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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识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藏文学 热度: 19206
益希单增

  太阳日午时,他刚刚躺到床上,门突然被人敲响。

  “你有什么事?”他开门问道。太阳照射在门前的残雪上,反光刺眼。他的脸跟他干活时用的钢锉一样,不仅粗糙,而且扁长。

  来人二十岁左右,面容清瘦,一头盖耳的浓发,骨架虽已长成,却没几块能抡得起大锤的肌肉。

  “你是嘎玛师傅吗?”年轻人有点犹豫地问。

  “如果有人认识我,那就应该是我。”他的眼里不带任何热情。

  “我是来请你帮我装车子的。”年轻人因为尴尬,两颊泛红,声调也变了。

  他高中毕业,老钳工了,还会开车床。现在的年轻人杀人放火都敢,还害什么羞!他想。他挑起眼角,以漠然的神气,把注意力伸向飘着几朵白云的天空:“哦,装车?要我帮你扛麻袋吗?”

  “不,装自行车,昨天刚买的散装件。”年轻人迟疑了一下,仿佛意识到没有把话说清楚,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你大概以为我是开车铺子的吧!”他有点生气了。现在的年轻人像乱飞的树叶,不懂规矩。素不相识,还来求人,不分什么是牛粪什么是烧饼。

  “是,是强巴师傅让我来的。”年轻人立刻感知到他的火气,急忙解释说。清晰的目光顿时黯淡下去。

  气氛好像结上了一层冰。

  他的脸仍然绷着。他的目光落在年轻人蓝黑色涤纶做的小喇叭裤上,三接头的黑色皮鞋上,有宽带的羽绒衣服上……有一点钱就想露在外表上,他想,也许还正在追女人,强巴怎么跟这种人搭上了关系?

  他跟强巴同龄,都是三十六岁。强巴是车间主任,他是技术员兼钳工组长。两天前他们还一起喝过酒。既然是朋友介绍,他还能拒绝吗?头痛的是为这种人效力又有多大意义!

  “叫强巴这个名字的人有很多呢。”他说。

  “是东边厂子里的强巴师傅,”年轻人的信心仿佛上来了,“他说前天还跟你一道喝过酒。”

  “那么,你是要我到你家里去?”

  “是的。”

  他叹了口气:“好吧,这个强巴!”

  他转身进屋,从床底拖出一只破木箱,翻出几样装车的工具,推出自行车,锁上门,心想:这只能怪自己会安装自行车!

  他让年轻人领路。可是,他从侧面发现年轻人右耳背后有一颗大黑痣,突然一惊:坏了,这家伙不是一个好东西!

  “师傅,你先走吧。”年轻人推让,闪到路旁,说:“不远,我家住在南边林子背后的宿舍楼下,十多分钟就到了。”

  他攥紧了拳头,真想挥出去。这种人,他还能同路?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年前的事情。

  街上行人如蚁,还有些面熟的人。大车、小车轰响着来往,声浪像咆哮的河。他全然不见。他抓稳自行车的龙头,盯着前面年轻人的背影……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电影散了,他走出礼堂。马路上的水银灯晃晃悠悠,排列在路两旁的杨树和柳树,像舞女的披发一样拂来拂去。那些俩人坐着一辆大车的“电影明星”和各种各样汽车混合涌来,差点挤垮大门的水泥柱框;年轻人骑自行车叮叮当当,几乎轧着行人的脚尖而过。一阵灰尘扑面而来,熙熙攘攘的声音转移到了大街上。

  他是徒步,走在马路边的坎岸上,望着这些车辆和人群,思考着人类生活的零乱和复杂性,眼前晃动着银幕上的闹市,和追捕犯人的紧张场面……

  突然,十字路口像爆炒的豌豆一样响起来。人群似惊蜂拥巢,朝出事地点围去。

  “要打就真打,才能显出本事!”一个围观者在说。

  “现在有人去跳河,我都不愿意去救,吃飽饭胡闹的人太多了!”又一个围观者说。

  “这两个家伙都该枪毙,是废物。走,没有什么看的!”

