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翻过的麦田,浮土随秋雨流淌。雨住,细土下沉成一张光滑、柔软、褐黄的熟宣。土坷垃裸呈着凸出纸面,这张熟宣又有了生宣坚硬的质地和生宣也不具备的立体视感。
风从山那边呜呜吹过来。树被风俘获,风佝偻或挺拔的身体比风声更先到达——梁上,那一排排麻柳、桉树、老榆树在风中打了个哆嗦,老农一样抖了抖一身尘土,叶片似土,又簌簌如雨。树们朝我这个方向做多米诺骨牌式倒伏,由远及近,风过,它们又次第弹起,咬紧了牙,鼓起了腮帮,等待下一次风来。这让人想起大风雪中的归人。
蜘蛛在两棵橘樹间惊险穿梭。这个“高空王子”没有秀绝技的潇洒,为的只是一口活命之食。还有何物能类比几乎肉眼不可见的蛛丝的细?蛛丝在风中,上下摇,左右甩。树不算高,按比例折算,蛛丝之下也是万丈深渊。为获取一只可以让自己果腹的蚊子、飞蛾,蜘蛛只能在两棵树间来回奔跑,每次奔跑都是一次对食物与生存的渴望。蜘蛛和那个背着背篓在大风中走得摇摇晃晃的苍苍妇人何其相似——她背篓里红彤彤的南瓜,是入冬前最后的收成。想起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无论生存给予蜘蛛和我们多大压力,那根维系生命的丝弦,总得不停织下去,不断弹下去。
曾坚硬无比的晒坝废弃了,柔弱泥土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爬进来,很快就轻慢了对水泥石头的敬畏。半干枯的苦蒿、刺槐、矮桐满晒坝都是了。夏间还鲜腴肥嫩的地耳收缩变褶,烘干的海苔般憔悴匍匐——它们蜷曲了形体,像被命运风干的老人一样,它们的意蕴和灵魂就快随岁月消失得无影无踪。秋,很容易让田野上的任何一个物种呈现出生命的暮态。时光不厚此薄彼,万物都逃不出它编织的牢。
鸟儿懂得珍惜一年中这最后的撒欢儿机会。空山不见鸟,但闻鸟语声。麻雀、画眉、斑鸠在密林中“叽叽叽叽”“叽戛戛戛”“叽啾啾啾”地叫。鸟声夹杂它们从一棵树扑腾到另一棵树的“呼刷啦啦”。鸟们用翅膀扇起气流,气流四下里窜,树叶也开始哗啦啦响。秋天的树叶是鸟儿最后的庇护伞。很快,晚秋的风将对树叶做无差别攻击,将徒留一树枝丫空落落支楞于树干。吹过竹林的风还是吹过从前那阵。倒下,或者新生,竹都试图保卫一座瓦房的永恒。土坯的墙已荡然无存,从房顶拆下的瓦片堆在竹下,翅膀折却飞翔的力量,瓦的坟堆埋葬了自己。也许,瓦的主人曾许下让瓦重新站上屋顶的诺言,但这些年,村庄清一色的钢筋混凝土楼房,瓦早已成弃婴,且瓦的主人已离开乡村,在七年前某个秋风吹彻的清晨。竹的呜咽有些酸楚,从它胸膛穿过的风,将抵达下一个无人的乡村。竹林旁,几棵橘树挺出乳房一样饱满的果子。果子想不明白,那些年的孩子,多么猴急地觊觎青涩的自己!如今,渴望乳汁的孩子去了哪里?当火红沦为孤芳自赏,谁告诉果子,它们该在秋风中腐烂着等待,还是该原地坐化,默默离去?
