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珍,1997年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至今工作于西藏电视台。热爱大自然、文学、音乐、绘画,喜欢用影像纪录用文字探索。
来底雅的头晚,我睡得很沉,一觉睡到九点多。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深度睡眠了,久居城市心里烦闷。深谷中很静,连象泉河哗哗的水声也是静的一部分。清晨,和煦的阳光洒落到河谷,叽叽喳喳的鸟鸣和哗哗的水声此起彼伏合奏出欢快的晨曲,院墙渐渐被晒暖。这是深秋时节,我躺在一间藏式里屋的木床上,一对崭新的绘有四季花鸟图案的藏式木柜立在那里,整个房间透着光亮。我看着天花板四周描绘的巴扎图,脑海里全是昨天途中经过的一座座大山和一条条下不完的盘山路,从一座座海拔六千多米的札达垭口一路向下到海拔二千多米的底雅,此刻身体还有种幽幽下沉感,内心却很宁静,仿佛世界离我很远。
可能是我起得晚,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是一座传统的藏式农家小院,前方流淌着象泉河,四周树木林立,没有其他人家。秋日清晨的阳光下,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走出小院,小院后面的果园里结满了杏子。金灿灿的杏子很是诱人,我被杏子吸引了过去,到了果园跟前,才注意到有个女孩爬在树干上在采杏子,小院主人拿着一个塑料盆在下面接杏子。看到我,主人抓了一把杏子递给我,我拿出衣兜里的纸巾擦了擦,一口咬下去酸甜爽口:“太好吃了!”主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冲着上边的女孩努嘴向我介绍道:“我的小女儿卓嘎。”卓嘎背对着我正在采杏子。“我听说这附近有座寺庙?”我向主人打听。主人把塑料盆放在地上挥了挥右手示意我跟他走,这时卓嘎从树上跳下来,又矫捷地爬上旁边的杏子树,我冲她笑了笑,就紧随主人的后头。主人的背有点驼,但腿脚轻便,全身没有多余的脂肪,看上去很硬朗,可能是常年下地干活的缘故吧。
顺着果园的篱笆往里走了差不多二百米,眼前是一座石砌的藏式建筑,外观上看不出是一座寺庙,建筑墙体拙朴的石头和石头夹缝里挣扎着探出头来的嫩草和低矮小门框上已经模糊不清的木雕图纹,都散发着久远的气息。
主人从裤兜里拿出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边打开门,边向我说道:“这里最初修建时是一座护法神殿,取名白玛麦琼。”进入大堂,一股熟悉的藏香扑鼻而来,主人驻足中央,双手合十口诵经文。我顺时针环顾一圈,它是一座独特的坛城形状,整个建筑似乎保留了十一世纪最初修建时的样子。只有主殿,面积很小,三十多平方米,方方正正。殿顶较高,差不多有五米左右,中间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天窗。
主殿左侧立着一个用牦牛皮做的大转经筒,上面绘有红色梵文和藏文的六字真言。正前方是一尊尊泥塑佛像,每尊佛像下巴翘起,腰身细细的,明显的南亚克什米尔风格。走近细看,有的佛眼被涂抹,有的佛指不全,但每尊佛像线条柔和、通体灵动,造像技艺堪称完美。遗憾的是,这些散发着岁月洗礼的佛像上不知何时何人重新着了色,好心办了一件坏事。我问主人,主人说他接管这座寺庙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寺庙里的壁画已经斑驳不清,有些脱落面层泥的地方,仍可清晰地看到双层壁画。转经筒后面竖排着一座座泥塑佛塔。壁画、佛塔,外表斑驳,已经褪色暗淡,但显露出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
大堂中央佛龛前,供奉着一盏酥油灯,微小的火苗颤颤悠悠,细心的主人从旁边拿起镊子娴熟地修剪灯芯,很快酥油灯焕发出神采奕奕的光芒。佛龛里供奉着一本小册子,皱皱巴巴,残缺不堪。我不知道这本册子里述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它有着怎样的故事。我伫立在寺庙中间,体验到了一种空灵的静谧,仿佛时间停止了运转,柔和的晨光照进寺庙,佛眸微垂散发着慈悲与宽容。
从护法神殿出来,我打着呵欠懒洋洋地穿行在这些废石荒草间,一只黄毛哈巴狗像被我传染似的,也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眯着眼趴地晒太阳。
