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找一块能让人静下来发呆的地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的那个“地方”,在牙克石市区的西北角,是一座很高的山,上面有一座很高的架子。那是为防火飞机导航的架子,当年的孩子们都叫它架子山。架子山下,远远的地方有河,河里有芦苇。芦苇荡的岸上,有一条土道。顺着这条道,可以看见牙克石全市区的风光。
每逢秋季,都有许多骆驼车吱呀吱呀地走过。我和伙伴们扒车檐,赶车人太寂寞,也就不再拿鞭子往下撵,由此,我们一直坐下去,直到天黑下来,下车找不到家的我们,就坐在毛毛道上哭。
恐怕这便是儿时的第一次远足吧!森林起火时,听见在我们头顶的天上有飞机,我们就拼了命地往山上跑。山虽然很高,飞机却飞得更高,像一根小银钉,从何处飞来的,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秘密;飞向何处,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个秘密。飞机消逝了,等每个人怏怏不快地离开后,再盼下一次能有飞机从这山沟沟里经过。
心里的太阳光普照,一片苍翠,随着自己的年龄增长,它也在慢慢成长。大了,我开始立事,领着大黄狗虎子,揣上玉米面大饼子,翻过这座山,去挖老鼠洞。傍天黑时,挖满一麻袋豌豆,才肯吃掉这压轴的干粮,用自行车驮着“战利品”顺坡而下。有时,车把会撅起来,连人带车翻进沟下,爬起来再推……因为眼下有这座山,所以就一定得翻过这座山。上学时,为了改掉口吃,每早天不亮,我便到山上去练习,风雨不误。穿上军装,离家在外许多年,心里总装着这座山,南来北往地走,觉得哪块的山也不如它干脆而光亮。累了半天后,你坐在架子山上看,天空蓝得过分,白云洁净得也过分,如帆点在海洋中浮动。逢心里烦乱之时,一走上这山,躁动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这时,我想我能把驮久的山放在地上。等到一身轻松后,便可以轻松地爬到山的顶尖,让风来摇我,云来缠我,露来洗我。傻呆呆地看那架不明飞行器,找一块能让人忘记呼吸静下来发呆的地方,让心旷神怡的大自然来吃我,吃掉我这全身的“病”。这时会觉得:高山原来真可以当药,而且是专治心情烦躁的良药。成功者的山太高了,面对它,我们高不可攀。在这样的高度往下看,那片海蓝色,仅是大地的一滴汗。离故乡太久的日子,会红尘满面。从窗子上往外一望,心便到了山上,而行动到顶峰,得需要你毕生的精力——这便是看山跑死马的道理。书房坐久了,身心疲惫,便到山上去,让那缎子般的山风吹去一身的疲倦。征服自己一切弱点,正是一个人伟大的起始。
童年的那座山,越想越高,越爬越难。倘若你想征服这座山,你就得首先征服你自己。我的爬山经历告诉我很多的苦楚,同时,也给了我不懈地向上攀登的机遇和持久的耐性。心里装上它,可以当药,医治狭隘、懒惰和怯懦。山有多高,眼界就有多广;心有多宽,舞台就有多大。
像我们这些半截子年龄的人,谁也没赶上好时候。说轻点,当年吃糠咽菜的场景历历在目,令人回味;说重点,那个疲惫不堪的当年,是一个噩梦,不能回首。高山既然可以当药,登临的人便可脱胎换骨了,海阔天空,一洗尘埃。我的少年,长在与大自然交融的地带,这种快乐是以虐待身体为代价的,喝凉水,睡凉炕,早晚是病。屋暖时,腿疼难忍,便想起赤足在冰茬河里割苇子的年月;天冷时,气管炎加哮喘,想着再不该为早晨不起床的孩子去穿衣,而把自己的衣服放在单位里,挨冻受累十几年,为傻孩子穿衣喂饭;下雨天,手指疼痛难忍,想起给猪烀食的时候,手笨,三天两头便有切伤……想起过去,事多了,想得整个人都疲惫了,不如到老中医那里号号脉,开点药,熬了,喝了。那老中医呢,并不上心,仅是眯缝着昏花的老眼,随便地说:“寒大,平时爬爬山,注意锻炼点身体就得啦!”连药都不给开。
能不寒大吗?那时的雪,下起来时能把整个房子全埋上,还以为是冬夜太长。雪把房子埋上,屋里的天能亮吗?人就好比是一棵树,幼时,你把它掰伤了,越大,疤痕就越加明显。当树长到尽头的时候,树几乎就不长了,唯獨疤痕,它才刚刚开始。等你稍不留意,疤痕便占了上峰。再以后,疤痕侵害了全身,整个树就都被疤痕取而代之。这时,我扯着这些受伤的树,从那条令人眩晕的羊肠小径上来,到了那个能让人静下来发呆的地方。这种心情对自己整个人来说:攀吧,刺伤和扎伤,每一个创伤,都标志着你前进了一步。但作为一个爬山者,头脑必须非常的冷静,并且,必须知道那些狍子走过的羊肠小径在什么地方。林子之外,步入林子的路在地上;进入林子,林子的路在树上,心里是沉甸甸的,无数个不该有的想法不一会儿就垒满了头。一个人专爱找爬不上山去的原因,就好比一个人专爱挑别人的毛病。开始,他可能以为自己毛病较少,但他绝没有意识到,挑毛病也是一种病。最后呢,他把所有人的病,统统都挑到他一个人的身上。到后来呀,此人终于成为毛病的化身啦。
不要小瞧登山人的身上仅有的一点“病”,只要有高山立在那儿,早晚要随着你的年龄的长大而逐渐地增高、增厚。当你实在没有精力对付它时,它便像那受过伤的树一样,反客为主,全线进攻,最后夺去你的所有。动物可以为自己疗伤,作为高级动物的人,肯定要有更好的办法。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虽说这不是在为自己疗伤,但肯定是一种防止受伤的自我保护。放开想去,受过伤的牛、狗、猫等动物,会用舌头舔自己的伤处,时隔不久,本来血肉模糊的伤口,经它们不断地舔,竟不药而愈。高山可以当药,就是这样一种不知不觉的疗治。当动物生病或受伤之后,能够进行自我救治,与人类防病治病,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要受内伤怎么办?那就得进行心理治疗。在没有心理医生的情况下,人们自己最好的良药,便是攀登知识的高峰了。同时,还可以在爬山中磨炼自己。青山是一味良药,可以健脾,同时,又可以静心,让愚者充满了灵气。像我们这些半截子年龄的人,谁没受过一点点的苦,谁没有一身的毛病,有啥法呢?只能静下心来,多读点书,找个能让人发呆的地方,借鉴点前人的经验,时不时地再为自己做一次大“手术”,解剖自己,自我修缮,以防受害面积不断扩大。学者万病,只一个“静”字治得,不是吗!
找一块能让人静下来发呆的地方,可真是不容易,它是专治每个人心病的一味中药呀!高山是一味健康的药,向上的药,它医治心灵,提升肉体。服下它,有志气之乐,有形体之乐,更有生命之乐呀!
责任编辑 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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