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昌都的因缘
庚子鼠年的开端带给人类是不同寻常的苦难与思索。疫情缘故,我在成都家中陪伴年近九十的母亲四个月,这是二十多年来最长的一次。成都的疫情态势不严重,也不是太紧张,我与母亲度过了一段还算轻松愉快的日子。
我把所有烦恼事情都搁下了,除了每天看看疫情通报,为疫情揪着心,也知道我无能为力,能做的就是祈祷天下人安康。剩余的时间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读书、画画、练硬笔书法,几个月下来收获蛮大。每天傍晚是固定时间,陪伴母亲在小区里散步。实际上母亲的身子骨还硬朗,不过出门搀扶母亲已成为我的习惯。
每次散步母亲总是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往事、家事和国事,我除了耐心地聆听,还要交换意见。有一天我们无意中提到了昌都,母亲说她在电视上看见昌都重建了,问我重建后去过没有?我说还没有,不过早有回去看看的打算。我父亲是解放昌都的十八军老战士,又和母亲一起在那里工作了近二十年,昌都一直就是他们内心永远割舍不掉的一份感情。母亲说她是回不去了,只能在电视上看看扎曲河、昂曲河和澜沧江的山水,她嘱咐我有机会一定要去昌都看看,替她也替去世的父亲了了心愿。我记住了母亲的话,我深知那里有父母和我们兄妹三人留下的难以割舍的岁月与牵挂,也凝聚了我们两代人的昌都情结。
有些事情不经说。很巧,回拉萨不久,我偶然想到去西藏自治区文联汇报关于《西藏当代文学史》终审修改定稿的事宜,才知道过两天西藏作协将组织采风团去昌都参加首次在那里举办的笔会,目的是以“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为创作宗旨,为昌都解放七十周年和脱贫攻坚最后一年创作一批文学作品。这是一次多么好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我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影视家协会副主席和西藏作协理事的身份,以及我出生于昌都很想为那里做点什么为理由,向文联领导提出了参加采风团的申请。很幸运,经组委会商量后同意了。
五月中旬,正是西藏江南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采风团一行从拉萨出发,沿着拉萨至林芝的高速,一路向东,开始了为期十五天的采访旅程。说实话,林芝我已经很熟悉,新鲜感并不是很强,但是之后在波密县城和八宿县城的采风,我的感觉就有些不一样了,因为走在这些重新规划后已显相当城市规模的街道时,我怎么都不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与四十五年前的两个小县城联系起来。
1976年,也是在这个林芝桃花漫开的春天,父亲接到了到拉萨工作的调令,他和母亲商定,随一辆解放牌卡车带着一些简单的家具行李,打前站先走几天,母亲带着我、哥哥和姐姐坐长途车后行。五天车程,母亲始终抱着一个暖瓶,用棉布包着的。那次行程的方向和这次采风正相反,我们是从昌都出发沿着澜沧江一路向西。西藏每个县之间的距离都很长,那时候路况很糟不用说,汽车加大马力跑一个小时也走不到几十里路。记得我们是一大早从昌都出发,第二天下午我们才跑到八宿县,城区范围不到二百米,没有几间像样的房子,更没有旅馆,最后还是找附近的兵站在大铺上睡了一夜。去波密的时候路况就更惨更恐怖了,有塌方、泥石流,有倒在路上的树木。好不容易到了小小的县城,却是一片漆黑,街上找不到吃的,兵站也什么都没有。第二天早晨接着赶路的时候,我想看看波密的样子,好像除了砂石路在森林里穿过,没有一点县城的感觉。过了然乌湖,天下着小雨,我们在路邊餐馆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饭,因为那里气候宜人,让我一生难忘的是饭馆旁边那片绿油油的小白菜。
