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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的烟火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藏文学 热度: 14023
李光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末节假日朋友老乡相聚,不论谁邀约,都喜欢大老远跑去楚雄城郊乡村的农家乐。有时,也经常往城市的边塞地角钻,专门去那些从乡村复制而来,带着一点点烟火味的“老灶味道”“乡村大锅台”“彝家土八碗”“乡村柴火鸡”之类的鸡毛小店,吃农家鸡、山猪火腿肉、羊汤锅、山茅野菜,痛饮几杯。

  不知不觉,几口小酒下肚,我身体里的血液被点燃,乡愁在燃烧。

  1

  那时,我正值“娃娃屁股里有三把火”的童年,户户人家都有灶房。灶房不大,只是两三头牛能打转身的地方,根据房屋坐向和风向,靠墙角矗立着一座双眼土灶。灶台上两口黑漆漆的大铁锅,一口用来煮全家人吃的饭菜,一口用来盛米汤泔水,煮糠麸菜叶喂猪。

  在我家,那两眼“双胞”灶,就是母亲料理生活的舞台,全家七八口人每天吃的两顿饭,以及那几头值金值宝的猪每天吃的猪食,几乎都是由母亲一手操持。

  我每天放学回家,远远地看到自家灶房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就知道是母亲在烧火做饭了。饥饿的我飞奔跑进家门,总是先到灶房里侦察一番,看看是否有东西可以让我先进嘴,垫垫肚旮旯。高兴时,我会坐在灶门前,挥舞着柴刀在木墩上劈柴,用火筒“噗嗤——噗嗤”吹火,不停地帮母亲往灶膛里添柴凑火,巴望早点吃饭。不顺心时,我瞄一眼就假装拾粪,提着粪箕溜出家门玩耍。

  直到母亲扯开喇叭嗓门,站在大门口喊我回家吃饭,我才如那些被母亲呼唤喂食的猪鸡,拔腿往家跑。狼吞虎咽“稀里哗啦”填饱肚子,“哐啷”一声放下碗,转身又溜出家门,消失在上学的路上。

  慢慢地母亲看出了我的鬼把戏,判断出我放学回家的时间,就会早早地为我捏一个大饭团,或是准备一包苞谷,一个洋芋,让我坐在灶门前,一边帮母亲凑火、洗菜、剝豆米,一边在灶膛里烤饭团、烧苞谷、烧洋芋吃。此刻,火在欢笑,我也欢快。听见火笑,母亲就会冒出一句:“咦,是哪个亲戚要来我家了吧。”母亲的话仿佛是在向我发出预报,家有来客,可以吃肉了。

  不知不觉,一天天长大的我也从母亲身边学会了很多烧火的诀窍。比如要用一根短的柴做“火枕头”,并且以两三根大的柴为主,附加一些细小的柴,小的柴放在下面,大的柴放在上面,掺着烧。母亲常说:“如果柴烧倒了,小头朝里,大头朝外,生孩子时就不能顺产,会倒着生。”所以,柴,必须一根一根搭茬均匀添加,看锅里炒煮的菜,火苗旺了,火力猛了,煎炒的菜糊了,就要立即减柴退火。火苗弱了,火力不足,锅里的菜也会煎炒成半生不熟的“病菜”,就必须赶快加柴凑火,如果柴火接不上趟,就会煮成“夹生饭”。

  围着锅边转的母亲常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火烧到一定的程度,就会产生很多火炭,需要把火炭掏空,再不断地添柴凑火,灶火才会源源不断熊熊燃烧。有时,烧到腐朽的柴,灶膛里火烟弥漫,火力提不起来,母亲就会自言自语念叨:“真是烂柴烟多,烂人心多。”

  作为小帮手的我,对母亲说的话似懂非懂,等母亲把饭煮熟,摆碗筷、舀菜上桌之前,常常被母亲安排打辣椒蘸水。先要把红红的干辣椒一个一个放在灶火灰里烧,再扒出来,鼓着腮帮把灰吹干净,交给母亲。只见母亲把烧好的辣椒捧在手里,双手合力揉碎,放在碗里加盐、加葱、加菜汤,一碗烧椒蘸水就做成了。端上桌,全家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蘸菜吃,个个都吃得吸嘴舔舌,胃口大开。

