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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味道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藏文学 热度: 14835


  真正意义上的品茶是在老家教书时。那串孤寂日子里常常一个人枯坐陋室,聆听窗外松涛阵阵,鸟雀啁啾,昆虫合奏。然后用从岩缝里滴渗以竹片牵引出的山泉水泡制野茶,在升腾的茶香里构思文字,感受生命被茶水和书香滋润得剔透纯净。

  有人说,茶是土做的水。品茶时,觉得与大地靠得极近,能听见大地的脉搏;与世情融得很深,可感受芸芸众生的呼吸。这时,读书能融进书里,情思缱绻;写字能跃然纸上,神行意随。夜幕降临,我常常听磁带里播放的《二泉映月》《春江花月夜》等二胡抑或小提琴曲,百听不厌,在茶叶上下翻飞的轻盈姿态中,想象朦胧月光下,我暗恋的女孩轻歌曼舞,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自己。陡然,一只黄褐色的蛾子透过破损的窗纸飞进来,“扑簌簌”于茶杯旁扇起杂音,像一块石头,砸碎梦中的影像,甜蜜的单相思稍纵即逝。于是,开始漫无边际地写诗,不厌其烦地往茶杯里添加热水,直至茶水渐淡至无味时,校园里的灯光全部熄灭,只剩下我陋室里的一盏心灯,还在闪烁微弱的光晕。这一点点被书香茶香润泽的光晕,让我渡过寂寥的青春岁月,也让文学开始成为我生命中永远的情人。

  忘不了在家乡喝客家野茶的情形。信步踱进一户客家人,主人唤我入座后,一只粗瓷碗盛上白开水递过来,此为供净口用的水。仿若京剧开场前的锣鼓,既为演员留足准备时间,又营造出一点温馨气氛。

  此刻,只听见厨房内噼里啪啦一阵阵爆响,一股浓烈的香味窜出厨房,在厅堂里弥漫开来。不久,伴着主人进出的匆匆脚步声,一碟碟客家风味小吃呈现在我面前的方桌上:红薯片,炒得焦黄;炒花生、炒豆子,香气在鼻翼轻灵游走;芥头、大蒜、辣椒、姜片等糖醋小吃浸味十足;还有杨梅干、猕猴桃干……不要说捏一枚细品,单单观其色闻其香便已陶醉了,竟忘却关键的环节是齿颊间放肆的约会。接着主人又盛上一盘热气腾腾的南瓜饼,待佐茶的小吃上齐,主人方泼去我碗中剩余的白开水,随即换上滚烫的野茶水。

  告别时,热情的主人没有忘记随口哼唱一首客家情歌:“茶树打籽叮当叮,茶树底下好谈情;万一有人来相问,两人假作拾茶仁。”

  更忘不了与伯父一起采野茶的情形。山高水长,峰回路转。于怪石嶙峋、藤蔓缠绕、青苔斑驳间,野茶树呈现暗绿的葱茏。“幽丛半吐枪旗短”,嫩绿水灵的茶芽尖笑盈盈地张望我,抚慰疲惫的心灵。待到茶尖萎凋、揉捻、烘焙……一道道繁杂工序之后,野茶特有的清新幽远的芬芳袅袅上升。“欲语还休道不明,此香只配梦里闻”,我且唤其“梦里香”吧!

  二

  乡下美食多,因原料实,制作细,加上水质优良,柴火灶出锅,所以味道独特,韵味绵长。

  最常见的是爆青椒、晒肉、火焙鱼与盐菜煮泥鳅。每次回老家,均可品尝到这些菜肴中的几种。

  爆青椒,须选用新鲜长条形偏辣的青椒,先把园子里摘来的青椒洗净、晾水,放在砧板上,平放菜刀把青椒逐个压扁,除去椒蒂。接着将整个青椒放置油鍋里爆炒,其间要注意青椒不停翻边。最后放入生姜、盐、豆豉等,一盘油亮辣香的爆青椒宣告出锅。其味滑嫩喷香,辣劲足,让人胃口大开。

  晒肉制作过程别具一格。先将五花肉切成五厘米见方的小块,盛入容器,加盐、酱油适量搅拌,腌制约摸半小时。接着,把腌制好的五花肉,逐块粘上糯米粉,平摊于团箕里晾晒。再将锅洗净烧红,倒入适量茶油,烧至六、七成热时,把火关小,放入晒肉,最后就是小心翼翼地反复翻煎。出锅的晒肉外焦内嫩,油而不腻,还携带阳光的味道,够诱人。

