不言不语方休。在黄冈，主人坐毕，举箸劝客，点击杯盘，“来来来，菜不够，酒来凑”“酒不好，菜来找”“感情深，一口闷”，套话俗话，迭出不穷，让人三杯两盏落肚，血脉贲张、脸色酡红，脱衣挽袖、醉人声高。于是出门时爹娘的苦口婆心，夫人的咬牙切齿，全抛之脑后，先痛快痛快再说。我一哥哥老李就是“早起喝三盅，一天都威风”的主儿，他讲理讲面，喝酒作风硬朗，拿起酒杯一仰脖，喉结上下一跳，嘴一抹，皱眉眯眼，满脸痛并快乐着。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最是饮酒低徊境界。我特别喜爱“朋友来了有好酒”的餐叙，喜欢跟三五个知己猜拳行令、自然开怀的那种感觉，“煮酒论英雄”“海量纳知己”，有朋有酒春常在，一觞一咏情意浓。随着淡雅醇香顺势直入心脾，天地万物即刻视作无物，世界在我眼前又舞动起来。有几年我一直晃荡在酒风醉尘里，故厨务全是自己亲力亲为。我做菜强调酱油的品牌，以及葱丝的粗细老嫩。尤其我的招牌菜葱油鲫鱼，回锅牛肉，有我对火候的独门心得。因为爱酒而做菜，一个人只有对厨艺发自内心的迷戀，才可能选择这样的亲炙生活。放假的日子，但凡中午满案即是百味珍馐，佳肴异品，水陆陈杂。“酒斟时、须满十分。”不知多少次我自个儿放翻在侧“墙走我不走，半醉离凡尘”，此时读经、撰文，灵感迸发，逸兴遄飞，怡然自行。随着太太“端起了锅碗放不下”，我大多放着自己家中的名酒不理，偏爱去别人的歌台舞榭找乐。有次和驴友到文博园，游毕，在一个蒙古人搭的帐篷里吃饭，喝的马奶酒，席间有蒙古族姑娘小伙唱民歌助兴，坐在成吉思汗的画像下面，听着奔放的马头琴，啃着手抓烤全羊，平日里许多柔情愁绪此时皆烟消云散，只剩下金戈铁马热血沸腾的英雄豪气。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那一晚不知喝了多少，只觉得喝成灵魂出窍，神游八荒。途中乘醉夜游五祖寺，山影耸立，月色高朗，友人把我送回家时，已是烂泥????? 一滩。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年轻时轻狂，读了古诗，便怀才不遇，饮酒之后，觉得自己一定会有远大前程，所以沉湎于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诗意人生之中。但是，一年又一年的蹉跎岁月，让我们陷入了“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酒后失意，却不能一销万古愁。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渐入中年后，饱尝世间冷暖和学术的艰辛，便知“把酒问青天”的古代文人归隐的真伪，在陶诗中觅得酒后顿悟人生真谛，正所谓“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先生醉卧此石间，万古无人知此意。”或许，只有明智的饮者才解其中味。

　　“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心酸。”人生入秋，历事繁复，身子也日渐与酒精相忤，时日稍久，酒量自个儿小了下来。一人独饮也好，高朋满堂欢饮也好，都褪去了少年时的豪气，抹去了中年时的沉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醉态可掬，求其意境。

　　酒品与人品，似不可相提并论，但很多时候，亦可管中窥豹。相逢时可以啜茶，离别定当把盏。觥筹交错时的率真、耿介、委蛇，酒过三巡后的酒风、酒品、酒态，都折射于杯盏之间；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尽显于抿呷之中。

　　唉，都快六十了！無求心自安，往事慢慢翻。闲书常作伴，偶尔喝一餐。

　　酒? 趣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无酒不成席，几个朋友聚会，如果坐在一起光吃饭不喝酒，那场面简直无法想象。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人喝，有人不喝。

　　我喝酒瘾大量小，多半双脚拧着麻花步，口齿不清，回家一睡了事。前一段儿因身体微恙，没有喝酒，但参加过几次聚会，终于体会到，当桌上只有你一个人不喝酒的时候，真的百无聊赖，生不如死。