如今采风的第一天即进入林芝地界,中巴车在318国道新铺没几年的柏油路上奔跑,感觉不到任何的颠簸,汽车一直沿着盘山公路在森林中穿梭,我的心情一下子舒缓了,当晚我们住在波密的仁青旅游客栈。客栈建在帕隆藏布河的环岛上,被树林包围着,环境幽静,设施齐全,尤其是上下错落,距离相间的一栋栋藏式小木屋别致典雅,不失为一个旅游休闲的好去处。从仁青旅游客栈出发,汽车开始沿着帕隆藏布河的北岸向东南方向疾行,途经波密县城,那儿也是今非昔比,已然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城市。海拔6118米的明朴布登神山的雪峰就在车窗一侧的森林之间忽隐忽现。因为疫情在成都憋了一个冬天,在拉萨又饱受了初春的干燥和高反,现在一下子来到八宿县境内的然乌湖畔,站在颇具现代时尚感的国际汽车营地的观景台,心旷神怡。漫步照相嬉耍在湖边,蓝天白云下,远处的营地和雪峰倒影,感觉就是人入仙境,就是瑞士的因特拉肯也不再让我向往。这无疑是八宿县的一张旅游名片。
翻越无比壮观的九十九道弯盘山公路,汽车转道沿318国道进入左贡、察雅、芒康和洛隆进行采风活动。说来惭愧,在藏半个多世纪,左贡、察雅、芒康和洛隆等县我还是第一次去,还有贡觉县和边坝县,这次没有机会去了。沿途藏东绮丽的风光不必说,在田间、在牧场、在工厂、在商店、在景区,每到一处的所见所闻,真让我想不到在西部大开发战略、新农村建设,特别是脱贫攻坚战等一系列惠民富民政策实施后,农村和牧区都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每个县城的规划与建设都初具规模,呈现出一派盛世的景象。
两河一江交汇的地方
从拉萨出发十多天后,采风团出发前往目的地昌都。
昌都重建后常听朋友谈起,但我总在心里告诉自己尽可能不要看相关的视频和图片,我要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她的新容。这样才能真正感受灵魂的震撼,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种半个世纪以来未曾忘却过的扎曲和昂曲还有澜沧江留给我的两河一江之恋。
下午时分,我们乘坐的中巴车差不多就要跑完澜沧江最源头的一段路程,很快就要进入昂曲河和扎曲河汇合的昌都古镇了,魂牵梦绕的昌都就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一种激动和兴奋涌上心头。我想同车的人是没有我这种心境和感受的。
我急切地拿出手机开始拍摄沿途的景象,我要留下这进城瞬间的影像记忆。汽车右侧就是咆哮的澜沧江,江的对岸就是著名的马草坝。这条江河、这片坝,给我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和故事,因为当年这里曾是我哥、我姐和我上学的地方——我们的学校就在马草坝上。当时从江这边到江那边还没有今天意义上的大桥,只有一个没有名字的铁索桥,四季都在江面上晃来晃去。
说真的,虽然澜沧江江面宽不足百米,但是铁索桥高高悬挂,索桥的围栏充其量也就是在钢索和桥面之间有一些绳索简单地拦着。夏季桥下翻滚着一个一个大漩涡的湍流呼啸而过,到了冬季就变成了一块块一到三四米宽,形状不规则的浮冰,相互冲撞着,在桥下面发出肆虐的鸣响。每天上学放学,数百名学生来来回回都要经过这里。当时人小根本没有感到害怕。我后来只要在西藏乡下看见这样的铁索桥,都会有好多的触动,有时甚至是有些后怕。
这时,我有意把手机抬高,想仰拍昂曲河和扎曲河东面的那座高山,因为这也是我此行很想看到的地方。我小时候就知道那是横断山脉的一座高峰,大人小孩都叫它达玛拉,翻译成汉语就是杜鹃山,海拔4800多米,川藏公路到了山顶就开始急速往下盘旋,一直延伸到扎曲河,几个小时都到不了河边。儿时我几次经过这里都是惊心动魄的,眼睛都不敢睁开。据说这条惊险的盘山公路已经改道了……可能是在汽车里的原因,我在手机里看到的画面几乎都是此起彼伏的高楼大厦,偶尔透过大楼之间的空隙,才能看见东面模糊的远山。我只好把手机的摄像镜头关了,反正在昌都还有好几天时间,有的是拍摄的时间。
红土上璀璨的灯火
我们在昌都解放广场旁的一个宾馆住下,紧接着参加了西藏文联与昌都市委宣传部共同组织召开的“纪念昌都解放70周年”文学创作座谈会暨作家笔会。会后昌都电视台得知我出生在昌都,重返故地,一定要采访我,我当然无法拒绝,实话实说,有感而发。