肚子叽里咕噜的,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餐,就往回走。回到小院,倒上暖瓶里打好的酥油茶抓起糌粑吃,几杯酥油茶之后,缓过神来了。我这才注意到阳台窗前一排盛开的鲜花,兰草、海棠、度母,阳光下,它们娇嫩欲滴。靠窗户的藏式矮桌上堆放着一摞经书,随意翻了翻,拿起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是一本有年头的经书,一页页发黄的藏纸上是一行行藏文印刷体,里面有不少古藏文,看得格外吃力,翻阅中秋风袭来,落下一片片花瓣,我拾起一朵黄色的花瓣,把它夹在了述说着人生无常的这本佛经里。其它几朵洒落在地上的花瓣,依然还葆有一种绰约的风姿。看倦了,我就起身拿了点干粮和水放在背包里作为午餐,决定去举旺山上看看那座石窟。
石窟是孔杰发现的。卓嘎说:“孔杰每次来底雅也是借宿我家,每天一早背着他的那些摄影装备,早早出发,在附近的山上俯下身子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没找到他要的,却在举旺山山腰发现了一座石窟,听说里面还有壁画。”我从小院所在的热尼村出发徒步两个多小时,到达了举旺山。按照卓嘎说的大致方位四处寻觅,果然在山腰发现了那座石窟。洞门刚好一个成人躬身可以进入的大小,进到窟内,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好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石窟尽头发现有口小泉眼,清澈见底,旁边放了一个小木瓢,我用它舀了点水在手心里,清凉的泉水入口瞬间沁人心脾,还有淡淡的回甘!石壁上的壁画,有点模糊,我就擎着手机一团光细看,画中是一位戴着尖顶法帽盘腿入定的悟道者。门口附近的岩壁下黑黑的,有烟熏的痕迹,可能是来此修行的僧人燒茶留下的。
我放下背包盘腿坐下,突然一个电话打破了此刻的宁静,我拿出电话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没有接,把电话调至静音,想着好好静一静,但无意间看到手机屏保的那个背景图,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无人知晓,舒服极了。石窟里静静的,就连我拿纸巾时的摩擦声都听得很清楚,抬头环顾,感觉木瓢、壁画都瞬间有了生命,都在看着我。想着洞窟里再自在,毕竟没有阳光。擦干了眼泪,我起身慢慢走出了石窟。
洞外强烈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我从背包里取出墨镜戴在红肿的双眼上。从山腰缓缓走着,看着如诗的山间小道,想起鲁迅先生曾经讲过的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我觉得,你来到世间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已经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路,但你还必须在这个布满道路的世界网络中走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道路,因为只有这条道路才是你自己的真正的人生轨迹。
看见几个下山的农妇,我仰头挥手向她们打招呼,她们在下山的一种冲力下走得很快,其中一位停了下来,我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用藏语跟她打了个招呼,她说:“我还以为你是汉族。”我微笑着告诉她我从拉萨来,第一次到底雅。灿烂的阳光盛开在她的脸上,脸蛋红扑扑的,她笑起来像一朵格桑花。看着她一身现代便装,我问道:“底雅传统的藏装你们还穿吗?”“每逢盛大节日我们都会穿。”说着她掏出手机给我看她们在阿里象雄文化节上,代表底雅跳的宣舞的视频。“对对,跟我在古格壁画中看到的一样。”她还用食指指了指:“这是我。”我低头仔细一看,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在轻轻的吟唱中缓缓跳着宣舞,我再回过头看她,头戴一顶粉色的太阳帽,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个头中等,身材丰盈,圆圆的脸庞上一双丹凤眼,很耐看。我也拿出手机,主动加了她的微信、留了手机号码,告诉她来拉萨联系我。
她临走前说:“既然到了这里就再往上,上边有一片开阔的青稞地,大译师仁钦桑布就是诞生在举旺山上那片青稞地的水渠边。”说完微微一笑,快步冲下山去了。前面走的那几个农妇已经走远了,山间的羊肠小道像一条白色的线绳曲里拐弯,她们已经变成了几个小黑点。