　　酒以合欢，讲心情，讲氛围，讲缘分，讲对眼，对上了半斤不醉，对不上一杯为多。通常酒司令把大家的杯子都收上来，一字排开，然后像做化学实验一样分别注入同等计量的酒精。期间偶尔有人会大叫：“好了好了，我的少来点。”

　　“凭啥？”当然要一视同仁，我们绝不会因为酒量高低不同而歧视任何一个人，酒杯面前人人平等，基本上每杯酒之间的误差不会超过0.15毫升。

　　“我真不能喝。”“为啥？给个理由先。”“中午刚喝过，明早还有事。”之类的理由就不用说了，说了等于没说，根本没人理会。

　　“开着车呢。”“谁让你开车了？知道喝酒还开车？”劈头盖脸先是一顿训斥，然后告诉你：“别开了，车就放在这儿，或者找代驾吧。”

　　所以，如果真不想喝酒，唯一有效的理由就是：“身体不舒服，刚吃过头孢。”

　　如果想表演得更真切一点，还可以虚情假意地加上一句：“应该没事吧，要不我少来点？”“哎呀，算了算了，一点也不敢喝，会出人命的，你负责倒酒吧。”

　　于是假装遗憾，暗中窃喜。以为脱离了苦海，殊不知，迎接你的将是无边无际的落寞 时光。

　　一桌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四两半斤稀松入肚，场面开始热烈起来，原本不太熟的人也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唯独没人搭理你，备受冷落。对，如果不是美女，只喝茶必然会受到歧视。

　　湖畔水边，其趣天成。因为不喝酒，只能沦为倒茶添酒叫服务员的杂役，倍感屈辱。为了掩饰尴尬，像个没出息的吃货一样不停地夹菜，没多久就把自己撑得要死。

　　看你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那里实在可怜，偶尔有好心人过来说：“咱俩喝一个吧，你喝茶，随意随意。”礼貌性地用酒润润嘴唇，转身又投入火热的革命熔炉之中。

　　酒过半酣，豪情万丈；指点江山，纵论天下，先国际后国内最后联系本单位。啥啥啥算个球，谁谁谁那是我兄弟，一句话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你想插句话都插不上，完全无法融入其中。因为大家热血沸腾都在拍胸脯，都在抬杠，谁要听你冷静客观的分析？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如坐针毡，我巴不得饭局早点结束。

　　可大家谈兴正浓，所谓把酒言欢就在此时。于是，越到后来，你越听不下去，满脸通红，一句话能重复八遍，思维混乱，口齿含糊不清，你根本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酒实在喝不下去了，就是不停地说，不停地争。

　　不听还不行，拉住你反复问：“你说是不是？兄弟，我说的对不对？”

　　一面应付，一面想：自己酒后是不是也这么讨厌？喝得眼神迷离的，大煞风景。

　　最后，在服务员三番五次进来问还要不要加菜因为厨师要下班了的暗示下，在老婆连续电话催促中，总算散场了。

　　大家在门口恋恋不舍依依惜别，手拉手互道珍重，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小心，到家了发个微信报个平安。

　　醉得最厉害的那货对所有人都不放心，挨个问：“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与会朋友对今晚的聚会给予高度评价，一致认为这是一次团结的聚会胜利的聚会继往开来的聚会，具有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并约定要把此项活动作为一项传统保持下去，三天后易地再战。

　　是故，完美的饭局是桌上所有人都喝酒，而且喝的状态必须差不多，大家一起兴奋，一起傻了吧唧，一起胡说八道，就像一车人都吃大蒜，互相都闻不到臭味，谁也不嫌弃谁。

　　饮酒之乐，妙在兴趣，好饮者，对于饮酒，自有独到幽微的体味。不喝不喝又喝了，少喝少喝又多了。当大家都喝酒的时候，谁不喝谁倒霉！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世人皆醉而我独醒！

　　莫羡他人喝花酒，解馋自家闷两口。医嘱我戒酒，可每当饭前看到黄瓜、猪蹄和花生，我瓶盖为盏，戒了戒了又喝了，小酌之后，心窗洞开，片刻超然物外。去岁暑期，骤然间我记一忘二三，大概是酒精后遗症，我告诫自己，真的不能再喝了！然，没酒的日子，生活真的没了情趣。

　　是啊！喝过无数酒，出了很多丑，如果有机会，还想整几口。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