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菁蒽
本名鄂阿娜,笔名安菁蒽、安正雨。达斡尔族。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生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学创作研究班。2009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草原》《散文选刊》《鄂尔多斯文学》等期刊发表多篇小说、散文、诗歌。散文《勇敢者的游戏》获新中国成立60周年网络征文大赛二等奖;散文《看云朵的日子》获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散文《莫力达瓦的原野》获散文选刊首届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
1
咪咪,跟我在北京相依为命的小猫。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瘦弱的样子让我揪心,因此对他比对自己都好。饿着自己也不能饿着他,像照顾我的亲人或者朋友。朋友说,始终是个畜生,没必要对它太好。什么是没必要什么又是有必要的呢,我不赞同。
无助至极的时候和他面对面坐着,看他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揪成麻团的心瞬间释然。睡着的时候,他偶尔会轻声地叹气,小小年纪也不知道感叹什么。每天回来的时候他守在门口,开门的瞬间“喵……呜……”地叫着迎接。
2
月光洒在地板上,我坐着听歌,看小的们睡觉。忽然,咪咪呓语。我知道,他又做梦了,这样的情景,五年来发生过几次。
第一次是在咪咪幼苗时期,我赤贫的第三天,家里除了水和空气没别的可充饥。幼苗的咪咪扛不住肚饿,犹豫许久忍不住去扒拉空空的垃圾筒,被我狠狠地训话,晚上就做梦了,像小孩呜咽,从那次之后再没靠近过垃圾筒。第二次是在去年,被打了针的当晚。还有一次,就是我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哐嘁哩嘁地从京城到漠北的当天。
我不懂他呓语的意思,就像他不懂我母语的意思,可是我们都懂得彼此的情感。明天我们就要分别了,五年厮守在一起的生活暂且告一段落。睡觉前我跟他说了许多叮嘱的话:“你是老大,到了长春要照顾好三个小的,朋友家再好,毕竟不是自己家……”
3
送别日。东上楼那会儿我正抱着咪咪进笼子,他却始终不肯进……再抱,他还是挣扎着逃脱。我装出生气的样子,对着蹲在床边的他说:“昨晚都说好了的,等我毕业就去接你们!”话音落再去抱他就不再挣扎了。
东把俩大笼子抱下楼,并排放在后座上,刚刚好。家里就剩下刚被我从校园里捡回来的桃,40平米的房间感觉空荡荡的。
东刚启动车周杰伦就唱开了歌:“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想想那天流过的泪和汗……忽的,眼泪就下来了。鄂咪咪和安悠哉同居一个笼,鄂小俊和安静恩一个笼。
4
临上火车时,我没敢看他们,他们也没吱声。从此将两年不见,他们在长春客居,我在呼和浩特读书。从火车站回来到家洗了把脸,照镜子看了看我的眼睛,脸上突增了两个平谷仙桃。
桃走过来,喵喵着蹭我的脚踝,我抱起轻飘飘的他。这些天给他补营养喂了许多肝,弄得他一身的肝味,不过,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这一晚我搂着桃睡了,就我俩……
5
我叫他桃。午饭后去车站的路上遇着第一眼,当时他身边有一美女跟他搭腔,我讪讪地没搭话。晚上回宿营的路上,第二眼,他孤身一人,蜷缩着,蹲在夕下阳光的影子中。路人都匆匆过,美女也没了踪迹,陪伴他的只有他的影子。我鼓了鼓勇气,上前唤他:“桃……”
桃回了回头,那动作是慢镜头,好像他的头很重很重。我轻轻地挪过去,到他身边摸了他的头,他无力的、细弱的声音像斜阳……
他骨瘦如柴……喝了很久的水——只吃了一指甲盖儿大小的牛肉丸子。他吞咽得很困难,好像喉咙都粘在一块儿了似的。他很安静,睡着,不说话,我给他放音乐,然后,去食堂和同学谈天。
同舍的是不在营里过夜的此地人,所以我暂时把桃藏着抱回了营舍里。他特别懂得我的苦心,很安静,睡着。我给不了他一个家……但是,我能收留他,虽然是暂短的,至少能让他知道,人心,还有温暖……
桃是一只被人类虐待过的猫,每只脚上都有一条暗红色的伤疤,看起来像是钝器割刮所致。在创业学院,我遇到了他。他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回应着我的招呼,我知道,若我带他回营地,必须偷偷地,还必须在同营舍友回营之前转移他,我就抱着他回来了。
同舍的昨夜未归,我想她今夜也不归了吧,就让桃又住下了。不料,同舍半夜回来了,语调阴阳地问我:“那是你家里的猫带来的?”“不是,回来的路上遇到的,特别可怜快饿死了,让他在这住一晚上吧,行吗?我保证他不惹麻烦不搞脏室舍!”同舍半天不语,脸拉得跟驴脸那么长:“多脏啊,哎呀,你连自己都喂不饱还管这些脏畜生,真是!”我打着哈哈赔着笑脸:“明天我肯定带他回家。好姐姐容他一晚上吧!”