我继续独自往上走,海拔一点点在变高,步子越来越沉,背部反倒变得轻盈,心情也随着视野的开阔越来越舒畅,这种过程的体验也是我喜欢爬山的原因之一。大译师仁钦桑布的母亲多么勤劳啊,临盆在即还坚持劳动!我边走边感叹着,忽然头顶一声库尤鸟的啼鸣打断了我的思绪,抬头一看,到了,牧场、农田,一大块金灿灿的青稞地。走近一看,一颗颗饱满的青稞穗低垂着脑袋,像一位位虚怀若谷的智者。顺着青稞地右侧就是水渠,我坐在水渠边,拿出半山腰石窟里灌上的泉水,在水渠边上的青稞地里洒了一点,然后就着泉水吃了几块饼干。
举旺山海拔四千多米,四周高山林立。前方靠近底雅的那座最高的山,隐约有一条很细的蜿蜒曲折的深灰色线,那应该是这次来底雅的那条盘山公路。再远眺,是层峦叠嶂的土林,土林里面坐落着古格城堡,五年前我就是在古格红宫里第一次听到了底雅这个名字,不然此刻也不会来到这里。仿佛上一刻还在那里想象,忽然就已置身其中。
阿里多山。其中冈底斯山脉横贯阿里,其主峰冈仁波齐,位于阿里地区普兰县境内。冈仁波齐是西藏苯教的发源地,也是佛教、耆那教、印度教的神山。苯教始祖辛饶米沃对西藏原始苯教进行了许多变革,创建雍仲苯教。
五年前,我结束了十几年在内地的求学生涯,回到拉萨。在毕业和入职的空档里,做了一个旅行攻略,奔赴阿里开启了寻根之旅。从拉萨沿雅鲁藏布江逆流而上,经318国道进入日喀则,再从日喀则踏上国道219就进入了阿里地界。一进入阿里地界,我就感受到了什么叫自驾者的天堂,开阔平坦的道路两旁是连绵不绝的山脉,每一座山赤裸野性毫无矫情,它们千姿百态、色彩斑斓。我在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时,也感受到了大自然最本真的华彩。我非常喜欢这段路,山多,车少。阿里平均海拔四千多米,一座座山脊线条柔和,汽车行驶在山上,一朵朵雪莲花般的云朵,触手可及,恍若在天上。看不完的山,我一路都在张望,望之不厌。
进入普兰,一条笔直的马路尽头,连绵的山脉中傲然耸立着一座圣洁的雪山,在渐行渐近中我越发兴奋,寻根之旅的第一站神山冈仁波齐就在跟前了。第二站札达县。记得那次为了捕捉第一缕曙光洒向古格的美妙景象,天没亮就从阿里札达县城出发去古格,进入札布让,拂晓之后的晨曦中,曙光渐次洒向古格城堡时,一座金灿灿的土林山中镶嵌的古格红宫,耀眼夺目。环顾四周,浩瀚的土林守卫着古格城堡,历史和现实的交错中,我有点恍惚。
顺着石级进入古格红宫,吸引我的是历经岁月沉浮一千多年,但依然绚烂夺目的壁画,壁画中记载着修建古格时,大兴土木的劳动场面:人背畜驮木条、长着南亚脸庞的能工巧匠们,散乱而有序中,描摹的可谓细腻生动。顺着这组壁画的右上方,我看到绘有一排姑娘,微侧着脸、含着淡淡的微笑、高高的盘发、两手互相交叉着一字型的一排,红色斗篷在翩然中似翅膀。透过古格红宫的天窗,一缕柔和的阳光映照出她们含蓄的双眸,我沉浸在画中,耳畔响起低吟的古格音乐,姑娘们步履轻缓地从画中走下来……
发现我驻足不前,身旁的讲解员热情地介绍:“壁画中的这组姑娘是在跳宣舞。”我这才缓过神来,向导游问道:“壁画中跳宣舞的姑娘是哪里的?”“札達县底雅乡,大译师仁钦桑布的故乡。”当时我是第一次听到底雅这个名字,但不知为什么对它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隔着壁画的隔栏望着壁画中跳宣舞的底雅姑娘们,继续问道:“底雅很远吗?”“底雅是阿里通往克什米尔、印度的边境乡,有点远。”我从包里拿出阿里的地图,在札达县里寻找底雅,我发现,地图上代表底雅的那颗近乎看不到的小点位于象泉河下游的深谷中,四面环山,从它的地理位置,我推测底雅肯定是个远离城市喧嚣的静谧之地。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我就往上添加各种想象,不知不觉中底雅这个名字就这样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了我期待走进的地方。
天色渐暗,我缓缓走下举旺山往回走。卓嘎正在厨房下面,我就去帮忙,这时听到有人在叫唤:“古修啦,我回来了。”“是孔杰大哥回来了。”卓嘎走出厨房对孔杰说:“父亲在经堂。”孔杰在乡里工作人员多吉的陪伴下,手上拿着长枪短炮的摄影装备进来了。看见我们他兴奋地说:“今天太有收获了,发现了一批岩画,而且风格独特,不同于阿里其他地方的岩画。”孔杰说这番话时两眼放光,像个孩子似的,我也被这种喜悦感染到了。看见我,孔杰主动向我打招呼:“普姆,贡康桑。”听到他生涩别扭的藏语,我用汉语微笑着说:“您好!我叫桑姬,从拉萨来的。”“听说你是自己驾车来的,厉害!”孔杰笑着对我继续说道。
这时卓嘎说:“面好了。”我就去帮她,卓嘎先在一个木碗里盛了一碗面,然后依次再在几个瓷碗里盛上了面条。我们围着坐在一起,在她家的阳台里,中间是藏式长方形的木桌。小院主人土登师傅和孔杰坐在卡垫上,我们三个坐在凳子上。看到孔杰那么开心,土登师傅让卓嘎把家酿的杏子酒拿来,请大家喝。孔杰放着桌子上热腾腾的面条于不顾,从相机里调出今天的收获给土登师傅看,土登师傅汉语不流利但能听得懂,他接过相机摘下老花镜低头仔细瞧。卓嘎端着酒壶进来,好奇地凑过来看着相机里的岩画说道:“这是鬼画的!”听到这里,孔杰给我们讲起了他们今天遇到的一幕:
他和多吉在底雅什布齐村附近的山里寻找岩画,多吉说是走累了躺在草地里休息。他一个人继续往上,寂静、空旷的山腰牧场围栏的木头栏杆上相偎着两个年轻人,穿着时髦,沐浴在夕阳下,喃喃私语。他本能地摁下快门,锁定了这浪漫的一幕。但他又想着可能有点冒昧,就走向这对背影,主动打招呼,男孩不理孔杰,女孩微笑着跟孔杰打招呼。与女孩的交流中,他得知他俩都在内地读大学,趁这次假期回家探亲。他把刚才拍摄的照片拿给他俩看,女孩丝毫没有介意,而是夸赞孔杰拍得美。
他指着相机里的岩画告诉他俩,他是来寻找这个的。看着岩画,他俩都说:“这是魔鬼画的。”男孩还说:“我还在这种石头上刻过六字真言。”“为什么要刻六字真言?”孔杰问道。“从小就听父母和村里寺院僧人说这是魔鬼画的,所以要在它上面刻上六字真言,以示镇魔,消除大家的恐惧。”孔杰耐心地告诉他们,这个不是鬼画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这里的人画上去的。这种画叫岩画,通过寻找、研究岩画,可以知道当年画这些岩画的人的生存状况。有了这些凿刻的图案,这个石头就是文物了,如果在上面刻其他东西,那是破坏文物的行为了。他俩若有所思地看着孔杰!孔杰继续说道:“你们相信有鬼吗?”“学校老师讲过没有鬼,但我们还是觉得有鬼。”女孩答道。
这会儿卓嘎又说岩画是鬼画,孔杰打趣地对卓嘎说:“你见过鬼吗?”“没有。”卓嘎羞涩地吐了吐舌头说。这时土登师傅闭目默诵餐前祈祷,我们几个也静静地待着不敢动筷子。稍许静默后,土登师傅说:“大家赶紧吃吧,不然凉了。”看到土登师傅缓缓端起木碗,吃起面条,我们几个也开始吃。土登师傅少言寡语,安静中吃完了那一碗面条,起身说要离开,我起身恳请他能否多坐一会,他说:“你们年轻人好好聊,我要去做晚祷告。”“能否给我们讲讲底雅的故事?我第一次来底雅,很想多了解一下底雅。”土登师傅思忖了一下,坐了下来。我们几个都开心地鼓掌,像一个个睡前期待故事的孩子一样,眼巴巴望着土登师傅。沉思片刻后,土登师傅的金口终于开了。
1004年,仁钦桑布大师突然得知母亲去世的噩耗,从古格赶回底雅老家,在此三诵《度亡经》同时修建了后面这座白玛麦琼护法神殿,并进行了开光仪式。得知大师回来,周边信众纷纷前来朝拜,把最好的拿来敬供大师,新鲜的牛奶、酥油、陈年的藏茶。据说,其中一位克什米尔信徒带来的新鲜的杏子,深得大师喜欢。底雅百姓得知后,马不停蹄地从克什米尔运来杏子的树苗,在自家果园纷纷种起了杏子。第二年秋天整个底雅到处结满了杏子,每家每户都把第一批成熟的杏子敬供给大师,大师看着堆积如小山的杏子说:“这些杏子吃不完就浪费了,你们赶紧想办法,不要浪费了。”百姓们正在犯愁时,一位克什米尔信徒说:“既然葡萄、苹果都可以酿酒,不妨用杏子试一下。”底雅就这样开始了家酿杏子酒的习俗了。
“原来底雅的杏子酒是这么来的。”我意犹未尽地说。多吉站起来端起杏子酒对孔杰说:“土登师傅不沾酒,我就借花献佛,祝贺您今天的收获。”这时我突然在脑海里闪过白玛麦琼神殿佛龛里的小册子,便向土登师傅请教道:“寺中那本小册子背后的故事一定跟白玛麦琼神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吧?”他眯缝着眼,双手合十,轻诵一句六字真言继续讲。
公元971年,象泉河下游深谷中的热尼小村落里,一间低矮的石砌房里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和低沉的诵经声,一张土砌的床上跏趺坐着一位从天竺乌坚来的班智达,跟前的小矮桌上放着摇铃、扎玛如还有经书。旁边站着一个穿黄色藏装的男孩,充满好奇地盯着那位异域修行者的面庞和茂密的络腮胡。第二天,天蒙蒙亮,这位化斋借宿的班智达要继续赶路,匆忙离开时在小男孩的家中落下了一本小册子。小男孩见册子喜出望外,可一看全是梵文。心想,册子里肯定写有许多特殊密咒教诫,烦恼的是他不懂梵文。这个小男孩叫仁青旺久,那年他十三岁。
仁青旺久两岁开始,常见口念啊……有些字母还写在地上,然后双手合十并微笑着跏趺而坐。他的父亲认为,仁青旺久定有前世未完成的佛事,于是给他穿山黄色藏装立为格宁(居士)。
十三岁的仁青旺久,因为看不懂那本册子,始终闷闷不乐。父亲见他对那本小冊子如此好奇,隐隐觉得冥冥之中佛缘在向他召唤。故,带他叩拜堪布列巴桑布为师,并削发受戒,法名仁钦桑布。仁钦桑布在上师处领授《三百颂》及其详解,很快倒背如流。