  当我有灶台高时,星期天或是放假回家,母亲就把煮饭的事交给我,可烧火很烤手脚。烧火前,必须先劈少量引火柴。我挥着柴刀,把柴一根根砍断,又找几根比较直的松树柴,一丝一丝劈开,以便燃火。但是,由于家里穷,舍不得买一盒两分钱的火柴,几乎都是把头天晚上的炭火捂在灰烬里,第二天再扒出来,引火煮饭。可是,缺乏经验的我把灶灰窝里闪着红红亮光的火炭扒出来时,由于没有准备足够的松毛枝叶,反复几次,都难以把灶火点燃。尤其是阴雨绵绵的五荒六月,由于柴回潮,反复几个回合都不能把灶火烧燃,火种熄灭了,就只得到邻居家讨火。

  那时,我家是在一个大四合院里,东南西北住着六户人家,虽然每家烧火做饭的时间不一样,但总是有邻居家先烧火做饭,今天我向你家讨火,明天你向我家讨火,人人都讨过火,家家都讨过火,薪火相传,你来我往都不计较,给别的人家火种,别人向自己家讨火,反而是一种荣耀。但是,讨火也有规矩,人家刚刚生起火时,火还燃烧不旺,没有变成火炭,这时是不能向别的人家讨火,更不能把人家燃烧着火苗的火柴头随意拿走,这无异于撤了人家的火,坏了人家红红火火的日子,是不可犯的大忌。所以,讨火,就是讨一丁点红红的火炭做种,拿回家自己引火。

  每次母亲安排我当“火夫头”,我经常满院子东家出、西家进,甜嘴甜舌去向别人家讨火。有时,用一把火钳夹着一个红彤彤的火炭奔跑回家,有时用自己家的柴到别人家的灶膛里燃烧,再引火回家。看着灶膛里的火被我点燃,“噗嗤——噗嗤”燃烧,我的心也在燃烧。烧水、淘米、煮菜、炒菜,开始自学厨艺,自食其力。

  可是,煮饭令我最头疼的是端甑子。每次淘米下锅,再把刚煮到米心半熟的饭从大锅里舀起来,用筲箕过滤米汤时,仅有灶头高的我,由于人小手短够不着,只好搬一个草墩垫在脚下,爬上灶台,把空甑子先放进锅里,再把筲箕里的饭倒进甑子,添两三瓢甑脚水加火蒸饭。当饭蒸熟时,如何把满满一大木甑子冒着热气的饭从滚烫的大锅里拔上灶台,常常令我犯愁。只好向隔壁邻居家的叔叔婶婶求援,请人家帮我端甑子。这样,才勉勉强强可以煮一顿饭给全家人吃。

  后来,政府大力推广节柴改灶,统一组织师傅挨家挨户把“鸡窝灶”“老虎灶”改成了炉条烟囱灶,不仅省柴,而且灶也好烧,煮饭的速度也加快了很多。渐渐的市场上有人卖石棉风炉、铁风炉,几块钱买一个回来,配合灶煮饭,或是烧开水,烧烧煮煮就越来越方便了。

  邻居四叔是赤脚医生,每年都负责应征当兵第一关的初检,常听他讲,农村孩子大多数因烧火做饭,会被炊烟熏成“痧眼”,体检不合格,验不上兵。半大娃娃的我们,经常缠着他给我们作“预检”。赤脚医生叫我们头仰天,迎着光亮,一个一个翻开我们的眼皮说:“还没有发现痧眼,长大可以去扛枪打仗呢!”

  过一段时间,我们又缠着赤脚医生看“痧眼”,结果还是那句话:“有扛枪的希望呢!”赤脚医生的话不仅给我们吃了“定心丸”,还给我们打了“镇静剂”。

  可到了十七八岁当兵的年龄,我们不是因有“痧眼”,就是因脸上、手脚上有火烧伤的疤痕,刀砍伤的伤痕,像一粒粒过筛的种粮,被淘汰了。从此,我穿军装、戴军帽的梦想如秋天的落叶被狂风吹进火堆,化为灰烬。

  2

  除了煮饭的土灶外,家家都有一个火塘。火塘一般都在堂屋的东边,靠墙,就地挖一个盆大的坑,四周用石头镶边,或是像石臼一样,雕琢一个石火盆入地。只是不同的人家修造的火塘档次不同,但火塘的作用都是相同的,都是用来供全家人烤火取暖。

  每天晚饭后把灶膛里的遗火铲出来,转移到火塘里,再加树疙瘩,烧火、烤火。有了火塘,有时因时间紧,或是家有来客,等菜上桌,就在火塘里支个铁三角,用那把黑漆漆的烧水壶烧开水,杀鸡、烫鸡毛。或是在三角上支口罗锅,辅助土灶煮一两个菜,就可按计划吃饭,体体面面招待客人。

