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原上的公安局。
正是夏季,十几个干警围坐在办公室里的炉火边,听达瓦局长布置任务。
县城的人早已有了第一代身份证,大多数牧民却没有身份证,有些甚至不知道身份证是干嘛用的。那几年为了推广使用身份证,每年夏季要组织干警去牧场、牧户,给牧民拍照、登记,而后集中送拉萨办理。
这项工作开展了两年,今年是第二年。
抽到这个工作中,会耗费掉整整一个夏季,没有星期天,没有休息,更要命的是乡下的条件艰苦,谁都不愿摊上这份差事。
炉子刚刚升起,炉火不旺,办公室里异常地安静。
“今年,办身份证的任务下来了,次多主管身份证,不能不去,驾驶员还是多吉师傅,要派个帮着登记的,有谁自愿去?”说完达瓦局长的眼神扫过来。
达瓦局长的话音刚落,干警们不经意间一个个低下头,我也赶紧跟着低头,没有让达瓦局长的眼神扫到自己。
佛祖保佑,可千万别摊上这差事,我暗暗祈祷。
一阵长长的寂静。
“没有主动报名的,那就旺堆去吧?你是新来的,下边的情况还不熟悉,这次下去看看,对今后开展工作很有帮助。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听达瓦局长的口气像是有商量余地。
我抬头看达瓦局长,但他没有看过来。
大伙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幸免于难地抬起头,有几个还朝我看,像是看一个倒霉蛋。
怎么会是我?我手上不是还有个盗牦牛的案子吗?什么熟悉情况,这不是欺负新人吗?各种想法一股脑儿涌上头脑里,我感到莫名的气愤,但没敢做出任何反应,仅仅摆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瞅着局长,盼着他看过来,好让他看看我不情愿的样子。
达瓦局长像是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愿,并没有看过来。我还在想,派我下去,达瓦局长心里是不是有些内疚?
炉火很旺,达瓦局长心不在焉地站起来,从炉子旁堆放的干牛粪堆上随手捡起几块风干的牛粪,另一只手一使劲把被烟火熏得不成样子的水壶提了起来。炉火蹿冲上来,像要咬他一口似的。他很轻松地闪了闪,眉心间挤出皱纹避着烟子,像要压住火焰般狠狠地将牛粪塞进炉子里。火焰已经没有了力量,畏畏缩缩探出几朵火苗,最后变成一股股青烟。局长又重重地把水壶压上去,像是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留,而后,像赢得一场胜利般满意地拍拍手上的残渣,眼睛急速扫了一圈说:“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回去准备一下,等多吉师傅把车修好,你们就出发。”话音刚落,围坐在炉子边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开,呼呼的喝水声响了起来。
达瓦局长思索着坐下,顺手抓起放在炉子边角上的水杯,斜着嘴唇拧开盖子,晃着脑袋吹开漂浮的茶叶沫呼地吸了一口,盖子随意地落在杯子上放回原处,摸索着衣兜掏出烟,看都没有看很随意地朝我扔过来一根。
我没有任何准备,胡乱地接住烟,赶紧去摸打火机想着给他点上。等我掏出打火机,双手捧着刚要起身,看见达瓦局长眯着眼,嘴上的烟对着一根细长木棍上的火苗,深深地吸了几口,点燃烟,把小棍子捅进炉子,鼻孔里喷出两道浓浓的烟。
打火机像是故意跟我作对,平时随手都能摸到,刚才掏了两个兜才找到的,害得没能给局长点上烟。本来,趁着点烟的工夫,我可以跟局长说几句好话,试探试探能不能换个人去。但机会白白地失掉了,我心里恨起打火机来,泄气地坐回原位。
达瓦局长翘着二郎腿,眼睛盯着炉火,搭在上面的腿急速地晃动。从他被炉火映红的黝黑的脸上,探不到任何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你下去,牧民的基本情况登记清楚,枪械保管好,乡下生活条件不是太好,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我没有吭气,点上烟猛吸了两口,被呛住了,狠劲地咳了两声才说:“我手上不是还有个案子吗?”我的声音有些轻微的走调、发颤,自己都听出语调里包含的不满。
这会儿,达瓦局长瞪大了眼朝我看过来,眼神犀利,像是在逼问我,难道你不愿去吗?我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眼神,脑袋一侧,看着没有目标的方向。
“案子交给布琼,我已经跟他说了。”
原来早就定好了的,那直接说你去不就完了,干嘛还装得像是有商量余地?去就去吧,还能怎么样?谁叫自己是新来的。我这么想着,愣愣地呆坐着,炉子上水壶里水开的响声异常地刺耳,炉子里“呯嘭、呯嘭”地乱炸。我愤愤地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将案件卷宗草草捋了一番,扔在了布琼办公桌上。