五年后的某日,他跑到一棵大树底下坐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梦见一位头戴礼冠,面色红润,手足钏环华丽,右手持鼗鼓,左手拿着一把鲜花的仙女走过来说:“犹如春蚕,以丝缚自身。由恋故乡土,坠入魔网中。欲求解脱者,速即往北克什米尔地。复往东西印,如流遍游学,返藏译正法,方能善其事。”说完就不见了踪影。仁钦桑布醒来,一身冷汗,感觉心慌意乱。他在想,如果不遵照仙女托梦去克什米尔、印度学习,会遇波折;可要去人地两生的地方,又会让父母放心不下。母亲见他面色凝重,便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地向父母详细讲述了梦见仙女的梦。父母召集亲人商量此事,大家都觉得这是仙女托梦开示,如果不去,担心仁钦桑布的性命会有波折,最后决定在表哥阿布·扎西孜姆的陪伴下赴克什米尔求法。
十八岁的仁钦桑布怀揣着小册子,与表哥一起带着六百个贝币,一些衣物和干粮出发了。他们沿象泉河顺流而行,途中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饥寒交迫、酷暑难耐,一路艰难险阻重重、惊心动魄。
在克什米尔求法期间,有一晚,仁钦桑布梦见一位智者从大海里捞出许多珍宝,其中选取如意珍宝揣进怀里,说这一宝贝在尊者纳若巴处。醒来后,仁钦桑布即刻将梦讲给了他的上师班智达夏热达噶热瓦尔玛。班智达说:“梦相如此吉祥,你应该去纳若巴处,纳若巴尊者通达很多大手印经。”仁钦桑布收起回家的念头,奔赴克什米尔扑蜡哈日寺,拜纳若巴为上师,请求传授神力口诀。期间,领受了大量神力、教诫口诀。同时还传授仁钦桑布小时候在家拾到的那本小册子,即《波罗蜜多》。
讲到这里,土登师傅停下来,喝了一口卓嘎放在跟前的清茶继续讲。
大译师仁钦桑布在克什米尔七年间,在学习佛法时,他的声明学、因明学造诣达到相当的程度。并受比丘戒,领授了金刚界等多部法经。
他当时因为离家太久,甚是想念父母。此时他已经把贝叶树树皮上的梵文教诫,翻译编成了小册子。但他又想起夢中的教诲:“复往东西印,如流遍游学,返藏译正法,方能善其事。”于是,他又继续前往天竺东部学习了三年。仁钦桑布第一次求学,一去就是十年。期间,他向七十五位佛学高僧和佛经译师拜师学法。
讲到这里,土登师傅缓缓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做晚祷了。”我们几个虽然还没听够,但不好再挽留,就起身相送。
土登师傅一走,村干部多吉说:“我们几个要好好干一杯!”卓嘎边斟酒边对我们说:“这壶杏子酒是去年我母亲亲手酿的。”瞬间勾起了我的回忆,小时候,临近藏历新年母亲也会酿上一坛青稞酒。后来因为市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青稞酒,就不酿了。杏子酒本来是小酌几杯,结果频频举杯,多吉说:“没有底雅我们这帮人也不会聚在一起。作为底雅人,我也看了一些相关的历史书籍,我接着土登师傅再讲点。”
后来依照拉喇嘛益西沃的嘱托,大译师仁钦桑布第二次前往印度。为此行,拉喇嘛益西沃给大译师仁钦桑布准备了足够的金银作为盘缠,还精选了八头骑牛,由十五名年轻的学徒、随从一同前往。在印度期间,大译师仁钦桑布既求教大师们学习显密经要,又翻译大量经籍,不断精进,大师的学识已登峰造极。六年后,大译师仁钦桑布归来时,邀请了克什米尔、印度、拉达克、尼泊尔的能工巧匠三十二名。到达古格后,拉喇嘛益西沃邀请大师以及能工巧匠们一起扩建了托林寺,并编译、厘定了众多的显密经,藏传佛教后弘期上路弘法开始形成。期间他们在古格,修建寺庙、塑造佛像、绘制壁画、兴起了一场“文艺复兴”活动。这一时期,古格成为西藏西部佛教文明的中心。
推杯换盏中我开朗大方的性格更是显露无疑,起身端起酒杯说道:“孔杰大哥,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今天的收获吗?”“当然。”孔杰说着,拿起他身边的相机,找出今天发现的岩画让我们看,我看着隐约动物图形的岩画,觉得没什么特别,就继续问他:“特别之处在哪里?”他指着相机里那组岩画说:“图像内容和风格特点都具有独树一帜的特点,对比青藏高原已发现的岩画以及阿里其他各处的岩画,更加漂亮,种类更加丰富,刻痕更深。”孔杰摆弄着相机,把图像放大:“看,这个岩画存在着叠层凿刻的痕迹,基底的野生动物图像属于‘狩猎社会形态中后期,增加了游牧、甚至古代商贸的内容。”
“这些岩画都是当地人画的吗?”“对,早期岩画主要的功能就是一种记录、标识的功能。”“这些岩画大概有多少年了?”“我认为至少三千五百年左右,这次发现的这些岩画,位于底雅中通道的象泉河谷中,并处于象泉河即将流出境外的区域。对于探明西部西藏远古时期与南亚的人员、物质、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地标意义。”说完,孔杰干了一杯杏子酒,问道:“你今天去哪里了?”“举旺山。”“上面感觉怎样?”“颠覆了我的想象,我以为底雅是个小林区,没想到有那么大面积的青稞地。”“历史上,底雅对外是个古通道,对内可以说是阿里的粮仓。阿里大面积地方属于干旱地区,不要说农作物,有些地方完全是不毛之地。”“深闺中的底雅,历史上举足轻重啊!”我感慨着,站起来端起酒壶,给他俩斟满了杏子酒。
