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明晃晃的,石桥村沐浴在一片清辉中。夏夜的山村更加寂静,连野水河都似乎收敛了歌喉,像一根银色的丝带,静止在月光下。
村子东边野地里新堆起一个大大的麦秸垛,秀娟和建平躺在上面。好静好静的夜晚。秀娟枕在建平的胸膛上,看着月亮仿佛一艘玉石雕成的小小轮船,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航行,云彩的浪花泛起,又消散。
“建平哥,你终于回来了,三个月,感觉好长好长哦!”秀娟内心流溢着一片甜蜜,右手食指在建平衣领的一枚纽扣上轻轻摩挲着。
建平外出打工三个月,麦收时节回来了。
“嗯。”
“我太想你了!睁眼闭眼都想……”
“嗯。”
建平鼻端是秀娟头发的清香和被太阳晒过的麦秸味儿。
“建平哥,想我吗?”秀娟拱起身子,眼睛闪闪发光。月光下响起一阵麦秸秆窸窸窣窣的声音。
“想,很想很想……”建平眼睛不看她,而是望着遥远的深蓝色的天空。在月亮左下方,有一颗星星,一小朵白云正向它飘去。
秀娟笑了,是很甜很甜的笑。她往前凑了凑身子,脸颊贴上建平的右肩膀。
“我表姐要在国庆节结婚了!”秀娟说,是憧憬的口气。
建平没吭声。
“要做新娘了,真羡慕她……”
建平还是没吭声。秀娟掐了他一把。
“建平哥……”她凑近他耳朵,轻轻吹了口气,热烈地说:“我也想做新娘……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起风了,麦秸嘁嘁喳喳的。一只受惊的蝙蝠迅捷掠过草垛上空。
建平沉默不语。月光稍微暗了一下。
“建平……怎么了?你……不愿?”秀娟抬起头,盯着他。目光慢慢冷了下去,心,也像渐深的夜晚,开始发凉了。
建平坐起来,和她拉开了一点儿距离,双手抱住膝盖,不看她,看着天,结巴地说:“我……不能娶你……我……我娶不了你……”
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钉子、针尖、刀片,狠狠地钉她、戳她、割她。她发了一会儿呆,几乎哽咽了,说:“这是为什么?你不是说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吗?”
建平看了看她,低下头去,又仰头看着天空,却没有回答。秀娟还想再做一回尝试:“我一直等着你……我整个身心都已经交给你了……你忘了你说要娶我,忘了你说有多爱我吗?”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建平站起来,爬下麦秸垛走了。
秀娟多么想跳起来去抱住他,但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麦秸垛上。他在月光下走远后,她哭了。
还剩最后一茬儿麦地,必须趁着好太阳,收割,脱粒,晒干,进仓。天边时不时地起一团乌云,雨说来就会来的。
父亲早已过世,有个哥哥已成家,独门独户,自顾自过活去了。秀娟必须收藏好自己的悲伤,和老母亲一起下地收麦。
清早,山野还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气,母女二人就下地了。麦粒儿饱满、圆润,金黄的颗粒儿披戴着麦芒,麦芒上串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秀娟一直想哭。建平不要自己了。建平背棄诺言,抛弃自己了。她弯着腰,用雪亮的镰刀割麦子,扑哧扑哧的声音在晨间哀伤地回响。
麦地斜对面,两百米左右的山湾儿,两间黄墙瓦房,就是建平的家。她不停朝那个方向看。太阳出来了,从水青冈树稍斜斜照射在建平家的屋顶,雾气氤氲,像一口水汽蒸腾的大锅。
门开着,建平偶尔走出房外,到坝子上,又走进去,手中拿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他是一个身材匀称,气度潇洒的青年。他的身影像是一个会移动的伤口,是她痛苦的根源。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眼眶发红了。她有些发昏,赶紧别过头。远处是一带茂密的青山,丝丝缕缕的晨雾飘摇其间,正在阳光下慢慢散去,鸟雀开始歌唱了;更远处,是眉黛一样的山际线,苍茫、空虚、无边无际。为什么呢?建平,为什么呢?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母亲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说:“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
女儿说:“没有,哪里都舒服。”
一边弯腰割麦。
“你眼睛都红了。”母亲又说。
“妈,不小心给麦芒刺的呢!”