那一年,我刚20出头,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纯牧业县,刚刚一年时间。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办过一件像样的案子,学校里学的侦破方法一样都没有用过,倒不是我盼着发生大案子,只是担心真发案时学到的东西早就忘光,不会破案了。再说,真要忘了那些东西,等有机会离开这里回拉萨,自己没有一点真本事,谁又会瞧得起我。
二
闲散的时候,心总感到比忙绿时还要累。
任务下来几天,没有任何要出发的消息。我在县城里游荡了几天,也没有去问出发的日子,想着出发时总会通知我,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自己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新干警,整天瞎逛,怕被别人说闲话。
几天以后,我实在闲不住,专程找到多吉师傅,打探出发的消息。
我见到他时,他正趴在那辆破旧的解放牌大货车上,车鼻子上的盖子掀在一旁,他的脑袋探进车鼻子里,只能看到他肥大的屁股。
“多吉师傅,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不急啦?”他停住手头的活,直起上身,黑乎乎的手很慎重地举着,用一种想探到我真实想法的眼神看着我问。
谁等不急啦?要不是达瓦局长指派,鬼才愿意去,什么时候成了我等不急?我心里这么想,但我压低了声音客气地说:“也不是,我想是不是该准备准备,不然出发时还没准备好,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我示弱地回答,让他感到我没有什么恶意,他疑惑的表情舒展开,像遇到了难解的题似的皱皱眉头,一边趴下去一边说:“还差一些零件,已经托人到拉萨买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快了吧?别的零件修修还能凑合着用,剎车上的零件不换怕有危险。你也用不着急,有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好好玩几天,真要走少不了你。”
我“嗯”了一声,看着散落一地的车子零件,感到离出发遥遥无期。我转身走开,身后响起多吉师傅悠闲的口哨声。正当走到办公室围墙的拐角处时,听见多吉师傅喊:“局长催了好几次,还是把东西准备好。”
草原的夜晚很漫长,我独自待在屋里,一阵猛烈的夜风吹来,铁皮屋顶嘎嘎地作响,像是要把屋顶都要掀开。我静静地呆着,不敢弄出任何的响动,我害怕我弄出稍稍的声响,就会被这狂暴的夜风发现,它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夜风肆虐一阵之后,像刹住车般停了。片刻间,屋里出奇地静,耳朵里嗡嗡地响。我随手打开那个老式的录音机,那里头全是上学时很流行的歌。听到熟悉的歌曲又想起许多的往事,都是那么的美好,就连那时经历的苦难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样的甜蜜,以至于自己会心地笑出声来。笑过之后,思绪又回到了当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个遥远、陌生的地方,每个夜晚独自坐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身边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唯一陪伴我的就是这个录音机。看着录音机,我觉得很亲切,又有些内疚,甚至有些同情它。它是那样忠心地陪伴着我,要不是我把它带来,它不用受这份罪。它太辛苦了,每当电压不稳时,它还要卖力地工作,用变形的、扭曲的声音伺候我。我太对不起它了,它每天都要重复那几首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老歌,连换唱一两首新歌的福分都被我剥夺了。它就是我唯一忠实的奴仆,对我不离不弃,在这个像被抛弃的世界里一直陪伴着我。我细细地擦拭着录音机,就连按钮缝隙都要擦得干干净净,我不能让它沾染哪怕一丝的尘埃,那会比自己的不干净还让我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缥缈的叫喊声,我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直到那叫喊声伴着门板剧烈的敲击声,我才醒过来,对着屋外喊:“谁呀?”
“快起来,我们要出发了。”
我赶紧起床,扛着准备好的被褥等用品来到车子跟前,准备把我的被褥扔进车厢里去。
次多在一旁叫住了我,说:“干嘛?爬上去把东西放好,扔上去把照相机砸坏了,你赔得起吗?”