多吉满怀自豪地说:“大译师仁钦桑布,他不仅是杰出的翻译学家、建筑学家,在医学方面也是贡献很大。他翻译、厘定了印度的医学典籍《八支集要》,据说还被当时的宋朝皇太后请人将此医学典籍翻译成了汉文。藏区百姓把大师仁钦桑布比喻为给众生带来光明的启明星。”听到这儿我激动地鼓掌赞叹。
孔杰沿着他的思路继续说道:“这条古通道就是从底雅沿着象泉河顺流而下进入克什米尔、印度。发源于冈仁波齐塔尔钦西边三十公里的象泉河,其流域是西藏西部最为重要的古代文明发祥地,历史上著名的象雄王国、古格王朝都曾以这一流域为中心创造过灿烂的文化。由于这一流域与南亚、中亚相邻,因此也成为中外文明交流的一个十字路口。”说到此番话时孔杰已然是学者的口吻和状态。
我在想,阿里的历史、文化、艺术、自然,让人产生兴趣的点很多,可孔杰为什么偏偏对岩画如此着迷呢?带着这个问题我好奇地问道:“您为什么对岩画那么感兴趣?”孔杰利落地说:“探索未知啊!找到答案,这不就很有意思嘛。”虽然我对岩画一窍不通,但是凭我常年对历史、文化的关注,知道这一项事业的艰巨。“如果探索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答案呢?”“那也没关系啊,至少我接近了答案。”我还在消化孔杰说的这番话时,孔杰利索地站起来拿起酒杯向多吉说道:“多吉啦敬你,辛苦你当我向导陪我到处跑!”多吉已经醉得站不稳了但他执意要站起来,孔杰扶着他,多吉把一只手搭在孔杰肩上说:“啥都不说了,夏布达!”“夏布达!”
这时我听到卓嘎在笑,一看,她已经沉浸在抖音里,咯咯地笑着,全然不顾我们的存在。我站起来端起酒杯向孔杰说到:“为岩画,为您的毅力干杯!”孔杰爽快地一饮而尽,笑呵呵地说:“这些事情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这时多吉已经醉趴在桌子上,孔杰看了一下时间说:“差不多了,我去送多吉。”于是他扶起多吉往外走。这时卓嘎才缓过神来,收起手机开始收拾桌子。我没醉,帮着她很快就把桌子收拾停当,锅碗也洗好了。
可能是年纪相仿,我和卓嘎几次接触下来就自然熟了,干完那点活,我们俩在家中院子的台阶上坐着聊了很久,她向我聊了底雅,也说了她家的故事,还问了我拉萨的很多新鲜事。卓嘎说:“我两年前高考落榜,现在家中务农。我上面的姐姐已出嫁。我的父亲,也就是小院的主人土登师傅马上八十岁了,土登师傅小时候在白玛麦琼神殿当过僧人。”
孔杰送完多吉回到小院,又在阳台里开始摆弄他的摄影器材,可能是为明天的拍摄做准备吧。没一会他收拾完摄影包,来和我们道别,他说:“明天一早我出发去狮泉河,要把今天发现的这一组岩画传给相关单位。”看着孔杰精瘦的体格,我羡慕地说:“您的身体好棒!”“哈哈,我的身体并不好,几年前做过一次肺部大手术。”我吃惊地看着他:“肺不好还上高原,这不是拿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生命在于宽度,不在于长度。”仰头看着夜空,孔杰感叹:“好灿烂的星空!”本来去意已决的他被星星留了下来。
遥远的天际上点点星星在闪耀,周遭静谧的宛如整个宇宙都停止了转动。孔杰说:“我还有个藏族名字叫噶玛顿珠。特别喜欢这个名字。比起太阳、月亮没有那么耀眼,但是它却用自己的光,默默地照亮着黑暗。”哗哗流淌的象泉河使夜晚更显静谧。夜晚,就是那么有魔力,可以讓我们白天紧闭的心门渐渐敞开。黑夜中,我们三个挨坐在台阶上,看不清彼此的脸,但却感受到了彼此的心。不知是什么戳到了卓嘎,她在旁边抽泣起来,我问:“怎么啦?”她什么都不说。孔杰说:“就让她哭吧!不是伤心了才有眼泪,有时眼泪代表着感动、喜悦。”
他说:“十年前的初秋时节,忙碌了一个夏天之后,我暂别阿里前悄悄去看我们北京公司给阿里札达县萨让乡创办的公益小学。撞上午餐时间,我进校后躲在食堂门口,孩子们穿着干净的校服,手上拿着饭盒,排着整齐的队,在窗明几净的餐厅里,扯着嗓子唱着藏歌,此起彼伏,一个班的声音高过一个班,等着打饭。每个班的旁边有一位老师带着,井然有序。我看到这一幕,流下了眼泪。”
孔杰并不是一位专业的考古学家,他早年热衷登山,后来因为北京在阿里的一项公益项目,几乎每年进藏上阿里。
2006年,孔杰经过狮泉河往日土县的219国道路边时,发现一批岩画,之后每次经过那里,孔杰都要下车看一眼这些岩画。后来,他发现在这些巴掌大的岩画上覆盖上了佛教的咒语,这一批没有得到保护的岩画就这么没有了。从那以后,他就自己开始学习、寻找、研究岩画。进藏十多年里,为了岩画,他深入到青藏高原的阿里、那曲、玉树、甘孜等地,到过一百四十个岩画现场点。
五年前大学毕业,不想被体制束缚,借公务员考试竞争激烈的名义,我说服父母选择创业。在八廓街古城巷子里开了一家咖啡店,我从选址、设计、采购、培训等等都亲历亲为,倾注了我所有的热情。