  阴雨天,泥泞路滑,菜园里的菜拿不回来,火塘中黑漆漆的三角上,铁吊锅里经常煮着干红豆、干板菜、干蘑菇之类的风干菜,和腊肉骨头一起“噗吐——噗吐”烀。灶和火塘就像是一对夫妻,夫唱妻和,配合默契,温暖着全家人一年到头的生活。寒冬腊月的土黄天特别冷,就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摆在火塘边当饭桌摆饭菜,一家人在火塘边,坐的坐,蹲的蹲,一边烤火,一边吃“地席”饭,既暖身又暖心。

  那时没有电,火塘是一家人晚上的依靠,晚饭后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借着火光,有的吸水烟筒,有的纳鞋底,我看小人书。火塘陪着人,人陪着火塘。一支水烟筒吞云吐雾轮流吸,一罐热气腾腾的茶,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吹牛聊天,天下事、国事、家事、身边事,侃侃而谈,无話不讲,家庭成员之间平时心里的疙瘩不知不觉就此解开,没有了“隔心墙”。一家人围着火塘烤火,仿佛是抱团取暖,其乐融融。睡觉前,母亲有时会在火塘里埋进两三个红薯,或是洋芋,第二天黎明,扒出来,吹尽灰,用菜叶包好,塞进我的书包,催促我赶快出门上学。奔跑在上学的路上,吃着香喷喷的洋芋、又甜又脆的红薯,心底对火塘总是有一种如对母亲一样的敬意。

  后来,我放学回家,也经常模仿母亲,用火塘里的“辣火灰”烧蚕豆、烧苞谷粒、烧黄豆吃,一不小心就偷吃了来年的种子,惹得母亲一顿斥责:“饿死老娘,莫吃种粮。”可是,饥饿的我常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次又一次明知故犯,最后落得个“米老鼠”的外号。

  有时放学回家途中,被雨淋了,跨进门不是跑到灶门前,就是坐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烘烤湿淋淋的衣服、裤子、鞋子。下雨了,下雪了,家里的鸡狗猫也会跑到火塘边,各自占领一块阵地,挤在人缝里,钻进人的胯下,烤火取暖,仿佛一个大家庭里的成员,谁也不嫌弃谁,我时不时伸手摸摸狗,摸摸猫,摸摸鸡,和睦相处。

  火塘上方的墙壁上,钉着几根木桩,有时挂着几块腊肉,或几只鸟干巴、貂鼠干巴、几条小鱼,储存着招待客人,或过年过节才舍得吃。木桩上拴着一块方形的篾篱笆,上面有时是吃不完的红豆、茄子片,有时是野生菌,待烤干后收藏起来,像风干菜一样慢慢吃。

  土灶、火塘最神圣的那一刻,是每年除夕。吃年夜饭前,母亲有三件事必做。第一是祭祖,准备好茶、酒、肉、菜,先到楼上的家堂烧香磕头,请逝去的先辈回来一起吃年夜饭。第二是祭灶,感谢灶王爷一年到头保佑全家人炉火不熄,蒸蒸煮煮、煎煎炒炒,顿顿有饭菜吃。第三是祭火塘,感谢火塘为全家人生产了温暖,热乎乎地把全家人团聚在一起。接着是放鞭炮,吃年夜饭,人人都恪守大年三十晚上不串门子的规矩,围着火塘守岁。

  那时,没有电视机,全家人在火塘边总是你一言,我一语,有许多说不完的心里话,娃娃会在这时得到盼望已久的岁钱。母亲早已准备好的南瓜籽、葵花籽或是饵块糍粑蘸蜂蜜,就会在漫长的守岁时光里亮相。一家人吃着聊着,暖融融的,直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火塘,捂火,上床睡觉。

  年复一年,乡村的人离不开火塘,祖祖辈辈围着火塘乐,围着火塘吃,围着火塘繁衍生息,我闻着火塘的烟火味一天天长大。

  3

  那时的乡村,不论哪家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要做豆腐。

  母亲做豆腐的第一道工序是从分拣黄豆开始的。母亲把收上的黄豆端出来,坐在院子里,又是筛子,又是簸箕,又是盆。先把黄豆过筛一遍,然后再一撮、一撮舀在簸箕里,用膝盖顶着簸箕,双脚配合,一高一低,双手摇晃着簸箕,黄豆就会听从母亲的指令,“骨碌——骨碌”往簸箕最低的一边滚。转眼间,那些被虫吃的黄豆、霉坏的黄豆就会规规矩矩站到一边,饱满的黄豆就会按照母亲的意图被分拣开来,攒动的黄豆被母亲赶羊进厩一样赶进了另一个铁盆里。