  “喂,快拉开他们,太不像话了。”

  “……”

  出于好奇,他围了上去。只见两个年轻人在打架,一个已经满面流血,只有招架之功而没有还手之力,捂着脑袋和脸,一步一步往后退去。而另一个头发只有寸把长,样子十分凶狠,手上抓着一块石头,朝对方身上猛击,嘴里骂着汉人,扬言要打死对方。普通的打架斗殴竟扯到民族关系上来了,他的心弦突然被紧紧地绷了起来。他的技术是汉族师傅传授给他的。他不愿有人把民族关系降到这种肮脏的境地中来。他急忙向旁人打听,原来是一件小事引起的。这寸发小伙子骑飞车,撞倒了前面的人。前面的人骂人,言辞难听,于是两人不分轻重地厮打起来,以至形成眼前的这种局面。

  几个劝架的态度并不坚决,因而寸发小伙子手抓石头占了便宜。

  这后果将会是什么呢?判刑、枪毙!能去凑那样的热闹吗?他火了,挤进圈子,一把抓住手攥石头的小伙子:“还打?住手!”

  耳后的一颗大黑痣闪进了他的眼睛,寸发小伙子奋力一扭,挣脱了他的手,骂道:“帮凶。”朝他的肩上猛击一石。

  他痛得往后一仰,寸发小伙子跳得更高,从腰后拔出刀子要捅死他:“帮凶,帮凶!”

  他当然不愿意示弱。过去干过空手抓刀子的事情,宁肯断了手指,也不会让对方把刀子刺进胸膛。“来吧,伙计!我要是怕你,生下来决不吃糌粑!”

  他决心趁个空子猛扑上去,把刀子夺下来。可是,这场殴斗没有能继续下去。有个妇女,说不定是寸发小伙子的什么亲戚,把人拉走了。几个认识他的人,把他拥到了另外一边。

  回来后,他不能平静。他记得小时候,一个奴隶在临死前骂过领主的狗腿子是帮凶;他上学时,在书上读过反动派是帝国主义的帮凶;他第一次看《白毛女》电影时,骂过穆仁智是黄世仁的帮凶。这些骂是各得其所,而今天……他想起一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最喜欢骂人的是庸人,这种庸人的样子,比一国的君王还要凶恶。他突然可怜起寸发小伙子来,如今的一些青年,不看书本却要骂书,不搞事业却要骂搞事业的人,甚至把父母兄妹都可以骂成不是东西,而唯独自我光焰四射……这一夜,他在床上像热锅里的饼子,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覆过去。最后,他决定第二天早饭后去寻找那小子,问出个缘由来。可是早饭后车间主任来找他,要他出差去八一镇,此事就这样搁下来了。

  一辆飞速的柴油车,迎面开来,几乎擦着他的身子。气流像冰凉的冷水,他张口喘了一下。头顶的横幅上写着“宁停三分,不抢一秒”,那些开快车的人,大概以为街上的人都不是人,天底下唯有他自己……

  “喂,停一停,我系一下鞋带。”

  他借口让带路的年轻人下车。今天的这种机会也许不会再来,他把心一沉,板起脸。

  年轻人下了车,说:“不远了,快到家了。”

  他蹲下去摸了一下鞋带,告诫自己表情要自然。“你叫什么名字?”他站起来问。

  “我叫边巴。”年轻人说着,神情有点异样,因为看出他的两眼充满了恶意。

  “边巴,多好听!”他带着讥讽的口吻说。白白挨你的一石头,这个账还没有算。他心想。

  “你喜欢什么?”他把话随意转到一边。

  “你指什么?”年轻人莫名其妙。

  “吃的?”他信口开河。

  “大米、白面、牛肉、鸡肉,好吃的我都喜欢。”

  不做样子,这是实话,他心想。可是为什么他不说喜欢吃糌粑呢?有“民族观念的”人,能够随便吃大米、白面吗?

  “好吃吗?”

  “当然好吃。”

  “不对。”

  “怎么不对?师傅,你……”

  他不做解釋,打断年轻人的话:“你看那树长得如何?”手指左前方路边的一棵柳树。

  “挺好的。”

  “怎么好?”