  制作火焙鱼,得有耐心。乡亲们先将从溪流中张网捕捞上来的小鱼清理干净,并在日头下晾干水分。接着生火将铁锅烧热准备烘焙。火的温度要高点,铁锅要烧红。然后在铁锅内淋上一层茶油,将小鱼均匀地摆放在铁锅内,小火慢焙。焙好的鱼干用辣椒爆炒,那个香啊,想想就要流口水。

  盐菜煮泥鳅这道菜比较复杂。阳春时节,把老了的大白菜摘下洗净,晒七、八成干,切成丝状,放在坛子里压紧。过一段时间,坛内菜丝发酵变黄了,散发点酸味,便可取出晒干,放盐翻匀,置木笼里蒸两个时辰,取出,再晒干。这时,盐菜表面就会开出薄薄的盐花,盐菜就做成了。

  在老家,当稻田里水稻抽穗时,肥嘟嘟的泥鳅调皮地钻出泥土,欢快游弋。我与几位堂哥早备好物什,开始捉泥鳅。从山上砍来竹子,劈开,削成细条,按经纬方向,留着小空格,编成“斗”状。待夕阳西下,把篾斗压在水里,底部与泥土零距离,再刨开篾斗前端泥巴,让水漫过半个儿。翌日清晨,将篾斗从水中提起,使篾斗中的水向下方流动,泥鳅便会顺水流乖乖钻进斗内。有时,手巧的堂哥也会用特制钳子,以闪电般的速度伸入水中,将滑滑的泥鳅夹上来。有时,我也直接脱掉鞋子,光着小脚丫在田里撒野。寻觅一个个圆溜溜的泥洞,以指扩展洞口,再慢慢深入,直到拐弯抹角慌乱逃窜的泥鳅映入眼帘,插翅难飞。那种艰辛劳动过后大获全胜的成就感,梦里想起也会咧嘴笑出声来。

  盐菜等食材备齐,泥鳅亦捉了半盆,便直接将它们放锅里煮,当然得加点辣椒粉酱萝卜去腥。待水开了再煮一刻钟,这时汤香沁人心脾。舀一匙吃进嘴里“咂吧咂吧”,那种酸甜香辣的滋味,让我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

  逢野菜疯长时节,回乡可以尝到一些特别的美味。

  比如炒雷公屎(我们戏称雷公打雷时屙的屎,又名地皮)。因长在牛粪密布等营养丰富的地方,又往往与苔藓青草混居,采撷的雷公屎颇难清洗。将焯水后的雷公屎与红辣椒、生姜丝、酸菜、葱花等一起炒熟后,其绿中带黄、黄中透红的颜色很美,其味道比炒木耳要强很多。

  比如炒野生栀子花。从山上采摘的一朵朵洁白栀子花,洗净后除去中间橙黄色花蕊,然后将栀子花放入热水中焯片刻,挤干水份后放入油锅内清炒,最后撒些蒜泥爆香。我十分喜爱吃这道菜,因为既享受了采撷之趣,又可回味满嘴的花香,感受自己的心灵亦化作一朵栀子花,在老家的原野愉悦绽放。

  比如野葱炒鸡蛋或野葱拌豆腐。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今年春季的一个周末,我携家人到河滩踏青,满目青草绿树,杨花缤纷,令我内心无比惬意。

  一家人行至一块低洼地,只见水草袅娜。湿滑的岩石上,星星点点的青苔眨巴着眼睛。几只轻盈的蝴蝶扑闪着小巧双翅,翩飞于花丛之间,与水里摇曳的阳光共舞,愉快地展示禁锢了一个冬季的激情。

  “野葱!”走在前边的妻蓦地止步,惊喜地蹲身下去,细心摘下一缕缕如头发般油亮细软的野葱。

  须臾,妻子的手里便捏着一大把水嫩野葱。“野葱炒蛋,鲜嫩喷香。”妻冲我嚷嚷。女儿的表妹手忙脚乱一番,抓起一束湿漉漉的青草奶声奶气喊道:“野葱!”惹得我与妻子忍俊不禁。

  今年春天,我还到过一位远房亲戚家吃饭,菜肴野味十足:清炒松菇、笋片油渣,还有一盘令人垂涎欲滴的野葱拌豆腐。

  亲戚十分健谈,说起他那两个上大学的儿子更是眉飞色舞。亲戚年少时颇有才气,因家境贫寒,只念完高中一年级便回乡务农。成家后他发誓要好好培养两个小孩,于是与妻子上山开荒种果,并租用他人的水田种植经济作物,含辛茹苦地把小孩一步步送入大学校门。

  “两个大学生呀,负担真重,没想过让其中一个去打工谋生,以减轻家庭压力吗?”