  分拣好的黄豆要先用石磨简单磨成碎豆瓣,这个过程叫“辣豆子”。然后,再把豆瓣放进水桶里浸泡四五个小时,就可以磨豆腐了。磨豆腐的那天晚上,鸡叫头回,我被母亲从梦中摇醒,一骨碌摸黑起床,点着煤油灯,又是烧火烧水,又是马不停蹄开始磨豆腐。簸箕大的石磨,母亲在前我在后,母亲手握一根磨扁担,我握一根磨扁担,一步一个脚印跟着母亲推磨。我像一匹刚上架学拉车的小马驹,开始觉得很好玩,豆腐刚磨了一半,就想偷懒,刚偷懒,拴在磨上的索子松了,推磨的扁担头就打盹似的滑落到磨槽里吃豆沫。母亲回头望我一眼,问我豆腐好吃吗?我知道母亲话中有话,只好闷闷不乐地跟着母亲继续推磨。天麻麻亮时,白花花的几大桶生豆沫就磨出来了。

  磨好的豆沫还需要过滤豆腐渣,这个过程叫“滚豆腐”。一个大铁盆上面放着个井字形的豆腐架,架子上面是筲箕,筲箕里垫一块纱布,母亲把豆沫舀进筲箕,然后慢慢收紧纱布,加适当温水,和面似的用力压,巴不得连身子都扑上去。反反复复挤压,白花花的原浆就“哗啦——哗啦”往下流,豆腐渣也就自然而然分离开了。

  然后再把过滤出来的原浆倒入大锅,开始熬豆浆。熬豆浆,火候是关键,如果火候掌握不好,豆浆就会涨潮般溢出灶台,一大锅豆浆转眼间所剩无几,村里人都把这种现象叫“鬼拿豆腐”。所以,必须寸步不离守候在灶膛边,一边凑火,一边慢慢熬。熬啊,熬!熬到豆浆泛着涟漪,一层又一层起皮,满灶屋豆浆飘香,豆浆就熬熟了。

  点豆腐很考手脚,石膏多了,豆腐不嫩,石膏少了,豆腐不冻。母亲用火钳把灶膛里红红的石膏夹出来,先在盐臼里舂细、兑水、沉淀,然后胸有成竹地与豆浆搅拌均匀,盖好。冷却后,就变成了嫩生生的豆花。如果豆腐点坏了,就不是好兆头。

  除了吃新鲜豆花外,母亲把豆花舀入垫有纱布的筲箕,收紧,手握圆圆的木甑盖,由轻到重,由慢到快反复压,硬磳磳的豆腐就做成了,可做豆腐圆子、油煎豆腐、麻婆豆腐等等。或是用刀一砖砖打开,也就可以一块块做成霉豆腐、腌豆腐、油腐乳了。还可以把一砖砖豆腐当作礼物,顶门立户,送给有红白喜事的亲戚邻居。

  每次做豆腐,母亲都要用腌菜点制腌菜豆腐,酸嫩爽口,开胃下饭。有时,母亲也会用类似做豆腐的方法做米粉,不同的是点米浆时用的是石灰水,做魔芋豆腐点浆时,用的则是一种叫玉米芢(不是苞谷)秸秆燃烧后的灰烬沉淀过的水。那时,虽然穷,一年半载吃不上肉,但母亲总是用她做豆腐、做米粉的手艺把全家人的日子装点得有滋有味。

  豆腐好吃,母亲常让我猜这样一个谚语:“尿急豆腐涨,娃娃滚下床,前门遭贼抢,后门被水淌,田里还有牛踏秧,到底顾哪样?”

  能背诵几十首古诗的我,两眼抹黑,摸不着头脑,到底顾哪样?什么都重要啊?母亲便说我怕是豆腐吃多了,变成了豆腐渣脑筋了。

  后来长大读书学哲学才明白,别看小小一块豆腐,还蕴藏着母亲的很多智慧和哲理呢。

  4

  童年的我们衣服单薄又褴褛。每年冬天,黎明上学读书,人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烂洋碗或是烂洋盆做的小火盆。出门时,火盆里的火炭刚刚点燃,火不旺,我们一边走一边甩,火盆甩过头顶,倒立过来,一圈又一圈加速甩,如果用力不均匀,节奏不合拍,火盆里的火炭就会洒落一地,部分火炭还会落在身上。其实,那是我们童年一次次玩火的杂技表演。放学后,多数人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少数人的火盆里还有遗火,我们一边走,一边拾些碎柴烧火,三五成群蹲在路边烧蚕豆、苞谷粒吃。此时,就有人提议猜谜语:“我家有个老妈妈,天天坐在灶门前,腿张腿张,伸进锅洞里,大口吃火炭,从来不怕烘。”猜来猜去,谜底原来是我们熟悉的火钳。猜着吃着玩着,一不留神,嘴上无毛的我们却成了胡须黝黑的小老倌。