一群麻雀在电线上呆立。站得久了,飞起两三只,彼此交换一下位置,继续静立,多像村口小茶馆里那几个呆呆抽旱烟的老人。在整个冬藏、春种、夏耘、秋收的过程中,麻雀们以游击战、运动战,偷偷从田野搬走了足够多的口粮,面对秋收后略显荒芜的田野,它们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况且,田野上的一切,它们门儿清,它们似乎确信:这片田野中的一切从来都不曾也不会真正消失,就像相信,刮过田野远去的秋风与春天撞个满怀后,一定会含羞而归。
树林不再深如密不透风的海,桉树、白杨、青冈、苦蒿的颜色正不紧不慢往苍黄里变。各种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乔木不甘就此退出四季轮转的舞台——它们龇着咧着的枝丫似怪兽的老牙,还不想收回去。胆小的人在密林入口依然只能望而却步,冬蛰前,谁也无法确认还有没有蛇出没。它们的花衣让人恐惑,它们蠕动的腰身让人头皮发麻。人与蛇有着分属各自的时间和领地。密林边缘,杠板归挺着紫红的浆果,一粒一粒蒜瓣形的小球攒在一起。杠板归的叶才是精华,民间医生将其捣烂,敷伤口,可祛蛇毒。自然万物如是相生相克,有让人胆战心惊的毒蛇,也有对付蛇毒的野草,各物种间总趋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可是,谁又愿意带着杠板归深入密林做一次虽看似有惊无险却依然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冒险之旅?
不懂航拍而渴慕俯瞰田野者,不妨往山顶走。回望山下,阡陌纵横,成“井”字,成“田”字。几块不规则的土的田埂,又可能组成一个“Y”字或“Z”字。图案随观察角度的变化而变化,看啥像啥。再仔细看,又啥也不像了。大地这本田野画册的图案与线条多变、立体、丰富着哩。
番薯藤举着红粉粉的花,吹喇叭一样骄傲,恨不得把主人的勤劳播给整个村庄听。和番薯套种的玉米杆一砍,贴地而长很少被阳光眷顾的番薯藤翻身农奴得解放,独享了阳光、雨露和养分。秋风催熟了田野,风一捎,番薯藤蔓上的喇叭可着劲儿吹奏开来。克莱德曼《秋日的私语》太过素淡轻雅,喇叭是铮鸣鼓角,是奋进颂歌,藤蔓下,一个个番薯得令似的发了狠,正憋着劲儿往地底下钻,往胖往大长着!
与人类大家庭先合后分的基本模式相反,原本分窝栽种单门独户的南瓜藤,很快变成了一家人。你在我身边借道,我从你身上跨越。那些叶呢,你荫蔽过我藤上结下的瓜,我庇护过你蔓上长出的崽。到最后,盘根错节,枝枝叶叶,已分不清谁是谁的孩子。瓜们全金灿灿、亮耀耀的,从日渐枯黄的叶下露出头来,露出脸来,它们都是大地母亲和整个南瓜家族共同奉献给人间的丰硕果实、健壮孩子。南瓜的世界,是不是人类向往的大同社会“天下为公”的最佳范本?这让我很怀念父亲和伯父分家前的日子。那时的我们,没有隔阂,没有私心,同锅搅食,祸与福都在一起。
蝴蝶拼命扇动翅膀,却永远飞不到天空中铁翅膀的高度。蝴蝶也不屑那轰轰的声音——那些傲慢的家伙并不懂季节已秋而低飞三米以一窥秋野之美。秋风起了,冬天还会远吗?蝴蝶似乎感知冬的脚步正慢慢走近,它们有些惶惑,最后的舞步有些凌乱。天空昏沉沉的,舞台背景暗下来,很容易把蝴蝶带入一种何以为家的凄伤,属于它们的明艳的春和丰茂的夏已然过去。时光抛下一张巨网,铺天盖地罩下来,没有谁能逃脱它的追捕。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也呵护万物如慈祥的母亲,她懂得把足够的时间给予每个即将越冬的生命。春华秋实,卑微如蝼蚁,也有在秋天收获的权利。