  “穷总会有个头哩,我相信读书人可行好运!”

  亲戚兴致愈来愈高,他拿出封存数年的老酒让我品尝,一边啜酒一边说:“人啊,就这一辈子。只要做人一清二白,就像这碗野葱拌豆腐,即使未干出啥大事也无悔。再哇(说的意思)呀,后生时的壮志被伢崽(儿子)接下去,我心窝子里呀,庞滚庞滚(很热的意思)!”

  最幸运的一次,在老家竟然吃到一碗嫩滑爽口、甘香透亮的南瓜糊。不用说望其色金黄带红,赏心悦目,亦不谈其味醇厚,单是看其制作的复杂程序,便让我眼界大开。

  乡亲选瓜皮嫩红带白霜的南瓜,从瓜蒂处切成两瓣挖去瓜籽与瓜瓤,以多齿刮刀把瓜瓤刮成丝状,剩下皮壳,接着把油倒入锅中,将瓜瓤放入煎熟,捞出沥干油。然后加水熬煮瓜瓤,搅拌成糊状,需一个多小时周而复始的动作,机械枯燥。熬出之后,要加入少许红糖、糯米粉、姜末、葱花以及碾碎的豆腐。加配料的过程,需要不断搅拌,又至少花一个小时。最后熬至半凝固状,南瓜糊才可出锅。其中配料的份量最为讲究,比如糯米粉就得按瓜瓤十比一的份量,否则滋味便不地道。正缘于这份讲究,才让南瓜糊成为一道只有贵客光临方能享用的奢侈美味。

  千变万幻,鸡鸭鱼肉永远是老家美味的主要食材,而辣椒乃当之无愧的主配料。在老家,冬天还可享用永新狗肉这道佳肴。永新狗肉须用稻草烫烧之后,表皮呈现金黄爆裂状,方可切块加入橘皮、八角、桂皮、胡椒等配料爆炒,味道极美。当然随着农村生活水平的提高,食材与配料呈现高档化多样化的趋势,比如墨鱼鱿鱼龙虾等海鲜品就已经进入寻常百姓家。但让我魂牵梦萦的还是乡下常见的美食,原汁原味,尽展传统手艺。

  三

  那时候,现在看起来颇不起眼的野菜,是另一种好东西,可充当粮食。说是粮食,其意为主食(指米饭)不够吃,野菜相对而言易得,炒几大盘,全当副粮(或美其名曰辅助粮食)。缘于量多,作料油水太少,野菜一般味道不佳,只能勉强含在嘴里咀嚼一番,遂吞下肚里,将饥饿感一点点地覆盖。但采野菜的过程却相当有趣,比而今孩童所玩游戏更丰富多彩。

  挎几个小巧玲珑的竹篮,我与四个姐姐在父母的带领下,沐浴着嫩暖春光,收获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沿着潺湲而歌的溪涧缓步前行,可以发现一种青绿色亭亭玉立的植物——青蕨。它头上的卷毛盘成一圈,纤柔的身子在春风的挑逗下轻轻摇晃,憨态可掬。这种蕨味道纯正,微甜,放点油盐清炒即可,往往吃得精光。离溪涧稍远土质硬实的坡上,散落着另一种毛蕨。灰白色,身上钻出细细的绒毛。味道带点苦涩,得与腊肉一起炒。毛蕨洗净后放入沸水中灼烫,捞出后浸泡凉水中,腊肉亦如此。接着,腊肉片翻炒至肉片变透明且微曲时,放入青椒、蒜苗及豆瓣酱一起翻炒。最后炒匀后倒入切成一段段的毛蕨,腊肉清香与毛蕨的青野之味完美融合。