  那时的我们最喜欢玩火,经常悄悄把家里的火柴、打火机装在身上。没有保护野生动物意识的我们,有时去撵貂鼠,看见貂鼠进洞,我们就拾些松毛、枝叶塞在洞口,一边烧、一边把浓烟往洞里吹,把火苗往洞里压,貂鼠焖不住,昏头转向逃出洞口,就入了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有时,去捕石蚌,牛腰深的一潭水被我们一桶一桶打干,却搜寻不到石蚌,我们就用与捉貂鼠的同样办法,往石头缝里烧火熏,一会儿工夫,石蚌惊慌失措窜出来,被我们轻易 拿下。

  更有趣的是烧蚂蜂。每年秋天的山野,蚂蜂把巢筑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或者密匝匝的树丛中,我们都叫它“葫芦包”。由于蚂蜂毒性大,如果蜇了人,会全身红肿,甚至丧命,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早早地准备好足够的松明火把,趁着天黑,几个小伙伴全副武装吆喝着进山。到达目的地,分工合作,有的爬树,有的点火,六七米长的火把熊熊燃烧,直插“葫芦包”。此刻,蚂蜂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倾巢出动,如飞蛾扑火,全军覆灭。迅速摘下“葫芦包”,放进口袋,匆匆扑灭遗火后,我们如打了一场胜仗返回家,把蜂巢饼里那些如一个个熟睡婴儿的蜂蛹抠出来,用热水一烫,要么平分秋色,要么有福同享“打牙祭”,让好久没有吃到肉的我们解解馋。

  每年放暑假,我们读书娃娃回家的主要任务是放牛羊。一群孩子互相邀约,把牛羊赶到山上,一边放牧,一边挖中草药,一边找菌子(蘑菇)。捡到青头菌、谷熟菌、牛眼睛菌,我们就会拿出偷偷从家里带来的火柴生火,然后往菌子骨朵里撒一点盐,用火烧菌子吃,又鲜又香。可是,由于菌子不像粮食一样抵饱,吃得越多,饿得越快,仿佛自己是一个饿死鬼,巴不得像那些牛羊一样,见草就吃。也有時,因没有经验,烧烤菌子时,盐放多了,吃后口干舌燥,加之身上没有带水,山泉水吃多了,就会遭到肠胃反抗,肚子“叽里咕噜”哼鸣,仿佛是传说中的孙悟空在大闹天宫,害得我们为口伤身,拉稀摆带,好几天都不敢吃菌子。

  每年大年初二,忙碌了一年的大人常常安排我们“出牛行”。言下之意,人在过节,却也不能亏待牲畜,放牛的事就落到了孩子身上。我们一群娃娃同样会互相邀约,斗米、斗肉,背着锅碗瓢盆和油盐肉米菜,把牛赶进山。分工合作,有的放牛,有的捡石搭灶,有的拾柴烧火,在山泉水叮咚的山箐边,七手八脚“打平伙”煮饭吃。

  一会儿端锅,一会儿凑火,不知不觉,嘴上无毛做事不牢的我们大多成了“画眉脸”,你看我笑笑,我看你笑笑,乐趣无穷。

  那种自己动手在山野做的“隔锅香”柴火饭,一直凝固在我的身体里,香到现在。

  5

  上世纪70年代缺医少药,每年夏天,气候炎热,学校里都要临时砌一眼大锅灶,以劳动课的名义发动我们上山挑柴,用来烧火煎熬“大锅药”,一碗一碗分给老师学生喝。而且人人都要喝,一个都不能漏掉。据说,那种“大锅药”可以预防脑膜炎。总之,有病治病,无病预防,因为每个人的碗里还加了一小调羹白糖,苦甜苦甜的。

  我们“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不少同学还像围着主人要食的小鸡,缠着老师讨药喝。可是,老师总是说:“是药都有三分毒,不行,不行,又不是喝糖开水。”一边摇头,一边挥手,催我们赶快回教室准备上课。其实,当时的我并不想喝药,看中的是那一丁点珍贵无比的白糖。

