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狼? 崽

　　我决定跟着达娃去放牧，拍摄她和她的羊群。达娃30多岁，长得很健壮，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达娃放牧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因此离开她家的时候我们带了些牦牛肉干和炒熟的青稞。

　　我是个摄影爱好者，昨天晚上刚住进达娃家。

　　达娃小时候读过书，能听懂汉话，也会说一些不太复杂的汉话。一路上她告诉我，现在养羊越来越困难了，因为狼受到保护，数量越来越多，她家的羊圈虽然每年都会加固，但每年都要进去一两次狼，每次都咬死好几只羊，它们死得好惨啊！达娃眼里饱含忧伤和悲悯，又说，尽管有一条叫罗布的藏獒保护，但是羊吃草的时候会分散开，仅凭罗布根本照顾不过来，因此放牧的时候狼常常偷袭得手。她告诉我，罗布是宝贝的意思。她还说，原来她家有两只藏獒，有一只因为年龄太大老去了，她丈夫一直想再找到一只新的藏獒，至今也没能如愿。

　　看着一脸忧伤的达娃，我想给她讲讲保护狼和生物多样化对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但又想，现在网络这么发达，达娃未必比我知道得少，只是她年年都遭受这么大损失，宣泄一下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羊群就是她和她一家人生活的全部来源，就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五月的天气刚开始转暖，前几天下过一场雨，新草长出来不久，满山的新绿和青翠，草尖上还顶着晶莹的水珠，点缀着一丛一丛的报春花、黄的蓝的白的红的格桑花，还有一些别的野花，它们在春天的草原上拼命摇曳着，宣示自己的存在。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融化的银子。有鹰在碧蓝的空中盘旋，用有力的翅膀画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羊们安心地吃着草，罗布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一切都那么美好，真是太扎西德勒了！作为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又是第一次进藏，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刺激，我站着拍，蹲着拍，躺着拍，大半天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们吃了一些牦牛肉干，嚼了点炒青稞，不管是牦牛肉干还是炒青稞，嚼起来都很费事，我吃得并不多，我从背包里掏出两瓶矿泉水，递给达娃一瓶，她没接，而是提起皮袍子趴在小溪边上喝起了山泉水也许是雪水。我没能忍住，也像达娃那样趴在溪边喝起来，这水甘甜可口，我抬头往小溪流下来的山顶上看，白白的积雪依然覆盖着半个山顶，积雪的反光刺得我眼疼。

　　半下午的时候，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气温骤降。达娃说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她抬头看了看天，说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她担心我被冻感冒，打算提前赶着羊群下山。我突然感到饿了，想起背包里還有几根香蕉，打算补充补充能量再赶路。香蕉还剩下四根，每一根都有半尺多长，金黄金黄的，非常诱人。我把香蕉掰开给了达娃两根。我手里的两根香蕉，很快就被我打发进了肚子，达娃拿着香蕉却没吃，而是在羊群里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她走到一只黑脖子的绵羊跟前，剥去皮，把香蕉送到羊嘴里，羊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不一会，她把另一只香蕉给了另一只羊。看着我不解的目光，达娃告诉我说，这两只羊一只刚刚产了崽，身体还很虚弱，另一只正怀着孕，不久也要产崽了，需要更多的营养。

　　果然如达娃所料，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匆忙赶着路，罗布跑前跑后，不停地赶着羊往前走。从山谷里吹来的风，把雪花卷到天上，又把雪花摔到地上，也把雪灌进我脖子里。我虽然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是冻得忍不住瑟瑟发抖，刚才达娃说要提前收工的时候，本想再撑一会，因为我不想为了我的缘故而让羊挨饿，现在看来达娃的决定是正确的。

　　当我们走过一个山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一旁的悬崖下面有小动物嗷嗷的叫声，循着声音，我们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看到一窝冻得缩成一团的小狼崽。达娃说，母狼肯定是去打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一脸忧虑。狼崽看见有人靠近，吓得越缩越紧，叫声也更加凄惨可怜。

　　达娃说，这么冷的天，如果母狼不能及时赶回来，它们会被冻死的。她向远处眺望了一会，果断的脱下自己身上的皮袍子铺在地上，然后把狼崽一只只抱进皮袍子，狼崽共四只，躺进温暖的皮袍子里后叫声渐渐小了。达娃把它们背在肩上，我们继续赶路。