  低洼的水塘边,可以采到野芹。水灵灵的袅娜身段,配上轻盈碧绿的叶子裙幅,恰似京剧里的青衣。还未炒熟,看一眼心就醉了。

  走进整片小竹林,还可邂逅愣头愣脑的竹笋。长的、短的、瘦的、胖的,躲在竹林深处各个角落,与我们捉迷藏。偶尔,还会碰见野兔、野鸡之类。于是徒劳地追逐一番,将笑声、呼喊声洒落一地。天蓝蓝的,水绿绿的,风轻轻的,在那个饥饿年代,大自然旖旎的风光,就是我心目中另一种意义上的粮食,审美范畴的粮食。

  另有一种印象极为深刻的粗食——番薯,占据着我童年音乐篇章中最煽情的部分。

  如今饭店林林总总的皮蛋稀饭、三鲜稀饭等等,都比不上儿时常吃的番薯稀饭。当番薯这种浸透泥土气息的甜味,与米饭这种吸纳阳光芳香的甜味掺杂在一起,产生一种全新的甜味。为得到这种甜味,我时常在放学后,邀上几个伙伴,循着路边农夫耙过的番薯地,来回搜索,发现“蛛丝马迹”,遂用棍子撬动泥块。当窥见番薯露出一点点脑壳,便以手代棍,小心挖出,其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四

  如今的水果超市,来自全国各地的苹果、葡萄、香蕉、芒果等品种繁多,甚至有国外的水果漂洋过海而来。选择购买哪种水果,如何保鲜?诸如此类的问题让我纠结,也让我开始留恋儿时采摘野果子的情形。那可是上苍赐予的免费美味,比超市里的水果更营养,亦更新鲜。浮想一回,便忍不住唾津潜溢。

  每到春暖花开时节,树莓便钻出带刺的枝柯。树莓颜色鲜红,饱满的汁液渗入唇中,甜甜的滋味在口腔中荡漾。采摘树莓时要提防蚊虫叮咬,还得小心手指头被刺扎伤。偶尔狗尾蛇“窸窸窣窣”在脚底飞快穿梭,让小伙伴们胆颤心惊。另一种藏匿于草叢里的蛇莓呈现紫红色,据说是蛇偏爱之果,果肉上可能会沾上其白色粘液,不可食用。有一种我们俗称酸管子的东西很奇特,长长的枣绿色管子,轻咬一口,酸酸中浸润微甜,十分开胃,不过很容易同其他茎状类植物混淆,挑拣时得小心谨慎。

  夏秋两季是野果子疯长之时。两种长于山茶树上的果子颇难寻觅:茶泡与茶瓣。茶泡多半是青白色,圆球状或椭圆形;茶瓣呈褐红或黄绿色,叶状,但比茶叶厚实。它们藏在密密匝匝的茶枝间与我们“躲猫猫”,如果实在找不到,还有香甜的茶花蜜可以用自制的吸管吮食,不至于一无所获。有两种果子吃完,可让嘴唇迅速变成暗红色,它们是乌饭与桑葚。乌饭顾名思义,宛如乌黑的米饭挂满枝头。抓一把丢到嘴里,那种柔润的甜味像闪电一般直抵身体里每个细胞。桑葚长在河畔沙洲的居多,溪涧边也会偶见野生桑树,一串串恍若毛毛虫的桑葚,黑乎乎怪吓人,闭着眼睛咬一口,汁水奔流,味道却挺好。此外,毛粟、猕猴桃、杨梅、山枣、野柿子……一大串养在深山的野果子让我欲罢不能,即使偶尔“挂彩”了,手臂身上伤痕凸显,也义无反顾。

  冬天野果子不多,瑟瑟寒风刺骨,荆棘丛中能摘到一种叫金樱子的果子,椭圆、带刺,咬开皮肉,挖去内核,剔除毛刺,便可品尝甜香中略带涩味的果肉。有时,我会采一些带回家里,让父亲泡酒喝。

  有些野果子不能直接食用,但可加工成可口的冷饮或小吃。夏秋之交,某些大树的藤蔓上会挂起一盏盏青绿色灯笼。这便是薜荔,以切开后果瓤所挤压的汁水,可做成凉粉,冲上醋与糖,那爽爽的气息,一般市场上的饮料焉能相媲?

  初冬的山上有种野生苦楮树,拇指头大青灰色的苦楮果,剖开外壳,现出淡红的果肉,食之略带苦味,但过后舌尖沁凉。果肉泡在清水里一段时间,然后磨成果浆,在锅里煮熟熬稠,接着倒在清水中又浸数日,最后切成小小方块,便成为一道农家佳肴:苦楮豆腐。

  形态各异、味道纯正的野果子,至今仍在梦里记忆里诱惑着我。这一串串舌尖上的乡愁啊!