  “好看。”

  “好看管什么用,长得不直。年轻轻的,把枝条伸到马路上来,说不定想抠行人的眼珠。”

  年轻人领悟了什么,两颊变红了。

  走过来一个样子很乖的背书包的小男孩。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调皮捣蛋和任性……

  “不过,修修枝就好了。”他说。心不像先前那样冰凉,他突然同情起年轻人的过失……

  “骑上车子,你先走吧。”他向年轻人摆摆手,自己却步行起来。

  边巴,你叫边巴。他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又想起强巴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一个已经被批准退休,准备回内地而等飞机票的汉族干部,叫牛辛山,他的模样像拉萨河上的桥柱发暗,岁月抹去了他的嫩色,额头上的皱纹像开裂的缝。他的两只眼睛里,燃烧着三十年来对高原阳光的情感,他的心每天因为就要离开西藏而痛苦流泪。当然,三十年前,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年轻的军人,家乡的女子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那时,他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衰老在西藏,今天,他也没有听从旁人的劝告去要“特别贡献”的酬金,相反,他把自己的存款都交了党费。

  一天黄昏,牛辛山散步在林阴道上,林卡里升腾着带酒味的不成调子的歌声。这时,一个小伙子走上了马路,看架式,像吃了醉草的羊,不走正路专碰墙,晃晃悠悠,从嘴里喷出来浓浓的酒气,仿佛点一根火柴就能燃起来。

  牛辛山担心,主动扶小伙子上路。小伙子嘿嘿一笑,拿肩膀扛了他一下:

  “老废物,快滚开,你来扶我,是不是想摸我口袋里的钱?”小伙子说着又嘿嘿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用手绢包着的钱,在牛辛山眼前晃了几下。

  牛辛山本来很生气,想说几句,可是一看到钱他只好改口说:“拿这么多钱,还喝酒,赶快回去吧。”

  小伙子没有把钱装进口袋里,噘起嘴,做出鄙视牛辛山的样子,一扭头朝前走去。

  路上没有行人,刚暗下来的天色加上刚亮起来的路灯,使人感到阴森而冷漠。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树枝在亮光下摇曳。

  牛辛山害怕小伙子把钱丢了,立在原地目送小伙子走过远处的小桥。十多分钟后,牛辛山散步从小桥那头返回,脚底下踩着一块软软的东西。他弯腰仔细一看,竟是刚才那小伙子的一包钱。牛辛山顿时心里不安,回头快步去追。可是,哪里还有小伙子的身影呢!

  回到家里,牛辛山打开手绢数钱,十元一张的人民币竟然有二百张。牛辛山一夜没有合眼,他为那小伙子着急。现在的钱虽然不像几年前那样难弄,但对一个农民来说,两千元是多大的钱,一个牧民挣得两千元,就得整整熬上几个年头。干部的钱数看起来比平民多,但要积攒两千元,没有十年二十年的工夫是很难办得到的。

  牛辛山后悔没有记清小伙子的面容,也无法推测所在的单位,写在第一张钱上的“边巴”两个字,又不能完全断定是小伙子的名字。

  牛辛山在桥边坐等了两个上午,也没有见到失主。第三天,他把钱交给单位,让单位去打听失主。可是十多天后,单位把钱还给他说:“该打听的全打听了,找不到失主,拿到派出所去吧。”

  飞机票到手还有十多天,牛辛山决定自己来做这个工作。他把钱装在挎包里,骑上自行车,从北向南,从西向东去查访。他相信,只要耐心和细心,失主是会找到的。

  第一天,牛辛山在某个单位里跟四个叫边巴的人见了面。一个叫老边巴,炊事员;一个叫大边巴,是党支部书记;一个叫中边巴,是会计;一个叫小边巴,是三岁的男孩子。可是谁也没有丢钱,牛辛山只得表示歉意。

  第二天,牛辛山在一个居委会里打听到六个叫边巴的人,有男有女,其中四个人的名字不单纯叫边巴,而是叫索南边巴、边巴卓玛、边巴次仁、边巴旺堆。牛辛山睁大眼睛想认出失主,很可惜,全都不是。热情的居委会主任给他倒上了一杯青稞酒,让他干杯!