当天傍晚,黄昏将尽,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采风团一行在昌都市文联同仁的陪同下游览昌都这颗藏东明珠最富盛名的夜景。观赏昌都夜景是我期待已久的愿望。
我们一行首先登上市中区的云南坝天桥,放眼望去,无数霓虹灯光装点的茶马广场步行街,以及街两旁宏伟的建筑构成了一条色彩斑斓的星光之河。我在一瞬间里被这座城市壮丽辉煌的夜景震撼了,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我无法把我记忆中的昌都与眼前的昌都盛景联系起来。童年时的昌都,夜晚除了天上的星星外,到处是一片黑暗与寂静,偶尔在黑夜的远处会传来几声狗吠。而今昌都的夜晚是如此靓丽辉煌,给予我不可思议的梦幻般的迷乱。此景此感同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江楼夕望招客》非常相像:“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我站在云南坝天桥,努力地想从这些万家灯火中找到记忆中昌都中学和马草坝的位置,还是当地一位作家给我指点说今天马草坝中心是体育馆,我才大致圈定了坐标。然后我顺着马草坝体育馆朝西一直到江边,终于看到了那座大桥,就是白天途中路过的大桥,现在叫马草坝大桥。从地理位置上看,大桥就是修建在当年的铁索桥上。在夜景里看得很清楚,它就是横跨在澜沧江上面的一条巨龙,江面上的灯火倒影和桥上路灯发出的蓝光,看上去真的有“星河一道水中央”的感觉。事后我查了一下百度,马草坝大桥是2018年的1月3日通车的,它是澜沧江源头第一座真正的大桥,双向四车道桥梁,主跨六十米,长度一百三十二米。据说通车庆典的时候,马草坝和市区的群众差不多都来了,我想也许是铁索桥留给老昌都人太多的酸甜苦涩了吧!
从天桥下来,就是昂曲河上的一座彩虹大桥——这座大桥我在昌都生活的时候还没有,那时从城东县委所在地到城西地委所在地需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极不方便。后来经过了两次修建,把东城与西城完全连接起来了。站在桥上,望着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如梦如幻,仿佛唱着一首童年的歌谣,充满欢乐和柔情。我深感这是一次心灵的回归,像一位俄国诗人所咏叹的“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看,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
我们漫步到茶马广场,我被多姿多彩的音乐喷泉所迷惑——想不到在藏东这万山沟壑中能有如此现代的一道风景线。我不由感叹,这个精心打造的场景目前在藏东高原应该是绝无仅有的,那么绚丽迷人,不失为旅游休闲娱乐的胜地,这真是昌都人民的福分。身临其境,呈现给我的是如梦如幻的世外景象。喷泉随着音乐的响起,一幕幕晶莹剔透的水帘组合成各种多姿多彩的花卉图案,水雾弥漫在灯光闪烁的夜空中,充满了沁人心扉的水的芳香。我看到在此游玩的每个人仿佛都在歌唱,每一张面孔都露出喜悦和欢乐。我被吸引着不断靠近音乐喷泉,看见游玩的小孩在成排的水柱旁嬉戏,有的被水浇了满身,依然还在戏耍。我被深深感染,心想如果自己还是孩童多好,一定也会在水柱中穿行,一身水一串欢笑。也就在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驱散了我心中长久的抑郁和烦恼。
我去过很多的地方,曾经登上过重庆的枇杷山,眺望层峦叠嶂的山城夜景;也曾站在泰晤士河畔的倫敦桥上举目观赏伦敦的夜景。然而,心境和状态不同,其感受相差甚远。我敢说,重庆和伦敦的夜景给予我更多的是视觉上的冲击,而昌都的夜景给予我的却是灵魂的震撼。
红土润育的生命
