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隔着一万重山
我望向你最初的故乡
一
我仿佛站在金色崖顶,来与你相会。
今生,你是我的父亲。
父亲,我与已走出了今生的你,在这个感觉像崖顶的地方,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相会。
——千盏酥油灯为我们照明。
我站在灯火之中,为你唱颂歌。
我等这时刻,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里,你的转生可能早已横空出世。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眷恋,我太在意与你今生的相遇。
为我们照明的酥油灯都亮了起来,没有一盏黯淡无光。
多么宏阔辉煌!隆重的典礼!像狂欢一样!
我知道在这狂欢的背后,有着默默的静寂。
默默静寂的,是时间的山河,
它把我们隔开了三十年。
我是为了找你
才来到这个世上
那短短的山路
我们走了一千年
我母亲静静地坐在靠窗的地方,她披着我买给她的墨绿色披肩。那披肩很厚实、棉柔、安全,看上去很温暖。外面有阳光,正从窗子照进来,我觉得可以把那积压在我心头三十年的旷世惊痛的一幕,告诉给我的母亲。
那是我隐藏了三十年的一个秘密。
我为我想把这个隐藏的秘密说出来,感到一种罪恶。
我感到隐藏这个秘密不说,也是一种罪恶。
隐藏了三十年。这三十年我是在罪恶感与释罪感交替变换的矛盾心理中,长大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现在完全有能力承担这相悖的双重罪恶。
我给母亲调好了一杯花果茶,轻轻放在她的手边。那花果茶里被我撒配了不少发酵的玫瑰花瓣,泛着浓酽的玫瑰花红,花果的香味儿从浓酽的玫瑰红上浮出水面。
我行将告诉给母亲的,不是甜蜜的事,我觉得我好残忍。
我不敢再看那花果茶,也没有请母亲喝。
我清了清嗓子,却听见自己发出很小的声音。我说,我看见父亲临终前眼角涌出了一滴清泪。
父亲去世前,医院无情地断定他终是在昏迷状态的睡梦中离去。
父亲的沉睡是去世的头两天开始的。去世前,一直住在北京30l医院。他唯一的同胞亲人,他的哥哥,我们年老的伯父,特地从东北赶来北京探望他。伯父在那天上午,发现我父亲的抬头纹全部展平,他扼腕压着心头的痛,绝望得难以喘息。我那遇事果断清醒的母亲,即在当天下午,安排我的伯父离开了北京。
l977年l2月l3日清晨,已沉睡了一天一夜的父亲,在我母亲千呼万唤下,身体有了一点反应,但他没有睁开双眼,他仿佛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单词,一个是“娘”,一个是“牡丹峰”。此后再未开言。
父亲的娘早已仙逝,牡丹峰是父亲抗美援朝时曾参加过激战的战场。这两个元素,都曾是父亲的营垒。
我母亲当时跟随我的父亲已有二十一年,在她尚未出嫁的许多年前,父亲的娘就已过世。这是跟我父亲在一起第一次听他喊娘。
我母亲泪如泉涌,她知道这是他的娘要把他收回。她开始不停地唤他,摇他,叫他醒来。他还未曾以语言的方式,郑重地与她道别。
父亲始终没有醒来,他静静地睡,直到他的脉搏停止跳动。
后来,母亲才知道,父亲对他离去后是有交代的,他都叮嘱给了他的长子长女,我的兄长和姐姐,还有他认为最识事的亲戚。
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经常拉着母亲的手,经常搂着我小小的头颅,长时间的。但他不说话。
母亲和我,无可厚非是他最疼爱的两个亲人。他是以默默的方式与我们告别。
晚上八点多,母亲发现父亲的根本收回腹腔,脉息全部消失。她通过电话召我们到医院去。我们这些亲属,当时都在离医院并不太近的一个招待所里等待。招待所里出了台车,飞一样把我们送往医院。
我那时真是有些小,在车上竟睡着了。我做了个梦:一条金色大蟒剧烈翻腾,迅速地要消失于我的视线。我紧紧尾随,看它翻腾出万点金光。
在那金光爆裂得劈啪作响的时候,大蟒忽地不见了。
车正在此时停了下来。
母亲的泪这时已是流干了,嗓子也沙哑,她叫我们一起唤父亲。
唤他不醒。
直到l977年l2月14日凌晨三点多,医生护士开始出出进进,叫我们别再唤了,并让我们离开急救室到走廊上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悬挂在急救室墙壁上的时钟正好指向三点四十五分。我不知为什么直冲到急救室里,我看到在忙忙碌碌的医生和护士的下方,静静地躺着的父亲,右边的眼角正涌出一滴清泪。
我的父亲!这是今生你让我看到的你的第一滴泪水!也是最后一滴!