  五

  艾香是谁?你一定不知道。

  她是我二十年前的学生。

  艾,是乡下常见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春雨一下,田埂上、溪涧边,艾葳蕤成片。拣青绿的鲜嫩茎叶洗净,随后在热水中稍煮,搓去苦味,用上好糯米浸水磨成粉,再将早稻的禾秆烧成灰,最后取过滤的水,按比例推揉成圆饼状,多裹芝麻红糖作馅。此为艾米果,小巧莹翠,携带大自然的温度与气息。

  我猜测艾香或许是艾疯长之季出生;或许是其父母同我一样,喜欢艾米果那种特别香味,方取了这样一个诗意的名字。

  那时我工作的小学十分偏远,民办教师占多数。每天傍晚放学钟声一敲响,他们便追随自家楼房上飘袅的炊烟走了,留下我与几个县城来的年轻教师,像团团转的蜘蛛,用收音机里的苍凉音乐,以及古龙、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悲情故事,来编织寂寥的青春岁月。

  偶尔,有附近学生,晚饭后送橙皮、蜜茄、杨梅干等土特产给我吃,让我在平淡的光阴里,品出一点点奢侈的充实愉悦。其中,有一次艾香就带着她虎头虎脑的弟弟,走了老长一段崎岖山路送艾米果过来让我享用。

  艾香家里住得远,但她经常最早到校。没人命令她,便一声不响地抹讲台、擦黑板。她自尊心颇强,多愁善感,有时同学一句过激玩笑,有时在课堂上读一篇文章,也会让她“吧嗒吧嗒”掉眼泪。

  艾香成绩算是中游,写作却十分了得:文笔灵秀细腻,想象丰富奇特。

  我曾教了《穷人》这篇课文。它是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叙述了渔夫与妻子桑娜关心、同情邻居西蒙,在西蒙死后毅然收养其两个孩子的故事。

  我要求学生续写《穷人》。艾香洋洋洒洒地竟写了近三千字,她编出西蒙孩子长大后事业有成乐善好施的故事让我感动。我依稀记得文中写有一句至今让我愧疚的话:“爱,是阳光,能温暖梦想的种子,让种子发芽、开花,然后长出甜甜的果子……”

  时光飞逝,眨眼间我将艾香从三年级带到五年级。上学期快结束时,县电影公司到校园操场放映台湾影片《妈妈,再爱我一次》。事后,我出了一张语文试卷,作文题目就是《妈妈,再爱我一次》观后感。

  艾香考得挺糟糕,作文只写了寥寥两百来字。只考50多分的她与另外十多个不及格的学生一起留在教室,要求订正试题并重写作文后方可离校。

  我与同事散步回来,见艾香作文本上仍一字未写。联想到一段时间以来想进城教书未果,恋人亦告吹,自己处处碰壁的惨状,我恼火极了,狠狠地撕烂艾香的作文本,并大声呵斥:

  “木脑壳,不想读了,就回家修地球吃老米,甭呆在这儿丢人现眼!”

  当时只是一句气话,没想到翌日艾香座位空落落的。我并未上心,以为第三天她必返校。

  我的冷漠与疏忽,造成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第三天上午,学生粟琴,也是艾香同村,她悄悄递给我一封折叠得皱巴巴并沾上淡淡泪痕的信笺:

  “老师:

  对不起,我不能再读书了。虽然我很想读下去,就像《穷人》续写作文中西蒙的一个儿子那样,长大后成为作家。但是,我必须出去打工,为了弟弟,为了爸爸,更为了妈妈……

  那天你要我重写《妈妈,再爱我一次》电影观后感,我不停地流泪,直到天黑也写不出一个字。因为我妈妈不久前得白血病去世了,家里欠下很多的债。爸爸身体也不好,有严重的关节炎,但他为还债还是跟一班人去浙江打工。听说是村里人办的一家玻璃丝厂,我跟爸爸商量好了,让堂姐带我去那厂子里打工。弟弟的成绩一向比我好,他要考上大学……

  老师,那天你的严厉批评是恨铁不成钢,我不怪你,其实我早有外出这个念头……”

  原来艾香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一心一意忙私事的我竟一无所知!

