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海诗人昌耀扬名诗坛的历程中,西藏自治区文联创办的文学刊物《西藏文学》扮演了十分重要的“幕后推手”角色。
尽管,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期刊界,创刊于1981年的《西藏文学》是一家创办时间最晚的省级文学刊物,但是,该刊却后来居上,异军突起,以敏锐的眼光、独到的审美,发现了阿来、扎西达娃、马原等一批优秀作家,并发表了他们的处女作、成名作和代表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该刊“慧眼识珠”,接二连三地推出了昌耀一批与众不同、卓尔不群的诗歌力作,成就了昌耀的诗名远播。其中,最有影响的诗篇,即是抒情叙事长诗《慈航》。
《慈航》是昌耀于1980年2月9日至1981年6月25日,历时一年多时间苦思冥想、呕心沥血创作完成的一首叙事风格的抒情长诗,更是昌耀最看重、最珍爱的重要作品。1983年7月21日,该诗应著名诗人、时任《文学报》“诗苑”专刊主编黎焕颐的约稿,选择其中两首《记忆中的荒原》和《彼岸》,首发在上海《文学报》第四版《诗苑》专刊。
虽然,《慈航》发表了,但是,由于该诗长达391行,加之《诗苑》的版面受限,所以只能以这种精选两首的形式刊发。对此,昌耀在高兴之余还是觉得美中不足,略感遗憾。
为了使《慈航》以完整的面貌问世,大约是1984年11月,昌耀将这首抒情叙事长诗寄给了青年女诗人、时任《西藏文学》编辑部诗歌编辑的马丽华。
马丽华是一位独具鉴赏慧眼、独具审美意识的诗歌编辑。读完《慈航》之后,顿时被昌耀的这首杰作惊呆了。为了使这首抒情叙事长诗引起诗坛的关注,她决定采取同期配发评论的方式刊发全诗、隆重推介,让《慈航》这首杰作“普度众生”。
在选择撰写昌耀诗歌评论的人选上,马丽华毫不犹豫地挑选了她的朋友,青年诗歌评论家、昌耀的忘年之交、时任《西宁晚报》副刊编辑的燎原。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诗歌评论家,也是最早发表昌耀诗歌评论文章的昌耀研究者,更是撰写《慈航》评论的最佳人选。
也许是“英雄所见略同”吧,马丽华将自己的想法与昌耀写信沟通后,立即得到了昌耀的同意。
由于昌耀在1981年完成《慈航》之后,曾经向燎原征求过意见,并得到燎原的赞赏。因此,在拿到《慈航》的诗稿后,燎原又进行了深度的解读和潜心的评析。1984年12月4日凌晨,燎原在西宁完成了题为《诺亚方舟:彼岸的赞美诗——读〈慈航〉》的评论文章。
1985年9月,西藏自治区迎来了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日。为了庆祝这个盛大的节日,《西藏文学》专门出版了八九期合刊。在这期页数多达300多页的刊物上,昌耀的抒情叙事长诗《慈航》赫然刊登在诗歌栏目的头条位置,十分醒目、十分耀眼、十分隆重。同时,配发了燎原题为《诺亚方舟:彼岸的赞美诗——读〈慈航〉》的精彩评论。
文章的最前面,是简短的题记:
慈航:佛教名词。佛经宣称佛菩萨大发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苦海,喻之为船。
——《宗教词典》
在这篇评论中,燎原写道:
“这是一条船。是负载他渡过生命特殊岁月的苦海,如今沉埋在他记忆中的慈与爱之船。那么,在生命的新岸打捞它,将不是没有意义的。何况这条诺亚方舟上有那么多值得珍贵的感情。当然地,他——‘不理解遗忘。