　　我心里充满疑惑，狼不是咬死了达娃家的羊吗？而且不是一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应该恨狼啊，可为什么她要救这些狼崽呢？它们长大了不是还要祸害羊群吗？难道说她打算斩草除根……我不敢往下想了。

　　好像是看出了我脸上的问号，达娃说，等天气好了，我再把它们送回去，让它们与妈妈团聚，毕竟那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我心里感到一阵惭愧。

　　晚餐很丰盛，酥油茶，手抓肉，青稞酒，还有几样藏区草原上特有的新鲜野菜，达娃照顾我的饮食习惯，特意用青稞面烙了饼。达娃的丈夫快四十岁了，我叫他大哥，那天晚上是我有生以来酒喝得最多的一次。达娃的大女儿叫格桑，在县城读书，二女儿叫央宗，只有六岁，她一边手舞足蹈地表演，一边为我们用藏语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小时候我经常听曾经当过知青的父母哼唱这首歌。由于喝多了酒，吃完饭我很快就睡了过去。

　　夜里，我听到了狼叫，以为有狼进了羊圈，正要喊，从梦里醒了过来。我慢慢睁开眼，帐篷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达娃一家睡得正香，打呼噜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外面很安静，我睁着眼躺了一会，又睡了过去，梦到了一头黑熊，黑熊是前天晚上临睡前达娃给我讲的，那是一个关于她的大女儿格桑和她的小红马的故事。梦里黑熊对我张牙舞爪，不知为什么我却没觉得害怕，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

　　藏? 獒

　　达娃的丈夫叫旺堆。旺堆很早就想给家里添一只新的藏獒，仅靠罗布一条狗很难保护家里的羊群，而且形单影只的罗布也实在太孤单太可怜了。人和动物一样，也害怕孤单。为此，旺堆骑着摩托去过草原上的很多个帐篷，但始终未能如愿。

　　草原上的牧民是慷慨的，不止一位牧民要把自己心爱的藏獒送给旺堆，但都被旺堆谢绝了。他们的藏獒都已长大成年，而旺堆想要一只出生不久的小家伙，让它在与新主人的朝夕相处中一天天长大，这样才能与新主人培养出更深的感情，成为生死相依的伙伴。在牧民之间，藏獒的转手是不需要花钱的，你看上了谁家的藏獒，只要这家的藏獒有余，而你又有诚意，人家大都愿意送给你。因为在藏族人的心中，藏獒是神犬，是上天派它们来保护藏族人的领地和牛羊的，进行买卖不仅伤害牧民之间的感情，更是对藏獒这种神犬的亵渎。

　　这天，旺堆又骑着摩托去了几个更远的毡房，终于看到一窝出生不久的小藏獒，共三只，旺堆一看见它们就喜欢得咧开嘴合不上，他说明来意后，藏獒的主人表示非常乐意送给他一只，旺堆向藏獒的主人表达了感激之情，然后与藏獒的主人约好，第二天来迎接小藏獒。迎接新的藏獒要准备一条洁白的哈达，而且还要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除此之外，旺堆还打算送给藏獒的主人一些新做的酥油，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这些都需要等到明天来完成。

　　怀着喜悦和激动的心情踏上归途，旺堆一路上都在放声高唱才旦卓玛演唱的那首《酒歌》：金杯银杯斟满酒，双手举过头，炒米奶茶手扒肉，今天喝个够……忽然，旺堆在草原上看到一只落单的藏羚羊，它步履蹒跚，在夕阳下漫无目标地一点点移动着。它显然是受了伤。旺堆急忙刹住车，来到这只受伤的藏羚羊跟前。这是一只高大健壮的母羊，它左边的屁股被撕开一大块，而且已经发炎，肿胀得厉害，情况非常不好。旺堆判断，这肯定是被狼咬伤的，不久前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与一只凶残的狼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它虽然逃离了狼口，但被狼咬伤的地方很快发炎，而且伤势越来越严重，它慢慢地跟不上羊群终于落了单。照这样下去，即使不被狼吃掉，越来越严重的伤口也会夺去它的生命。