天刚刚亮,还下着濛濛细雨,我被特别设置的闹钟惊醒,此次在昌都的采风只剩最后一个白天,我必须争分夺秒。说实话这次来昌都之前我的心绪还是混乱的,我期盼这次心灵之旅能给予我某种启迪和暗示。作为“藏二代”,故土的概念是复杂、含混不清的,我的出生地是昌都,父母的家乡是湖北和四川,长期生活的地方是拉萨。不知为何,尽管在昌都生活了六年,前三年没有记忆,后三年是童年向少年的过度时代,但昌都在我心中的分量却很重,我始终把昌都视为自己生命的故土,“我是昌都人”让自己很自豪。
童年时期的昌都县城已经不复存在,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重建的充满了现代化气息的城市。唯有扎曲河和昂曲河,以及两河交汇的澜沧江还保留着我的记忆,还漂流着我的童心。这三条充满野性的江河,还是那么汹涌,载浮疲惫的时光,滚滚南流,涛声依旧。站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走在出生与生活过的地方,虽然往日的场景已经不再,但是我依然可以体验到生命穿越时光的激情,依然可以触摸到童年时期身边每一个亲人同学的身影,更能让我体会到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诗意。
冒着濛濛细雨,我就出门了。没有打伞,没有戴帽,我就想沐浴这曾经滋养过我的故乡甘露,听着扎曲河、昂曲河和澜沧江的熟悉的涛声,在这块红色故土上多走一分多走一秒。
红色故土,这是昌都人自己的色彩和骄傲。因为昌都特殊的地质构造,其山体和土壤均呈红色,夏季的澜沧江及其支流扎曲河与昂曲河的河水也是红色的。因为七十年前新中国的第一面五星红旗在昌都的土地上高高飘扬,从此拉开了西藏解放的序幕,为此也成为“红色的昌都”。
红色故土是西藏的东大门,昌都自古以来就是藏东最为繁华的地方,茶马古道上曾经最重要的城镇之一,商贾马帮云集,商贸往来频繁,但长期以来由于地处高山峡谷,交通不便,昌都的社会与经济发展受到严重制约,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昌都的城市建设相对别的地市发展迟缓,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一代又一代昌都人的努力和贡献也是我们绝不能否认的。
变革与发展是人类进程的必然,谁又能阻挡呢?我们不得不承认,前些年昌都的领导班子和建设者们要重建昌都是需要胆量和智慧的,这是这个时代赋予他们的责任和使命。昌都的城市规划和布局在充分考虑到地理环境狭窄、容积率有限的特点后,将新城的规划理念设计为向空中高层拓展,并在建筑设计上注入民族文化的内涵,最后才有了今天独具藏东风格的建筑群,才有了今天象征昌都康巴人奔放性格的城市雕塑,才有了今天这座城市气势磅礴的生命力。
我走在昌都的大街小巷,眼前的每一处盛世景象让我激动,让我感叹人类的创造力。我仿佛听到了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声,看到了行人脸上的喜悦和满足……
昌都无疑是一座浓墨重彩,充满蓬勃生机的城市。
站在这片山地的任何一块红土上,你虽然随时随地都会感受到新时代的冲击,但红土之下那上千年上万年未曾改变、一直伴随着你走过昨天和今天的某些神秘而遥远的东西,同样让你感慨万千。不是吗?当你的视线顺着扎曲河东岸往上看,就在达玛拉山的皑皑白雪和红土之下,那些曾经是这一片天地的主宰的恐龙就长眠在这里已经一亿六千多万年,从侏罗纪早期到现在,扎曲河和昂曲河还有澜沧江的点点变化,它们都身在其中,息息相伴。直到1976年的那个夏秋,人们才在达玛拉山的西侧发现了它们的踪迹,这时候川藏公路实际上已经陪伴它们二十多年,今天的红土世界,和它们的时代已是天壤之别,它们还会像我一样喜欢吗?同样是故土,我想会是一样的。
视线从达玛拉山下来,顺着昂曲河和澜沧江往西南,不到十三公里的路程,就在澜沧江的西岸,我知道那里有一个卡若村,人们在修建水泥厂的时候,偶然在红土层下发现了一个古老遗迹,经过西藏自治区和四川大学的考古专家鉴定,是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化遗存,卡若文化源于黄河流域。卡若人来自黄河流域,他们的家园面积超过一万平方米,年代距今大约在四千至五千年之间,是考古学界公认的西藏三大原始文化遗存之一。