冷峻,萧然,苍黄,留白的想象,是秋。舞蹈,奔跑,开放,生命于无声处喧腾,也是秋。大地画册的秋天表达就是如此深沉而丰富……
村庄的颜色
绿
叶比拼着由绿往碧变,唯恐被季节遗落,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弃儿。又仿佛自忖若碧得不够深,就无颜在叶的富豪区立足。对于一片暮春的叶而言,碧是它蓄积了孟仲二春的财宝,它舒展开身体,毫不掩饰袒露生活的滋润与底气——绿,饱满欲淌。
鸟鸣穿越光影,音并不漫散,反倒吸附了游弋于树丛、草地、河面的水汽,愈发爽爽脆脆清清朗朗了。桃花谢了春红。转眼,人间四月尽,芳菲半凋零,绿叶这才像模像样大摇大摆在庄上蔓延。红橙黄、青蓝紫,花之美,但得一时春。花开花谢太匆匆,只有绿是春恒久的主角。从树枝冒出第一星绿至秋风南来,四时光阴,绿占尽春夏二季。村庄的时序犹如一场马拉松,绿叶比五彩花朵更知韬光养晦,它们懂得节制与缓缓发力才能抵达秋辉煌的终点。
黄
当铺天盖地的黄攻陷了村庄,收割季就快到来。如果说绿是叶活着的底气,那么,黄色把一种与之截然不同的底气给予了庄户人家。立春前,黄色已跃跃欲试,它的代言人是那些三三两两迫不及待冒出头的油菜花。很快,那种纯粹到唯一的明艳的美霸占了村庄的角角落落,新开的黄玫瑰、经年没落的野菊花立即相形见绌。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目雅之美与一日三餐的现实关照相比,油菜花的黄将悦目与果腹之期待融為一体,去冬的腊肉已然告罄,新春的第一缕菜籽油香正在一朵油菜花中酝酿。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麦香开始从村东飘到村西。完成营养输送使命的麦秸秆在沉默中枯黄,麦子被它们顶礼膜拜举在头顶,破颖欲出。每一粒麦子都微亮油黄。秸秆与麦子是一对母子,来的来往的往,在成长中衰老,在消逝中新生。汗,从紧握镰刀的手掌渗出,浸入白柳木的刀柄,刀柄有了黄色的包浆。麦子喂饱肚子,化成咸咸的、黄黄的汗。劳作,汗滴麦下土,又播撒来年黄色的希望。岁月流转,村庄与麦子相互成全相互养育,周而复始。
“赤日炎炎把火烧”。烈日下,八月的浮土黄得让人绝望。朝玉米地里挑水尚且忙不过来,无人在意机耕道上腾腾如烟的黄土早已久不闻雨味儿。穿凉鞋的脚在浮土里裹,如同在黄泥里黏。一场雨爆裂天幕,当头砸。黄色的水从山梁、从高坡往低处跑。无数黄的巨蟒奔命,似乎只有跑进山谷间的那条大河,才能躲过噼啪作响的急闪猛鞭。大河胖了。大河肿了。大河疯了。大河狂了。大河泛滥成一场黄色之祸。村庄在黄色汪洋中浮浮沉沉。庄户老者枯干的眼窝淌下老泪,浑黄,苦涩。
白
冬不见雪的村庄,不掺一丝杂质的白难觅其踪。微尘悬浮,阳光若有若无,天空灰扑扑的,像罩着一整块毛玻璃。河滩上的芦花是灰白的。苇叶子沙沙在风中摩擦。风也是灰白的。风吹过的河滩、土坷垃,屋顶也全都与灰白同化。雨稀稀疏疏地下,像人进入暮年,折腾了大半个夏天后,一落入土,便消失不见了。雨灰白,滴入灰白的河,因水而生的雾当然也是灰白的。雾有时浓,有时淡,有时成团,有时连片。读书娃雾中疾走,或在凌晨,或在夜深。上早课和下夜课的路上,心儿时而灰白时而透亮。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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