——海枯石烂了!
——天塌地陷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先是伸出小手揩干了父亲的那滴清泪,然后死死抱住父亲高贵的头颅。
是谁把我拽开抱出去的,我不知道。他们把我搁在母亲身边,我难过得浑身痉挛。
当时我的母亲却是异常地镇静,她凛然的态度任谁也无法阻挡她。她一个人径直地走向急救室,再一次大声唤我父亲的名字。
隔了好久,我们听到父亲那最后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的母亲在走出急救室的瞬间,昏倒在地。
父亲的死亡报告上,注明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一刻。父亲属蛇,离去时距他48岁生日还差10天。
二
這捧默然的火种
它采自千年之前
相信这一切只是重复过了的
今生的景象
不过是野火春风的再现
我母亲端起那杯玫红的花果茶啜了一口,说,我看到了你父亲流出的一滴眼泪,只是从左眼流出来的,我用我的衣襟把它擦干了。
母亲说,这滴泪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是你父亲今生给我的恩泽。
母亲今年整70岁。母亲说父亲给予她的爱,始终滋润着她生命的根须。
我自小就有着恋父情结。我暗厢里曾是心事重重,爱慕身经百战,富有诗情的儒雅的父亲。我几乎利用父亲一切空闲时间占领他的怀抱,并学他的样子看书、写字。为了独自霸占我的父亲,我经常操作一些小把戏,把我父亲引到外面去,诸如我会跑进我家门前的山里,藏在小树下或花丛里,让我父亲叫着我的乳名“小不点儿”,边喊边找。我会在父亲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的情况下,抽冷从花草间跳出来,迅速向高处跑去。必定是被父亲撵上,每每这时,父亲总是那句话:小鸟被捉住了(我长大后,读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书时,发现里面有保尔对冬妮亚说的这句话)。父亲会背我下山,路上他时常讲故事给我。有时父亲走到半路会轻轻放下我,他把我们发现的野果子采下来,放到唇边吹去绒绒的浮尘,然后如我一样张着口,用他那拿过枪的手把果子送进我的嘴里。记得最清晰的是那一次,雨后的清晨,我又如法炮制了我的把戏,在回家的路上,眼明心亮的父亲发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枚草莓。真是令我们惊喜!那草莓又圆又大,莹红欲滴,我们小心翼翼捧在手上时,看到了莓尖上有个小松鼠的牙印。啊,这美丽的鼠口逃生的草莓,得以幸存是因为美得连松鼠都不忍下口。我在父亲的背上,用手擎着那熟透了的草莓,带回家去。从此,它就经常在我的梦境中闪现。
但今生,我对父亲的爱,无论如何超越不过我的母亲。
意义就在于坚持。
当年的母亲,刚好四十岁,多病的她,在我父亲走后,坚强地生活,并坚强地独自一人,把我们一个都未成人的兄弟姐妹四人拉扯大。
我始终认为这个惊痛是我独有的,这个记忆也是我独有的,我始终独守着这份悲凉。我是多么坚强!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并非我一人将那灭顶的悲凉,隐藏了三十年。
是梦境,不断缓释着我的悲凉。
父亲自走后,总是不断地来到我的梦里,拉着我的手,与我畅游在花丛之中,直到花儿变得模糊,他才走出我的梦境。有个梦,我还记到了日记上,父亲与我开始是隔水遥望,我急唤父亲,父亲也急唤我,就像我们当年在山中找寻一样。我们急得同时涉下水里,这时水流湍急的河一下子变浅变慢起来,并且顺高流去。父亲拉着我的手顺流而上,在河水尽头的高处,一片万紫千红的山花出现。父亲说,来,我的女儿,让我们跟着山花走,还可以观望到胜景。我们就跟着山花一路走上去,果真如父亲听说,我们在最高处,迎头看到了琼楼玉阁,看到了灿烂的金顶。
于很多年后,我在现实的生活中,看到了梦中父亲带我去见过的金顶。
那金顶之上的梵音,我也是那么熟悉!