是,我是穷得连自己都喂不饱的人,但我可以力所能及地去帮助比我困苦的生命,这事跟有钱没钱无关。善待他人,敬畏生命总不是坏事吧。人,若连帮助垂死生命的勇气都没有,那再多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6
天空晴朗,眼肿如桃。墨镜、扣帽、皮夹克、牛仔裤,晃悠着走路去学校。到校刚过1点,还有俩小时的空闲,我又甩甩哒哒去看了看东门。一地荒凉,两条笔直的黑色柏油路把好大一块菜地生生切断,首尾各异。大门处有俩保安大叔无言静坐屋内,看我到近处,出来问:“你做啥的?”我说:“我是内大的新生,来看看学校的大门,不做什么。”保安大叔“哦”了一声没再搭理我。
单薄的电动门上贴着一铁片,上书:大学西路243号。电动门外侧,有两根大大的圆柱水泥体被埋在土里,裸着突兀的顶,外面一大片菜棚子,透过塑料隐约现出绿色,此外,满目疮痍。
返回校内,远远地,看到一个细窄的黄色朝我跑来,快速的奔跑,姿态勇猛。
又是一只被遗弃的生命,心里不由地沉重起来。我停止不前,他依然奔跑,是飞奔,像一匹骏马,向我飞奔而来。近前,绕我一圈,我说:“你饿了么,我也饿了,昨夜到现在三顿没吃了。”他不言语,又绕我一圈,我也跟着他转。
他的眼里没有流亡众生的哀伤、忧怨。相反,他的眼睛会笑,充满奋进的光芒。他闻我裤脚时,我正奋力地翻着每个曾经装过钱的兜。我着急地翻着,只翻出一毛钱的钢镚儿。其实,我心里清楚,浑身上下就这一个钢镚儿了。
怎么办,你瘦得就剩下肋骨了……我不敢抬头看他那依然奋进的目光,低着头自喃,眼泪沁出来。
他似乎懂了我的低喃,向前奔去。众生一群群向教室走去,他穿梭奔跑在中间,却没停下来摇尾乞怜。他只是不停地跑着,飞奔……他奔跑的姿态优雅得像一匹骏马,但他瘦得肋骨突显,我实在愧于自己的无能,跑进主教楼,直奔洗手间里呆了很久。
7
我是外地学生,校师考虑我的人身安全,要求我必须回校营住。这难住我了,一是这四个小的面临流离失所;二是半工半读的计划落空,没有了收入我如何完成这三年的学业?