《慈航》,是近年来新诗中从题材到内容、到表述方式都少见的一首。它记叙了‘头戴荆冠的一代知识分子在‘不朽的荒原被流放的生活,真情地歌颂了在‘横扫一切的风暴中,那拯救了他生命与灵魂的人类的良知——土伯特人(即藏族人民)。他们,是他心目中的众神,是他为之举手加额的慈与爱的佛祖。这样,我们就不致因诗句中附有的宗教色彩而迷惑,而产生误解了。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在这首诚挚与痛苦的赞美诗中,它是一支主题歌。善与恶的角力,是围绕他而逐层深入、剧烈地展开的。当他破裂的木筏在苦海中划出最后一声长泣,当他以遍体流血的伤口昏卧于涯岸,是拙朴的土伯特人拯救了他,给他以爱情、信任和生存的勇气。使他得以在善恶角力已见分晓的最终,惬意地‘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这是一种何等伟大的神力!所以,那个旷野上姣姣的郡主,草原的小母亲,又恍如一个超然于一切力量之上的女神;那个平静地面向死亡的土伯特老人又恍如一个睿智、大度的人类的先知。这两个造型上虚实相济的形象是感人的,代表了慈与爱这一亘古不灭的道德和力量。于是,那个从未想到命运会作如此安排而被发配的他,在重新获取生命的过程中,在生命机能仍燃烧中,在冷静地选择之后,终于‘完成了爱的最后之媾合,成了‘弃却姓氏、‘不留墓冢的家族的一员。所以,这一形象不只是自我履历的记述,而是对一个伟大民族的赞美。
由此,我们认识了土伯特人。他們本质性的心理素质,他们古老、拙朴、神秘的地域风貌和生活习俗……一切,都在作者大手笔的处理下表现出强烈的艺术魔力。我实在无法忘怀,那支起在无人知晓的河谷中的牧人的夏宫:‘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那入夜的牧场:‘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如同一列游走的/堠堡。那飞身擦过刺藤背上拖出噼啪火花的下山虎,那古老、庄重的嫁娶仪式……这一组组釉彩浓重的画面,是个性十足的,是崭新的艺术表现,当然是属于诗的。作为诗人,具有超越于常人的感受力,尚不是难事,而把这种个性的感受诉诸文字,调动艺术手段把它突出地表现出来,并引起他人强烈的共鸣,才是艺术功力的表现。这些描写,不但有比喻上煞费苦心的个性形象选择,更有描述上显毫末于笔端的极度准确性。以牦牛比作堠堡,只有有了群星灿烂的夜晚这一特定氛围和色彩,有了‘以精确的等距缓步而行这一前提,有了‘一列这个量词,才有了这个比喻令人惊叹的魅力。
赋特定的形象以象征意义,来暗示深邃的思想主旨,加强诗歌的含蕴和余味,是这首诗的一个重要特征。比如‘慈航的象征性,比如‘下山虎的象征性。而在‘爱的史书一章中,那只独卧在冻土上难产的母牛,更给人以不可磨灭的印象。
——是时候了
该出生的一定要出生!
该速朽的必定得速朽!
作者把它限定于黎明前夕这一时间范围,其深刻的历史象征性是可以确凿感触的。它分娩得艰难、痛苦然而又是必然的和不可抗拒的,这一特殊的艺术处理,使读者不由得会为光明的痛苦降生而流下辛酸之泪。
美国的美术批评家库克曾谈到:‘在任何艺术作品中,总有不可知因素。他们由艺术家感觉出来的,而不是计划出来的。从古代起,理论家与艺术家都承认这种超越人智的因素。在尊重艺术规律的今天,它大概不致被轻率地讥之为唯心论吧?本诗‘沐礼一章中发现在他眼前的喜马拉雅丛林的幻象,便带有这种‘不可知的因素。它的具体的象征性是什么?难以清楚诠释。但那潜行在暴雨虚照中挽动经轮的纤绳,却能使人联想到‘创世者的形象,感到一種使心灵为之悸动的力量。这种不可知,是以客体事物为契机在作者心灵上触发的确凿而微妙的感应。是一种容积很大的混合情绪。在人们美学感应力大致相同的前提下,这种感应就有传达给他人的可能,并产生类似于‘意会这样一种更高境界的欣赏效果。这与那种并无什么内涵的‘呓语当然是不同的。但问题还是有的。比如‘爱的史书一章中对‘大漠居士用星相学、化学、生物学等一系列术语所作的比喻,便使我感到理解上的吃力,感到冗赘,也不以为然。
我愿作这样的理解:完稿于1981年6月的《慈航》,是作者继《大山的囚徒》,(《诗刊》80·1)和《山旅》(《青海湖》80·11)之后第三部自传式的沉船的打捞,以此作为那一非凡岁月的见证。历史的纪念碑,不仅仅是石头镌刻的文物。它所铭记的艰难卓绝,不论是高亢的、沉郁的,同样具有号声的意义。《慈航》沉重的思想荷载和罕见的个性表达方式,都使我感受到一种持久的心灵冲击——从它的诞生之日到终于得以发表的今天。所以,当有人约我为它写一篇文字的时候,我只想借用其中的诗句表示:
——我理解。
我亦情愿。”
燎原的这篇评论,是最早评价昌耀抒情叙事长诗《慈航》的文章,篇幅虽然短小,文字尽管精炼,论述却很到位,评价更是精准,堪称是一篇解读《慈航》最早、最佳的评论文本。
《慈航》在《西藏文学》全诗发表之后,很快在中国诗坛引起了广泛注目。1985年11月,内蒙古《诗选刊》第11期以最快速度、以头条位置给予了隆重转载。1986年,由《诗刊》社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年度诗歌权威选本《1985年诗选》收入了这首《慈航》的选章,从此使这首优秀作品在全国范围内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凭借这首经典作品,昌耀在成就大诗人的道路上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对于这首《慈航》,昌耀在2000年2月,即他逝世前一个月,接受记者张晓颖的采访时谈了自己的创作体会:
“除了你刚才提到的《青藏高原的形体》,另外我的《慈航》,我是非常满意的。也许我可以这么说,这是我个人献给青海藏族同胞的在文学上的一个纪念品。我写这首诗,也不是灵机一动就有的,它是我生活积累及美学追求的一种必然产物。在那样一个极左的时代,尤其是像我有这样遭遇的人,能够被人理解是不容易的。所以我特别看重这种感情。这里面(指《慈航》)有自传的成分,但也不完全是自传。这里涉及我的生活,也有我周围的一些同难者,对他们被当地牧民善待的经历,我都把这些素材揉和到一起融进了这首诗里。所以诗里表现的生活是综合性的,基本上是以我为中心,写出了我对藏族群众的一种感激之情。在最后一段里,我说,这个主人公并没有离开草原而是作为他们的‘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留在了那里。这是我的一种信念吧,就是说,我永远跟他们在一起。至于《慈航》的意义,许多评论家都分析过了,在这里我不想作具体的解释了。我想灵魂是要有栖所的,就是栖居的地方。在那样一个时代里,灵魂可能比肉体更需要一个安居的地方。所以我写的是灵魂的栖所。”
《西藏文学》对于昌耀的鼎力推介,其实,并不仅仅体现在发表他的《慈航》上。
在《慈航》发表之后,《西藏文学》更是连续不断地推广昌耀的诗歌力作佳篇,先后发表了他的《古本尖乔——鲁沙尔镇的民间节日》《寻找黄河正源卡日曲:铜色河》《牛王》等一系列优秀诗歌作品。
大约是1987年10月份,昌耀完成了一首长诗《听候召唤:赶路》。对于这首力作,他十分满意,将这首长诗连同其它以前创作的三首短诗《金色发动机》《两个雪山人》《回忆》寄给了马丽华。
马丽华对昌耀题为《一首长诗和三首短诗》的诗稿给予了最高规格的发表待遇——邀请青年诗人、《十月》诗歌编辑骆一禾与他的爱人张玞,合作撰写了长达九千字的诗歌评论文章《太阳说:来,朝前走——评〈一首长诗和三首短诗〉》,连同昌耀的诗歌《一首长诗和三首短诗》同时刊登在《西藏文学》1988年第5期上,再次引起了诗界同仁和诗歌读者的一致好评。
1988年夏天,《西藏文学》编辑部在拉萨举办了“太阳城诗会”。对于昌耀这位老作者、名诗人,编辑部给予了盛情相邀,请他参加诗会。在这次诗会上,昌耀受到了编辑部的厚待和与会者的尊敬,并得到了著名诗歌评论家谢冕的高度评价,从而使昌耀成为了“太阳城诗会”上的“明星人物”。
可惜的是,昌耀这颗在中国诗坛上闪烁出灿烂光芒的“明星”却过早地陨落了。
在《慈航》发表十五周年之后的2000年3月23日,昌耀以一种令人无法接受又令人伤感的方式告别了人世,告别了他的亲友,告别了他的读者。
对于昌耀的离世,《西藏文学》编辑部全体同仁深感悲痛。为了悼念这位杰出诗人,2000年第4期《西藏文学》专门发表了昌耀的遗作《寻找黄河正源卡日曲:铜色河(〈青藏高原的形体〉之六)》,并配发了编者按,表达了大家对昌耀逝世的伤感:
“一颗诗坛巨星殒落了!当代著名诗人昌耀因患绝症,于2000年3月23日病逝于西宁。在整个八十年代,昌耀先生多番寄诗作于本刊,他的代表作《慈航》《青藏高原的形体》《听候召唤:赶路》等名篇,均首发于《西藏文学》。1988年夏季,昌耀先生曾亲赴拉萨,参与本刊举办的‘太阳城诗会。为表达西藏文坛和编辑部同仁的深切悼念之情,本期特编发悼文一篇并昌耀旧作《寻找黄河正源卡日曲:铜色河》,以寄托哀思。”
作为昌耀的朋友、昌耀的知己,作为编发昌耀《慈航》等一系列优秀诗作的责任编辑,马丽华闻此噩耗,悲痛不已。在昌耀逝世之后第二天的3月25日深夜,难以抑制哀痛的马丽华在深夜奋笔疾书,写出了一篇情真意悲的散文《骊歌向诗魂》,表達了自己悲伤的心情:
“密西西比河此刻仍在风雨么,仍在那边攀援而走吧,可是地球这壁,再也不见了那个无语独坐的人。
藏历今年闰正月,使青藏高原的千年之冬显得尤其漫长。昌耀终于不肯挨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一生惟有这一次表现得格外性急。
这个季节里,每日午后必起大风沙。风沙的午后怵然听闻到来自北方的消息。今日大风沙不似往日的日落即息,而是直持续到午夜过后。在夹杂着尖锐呼啸的飓风轰响中,拉萨之夜动荡不安。从书架上取来昌耀的诗,尚未打开,却愕然从封面上读出了‘虽生犹死和‘虽死犹生。
这两个词组如此奇异地共同构成在一个人身上,不期然成为昌耀生前身后的写照。许多年来不止我一人注意到这个踽踽独行者,在同一个体中反差到两极的一系列组合。昌耀正是那一切的集合体:大智与大愚,大巧与大拙,辉煌与落寞,豪歌与唏嘘,诗歌的帝王与幸运的弃儿,文思诗意的流光溢彩与现实人生的窘迫困顿……相反相成,天衣无缝。
不能说造物主是公正的。它赋予一个人绝世才情的同时又赋予同一个人以无尽苦难,更使无以复加的痛苦置于生命结束时,让绝望到终极。
又不能不说造物主是公正的。假如它使斯人人生幸福,养尊处优,凡心想必事成,我们不知中国诗坛是否还有昌耀存在。
是一个被命运放逐的诗人,卓然而立高原,独行漠野大荒,走向黄河长江的源头,寻找那条根。驻足并凝视,冥想并低吟,浓酽的汉文化融入高寒土地,生长起雄性美诗篇,漠风与诗意的奇异组合,共同构成了最终的昌耀。
所以昌耀就是惟一的,而且是无从效仿的——其精神世界,无人能够效仿。
面对昌耀的存在,我们一样是不同心态的奇异组合:自豪与愧怍。一向只是远距离地仰望着他、激赏着他。年轻于他的文友诗人,从他那里得知了何以为诗;作为一面鉴照,我们不知自己是否太注重功利,太过矫情滥情。我们既为与这样的诗歌巨星生活在同一时代而称幸,又不能不为无力改善他的处境际遇而自责。尤其他的过早故去,虽然可以尽享哀荣,也令我们自私地担忧起,我们这一代人如何面对后人可能的指责抱怨。
太阳说,来,朝前走。
驾起慈航之舟,绝尘而去,直向着云间堂奥莫测的化境。喜马拉雅丛林,为他燃起一团光明的暴雨。
昌耀皈依了这片土地,这片高寒土地万物有灵。昌耀皈依了藏族人民,成为青藏高原永远的儿子。真的希望还有来世,真的祝福昌耀从云端归来。果真如此,热爱昌耀诗的我们以及后来人,宁愿重生者不再为诗,只求他人生圆满,远离苦难,此生梦想于来世成真,将这一辈子的缺憾填得满满。”
《骊歌向诗魂》这篇深情悼念昌耀的散文,细腻地刻画了听闻昌耀噩耗的伤感情绪,真切地表达了失去昌耀的痛惜心理,深情地抒发了对昌耀的追思忆念,高度地评价了昌耀辉煌奇崛的诗歌成就,可谓是字字含悲,句句含情,段段含泪,令人读后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2000年7月,马丽华的这篇散文与昌耀的遗作同时刊登在第4期《西藏文学》上,引起了广大读者和广大诗友的强烈共鸣,大家一致认为:这篇散文纸短情长、字简意深,是所有悼念昌耀文章中最精彩、最深情的一篇,是昌耀逝世后公开发表的最早、最好的悼念昌耀的佳作文章。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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