仅仅是一个过客,一个路人,我不知道你对达玛拉山上的恐龙化石和卡若人的家园有什么想法,但是作为一个昌都人,我的感动是不一样的。一亿六千多万年前,达玛拉山的那些成群结队的恐龙,还有五千年前生活在卡若的“老昌都人”,它(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喝着扎曲河、昂曲河和澜沧江的水,都是沐浴着同样的阳光,都是踏着同样的红土长大的,我真的很相信,我们的身上都有相同的红土恋情,生命中有着同样的红土情结,热爱这片红土,就是我们共同的遗传密码。
红土染红的旗帜
这次回昌都,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去我家的老屋看看,我想这也是我们全家人的愿望。冒着小雨,踏上寻找老屋的路程。我在街上搜寻着脑子里的印象,转了好几条街还是找不到原来的县委大院,一路问了几个转经的老人,我才来到茶马古道上最繁华的一段商业街和住宅小区。我在这段路上徘徊了很久,这里曾经是原昌都县委所在地。脚下的这条东西走向的宽阔华丽的茶马大道就是当年昌都城东的主干道,一条红色的土路,昌都县的所有机关学校都在这条土路上。我想起了县委大院大门的马路对面的小集市广场,我曾在这里买桃干,看露天电影,看过年期间没完没了的锅庄舞。我还想起了那些古老的街道、老宅,还有县城唯一的豆腐坊。
我家住在县委大院中间一排南北走向的藏式土坯平房的最南端,而且侧面的那堵墙正对着大院大门,为了能看清整个大院,我在自己的床边硬生生地开凿了一个二十公分宽的小窗户。这扇小窗户让我每天能观察外面的世界,成了我放飞心灵的窗户。这间十个平方米的藏式土坯房不仅是我和兄长的起居室,也是我家五口的厨房和餐厅。父母和姐姐住在另一个较远的房间。当时昌都的生活条件是比较艰苦的,但是我们三兄妹终于从湖北从四川来到這个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与父母团聚了,每天吃什么不再有任何担心,每天穿什么母亲父亲都早早为我们准备好,从小县城的野孩子一下变成机关干部的儿女,从小屋到大院装满了我们的欢笑,当然,在这个大院里还有过我少年的骚动和喜欢过的女孩。我人虽离去,但是那间老屋还有大院从未在我的生命里消失过。
我步行到昌都东面扎曲河上的四川桥时雨停了。漫步在桥上我的心一下有几分不适的颤动。记得四十七年前我刚十二岁,父亲刚从牛棚出来获得自由,并恢复了工作。他当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托在昌都运输公司开车的湖北老乡把我从四川温江接到昌都。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父亲,可母亲不在县委,她还在昌都的沙贡区工作。没有想到的是我刚到昌都六天,父亲就要下乡,一走要两个多月。父亲无奈,含泪把我留下来。他和同事一行六人是从县委大院骑马走的,那天我一直追着父亲他们的马队到了四川桥,父亲在马背上不断转身向跟在后面的我招手,示意我回去。我停下来,眼看着他们消失在通往面达区的路上。当时我没有哭,但心里特别难过,往回走时,父亲流泪的脸始终在我的眼前晃动。
从那天起,我每天的傍晚都会走好长一段路到四川桥,坐在山坡上呆呆地望着那条父亲远去的路,苦苦地等待父亲的归来,一直等到天黑尽。这种日子大概持续了一个月,风雨无阻。那段记忆像刀一样镌刻在我的心上。在此之前,我是个胆大妄为的种,爬树能掏鸟,上房能揭瓦。自从经历了这些事,我的胆变小了,我甚至怀疑自己身上后来退化了的康巴汉子刚烈性格,也是因为那段时间特别的孤独和害怕造成的。
从四川桥走到马草坝大桥的时候,天又开始下起濛濛细雨。我冒着雨先是依偎在大桥的栏杆上倾听着,随后我又蹲下来看着风雨中雨花洒落在桥面溅起的水花,我依稀听见和看到在男生们的恶作剧下,女生们在激烈摇晃的吊桥上吓得惊叫的声音和场景,不由得笑了。一辆银白色轿车停在我身旁,一个胖乎乎的脸伸出窗外。大声地对我说:“下着雨,你要到哪里去,我免费送你!”我很感动,大声地回答他:“谢谢您!我是昌都人,很多年没有回来了,想去马草坝走走看看。”胖乎乎的司机热情地邀请我:“昌都变化太大了,你可能找不着原来的地方,要不我带你逛逛?”我说:“大哥,谢谢您,不用了!”我在心里感叹:还是家乡的人好!