  童年的我体弱多病,火塘里的药罐几乎不断。有时,不知饱足的我,东西吃杂了、吃多了,肚子胀、肚子痛、肚子拉,母亲就会用大麦芽、地棠香、芦苇根、蛤蟆叶、隔山消等几味中草药配方,让我守在火塘边煨吃。有时,家里杀鸡吃,那片黄黄的鸡内金,母亲总是放在灶门口让我烧吃,说是消食。有时,我感冒发烧头痛,母亲就会用龙胆草、黄芩、黄连、臭灵丹等给我一道汤、一道汤煨了喝。那是我童年吃过的最苦、最难吃、最害怕吃的一道汤药。

  为了让我吃药,母亲曾用过很多招数。先是吓唬我,說村里的某个孩子就是怕吃药,后来被病魔背走了,某个孩子不吃药,长大以后,脚瘸、眼瞎、耳朵聋,娶不到媳妇。第一次,我磨磨蹭蹭喝了药汤。第二次,我见到那碗黑黄黑黄的药汤就害怕,母亲拿着一根牛筋条吆鸡棍,不停的往地上甩打,向我亮出了黄牌。我喝一口,看看母亲手里的棍子,再喝一口,又看看母亲手里的棍子,无奈地紧闭眼睛,一口见底。第三次,母亲拿来一块红糖,督促我喝药,我二话不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当我伸手去抢夺母亲手里的红糖时,母亲迅速缩了回去,只让我大大的咬了一口,我后悔又中了母亲的圈套。第四次,母亲还是拿着我上次咬过一口的那块红糖,作为我喝药的筹码,让我喝一口药,舔一下红糖,我故意小口喝药,慢舌舔糖,母亲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花招,按捺不住闷笑起来。最后,药喝了好几煨罐,小碗大的一块红糖被我吃光,病也慢慢治好了。

  夏秋时节,有时烈日当头,忽然间就“唰啦啦”下起了太阳雨,上学路上的我经常被雨淋,晚上,不知不觉就会脑门发烫。母亲找来几个苞麦骨头(玉米棒),丢进火塘烧成红红的炭,夹出来,放在大碗里,上面反罩一个小碗,迅速倒上开水,“嗤”一声腾起一团雾,再把碗里黑油油的水倒出来,让我趁热喝下,钻进被窝,蒙头大睡。满身冒汗的我一觉睡醒,全身轻松。第二天,又活蹦乱跳上学了。

  一年四季,脚不落地奔波忙碌的母亲,遇到天气变冷,就会手脚麻木,关节疼痛。每年冬至杀年猪,母亲都会煮一两次草乌吃。传说草乌是一种大毒药,村里曾有人心里的疙瘩解不开,故意吃草乌自己把自己毒死。也曾有人为了治风湿病煮草乌吃,因时间火候不到,结果命丧黄泉,血淋淋的教训已屡见不鲜。可是,为了治病,母亲煮草乌与众不同,先把上山挖回来的草乌晒干,要煮之前,先用水泡,然后再放进熊熊燃烧的火塘里,用热火灰捂着“噼里啪啦”炮制之后,再用水清洗,才下锅与几寸猪蹄一起慢慢熬煮,一天一夜炉火不熄。开吃之前,母亲总是自己先尝试吃一点,三四个小时后,没有不良反应,才让其他人吃。年年吃草乌,年年都平安无事。

  母亲常说:“煮草乌吃,就是以毒攻毒,柴火不能熄,汤少了,一定要加开水,不能加冷水,吃的就是火候。”当然,吃草乌并非就能让母亲药到病除,风湿病严重时,还是少不了要去请“草太医”打银针、拔火罐,综合治疗。遗憾的是积劳成疾的母亲,到了晚年落得满身痨病,这头按下那头翘,身体里那些烟火味的土药方已无回天之力,最终还是成了病魔的俘虏。

  6

  每年腊月都有人来炸米花。炸米花的老师傅就像那些走村串户的货郎,一头挑着“小钢炮”米花机,一头挑着炸米花的工具,歇在村口,找块平坦的地方摆开阵势。来料加工,两角钱一炮,谁家炸米花,就由谁家提供苞谷粒和柴。

  很快,村里的人就像接到通知似的跑来凑热闹,依次排队炸米花。只见老师傅胸有成竹地盛一小碗苞谷,随手撒上几滴早已准备好的糖精水,“哗啦啦”倒进“小钢炮”,压盖扣紧,然后架在熊熊烈火上面“骨碌——骨碌”摇转。