这突如其来的話,让还没有彻底清醒的我愣了一会。多吉师傅提着一桶水,爬在车头,正往水箱里灌水,看我愣着说:“别愣着,把被褥放到塑料布下边,天什么时候下雨谁知道?把被褥打湿了怎么睡?快,放好东西,来帮我摇摇把。”
我走到车头,狠命地摇了几下摇把,车子没有任何的响动。我顿了顿,憋足了劲,正要去摇,多吉师傅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说:“等等,我把钥匙开开。好了,摇吧。”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摇了好几圈,车子还是没有反应,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脏像是要跳出体外,扶着车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多吉师傅跳下车子,一把推开我,抓着摇把轻轻一摇,“嗡嗡嗡”车子很乖巧地响起来。他取出摇把递给我说:“堂堂警校生,连个破车都降不住,把这放到车上去。”
“警校可没有教过这个。”我愤愤地说,但声音很小,怕是被他们听到。
终于出发了,驾驶室里有些嘈杂,三个人呼出的气凝结在车窗上,视线变得模糊,次多用一块抹布擦拭着车窗,车窗外的星星亮堂起来。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驾驶室里响起呼噜声,次多疲惫地耷着脑袋睡着了,我小心地抽出次多手里的抹布,准备接过他的活儿。多吉师傅说:“你也歇歇吧。”说着摇下车窗露出一道口子,嗖嗖的晨风涌进车里,车窗上的雾气渐渐散开,车窗外的景物越发地清晰起来。
车子开得很慢,发动机吃力的、单调的轰鸣着,使人觉得路途无比的遥远,似乎永远都到达不了。车窗外毫无变换的景物,缓缓地近了,又缓缓地远去,让人昏昏欲睡。尽管晨风从车窗的口子里吹打在后脑勺上有些生疼,但我还是沉沉地睡着了。
等醒来时,阳光直射在脸上,光芒耀眼,眼睛难以睁开。我眯着眼,手掌遮住阳光,睡意惺松地望着窗外。车窗外阳光刺眼,车鼻子上舞动着一道透白的水蒸气。
次多在车前几米远的马路边蹲着吸烟,多吉师傅提着水桶,从草地的远处一高一低地走过来。
一出车门寒气袭人,我裹紧大衣,嘴一张一合,口气化成一缕白色气体,随着声音冒出来。我哆嗦着说:“真冷,怎么坐这儿?”
“你小子,屁股的锁子丢了。真臭,谁受得了?”次多一脸坏笑地说。
我像被扒光了一层脸皮般感到丢脸和气愤,脸上一阵热一阵烫,心里又很疑惑。我急速回想,感觉自己没有放过屁,难道是熟睡时放的?我思索地掏出烟,递过去。他接过烟,用快燃尽的烟头点上,把烟屁股踩在脚下,站起来说:“别傻站着,去帮着提一下。”
三
走了整整一天,天黑尽时,终于到达第一站堆灵村。
由于一路的颠簸,那晚我们都睡得很死。第二天,村委会院子里的嘈杂声,把我们给吵醒了。
我抱怨着坐了起来,从窗子里望去,院子里已经聚集着许多牧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一个留着清色鼻涕的男孩扒在窗子上,双手遮着光线,眼珠乱转着往里瞧。我吓唬他做了个鬼脸。他吓得嬉笑着逃开,跟在身后的几个孩子不知所措地尾随着一哄而散。没跑多远,男孩儿停住,其他孩子还在跑,看不见他才停下来,又跑回到他跟前。男孩怯生生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滑。我怒目盯着他。他停下来,手脚乱舞着学我的样子还对我做鬼脸,又对着其他孩子炫耀,别的孩子羡慕地看着他又冲我大笑起来。我看着他们顽皮淘气的样儿,也忍不住笑出来。
“该死的,吵什么吵?”次多打着哈欠坐起来,一脸困倦,恼怒地挠着卷曲的头发说。
院子里,男女分成了两拨,男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着。其中一个牧民掏出鼻烟盒,打开盖子,将鼻烟抖在拇指盖上,接着传给下一个牧民。等大伙的拇指盖上都有了鼻咽,“嗖、嗖”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声音急切有力。当鼻孔喷出淡黄的烟雾,脸上的满足神情舒展开去,好似草地解冻般松弛。他们饶有兴致地聊着天南地北的事,根本顾及不到身后马匹的厌烦之情。马儿似乎厌倦听到主人嘴里那些老掉牙的事儿,不住甩着尾巴,跺着蹄子,摇晃着脑袋试图挣脱主人手里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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