马草坝是昔日茶马古道往来各路马帮放马食草休养生息之地,昌都解放后由于经济环境的限制,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才开始利用,谈不上开发,昌都地区中学算是最早的。中学刚建好,恰逢我读初中。初建的学校条件十分简陋,甚至没有课桌,都是学生自己在木凳上钉一个木板带到学校,权当连体的课桌和椅子了,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离开。那时的马草坝除了我们学校,其它地方基本上还是荒芜一片,我和同学有时背着画板在山边河畔写生,有时在荆棘丛中捉松鸡,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跟同班的几个男生在灌木林里偷着抽烟,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抽烟,结果抽了半支就醉了,醉烟比醉酒难受很多,我头痛欲裂,呕吐不止,把几个男生吓坏了。从那以后我发誓不再抽烟,十年后由于意志薄弱,还是学会了抽烟。
原本打算下午去沙贡乡的,但团里有安排未曾如愿,不无遗憾。说起沙贡乡,还得回到前面提到的1973年我刚到昌都,父亲就下乡了,我总等不到他归来的影子,异常孤独忧伤,豁然想起母亲工作的沙贡乡,然后一个人沿着昂曲河从早上走到晚上,突然来到母亲面前,母亲大吃一惊,仿佛她这个儿子是从天而降的——父亲未把接我到昌都的事告诉母亲。母亲见我一身尘土,蓬头垢面,抱着我哭了,我也哭了。大学毕业后我还把当时的这段冒险以及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经历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
现在想想母亲在那个极其艰苦而又偏僻的乡村里无怨无悔地一呆就是整整十八年,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经历和人生体验?关于这一点,我曾经问过母亲,她说就是责任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她想说的是除开对国家的责任,对乡下藏族老百姓的责任外,个人的青春、爱情还有家庭孩子,她都不曾奢望,或者說是有意去忘记这些奢望。而在今天,事情好像完全颠倒过来,我们可以奢望青春和爱情,我们可以有家庭和事业,但是,我这一代人的责任呢?我们能够像父母那样用全部的青春和生命去呵护这块土地,去守望这一块土地吗?
离开昌都返程的途中,我脑子里又想起了责任这个问题,又想到了父亲穿着补了好多补丁的灰色中山装,腰间扎了一根宽宽的棕色皮带,右侧插着一把匕首,骑着马走过四川桥下乡的背影,还有母亲在一间破旧的藏式小屋里,用汉阳锅熬一点茶水,用一个洋瓷碗揉捏一块糌粑,一日三餐的样子。
他们在西藏工作了四十多年,在我们的交流中,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他们没有抱怨和后悔,我一生没有听到过他们说“苦”这个字,在他们的内心,只有对西藏、对昌都、对藏族人民的那份爱、那份关心、那份牵挂,还有就是他们无悔于青春、无悔于生命的坦然和欣慰,这也许就是西藏第一代解放者、守望者和建设者的精神,这也许就是父辈血染的旗帜,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接过它,一代传一代,直到永远!
别了,昌都。从这一路采风与笔会中走来,我在这片红色土地上深切地感受到童年时代那未经世俗灰尘所污染的心灵状态,有了这次亲近和体验,我更增强了对大自然的尊崇,对生命的敬畏,对人生意义的感悟,以及对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眷念。在我今后的记忆中,昌都永远是色彩鲜明的,她将不断撩起我无限的激情,驰骋着缥缈的情思,她的明亮将留给我太多想要诉说的故事。
别了,昌都。我无声息地来又悄然地离去,捧起一把红色泥土装进我的行囊。没有作别的场景,只有那濛濛细雨,化作离别的泪帘。多少次的回眸,寄予着我无限的不舍与牵挂。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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