　　旺堆在心里叫它“巴窝”，是英雄的意思，因为它曾跟狼进行过激烈的战斗，并成功地从狼口中逃脱出来。旺堆蹲下身子，将巴窝从地上抱起来，放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又用绳子拦了一下，然后把它带回了家。放牧归来的达娃看到这只受伤的藏羚羊，心痛得流下了眼泪。

　　之后，旺堆每天都要去草原上寻找药草，回来煮了水，一天两次给它清洗伤口。巴窝不愿意吃青草，旺堆就给它喝羊奶吃青稞和酥油。十多天后，肿胀开始一点点消退，它也愿意吃青草了，达娃就让巴窝跟着自己的羊群一起上山，它很快就融入羊群，并成了头羊，整个羊群都顺从地跟着它，连罗布也喜欢上了它，常常与它不离左右。

　　又过了些日子，达娃和旺堆都发现，藏羚羊的肚子越来越大，开始他们还以为它是不是生了病，打算找个给羊看病的“曼巴”给它瞧瞧。但是他们发现它能吃能睡，精神头也很足，经过仔细观察，他们断定它怀孕了。两个人都无比开心，他们更加精心地照料着巴窝，又过了一个多月，巴窝生下三只可爱的小羊羔。

　　当我背着摄影包住进达娃家的时候，小羊羔才出生七天，不久前，旺堆把新領养的小藏獒也接回了家，现在小藏獒已经壮实了很多，罗布有了伙伴后心情也好起来，这家人真是双喜临门，我真替他们高兴。

　　住进达娃家第三天了，晚上没喝酒，临睡前，我迫不及待地把这几天拍摄的照片挑了几张，用微信发给几个朋友，很快得到朋友的回复。他们热情洋溢地夸赞这里太美了，夸我拍的照片太好了，让我再多拍一些，我自己也觉得不虚此行。

　　遗憾的是假期就要结束了，我将离开草原，离开达娃一家。达娃告诉我，藏羚羊产崽的季节就要到了，到时候会有成群结队的藏羚羊从离此不远的地方经过，去有“可可西里大产房”之称的多乃湖产崽，她和旺堆会把巴窝和它的三个孩子一起送还羊群，让它们到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给我说这些的时候，达娃的眼睛是湿润的，显得是那样不舍。

　　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我请求加了达娃的微信，并承诺把我拍的照片洗出来后寄给她。

　　小红马

　　这个故事发生在格桑还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格桑读书的学校在很远的乡政府所在地，因此她只能住校，每周回家一趟。格桑去学校的时候骑着马，到了学校后让马自己回来，星期天马再去学校接她。格桑骑的是一匹不到两岁的小红马，它生下来不久，格桑就开始照料它了，给它梳毛、洗澡，清晨带它去吃顶着露水的最鲜嫩的草，去溪边喝清凉可口的山泉水。他们的友谊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一个周末，格桑放学早了，那天考试，格桑学习好，早早就交了卷，没有等小红马来接，背上书包就提前离开了学校。她打算在路上与小红马相遇，那样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开始的时候，小红马把格桑放到学校后找不到回家的路，去学校接格桑的时候也找不到学校，是经过一次次训练它才做到的。此时草原上很空旷，天高云淡，没有一个牧人，没有一匹吃草的牲畜，连一座毡房也看不见，只有远处的雪山静静肃立着。格桑低头赶路，一边赶路，一边背诵她在一本杂志上读到的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叫《勇敢的鲑鱼》。她非常喜欢这篇文章，打算背诵下来，老师说背诵一些好的文章可以提高写作能力。文章里写道：每年秋天，鲑鱼中的一支都会在温哥华的菲沙河口聚集，然后溯流而上，回到它们出生的地方，回到它们的故乡，繁殖下一代，在长达几千公里的漫漫征途中，可谓步步惊心，生与死只在转瞬之间，但从没有一条鲑鱼回头！