  “小钢炮”在骨碌转,我们的眼睛在骨碌转,心也在骨碌转。转着转着,老师傅看看手表,火候已到,把“小钢炮”从“炮架”上拎出火堆,脚手配合,迅速打开扣盖,把“炮口”对准一只篾编的尖底竹篮口,“嘭”一声巨响,刚才放进去的一粒粒黄灿灿苞谷魔术似的摇身一变,像从天而降的雪花,成了一朵朵香喷喷的爆米花。一炮接着一炮轮番炸,你家炸完,我家跟上,先炸的先尝,都是嘴头上的零食,见者有份,人人都可以抓几粒米花尝尝。

  我们一群娃娃,个个都是忠实的小看客,围着“小钢炮”,看不够,吃不饱。直到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呼喊催促,甚至发火,才一个个屁颠屁颠去做拾粪、找猪草之类大人安排的事。

  炸米花的那几天,贪吃米花的我们就像一群小老鼠,个个衣袋里总是装着米花,互相炫耀,直到吃得满口上火,鼻孔流血,咽喉肿痛,咳嗽不止。

  尽管如此,爆米花却也始终是乡村父母当作糖果奖赏孩子最好的零食。

  长大以后,我们才渐渐明白,自己吃进嘴的不是爆米花,而是“小钢炮”里喷出的火花弹射进了身体里。

  7

  乡村人身体里的烟火,不仅来自食物,而且来自吸烟。

  我们那山里,男的几乎都会吸烟,少数女的也会吸烟,村里四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有水烟筒,户户都备有自产自销的黄毛烟。可是,谁家的烟筒都没有我家那只大,靠在火塘边的墙角,像个三四岁的娃娃站在那里。儿时,我一个脑袋伸进烟筒,唯有黑黝黝的头发露在外面。就连父亲,也要歪着脸斜插进烟筒,才能把水烟筒吸得“咕嘟——咕嘟”响。

  不知为什么,从我记事起,村里的人从来不叫父亲的名字,只叫父亲“烟龙”。为此,我们全家便成了“烟龙氏族”。人家叫阿妈,便叫“烟龙的婆娘”;叫姐姐,便叫“烟龙的姑娘”;叫我和哥哥,便叫“烟龙的儿子”。

  有一天去上学的路上,我和伙伴们怄了气,伙伴们就这样骂我:“死烟龙,烂烟筒,黄烟要吃一大捧,羞!羞……”当我哭着回到家里,把这话告诉父亲时,父亲没有发火,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一边帮我揩眼泪,一边说:“别哭啦,要是没有爹这条烟龙,村里那些黄灿灿的烤烟恐怕还种不出来呢!好好读书,以后莫学我只会吸水烟筒,去拿工资,抽那黄屁股烟,让骂你的人羡慕羡慕。”

  后来我才明白,过去村里的人不会种烤烟,是身为队长的父亲把供销社请来的一位玉溪烤烟师傅迎进村里,起早贪黑地指导,才结束了村里种不出烤烟的历史。就这样,父亲被乡亲们视为一条给山里人带来吉祥幸福的龙。龙与烟的外号,一直伴随着我们长大。

  记得我参加工作那年,回家过春节时,给父亲买了两条有过滤嘴的“春城”烟。父亲每吸一支,总要把过滤嘴掐掉,才插进烟筒哨子“咕嘟咕嘟”地吸。父亲一边吸,一边对我说:“这黄屁股烟以后莫买了,多给爹买几条‘淌水(金沙江)牌的。”在父亲的眼里,似乎唯有金沙江烟才合他的口味。

  后来,在山里煎熬了一辈子的父亲,被我第一次领进城里,无意中我拿了几包“桂花”“蝴蝶泉”给他抽。过后,没跨进学校门槛的父亲便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说:“桂花是不是外国卷的?”