每天我坚持第一个到店里,在没有客人的情况下,伴着爵士慵懒的音乐,我和店员操练着咖啡的拉花技艺和切磋烘培花样。开业以来,生意一直不错。对于我,咖啡馆不仅仅是我的生计,还是我造梦的空间。从初中开始我就对文字产生迷恋,涉猎的书籍也很广泛,哲学、历史、文学、艺术。我在保证咖啡店的正常运营下,见缝插针地投入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许多创作的灵感来自于咖啡店所处的这条老城区的古巷。
这条古巷,对于我是充满了童年的回忆,在父母还没有从地区单位调上来时,我跟着爷爷奶奶在这条古巷里的迦漾霞院子里生活,很多小时候的邻居依然生活在这个院子里,我一有空就会跑过去串门听老人讲过去的故事,当然我也会请他们到我的咖啡店一坐。但,就在我来底雅前,接到咖啡店连同古巷的藏式老院落拆迁的通知。石砌的藏式院落连同周边的街巷、沿巷的小商铺,一扇扇盛开着海棠花的藏式木格窗,那些伴着我成长,留有童年美好记忆的,以为不会变更的事物,瞬间坍塌,全没了。
曾经,成了缥缈的回忆;当下,是未来飘忽不定的记忆罢了。人生无常,唯有接受而已。如此迷惘了几天,正在烦闷和惆怅间摇摆,忽然想起了底雅,和父母说了一声,就来了。
临走前的那个傍晚我从小院出来,慢慢走向乡里。走了几里,越接近乡里越是嘈杂,机器声、歌声、叫喊声。一座钢筋水泥修建的乡政府楼突兀地立于周边石砌的藏式民居中。好的建筑不是要跟当地的自然生态融合吗?正在纳闷时,我发现底雅乡政府门口刚铺了水泥,拉了一条线,旁边立着禁止通行的牌子,我绕道进入附近的民巷。
民房上空炊烟还没有散尽,看见几个小孩在骑车玩耍。在一间藏式小酒屋门口碰到了多吉,他看到我热情地邀我一同,我告诉他明天一早出发回拉萨,就婉言谢绝。他在进酒馆前,面露喜色地告诉我:“孔杰老师昨天已经把这次在底雅发现的这些岩画的照片和文字,汇报给了阿里地区文物局和地区政协,一是希望纳入他们的文物普查档案,希望重视;二是希望作为以后的政协提案。”“太好了,其中也有你的功劳。”我高兴地说道。多吉正要说什么,却听见酒屋里传来酒友大声的叫唤:“多吉,快点,磨蹭什么呢?”我赶紧与他道别。继续往前,我路过的每家都有果园,苹果、杏子硕果累累,让我感受到了底雅人的勤勉。每家门口停放的家用汽车,直接缩短了底雅与外界的距离。而历史上的底雅却因象泉河,远比现在热闹、重要得多。
奔腾不息的象泉河,诉说着一去不复返的历史。我沿着它缓缓逆行在旁边的鹅卵石小道上,走累了,靠在旁边的磐石上,这时突然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仁钦桑布走累了,也靠过我。”声音带着回响,我回头张望,前方的乡政府不见了,周围密集的村落不见了,近处的柏油马路也不见了。时间来到了十一世纪:
沿着象泉河一路南下的这条通道上,驮着阿里的黄金、皮毛、盐巴的商人和背着大米、藏红花、香料的克什米尔、天竺商人往来不息。一位白须飘飘的老者盘坐在祥云上,慈眉善目地说:“险峻的山峰、道路的艰险从来阻隔不了人类的交流。而文明的发展,自然有它发展的脉络,不能同日而语。”香烟缭绕中,老者眯缝着眼,捋了捋银白的胡须,仰天哈哈大笑不见了。缓缓散去的香烟中,我定睛一看,仁钦桑布和他的表哥在往来的香客、商人中,沿着象泉河顺流而下的这条通道上,驮着大大的包袱,正在前往克什米尔。
他俩从喜马拉雅山南坡弄底、库努、葛尔夏、噶日噶村、玛哈桑噶拉桥头一路往南。
途中,遇见一对身背大米的母女。看着他俩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样子,那位母亲痛快地施舍了四、五把米。仁青桑布心想,遇此母女二人如逢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今后定要修建百座佛塔来报答她们的恩情。于是,仁青桑布伸手向老人要几根头发。老人表示,你要头发就把长发剪了拿去。仁青桑布怕她有什么误会,从存经袋里掏出一尊象牙大悲观音菩萨像,用手语告诉她,您的头发是用来修筑佛塔的。老人明白他的意思,便高兴地剪下了三分之二的头发交给了仁青桑布。后来,在克什米尔,仁青桑布焚烧老人的头发并为老人修建了百座佛塔。
还遇见一位吹奏胫骨号的精赤瑜伽师。瑜伽师在仁钦桑布头顶用骨筒号挥转三次后,走进了树林。途中突遇一只老虎,他俩瞬间吓得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就在老虎呲牙咧嘴扑过来的一瞬间,林中传来神马嘶鸣般的骨号的声音。那只猛虎秒变温顺,转头缓缓走进了林中。他俩有惊无险,又躲过了一劫。后来知道,这位瑜伽师就是大成就者热纳斯底,他神变来护佑他们,仁钦桑布感激涕零。
走了一个多月后,某日夕阳将尽时,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村里好奇的孩子们围过来,这个说:“你们看,他俩没胡须。”那个说:“他们的衣服好奇怪。”还有些孩子看着他俩的脚,惊呼:“熊掌!”