  牛辛山在一所小学里去找失主,那是第三天。只见一个小姑娘提着一桶豆腐,在跟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人对话。小姑娘苹果般的脸上有一对倔犟而直爽的眼睛,她噘着嘴说:“这豆腐是老师要的,我阿妈在街上买的。”

  “老师给你钱了没有?”

  “没有。我阿妈不敢要的。上学期没有给老师送礼,老师总在课堂上瞪着眼睛说我。还说我阿妈怎么不好。阿妈不愿意让老师这样说,要我学别的同学送礼,阿妈本来是不愿意的。老师扣我的考试分数,不让我及格,想留我的级。常常不让我回家吃中午饭,要我做作业,我的作业总是比别的同学多。”

  “我知道这是谁,可恶。”年轻男人说,“可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司空见惯。小姑娘,你把豆腐拿回去吧。不,你还是去交给你们老师吧,什么话也别说。我何必要去管这种事,找这种麻烦呢!”

  年轻男人想走开。牛辛山迎了上去:“喂,同志,等一等。”他把小姑娘手里的桶提起来,问:“同志,你吃过学生送来的不要钱的豆腐吗?”

  “没有,你是……”

  “那么,你以后不打算吃这种豆腐吗?”

  年轻男人犹豫了一下,但态度坚决地表示:“我不占学生的便宜。”

  “可是,你并不真心地反对,难免有一天要吃的。”

  年轻男人不大好意思,不过,他有了对付的词:“如果你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我就不会敢吃的。”

  牛辛山笑了笑,说:“同志,别见怪。既然学校是为社会培养人才,社会上的人就可以说话,表示看法。我没有多少可取之处,就像我朋友说的,为别人操什么心,你的时代过去了。可是,我想提醒你和你们的学校注意,听见这小姑娘刚才对母亲的称呼没有,阿妈是什么意思?要时常想想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准备给当地群众教出什么样的人来?坦率地说,人家藏族同志把我们看成老大哥、先生,要我们指导和引路,看我们的,学我们的样儿!”

  年轻男人一时不能对答。牛辛山牵着小姑娘的手,去找學校的校长。

  第六天,牛辛山累了,腰酸腿痛,额角上有伤疤的儿子从工厂里跑来看他。叫了几声“爹”,给他带来了一挎包在街上买的苹果。牛辛山见儿子如见宝贝,说:“往后的日子靠你自己了,你们这一代人打算干些什么,心里应当清楚。”

  第七天,牛辛山在一个卖肉的商店门前停下来,询问一个手拿网兜站在门口欲哭样子的小男孩:

  “小孩,你怎么啦?”

  小男孩起初不愿意开口,但经不起牛辛山再问。

  “我是很早来的,排的第三个。肉店的门一开,那些大人把我挤到一边,我就买不上了。我来了三次了,我奶奶说再买不到肉,下回就不要商业局发的肉票了,不吃肉了。”

  牛辛山看看表,时间是十点四十,小男孩不愿走,又买不到肉,牛辛山心里发酸。

  牛辛山走进门里,仔细观察了一下,上百人挤成几路纵队,似队非队,前面的尽是大脑袋、粗脖子、宽肩膀、大屁股、高个的男人。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职工走进肉店。他说他早晨六点钟就来排队了,只是因为肚子痛才回去吃了一片阿斯匹林。他挤进去向卖肉的打了一个手势,于是变成了排头的。

  “早晨没有他,他说的不对!”那个小男孩说。

  一个样子神气的小青年来买肉。他见这么多人不愿排队,把眼珠转了几转,猛地去挤一个队列,挤进几个排在前面的妇女和孩子中间,小青年得意洋洋,成了“前排分子”。而那些被挤出队列的弱者,再也站不到原来的位置上。

  牛辛山看不下去,把小青年叫到门外,责问:“你这样做对吗?欺负妇女、小孩和老太婆,人家还没说你一句。”

  “敢说?谁敢说我就骂谁!”