　　无意中格桑回了一下头，突然看见自己的斜后方有一头黑熊，距离她大概有一百多米，也许更近，或者更远，她说不准。她没在意，继续背诵：当鲑鱼即将拥进宽阔的菲沙河口时，也来到了他们遭遇第一个危险的地方。成群的海豹知道鲑鱼要来，早已经在出海口布下了天罗地网。这里是海豹的狩猎场，也是鲑鱼的鬼门关，经过一次次腥风血雨的厮杀，有的鲑鱼冲破海豹的封锁，奋力冲进菲沙河口，来到入海口宽阔的河床上，当然也有不少鲑鱼成了海豹的甜点。菲沙河口的河床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赶上水多的年份，鲑鱼可以继续前进，但是遇上天旱水少的年景，它们只能侧着身子搁浅在鹅卵石上，等待一场大雨的降临。而白头海雕已经在这里等候了多时，它们从空中猛扑下来，用利爪和尖喙将躺在浅水中的鲑鱼抓住叼走，大快朵颐，无数的鲑鱼就这样壮烈地献出了生命。即使如此，鲑鱼群仍然不断拥进来，挤满了整个菲沙河口，它们就是这样，怀着赴死的决心，英勇无畏、勇往直前。终于，一场大雨倾盆而至，随着河水水位的升高，鲑鱼们抖擞精神，像一支支箭镞向上游冲去……

　　黑熊看见格桑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它肯定是饿了，随之就向格桑追过来。这是格桑再次回头时看到的。格桑开始奔跑，背着书包跑了一会后她把书包抱在了怀里，因为背着书包奔跑，书包会不停地在背上跳跃，铅笔盒在背上稀里哗啦乱响。

　　昨天下过一场雨，草地湿滑，跑起来很吃力，格桑穿的鞋子也不给力，两只鞋的鞋帮都开了口，跑起来不跟脚。格桑跑得气喘吁吁，双腿酸软，她咬牙拼命坚持着。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回头看了一眼黑熊，那头黑熊离她却越来越近了。

　　格桑觉得自己再也跑不动了，她无力地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里流出了眼泪。

　　就在这时，格桑听见了马的嘶叫声，在格桑的前方，在火红的夕阳里，一匹红绸子，不，是一团火焰，飞速地向她飘过来，她认出是她的小红马来接她了。小红马显然是发现了小主人的危险，因此拼命地奔跑著，踏断的草叶飞溅起来，变成一团绿色的雾，包裹着那团火焰。但是，马离她太远，黑熊离她太近，不等小红马跑到她跟前，黑熊就会把她扑倒，然后……

　　小红马的出现给了格桑力量，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向前跑去。黑熊和小红马就像在进行一场比赛，而目标就是格桑，谁最先接近目标谁就是赢家。与真正的比赛不同的是，这个目标是移动的，因此这场比赛的胜负不只取决于黑熊和小红马，格桑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格桑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怀里抱着书包怎么能跑得快呢？也许是神灵的启示，也许是菩萨的保佑，格桑突然醒悟过来，她放弃了怀里抱着的书包。空下手来后格桑觉得轻松了许多，奔跑的速度明显加快。跑啊跑啊，鞋子跑掉了，头发披散开了，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她终于消耗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再次无奈地倒在地上。她躺在地上看天，天是那样蓝，蓝得像一块透明的蓝玻璃，蓝得像羊卓雍措，几朵白得像雪一样的云彩，静静地躺在蓝天下，像她一样一动不动，她慢慢地闭上了噙着泪水的眼睛。

　　她已经能听到黑熊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了，她也听到了小红马有力的蹄子踏在草地上的声音，当黑熊离她还不足五米的时候，小红马抢先跑到了格桑跟前。但这时候的格桑手脚都是软的，她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都根本爬不上马背。小红马好像知道格桑已经没有了力气，竟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格桑得以艰难地爬上马背。当黑熊终于抵达目标，奋力向前一扑的时候，小红马从地上站了起来，纵身一跃。黑熊扑了个空。小红马驮着格桑飞奔而去。

　　我就是听了这个故事，夜里梦到黑熊的。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每天我开车送她去托儿所，开车把她从托儿所接回来。我打算把这个故事讲给女儿。

　　回到北京不久，我收到达娃用微信给我发的一张照片，远景是雪山草地，中景是一大群迁徙中的藏羚羊，近景是一只高大的藏羚羊带着三只小羊，正向羊群走去。照片下面还有几行汉字：狼崽已安全送回狼窝，过了几天去查看，它们已经被狼妈妈领走了。

　　 责任编辑：陈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