  我说:“楚雄。”没去过楚雄的父亲目不轉睛地盯着我说:“楚雄,噢!想不到我们楚雄也能卷出这么香的烟,胜过‘淌水牌呢。”

  我说:“这烟还出国呢。”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急忙抽出几支烟,小心翼翼地捏了又捏,闻了又闻,凝神了半天。

  临走时,父亲絮絮叨叨地对我说:“下次回来,别忘了给爹买几包这种烟,楚雄卷的才要。”

  其实,村里的每一个男孩子都是伴随着水烟筒长大的。亲戚朋友登门,泡茶、提水烟筒,敬茶敬烟是待客的头等大事。不论是下田干活,还是集中开会,人到哪里,水烟筒就带到哪里,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有水烟筒,你“咕嘟——咕嘟”吸几口递给我,我“咕嘟——咕嘟”吸几口,接二连三再往下传,就像是轮流接力的吸烟比赛。

  于是,就有人编出这样的顺口溜:“男人不抽烟,白来世上混。”“人闲烟受苦,酒醉话遭殃。”“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更有趣的是有这样一个谜语:“大姐夫,你真坏,小姨妹,抱进怀,亲亲嘴,搂搂腰。小姨妹,受不了,咕嘟叫,屁股上,冒白烟,大姐夫,还不饶……”谜底就是男人酷爱水烟筒。

  我们小孩子也不例外,大人不在家,就偷偷吸水烟筒,还互相比赛,看谁的鼻孔里能不能冒出两股白烟,吸水烟筒不知不觉就会上瘾。在吞云吐雾中长大成人的我们,即便戒了烟,身体里的烟火早已变成肉和骨头了。

  8

  火很有脾气性格,比我们小孩子还顽皮? 捣蛋。

  有一次,我和二姐在火塘边烧苞谷吃,各吃一包。我老鼠似的“咔嚓咔嚓”啃完,却说母亲偏心,大的苞谷给了二姐,让我少吃了苞谷。我不甘心,要求二姐再分一点给我,二姐不肯,我就去抢,二姐一闪,我被草墩绊倒,左手栽进了火塘里。母亲听到我的哭喊声,飞速跑来,一边责怪二姐,一边牵着我跑遍村子讨要坐月子产妇的奶汁搽抹伤口。后来用我自己的“童子尿”反反复复洗伤口,好长一段时间,耷拉着的左手“蛇蜕皮”后,才可以渐渐端碗吃饭。

  村子里除了我,也常有人吃火的亏。有一年麦收时节,骄阳似火,村里有个妇女收割麦穗时,图省事,放火烧麦秸。因风高物燥,火势控制不住,眼看辛辛苦苦种的麦穗就要被凶猛的火势吞没,急中生智,孤军奋战扑救,不料一阵狂风眨眼间就把她卷入了火浪中。尽管她呼天唤地跑出火海,裤子已经着火,她跑得越快,身上的火就烧得越大,仿佛成了一个“火人”,无奈之下,只好跳进河里保命,后来留下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柄。

  但是,我们村里有个玩火技艺高超的毕摩,据说玩火秘诀是祖传的,火在他的驯化下,就像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子,任由他使唤舞弄。他经常当着我们的面,光着脚板,踩着红彤彤的炭火,热辣辣的灰烬飞速走过,脚从来没有烫伤过,真可谓是一个敢“下火海”的人,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时,毕摩还可以当众表演“踩犁头”。那犁头从火炉上取下来,红彤彤放在地上,他光着脚板在犁头上反复踏试,脚下清烟直冒,一股焦糊的烧猪脚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围观的人都以为脚被烧伤了。可是,他却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表演“舔犁头”。犁头同样是他刚才踩过的那个,只是又重新复火,重新加温。红彤彤的犁头尖朝上,他喝一口老白干含在嘴里,然后喷吐向犁头,瞬间一条火龙腾起。火龙消失后,他竟然敢伸出舌头反复舔透红的犁头尖,令在场的人瞠目结舌。

  更精彩的是“捞油锅”。面对一大锅滚滚沸腾的油,毕摩撸起衣袖,把手伸进油锅,一次又一次抄起白花花的油沫,当众挥洒,油星飞溅。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毕摩简直不是人,而? ?是神。

  岁月流逝,把火玩得神乎其神的毕摩也变成了老毕摩,他有关“火”的祖传秘诀更加弥足珍贵,每年举办火把节、左脚舞文化节、查姆文化节之类的民族节日,都少不了要请他去耍火戏。只要老毕摩出场,民族节日又多了一盘压轴菜,出神入化,津津有味。

  直到如今,我仍然没有想明白,老毕摩的身体里究竟有多强大的烟火?究竟有什么样的魔法?能把火玩到极致,玩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

  火是山里人的灵魂。我从群山里走来,蜗居在灯火阑珊的楚雄城里,早已被城市翻版复制。而令我欣慰的是走出火塘这么多年,每天晚上在彝人古镇,还能看到从故乡火塘转身进入城市的祭火仪式闪亮登场,点燃歌舞,点燃激情,点燃狂欢。

  责任编辑:徳典白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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