叮叮咚咚的凿刻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沿着一千多年前大译师仁钦桑布的“熊掌”穿梭过的这条古道继续向上。在一处小坡上我看到有人在刻玛尼石,看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魁梧的身材不太像底雅本地的人,凿刻的双手被风吹日晒已经无比粗糙,他旁边堆放着一摞青石板,他用墨斗线在青石板上弹出一道道横线,再用錾子和榔头沿横线刻出一排排整齐的经文。刻在青石板上的经文,每一个藏文字母工整、隽永,透着虔诚。我坐在旁边的磐石上,拿出手机,看着屏保设置的“迦漾霞”咖啡屋,再打开手机图库,看到那条充满童年回忆的古巷和坐落在古巷中的“迦漾霞”大院和“迦漾霞”咖啡屋,现在都不在了,心里一阵酸楚,但我强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从早期远古没有文字、没有农业之前,人类最早留下的痕迹——岩画,到后来随着佛教传入藏地之后的摩崖石刻、佛塔、玛尼石,这些石刻艺术,不畏风吹日晒雨淋,历经沧桑却顽强地存在着,我恍然觉得石头的坚固是承载美好愿景的理想载体,尤其是在这离天空最近的洁净之地。
因为“无常”,我只身来到了底雅,而底雅的生生不息,丰富多彩,让我重新认识了“无常”,一切都是辨证统一的。
心绪平复了些,我走近刻经人,蹲在他旁边恳请他帮我刻“迦漾霞”三个字,他看了一下我,什么也沒说,从旁边拿起一块最小的青石板,鼓起他那大腮帮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拿起墨斗线开始忙活起来。
我带着感激跟他倾诉为什么要刻这几个字。他一边娴熟地凿着字,一边用浓重的康巴口音告诉我,他来自四川德格,一年前,与同村的一个牧民因为草场纠纷打架,把对方的一只手打残了。经过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私下调停,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事后他感到后悔万分。看着对方家里未成年的三个孩子和妻子痛苦的哭诉以及老人无助的眼睛,内心里一直在忏悔和自责。他毅然决定,把属于他的十头牦牛作为补偿牵到了对方家里,自己踏上了朝圣的路。
刻经人默诵着《忏悔经》从德格老家一路五体投地磕到拉萨,再继续向西至阿里塔尔钦,转了神山冈仁波齐三十圈。他停下手中的活,沉重地说:“被我打残的那位村民今年三十岁,所以我咬牙坚持转了三十圈神山。”我从包里拿出一百元并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他把刻有“迦漾霞”的青石板双手递给我。
我捧着它,继续往上,找到了一个僻静山坡,从山坡再往山上爬,到了山头,把它安置在了一个平坦的地方。想象着它是一只优盘,我把古巷、老院子、咖啡屋都完好无损,储存在青石板里,连同与它们的诸多记忆。这么幻想着,把青石板贴在胸前捂了捂,再把它小心放了下来。
早餐过后,我向土登师父道别,卓嘎把我送到车前,还给我准备了一袋杏子,让我在路上吃。我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卓嘎,并用手机合影留念。上车后摇下车窗,再次道别,卓嘎摇着头向我挥手,那双眼睛还是那么迷茫。我最后看了一眼小院后方掩映在果树后面的白玛麦琼神殿,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脑海里浮现起几经动荡却安然于佛龛里的那本梵文小册子。
踩下油门,我沿着象泉河逆流而上,独自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车窗外,令人震撼的地质奇观,惟妙惟肖,目不暇接。群山绵延,重重叠叠,心里又想起安放于底雅山头的“迦漾霞”。此时晨曦映照着山头,它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慢慢被阳光苏醒、照耀,就这么想着,一路驶出底雅。
编辑导语:一种散文化的叙事手法,给读者揭示了底雅的文化内涵与底蕴。现代与过去存在于同一个时空下,不同时代人的精神追求和信仰、执着和坚毅,在这篇小说里呈现。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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