  “你是哪家的?这么横!”。

  “老头子,”小青年扁着嘴,眯起眼睛,说:“你是不是血压太高了,想要放点血?”说着,从衣兜里取出一把折叠的刀子,在手上掂来掂去。

  牛辛山有点吃惊,但很快镇静下来,沉着地打量这乳臭未干的小青年,说:“一九六二年自卫反击战,敌人的两块炮弹片吸走了我2000CC血,那时我就没有打算活下来!而今天你为了抢先买到几斤肉,竟想让我流血。你真能干得出来?!”

  小青年的目光畏缩了,仿佛触到了灼热的烙铁似的。“这,好,你行。我不跟你纠缠,你走你的。”

  结果却是他自己收起刀子,肉也不买就溜走了。

  牛辛山帮那小男孩排队买肉,刚排到柜台处,卖肉的说:“下班、下班了,明天上午再来。”

  牛辛山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

  ……

  第九天,牛辛山找到了失主的父亲。他叫尼玛,五十三岁,身材粗短,手上很有力气。他是粮站职工,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了。尼玛握住牛辛山的手感激不尽。原来这笔钱是买电视机的公款,儿子边巴为了炫耀自己,把钱偷拿出去,亮在女朋友眼前说:“只要听我的,你想用钱当卡垫都可以的。”

  女朋友不但不表示高兴,反而噘起嘴说:“不结婚,想在一起过,办不到!”

  ……

  他还在回想强巴讲的故事时,却被迎面跑过去的两个年轻人打断了思绪。他只得睁大眼睛看:前面的那个像强盗,后边的像凶手!

  “两、两个贼呀……”追上来一个猴子般模样的女人,上气不接下气。

  又是这小子,怎么突然抢起人来了?他心里一沉。狗改不了吃屎,猪总要往泥沟里滚,这混蛋!

  “站住!”他骑车去追。可惜自行车胎气不足,蹬不快。

  两个年轻人在路旁的泥地里扭打,真是你死我活!

  路上的人围了上去。猴脸女人手捂着嘴,不时给人指指说:“是、是他。不,是他。”

  他总结了三年前的失败,使出干了十年钳工活蓄积的力量,首先扭住了边巴。

  “师傅,是他,不是我。”边巴痛得叫喊。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扭住了另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样子像只鸡。

  猴脸女人一跳一跳地指着边巴说:“是、是他。不,是他。”

  “到底是谁?!”他吼了起来。

  “是他,他抢她。”鸡样的年轻人说。

  “师傅,你放开我。看他的上衣兜就知道!”

  “放开他,他跑不了!”一位工人模样的人说。

  他放开了边巴。边巴揉揉扭痛的手腕,走过去,掏鸡样年轻人的上衣兜,兜是空的。掏他两侧裤兜,也没有掏出什么来。边巴又掏他屁股兜,怪了,屁股兜里有个洞。

  人们摇头撇嘴,猴脸女人的两只眼睛变成了一条横线。

  “这小子是装模作样,注意,他想溜!”一个围观者抓住边巴身后衣襟说。

  “反正不是我,是他!”鸡样的年轻人又说。

  边巴的眼睛眨了两下。有了!他去摸鸡样年轻人的裤子,在小腿部位,他摸到一块硬东西,撩起裤脚一看,嘿,原来是一只用长线拴着的大号黑盘瓦斯针手表,还带日历。

  “这是我的表,我的瓦斯针!”猴脸女人叫起来。

  围观者都向她投去不满的目光。

  “现在看清楚了?”边巴问猴脸女人。

  “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他抢得太快……”猴脸女人赶快溜了。

  警察赶来了,对鸡样年轻人说:“放你两次,你还干。走吧,这回进去,蹲七年吧!”

  “你是好样的!”一个干部对边巴说。

  围观者散了。边巴骑上自行车,他也骑上自行车。他说:“你是勇敢的,先走吧。”可是,他并不真心佩服他。因为三年前留下的记忆不可能让这半小时来改变。

  边巴的样子,跟跑来刚请他时一样。

  外屋中央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有几种酒和七八盘菜。

  “师傅,请先吃饭。”边巴说。

  “不,我不饿,快装车吧,我还有事。”他边说边想,现在的人聪明绝顶,先来软的,然后指挥你!