割完麦子,打成捆,背回到院坝里,铺开晒。晌午,麦穗晒透了,秀娟用梿枷打麦。秀娟是个爱美的人,本来皮肤白,身材好,又注意保养,就更显风韵了。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戴着草帽,而是光着头和两只臂膊就到了太阳? ? ? 底下。
还要白净给谁看呢?人家不稀罕!
她挥动着梿枷,狠狠拍打在麦穗上,颗颗麦粒像暗黄色的珍珠四处跳动。说好的一起割麦打麦呢?说好的白头到老呢?她恨他!用梿枷狠狠地拍打,还咬着牙。她是在打一个人呢。
他们青梅竹马,秀娟大他三个月。打小开始,秀娟像姐姐一样护着他,他还真跟在屁股后头,姐姐,姐姐叫得甜。后来,他越来越健壮,个子高挑,男性的阳刚气魄显露出来;她出落得聘聘婷婷,明眸皓齿,一腔似水柔情对他。一个秋天,在麦秸垛上,他们偷吃了禁果。他们信誓旦旦,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狠狠摔打了几下梿枷。再也不会想他,哼,看也不看他一眼!可是她又朝建平家的方向看了不止一眼,眼眶又红了。
她扔下梿枷,走到屋檐下,靠着一根柱子发呆。长发盘成一个髻,清丽的面容有几分憔悴,明亮的眸子显得迷茫。天空布满白云,阳光穿透云层,像箭镞射下。知了拖着长声,聒噪得让人心烦。对面山丘垂下一条小路,像是扔出的一截烂绳子……他是不是遇见更好的了?才几个月,这个见异思迁的东西,这么多年对他好都白费了……
不管怎样,她决定要向他问问清楚。
野水河一边堤岸是一片狭长的玉米林,齐人高。静谧的晨光中,玉米杆子像窈窕的姑娘,身着绿色的纱裙。晨雾还没有散去,每片玉米叶末端都凝聚着一滴晶亮的露珠,将落未落。
建平提着一把镰刀走在玉米林那边的堤岸。秀娟走在这边的堤岸,神色凄然。她留意了好几天,才等到一个和他交流的机会。他总是在自家院坝里活动,极少出来,似乎有意躲着她。总不能跑到他家里,当着他家人的面说这件事吧!
秀娟望着对面的建平,他表情很淡,似乎并不愿意见到她,并不愿意和她谈什么。他提着镰刀急匆匆往回走,秀娟叫着建平建平,在河这岸跟着走动。
一条河隔在他们中间,并无桥交通。桥是有的,在五百米左右远的地方,石条搭成的简易桥。她来不及绕石桥过去,只是隔河同建平并排着走。窄窄的野水河突然显得宽广无限,建平遥不可及。他们就要成为两道相对的河堤,并行着延伸,永无交会了。
“建平,告诉我……”秀娟悲哀地说,几乎带着哭腔。
“我已经说过了。”很冷淡的口气。
“难道你真的什么都忘了吗?”秀娟很? ? ? 绝望。
“忘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就要转弯,走上那条小路了,小路通向山湾那两间黄墙瓦房。秀娟急了,他不能走。没有过河的桥,她瞅准一个相对窄一点的地方,估摸自己能够跳过对岸去。
扑通一声,惊动了建平。其实他的耳朵一直在捕捉秀娟的声息。他猛一回头,看见秀娟掉进了河里。他扔下镰刀,飞奔回去,俯下身子,一把抓住秀娟的手,把她拉了上来。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看着面前浑身湿漉漉的秀娟,他说。口气不那么冷淡了,眼神儿也开始燃烧起来,就像她熟悉的那样。
“你这样对我,要命来有什么用!”她紧紧地依偎在他肩头,“建平,你怎么能说丢下就? 丢下!”
建平抚着她的长发,她仰起头来,望着他:“我只想知道你还爱我吗?”