鲜花、金顶、草莓、歌声,构成了我梦见父亲的背景,悲伤何在?
只是有一次梦,父亲跟我说他有些冷,我抱了一床崭新的被子给他。被子是海蓝色的,跟海水一样。当我把那被子展开,海水一样的蓝布上面,竟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大红花。父亲轻轻说,真暖。
我因为父亲开始说了冷,从梦中哭醒。
又于很多年后,我见到了那样的被子。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回来。
我的父亲,他不仅仅在我的梦中出现。有一次,他真的回来了。
是夜晚,我知道他回来了,我听到在万籁俱静的深夜,他从高处向我飘来。他盘旋在我的头顶,没有说话,看了我一会儿就飞去。他来回飘动的声音舒缓可闻,就像风中飘动着帛绢的声音。
这种声音我也是那么熟悉,曾有三年的时间,于有风的天气,彻日不息。那是系于我发辫上的白色帛绢,为怀念我的父亲,我整整系了三年。這三年,我没让剪刀碰断我一根发丝,我留下了我今生最长的一次发辫。
系在我左右两边两根发辫上的两条白帛绢,又宽又长,我缠绕两圈后打上蝴蝶结,风吹来时,看上去就像蝴蝶煽动着两翼。声音也会同时出现,我仿佛听见父亲同我说话。
现在,这两条有些发黄的帛绢仍在,放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我打开时,不需风来,我能够听到它们如在风中歌唱,天籁一样。
三
中夜的火尚未相续
后夜的火不生不灭
中间没有丝毫的间断
那原本出自一盏
我于现实中第一次见到如同梦里父亲带我见过的金顶,是在圣城拉萨。此后,我无数次地在不同的地方,见到大大小小的类似的金顶。
我以怀念和坚守的精神,获取了父亲给予我的力量,使我得以在向往人生的不同金顶中不断求索。从此乡到彼乡,从彼地到此地,从独自到人群,从人群中超然。攀山越河,寻灯问火,来来往往。
金顶,已然成为我心中对一种高境界的膜拜,而非观瞻性的对其具体物象的顶礼。
求索的方式,更多是于心灵的方寸间,面朝哲学的追问。
大前年秋天,我曾往安徽天柱山护国寺,饮山泉水,啖素食,啜野山茶,驻寺六日。此属比丘尼之道场,法净土宗脉。在此我常与一比丘尼宽意法师席地打坐交谈。我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关于生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期间宽意法师曾给我说,人与人之间是相互惆怅的,惆怅过后就各走各的路,这也是人生的真相。
我始终没能理解宽意法师说的这番话,直到现在。
至于我的父亲,他走后,直到现在,我从未走出我对父亲的惆怅。
我与父亲的惆怅,是以连心的手指相接。当我回忆起父亲,有时引起的心痛,就像永远失去了手指那般的惆怅。
我的十指健全地仍在,我会经常在回忆父亲的时候,长时间地盯住我的双手。它们与父亲的手是那么相象,尤其是左手大拇指,完全是缩小后的复制。
我有时攥紧我的这根手指,就像攥紧了父亲的手指一样。
——不离惆怅。
我的目光又通过手指,回到三十年前我与父亲今生这手指与手指的最后碰撞。
——我走近准备放入水晶棺内的父亲(遗体告别仪式前的亲人告别)。他静静地躺在上面。头戴羊剪绒绵军帽,身着新整整的草绿色军装,不再流动的血管使他看上去僵硬如铁。如此僵硬的身体我从未见过,僵硬,使他脱离他生前潇洒儒雅的原貌。他是如此陌生的使人难以相信。陌生使父亲的躯体无比巨大。
他整个像一面背向于我的青铜像。
我惊愕得快要窒息,喉咙压榨得要崩开,但发不出一点声音。泪水也没有,眼眶干涸得像一口深长的枯井,空洞地敞开着。
但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错不了的。不然我不会被带到这里来,我是来向他告别的。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伸手摸向父亲的脸,冰凉冰凉的,使我陌生得透骨,令我绝望得透骨。我感到透骨地恐惧。慌乱中我无意识地把手触到了父亲微握的左手,触到了父亲朝着我眼睛的大拇指。
没有变的就是这个——那曾给我梳羊角辫的手——那曾给我包装书皮的手——那曾牵我过河的手——那非常完整地“复制”给我的手。
——没有变!