  原来边巴的父亲就是尼玛,他从内屋走出来,说:“啊,是嘎玛师傅,你好,请先坐下来。”

  “我是来装车的。这点小事用不着这样麻烦你们。”

  尼玛握住他的手,一定要他坐在凳子上。

  “不不,我吃过饭了。”嘎玛心想,素不相识,套什么亲热?不装自行车,我就要走了。

  尼玛硬让嘎玛坐下,尼玛有力的手使嘎玛感兴趣,勉强坐了下来。

  一个年轻人从外面走进来,他的额头上有一块伤疤。他非常熟悉这个家,很随意地扫了一眼嘎玛,对尼玛说:“老师,我爸爸来不了了,他有事。”

  边巴让年轻人坐下,给他倒酒。

  “好同志,请你来,不是要你给我安装自行车的。自行车边巴自己会装,而是要向你道歉,賠礼道歉,也是特意请你来团聚团聚的。”

  嘎玛有点糊涂,愣了一下,转动几下长期被铁器染过的青黑色眼珠,问:“这,这怎么回事儿?怎么说起?”

  “你忘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尼玛提醒说:“我费了许多周折才打听到你的。”

  嘎玛醒悟过来,“啊!”他的目光朝边巴瞟去,边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师傅,我对不起你……”

  “你还记得他吗?”尼玛指年轻人额头上的伤疤,说:“他叫牛继海,是被边巴打伤的那个人。”

  嘎玛激动、振奋:“真想不到,会有今天,会有今天这种时刻。”

  “来,干杯,为我们的和好,永久的和好干一杯!”尼玛举杯,又说:“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藏汉同志不能搞对立。”“干,我们是一家人!”牛继海说完,喝下酒。

  “藏汉同志谁也离不开谁。”

  “过去是我浑,对不起大家。”边巴说。

  “这小子现在变好了一点。”尼玛瞪起眼睛,又说:“若不是汉族老大哥牛辛山同志找到了我,他很可能背着我胡作非为呢。”

  “爸爸,我这不是已经改了嘛!”

  “才刚刚开始,还夸什么口,你敢不改,到时候我拿铁条抽你!”

  “我这孩子,”尼玛对嘎玛说:三岁就没有阿妈,我又把他寄养在亲戚家里,去年才接回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是谁给的,为了救活他,一个汉族解放军同志死在叛匪手里。”

  边巴听父亲讲过这个故事,但他认为那是过去,说明不了什么。但是今天他的心情有所不同,他感到了惭愧。

  那么,这眼前的牛继海又是怎样跟边巴解除怨恨好起来的呢?嘎玛想知道经过,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尼玛倒上酒,说:“来,为牛辛山同志干一杯!”他向嘎玛介绍牛辛山拾到两千元钱的经过,感慨道:“要不是老牛,我这孩子就要玩钱败家了。”

  嘎玛明白了:当时尼玛领着边巴去向牛辛山道谢时,牛继海也在场。经过交谈,了解到边巴三年前打伤的正是牛继海,边巴的心里开始悔恨起自己来。

  嘎玛举起酒杯说:“来,咱们大家干一杯,我也对不起你们。”

  “请师傅喝下我这一杯请罪酒。”边巴向嘎玛敬酒,“望今后多多指教。”

  “谢谢。”嘎玛心里感动,说:“我现在可以坦白,进门前我还怀疑边巴,我的思想显然落在你们后边。”

  “我们彼此不要客气。学好是我们唯一的能活的路,别的路行不通。”尼玛说。

  “牛叔叔走的时候,我要给他讲个故事。”边巴说:“还要祝他长寿。”

  “好极了,我也想见见他。”嘎玛说。

  “老牛同志准备把管儿子的权力交给我,我看你也来吧!”尼玛拍拍嘎玛的背。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与三年前那个夜晚的气氛完全两样。

  当嘎玛告别出来时,东边的天空蓝黑得像海洋,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辉煌耀眼。嘎玛望着月亮,感到月亮像一面镜子。月亮总是有缺边和少光的时候,有人们不满意它的时候,但是变圆变亮是月亮的必然规律。正像人们希望和要求的那样,残缺的月亮终究会变圆的……

  他骑上自行车,心里充满了一种快活和信心。

  (原载于1984年第4期)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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