他迟疑了一下,表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就像一块冰终于开始融化。他目光狂热地说:“爱,怎么能不爱,爱到了骨髓里,你是我的整个生命……我的爱不是转瞬即逝的草木,是永恒的大地,我的爱不是轻飘的浮云,是恒久的星辰……”
“可是,你怎么……”
他像是惊醒了似的,目光渐渐冰凉,说:“是的,我爱你,但我不能娶你!”
秀娟再一次心如刀割,问:“告诉我,为什么?如果我做得不好,告诉我,我会改变的,会为你改变的……”
他凄然一笑:“不,你没有不好,你什么都好,我清楚地知道,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是,爱情不是我能够选择的。”
秀娟拉起他的手,说:“建平哥,可以的,可以选择。我一直在这里,等你选择我,我已选择了你,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做你的妻子……”
“不,我没有选择的可能……”
“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耕田,种地,养一群鸡鸭,生一群孩子,在石桥村直到老死吗?你忘了吗?”
“没有,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他捧起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从现在起,我不能爱你了……”
他哭了。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摆了摆頭:“忘了吧!会有更好的人来疼你,爱护你。”
“可是,我只需要你,建平,你不知道吗?我只要你……”
他踉踉跄跄但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在石桥村的天空下,她是那么孤独无助。
麦子已经收割完,院坝里晒着麦粒,金黄的麦秸堆成高高的草垛,像一个一个巨大的蘑菇。麦子、麦秆的香味在村子里飘荡。
秀娟逐渐消瘦下来。平日里略显丰腴的两颊,此时清瘦得下巴尖突出来,只是衬托得眼睛更大了。建平刺在她心上的刀子还没有拔出来。她把痛苦都藏在心里,每日照常完成该干的农活儿,并且,为了减轻心灵的痛苦,她还多干一些活儿,企图以肉体之累之酸痛度日,以达到遗忘的效果。
建平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相信他不是那种随便抛弃女人的人。但他毕竟放弃了,并且毫无转圜余地。她了解他,他决定了的再不会改变。
她在一块坡地上锄草,想来想去再无心情劳动,就在一块圆石上坐下来。阳光很强,整个天宇澄澈透明,空中似乎充满了淡蓝色的烟雾。高天之上偶尔飘过几朵白云,阳光给它们镶上一道金边。莽莽苍苍的群山围绕着石桥村。没有建平的石桥村多么黯然啊!
两只山雀落在近旁,叽叽喳喳,一边啄食草籽。连山雀都是成双成对的,她内心的凄凉更甚了。仅仅离开三个月,什么都变了。
这些山丘、坡地,她和建平两人的足迹踏遍了。他们一起在林中割草,摘野花,捉知了,一起上学读书,总是想方设法坐同一张课桌,秋天到密林中采摘烟盒包一样的八月瓜……像草木生发,随着年龄渐长,自然而然地就彼此心相属了。他们一起做过很多梦,说过很多痴话,现在都随风去了。
她眼眶湿润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好起来。建平不在了,还能够好起来么?就是好起来,没有他,又有什么意义?!
下起了阵雨,雨先是一滴一滴地下,将路上的尘土打出一个一个小坑儿,接着雨珠渐密,渐渐连成一线,像一根根晶亮的细绳从天幕上挂下,风刮过来,千万根雨绳子向一边歪斜,像密密层层的幕帘在飘动。
风声传来了。建平要娶一个城里的女子。来串门的人说:“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子,在城里开着一家辣椒厂,还有一家超市,他舅妈给牵的线搭的桥……”
说话的人带着羡慕的表情和语气,干瘪的嘴唇不停咂巴。老态龙钟的妇人对这些乡里事情颇感兴趣,谈兴很浓。
只要不下雨的夜晚,秀娟就爬上那个大大的麦秸垛,头枕双手,仰躺在上面。麦秸垛上有太多她和建平的回忆了。从小到大,多少个夜晚,他们躺在麦秸垛上看星星度过,幻想着未来的生活。麦秸垛是他们的秘密天地,因为有了建平的气息而在她心目中变得神圣。
她静静地躺着,难以言说的悲伤在内心涌流。天幕上是黯淡的下弦月,裹着一团暗黄色的月晕。几朵淡墨色的云向它涌过去。星辰摇摇欲坠的样子。风吹麦垛,窸窣有声,被惊动的蝉,吱的一声,飞掠到另外一棵树上。
原来就是个贪图钱财的人!她更感到悲哀。她原来是输给了金钱,他是嫌弃她没钱。真会装呀,口口声声说,他不会像村子里其他人,为了钱常年四季往外跑,丢下亲人,丢下家园。他要守护这一片土地,守护她。可实际上他见钱眼开,为了钱什么都可以抛下,是个贱骨头,是个世俗到极点的人。他谈的什么理想爱情都是放屁呢!想到这里,她剧烈地悲痛起来,她内心里有种信念,有种古老的符合人性的法则被毁坏了。因爱而生,因爱而死,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教条罢了。爱情高于一切,在现实面前也不过是一句好听的空话!