我特别渴望自己像那位邂逅的奔跑的肋骨一样拥抱自由。我们都是奔跑的肋骨,同样是饿着也不摇尾乞怜,同样的眼露光芒。但是他有自由,而我,连仅有的自由都被剥夺去了。我开始怀疑学识这个东西是否曾让我向往过,我亦可摒弃它,只要自由饿死我也愿意。
我把地擦得特别干净,躺在地上,俊也依着习惯过来,躺在我旁边。我搂着他,他枕着我臂弯,我俩脸对着脸,脑门对着脑门;咪咪在床边儿卧着,眯着眼看我们;“静恩”和“小悠哉”依次卧倒,抻长了身体舒展地侧躺,眼微张。
泪无声滑落,穿过我零散的头发,湿了枕头。MP4连着音箱,不停地换唱各种语言的歌,间隔着几首钢琴曲或者背景音乐。
这样的画面从上周我在心里决定安乐了四个小的就开演了。我没跟他们说,但他们变得特别安静,且寸步不离跟着我。去洗手间也会跟着,仅几步远,还是要跟着,蹲在门口等我出来……
我什么也没跟他们说,但他们能感应得到。就像去年,我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抱着咪咪和俊大哭时,静恩把刚生十天的三个娃,从窝里一个一个叼过来放到我胸口,然后自己也躺在我身边,咪咪和俊也并排躺着……
8
小白是被社区里的人家抛弃的,她无处可去,寄居在小区草坪的一棵小树根底下。自相遇之后我经常喂她吃的和水。久了,我们就成了特别默契的朋友。每天早晨她在单元门口等着我,跟着送我到大门口。我说,你回去吧,晚上下班见,她就喵喵着在我脚边蹭蹭,绕完一圈之后向小区内溜达着走去。
小白生娃的时候正是北京最冷的时期。雨夹雪下着,难产,生了三个,两个一出来就没了气息。我曾试图人工呼吸抢救,未果。就一个活下来的,就是安静恩。我跟同屋的商量想把她母女接到家里。同屋的说咪咪和俊从小在家里长大,也乖巧,可小白在外流浪久了难免会有什么疾病,她的孩子倒可以抱回来养。我是二房东,不能不考虑房客的意见,也就没有勉强。我给小白和静恩在单元门口的檐下用羽绒大衣和纸箱搭了个窝。
小静恩一天天长大,一个多月后能跑会跳了。我看着心里喜悦,想着到两个月断了奶就接静恩到家里,让她有个家。不料,小区里的顽童们并非善类。
一天下班回家,刚进小区院内就听到顽童们大喊:“在那儿在那儿!”我心里一紧,急速向小白的窝跑过去。五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各个手里拿着木棍围成一圈,小白正呲着牙、喷鼻息低吼着,全身毛耸立,她的窝被扔到草坪上,不见小静恩。
小白一看见我就松懈下来,茫然无助地呼唤着被追逐后失散的小仔儿。我气急了,吼散了那些顽劣的孩子。之后,我和小白满小区里找静恩,小白喵喵地呼唤着,我到处旮旯里瞧着寻着。全小区各个旮旯都找了,天快黑了,也没见小静恩。小白的呼唤声几近哀号。我站在小白旁边手足无措。
天彻底黑了。我拿着手电抱着小白坐在草坪上。忽然,小白窝边的雨漏管子里传出一个细细的声音,小白立刻把头探进管子里呼唤……小静恩一点一点被小白引了出来,浑身发抖,鼻孔有凝固的血迹。再不抱回家,静恩怕是逃不出顽劣孩童的手心了。
我对小白承诺,无论如何不会再让小静恩受到伤害了,小白懂得我的情感,她信任我……
咪咪和俊对突然多出来的小静恩没有丝毫的吝啬和敌意。给小静恩买妙鲜包补充营养,他们从不争吃,晚上睡觉,咪咪和俊对躺成一个大圈,让小静恩睡在中间……
9
上周开始,咪咪和俊一起挤在我枕头边上睡。俊几次几乎要躺在我脸上,就要贴着我、挨着我。我换方向,俊也跟着到对面,受不了……
昨晚,就在我搂着俊躺在地上流泪时,长春友来电话说,下班路上看见一猫猫,他扔下饮料就去买了火腿喂吃,听意思好像猫猫有被人虐待过的迹象,说尾巴如何,我没敢听,把电话拿开了。
我说我决定安乐四个小的了……于是,他很激烈地反驳我一番,说把他们放到公园里是最佳方案。我做不到。我看过太多哀伤的眼神了,人流浪尚且能苟活,可小动物流浪,只有无边的恐惧、饥饿,甚至在城市里,还要面临被变态的人类施虐的境遇,被折磨成残肢疾脑……
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了一个猫猫,不停地呼唤着,哆嗦着。一溜儿的饭店、商店、超市,没有一个人出来喂他的,哪怕一杯水、一粒米……
周日,东来看我们。他说,我有钱就弄大大的院子,然后收养他们。我说,许多人都有类似的理想,但许多人有了钱就忘掉了理想。
长春友说接四个小的到他那边生活。我总是有好人帮助。我曾对“小的们”承诺过,进了我的门,就是我这个家的成员,生活的种种困难,我们一起面对。
10
我跟“小的们”听着小曲儿偎在床上。偌大的床,我们五个只用着一个小角落。咪咪在我旁边依着枕头,枕边是俊蜷成半圆,紧挨的是静恩和小悠哉,我们用了床的不到四分之一……
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们挨得越来越紧……
我点了一棵烟,咪咪自小不喜欢我吸烟。他下床在地上来回溜达,发牢骚:“哦妈(喵呜)……哦妈(喵呜)……”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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