一切都有了!
我攥紧了父亲的这个指头,我的泪腺洞开,眼泪像泉一样涌出来。
一切都失去了——
在一撒手的瞬间。
还有一人泪如泉涌,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如我一样惆怅。
肯定在某个前世,我与父亲是一对生死缠绵的情人,不然我不会与我母亲一样,是那么惆怅和哀伤。
四
就是这样
不知不觉地狭路相逢
照亮我们的
是最初的火焰
记忆里流动的不仅仅有景象和声音,还有气味的存在。那是一种松枝混合冬青的气息。
我不去描绘这气息的味道了,记忆中的味道,也许偏离了它的原初。记忆已把原初过滤成一种情绪,这种特殊的情绪,唯有自己感知。
感知,使气息乃至情绪着落于具体的物象上。当气息飘来,情绪上浮,松枝和冬青就在眼前出现了。
父亲的追悼会是在他生前所统辖的部队。他的麾下用松枝和冬青扎就了很多花圈,偌大的礼堂充满了树浆的味道。
松枝和冬青的颜色,也是我的父亲今生在大部分时间里,着衣的颜色。
这个颜色,是他一生的宿命。
父亲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1946年,作为农会会长的年轻的父亲,曾带领八十多个同他一样血气方刚的汉子,从大山里赶往百里之外的县上从戎。途中疾走,遇长时大雨,山路漫漫,行一天一夜,八十多条汉子集体染病。待到县上,幸存有半,另一半——四十多条汉子,都长眠在大雨滂沱的路上。四十多口棺木,做为父亲他们穿上戎装的背景。
父亲于此30年后,给我们说起此事,他说那时年纪真是太轻,一点经验都没有,八十多人的队伍,是我带出来的,折了那么多的弟兄,每当想起,都是心痛不已。
刚走上队伍的父亲,时满17岁,算是年少的工农干部。原因在他的识文断字。父亲头上三代前,属书香门第,到了父亲这一辈,险些断了文脉。父亲贫寒的童年,是靠了陪读私塾识得文墨,写得一手好字。解放后,又被送至大学就读,书得一手好文章。
所以,无论他在哪里,逢年过节总有人前来请写春联,现编现写,对子都是出自父亲的即兴挥就。
父亲与生俱来的儒雅,使他浑身上下散着一股诗人之气。但父亲留下的文字不多,母亲说我父亲太讲究,立文字不多,喜欢诗,常常是写了,自己又嫌而弃之。
我在父亲遗留下的日记的字里行间,领略父亲的思想和履历,感知他生命的诗意。
我会经常在翻动那些老本子的时候,回忆起父亲在某个他生前的清晨或傍晚,伏案书写的样子,松枝混合冬青的气息就拂煦而来。
这气息已令我辨别不清到底是何时捕捉,何时沉淀下来。
——前生后世,与生俱来。
记得父亲在書写时有个习惯,燃一柱香,常于香烟轻袅之时,沉思下来。
现在,父亲燃香的插座仍在。我有时也会燃香一柱,沉思下来,在静穆的香雾中,领悟父亲的禅意—一
诗人的父亲,不留半言诗句。
我景仰富有诗意的人,不管他是否留有诗句。
所以我书写中的男人,或多或少都有松枝混合冬青的气息。
我书写的文字比之父亲的文字,在数量上可能多一些。这种超越只是时间的超越。我超越了有限,是把父亲的路延长。
我在这条延长的路上,经常与父亲相遇。
五
而那最初的火焰
在永恒不变的白夜
静静地燃烧
不用担心你不归来
死亡避免了一成不变,但成就了重复。如果没有这次决绝的离去,哪能有如此惊魂的相遇?没有比死亡更起落的方式,我把死亡称为改变。
改变,制造了重逢。
重逢在怀念之中。
万劫的怀念使父亲永远不死,他将与我一起死,并且在天堂我与他一起歌唱。
(原载于2008年第1期)
责任编辑: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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