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聲音,一个人影双手攀住草垛边沿,抓住麦秸爬了上来。是建平!她的心怦怦地跳动,随即就凉了下来,还有脸来见人呢!
建平看见是她,似乎也吃了一惊。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沉默持续着,星月在无声地移动,野水河哗哗的流淌声隐约可闻。
秀娟打破了沉默:“她……很好吧?恭喜你,就要成为新郎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天空说:“她一点也不好,我也不想做这个新郎……”
秀娟冷笑起来:“一个辣椒厂,一个超市,你不想要么?我看你是掉进钱眼儿去了……你这样抛弃我,不觉得羞耻么?你所标榜的高尚呢,到哪里去了?”
她说得激动起来。
“我也没办法……”他的声音是如此冷酷,仿佛带着一股很深沉的恨意。
“没办法,没办法!”她靠近他,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怎么会没办法?我就不信这个时代还有人逼你,给你个包办婚姻!分明是你自己爱钱,昧了良心!”
他仿佛忽然间有了勇气,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不是这样的,我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谁能逼你,啊?你说……难道你就不会抗拒么?”秀娟剧烈地摇晃着他,声音里带着一种鄙夷和模糊的期待。
“抗拒?抗拒谁?”他愤怒而痛苦地说,“我自己并不需要一分钱……我这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娶她。我母亲病了,查出心脏病,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还有后续治疗……什么法子我都想过了。我这样一个母亲,你叫我怎么办?我说过,你是我的整个生命,为了你我真可以把命都献出来,可是,我需要救我母亲的命。我舅妈和那户人家知道我的难处,也并不介意,这门婚事就这样确定了。这只是交易,只是交易,你懂吗?”
他轻声哭起来,硕大的泪珠从他眼眶滚落下来,明晃晃的,如此沉重,几乎将秀娟压垮了。
秀娟静静地躺着没动。轻柔的夜声和建平的抽泣在身边回响。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爱她吗?她是怎样一个人?”
他没有回答爱不爱她,几乎是残酷地说:“你以为那么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会无缘无故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吗?他们家是以帮助我家为由,给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个男人罢了……长得丑,粗枝大叶,还是个瘸子!”
秀娟心中没有了任何的恨意,也没有鄙视,她只是可怜建平,内心充满无尽的悲凉。
天空堆满了乌云,星月已消逝,下起了小颗的雨点,这是夜雨来临前的征兆。
秀娟靠近他,像当年把他当弟弟疼爱一样搂在怀里。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并且亲吻他。他慢慢停止了哭泣。她吻得越来越激烈,说:“建平哥,我永远都是你的,永远都是……娶她吧,结婚证上写着她的名字,可是你心灵的结婚证上写着我的名字……建平哥,我的爱人……”
她喃喃着吻他,他的反应并不如往常热烈。她将他的右手拉上来,按在她饱满的乳房上。但他忽然推开了她:“秀娟,秀娟,不能这样。这是在伤害你!我不能继续做伤害你的事情……我们不再属于彼此。会有疼爱你的? ? ? 人……”
他失魂落魄地爬下麦秸垛,踉跄着向黑暗中走去。雨哗哗地落下来,间杂着一两声压抑着的哀哭……
责任编辑:赵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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