  更让我震惊的是,班上又有五名学生陆续辍学。当时,我总以为:乡村的学生年龄偏大,我班上一位男生,因被牛角扎破头智力受损,年年留级,到五年级时已到18岁;还有,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打工潮涌向乡村,挣钱比读书更具吸引力。另外,学生普遍成绩差,家境贫寒,加上当时没有实行九年义务制教育等等原因,才导致辍学频发。现在想来,这是一种“自圆其说”的虛伪!我的无端指责多少坚定了艾香离校打工的决心,并产生辍学的多米诺骨牌效应。那些流生,多么需要我用爱的阳光,去温暖梦想的种子!可是,我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以“无能为力”当作良心的挡箭牌。

  二十年过去了……去年春节,在福建已发展成老板的学生“铜脑壳”(因这名学生上课时常讲话做小动作,我反复敲其脑壳却依然屡教不改,故取此绰号)邀请我吃饭,偶尔聊到艾香,获悉她辗转到深圳安家,经多年勤奋打拼,处境不错。

  回去后,我登陆了艾香的QQ空间,里头有一张她带小孩采摘艾草的相片,母子皆笑靥如花。

  我似乎闻到艾米果甜甜香香的气息,那是艾香同她弟弟走了很远的山路送给我的礼物。

  我也隐约感受到时光深处漫漶的忧伤,那些时光流里沉淀着年轻时无助的遗憾与无端的郁闷。我在心底默默祝福:学生们能更快穿过荆棘风雨,迎来鲜花彩虹。也只有这样,时光深处的忧伤,才能够稀释得更淡一点……

  六

  《孔乙己》是鲁迅一篇著名短篇小说,里头孔乙己说的一句话“窃书不算偷”,让人忍俊不禁。

  我不会像孔乙己,运用“精神胜利法”,装着那种“纯真的狡黠”。我小时候就当过小偷,偷李,不是“窃李”。

  这在当时挺正常,一来物质极度匮乏,小孩基本上没有零食吃;二则每家子女普遍有三五个,父母心有余而力不足,管教缺口随时打开;三是农民穷则思变,但凡有土的地方,哪怕再偏远再贫瘠,也会栽上李树桔树柚子树之类,很少管理,让一大帮校园“馋猫”有机可乘。

  我那时却“穷开心”,挑食,偏不去僻静处偷散种的果子(因主人施肥少土质差故不嫩不甜),而专挑离小学不远的“谢巫婆”果园里偷水黄李。

  水黄李是农民的挚爱,缘于其耐旱耐寒且长果多。初春钻出枝柯的水黄李呈青绿色,硌硬,瘦兮兮的。经“谢巫婆”家肥精心侍弄,到秋时变成黄白或粉红色,圆滚滚,表皮柔软滑润,泛着微光,像豆蔻少女的脸蛋。

  熟透的水黄李汁多酸甜,有淡雅的香气漫逸,却往往长在高枝向阳处,好吃不易到手。

  有一次,同学良觅来一根竹竿敲打“谢巫婆”果园伸向墙外的水黄李。“咚咚咚”,粉嫩的熟果掉在路上,往往碎裂汁水溢流,洗净后味道锐减。青涩待熟的水黄李掉落最多,像星星散开,我只挑大个的捡,小点的便成为鸟雀的美餐。

  另外两位同学明和建想炫耀眼力,他们自诩“百步穿杨”,遂石子齐飞,大小果子纷纷下坠,有时落在我头上,有按摩的感觉,不痛。

  于是我建议上树,大家附和着学做孙大圣偷蟠桃,骑在枝干上边尝熟果边说着笑话,何其威风!

  终于有一天中午,“谢巫婆”发觉了果园闹贼,便叫骂着从河边菜地跑来。我个小,又穿着拖鞋,匆匆跳下围墙时,被隐藏于草丛的碎玻璃刺破脚掌,鲜血直流。我顾不了疼痛,一瘸一拐地奔向伙伴,狼狈逃回学校。

  “谢巫婆”的凶恶让我们心有余悸。然而到了来年的某一天,口腹之欲又驱使我们冒险前往老地方。

  这次,鬼小精灵地爬越“谢巫婆”果园围墙,正欲“大干一番”时,突然尖叫起来:

  “快看,墙角有东西!”

  我紧跟着翻过围墙,惊奇地看见一块光滑青石板上,铺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头洒满了熟透的水黄李,像许多淘气的眼睛在盯着我,似乎在说:

  “老朋友,又来啦!”

  上初中后,我从一位自称是“谢巫婆”亲戚的同学那里了解到,“谢巫婆”其实人凶心善,她只是想吓唬一下,没想到让我意外受伤,遂心生愧疚。翌年特意采摘了园子里最大最甜的水黄李,远远发现我们过来,便将李子放置青石板,意思是可随意带走,不要再爬树冒虫咬摔跤被碎玻璃刺脚的风险了。

  奇怪的是,自从“谢巫婆”施舍我们水黄李之后,我们再也不愿光顾她家偷李了。谁说小孩没有羞耻心,只是贪玩嘴馋的本性往往占上风而已。

  难忘儿时酸酸甜甜的水黄李!

  七

  糖是好东西。甜,有种悠悠清香,还可充饥。超市里各种糖,包装越来越华丽,味道越来越古怪,已无以往纯粹之甜。奇特的辣、浅淡的咸、倒胃的酸,各种滋味融进甜里,刺激顾客舌尖上的味蕾。

  糖越做越高档,却越让我远离。我更留恋儿时的水果糖,其颜色、芬芳与故事,带给我太多缱绻情愫。

  童年时家境拮据,却自由快乐,因为游戏繁多,不像现在独生子女“画地为牢”。

  玩得最多的是“打仗”。两种武器用得最多,苍耳子是一种。作战双方到野外采集到足够多的苍耳子,相互追逐投射,只要清点双方衣服或毛发上粘附的苍耳子数目,胜负便见分晓。另一种叫苦楝子的武器很可怕,打在身上会溅出米黄汁水,打在头上很痛。只要哪方有人中“弹”喊饶,便自动淘汰。最后,尚有一人坚守阵地的那方赢。

  输方通常要集中零花钱去买水果糖,然后大家一道分享。

  有时钱不够,糖少人多,怎么办?有细心的伙伴会将水果糖切成两片。

  当滑润的糖粒塞进嘴里,大家都不急着吮吸,更不会“囫囵吞糖”,而是让糖粒在舌齿间撞击,发出一种细微却令内心愉悦的声音,仿佛音律里也带着糖的甜香味道。

  有颜色的糖纸,也舍不得丢弃。我就常常夹几张在课本里,或珍藏于文具盒里。上课时偶尔打瞌睡抑或想吃零食了,便用鼻子凑近糖纸嗅嗅。甜蜜的闪电,直抵血液与骨髓,穿透饥饿的童年。

  糖纸除了让人浮想联翩,还有一个特殊的功能:恶作剧。

  放学后,到河边选几粒石子,用糖纸裹紧,放置路口,专等馋嘴小孩出洋相,让开心一刻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糖。

  假糖通常会被路过的小孩拾起,但接下来的场景却迥然不同:

  有的剥开糖纸后捏了捏,然后像做贼似的飞快扔掉;有的观察周边环境是否安全,再轻松将糖藏进口袋,准备回家后惬意品尝;有的发现真相后,将假糖复原,悄悄躲在暗处观望,期待他人继续上当。

  一次雨后黄昏,街上行人稀少,我死死盯住路口丢的一粒假糖,渴望淘气学生的青睐,满足阴晦天气里不断膨胀的阴晦乐趣。

  连续几个晚归学生飘然而过,我与一位邻家小孩正想离开,这时蹒跚走来一位拾荒老嫗。她佝偻着背,提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像蜗牛一样走近。

  天哪,她低头拾塑料瓶时发现了假糖,颤巍巍剥开糖纸,竟咬了一口。

  “哎哟——”老妪惨叫声喑哑,却像荆棘抽打我的心房,至今回想起仍有痛感。邻家小孩吓得逃跑了,剩下我,想走过去道歉,却迈不出脚。

  这时,我听见老妪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让我刻骨铭心的话:

  “哎,只怪我老了不中用啦,眼花花的,不怪哪家的调皮鬼!好久没吃糖啊!”

  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物质匮乏,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普遍低。“甜是啥滋味?”不少人这么问,这很正常,不像现代人,各种糖都吃腻了。

  我有时在街上匆匆行走,发现地上遗落的一角硬币,会跟大多数人一样,目光飞快游离,不愿意屈膝去捡。而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一角钱可买十颗水果糖。即使吃完了,用糖纸包石子的恶作剧,也会引来许多次心甘情愿的弯腰。

  责任编辑: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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