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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双眼睛看着你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藏文学 热度: 18803
简默

  融入藏戏

  南木林县是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

  我们进入宾馆院内,刚刚下车,等候已久的藏戏班揭开了欢迎我们的序幕。

  从这个院子出去,门前是一条宽宽的马路,马路对面是湘河,河上纵贯着一座铁索桥,更远处矗立着露出纯洁脸庞的雪山,也许还铺展着平整如画的草原。

  在我们面前,一支由十余位演员、两头黑牦牛组成的队伍开始登场表演了。

  屋檐下,有两位老者在伴奏,一位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前架子间立着一面鼓,他双手各持一柄鼓槌,甩开胳膊擂着鼓,咚咚鼓点紧凑雄壮;另一位笔直地站着,双手攥一副钹,不时地相互碰撞出自己的声音。

  此刻,我们就在藏戏中间,或者说,藏戏就在我们中间。它与我们平起平坐,离我们近在咫尺,只要我们愿意,无需谁邀请,随时都可以抬腿加入其中。这就是藏戏从创立至今一脉传承的平民色彩。它从不需要搭建高高在上的舞台,而是立足于坚实大地,表演到哪儿哪儿就是舞台。皑皑雪山,咆哮江河,青青草原,一切大自然怀中诞生的孩子,都是它永远的背景。

  眼前表演的藏戏是一出传统藏戏的片段,讲述的是唐东杰布历尽磨难建桥的故事。

  演员们中有一位老者扮演唐东杰布,他赭黄色阔边荷叶形帽子下,白发披拂,白须垂挂,穿着戏服,手持一条一端尖尖的“达达”,神情沉稳凝重,类似京剧中的老生;两位十一二岁的孩子,都穿着戏服,戴着戏帽,表情兴奋,举止踊跃;两位装扮整齐的年轻人,戏服上有长长的袖子,表演起来一抖一收,类似我们熟悉的水袖。

  那两头负重的黑牦牛有一人多高,又胖又壮,眼珠子红如宝石,两条弯曲的犄角上挂着洁白的哈达。

  头戴蓝面具的那八人扮演的是建桥的工匠。他们都身穿同一式样、鲜艳缤纷的戏服,脚蹬彩色戏靴,手中攥着一条缠满五色绸缎的“达达”。由于戴着宽大的面具,面朝着我们,我们一时辨不出他们的性别、年龄和长相等,但他们却可以透过面具上的小孔将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他们,以一副平静温顺的面具展示给我们,却在面具下演绎着丰富多彩的故事,好像一条静静向东流淌的河水下,正翻卷激荡着惊心动魄的波澜壮阔。

  在藏戏中,蓝色面具表示正义与勇敢,属于勇士所戴。这点与京剧有些类似,在京剧中蓝色脸谱属于以窦尔敦为代表的性格刚烈、勇猛暴躁的勇者。

  这样一支队伍更像一个至少三世同堂的大家庭,显然够不上一个藏戏团,仅能称得上藏戏班。它平时散落于多角乡、艾玛乡等乡村,来自于土生土长青稞和土豆的大地,根据需要,或兴之所至,随时召集演员,随处尽兴表演,自娱自乐也娱乐他人。

  伴随着鼓钹声,演员们专注地跳着,闪转腾挪,身形变化,动作一致。所有身上穿的、头顶戴的、手中攥的,都派上了用场,浑然一体地融合在一出戏中,构成了大千世界的一个场景。牦牛们相互戏耍着,稳健地穿插在中间,展现着一副人畜和谐同处的愿景,就像我们一路所看到的。

  不知是谁唱了起来,声调高亢嘹亮,圆润浑厚,犹如出林山雀,第一声鸣叫刺破了夜的沉寂,唤醒解冻了江河;又似裂帛之声,第一道阳光率先迸射出天幕,照亮激活了雪山。有人开始说唱,语调快速流畅,如水银泻地,铮然有声。说唱的都是藏语,我丝毫听不懂,但能感受得到那种属于藏民族的粗犷豪放、乐观向上。

  藏戏起源于公元14世纪,传为高僧唐东杰布所创。我在大昭寺见过唐东杰布的画像,这位白须白眉、神态安详、慈善可亲、腰系白氆氇僧裙、身披牦牛毛藏毯、手持八千万节铁索的高僧,就像我们身边最老的爷爷,但他却是当时西藏最著名的建筑师,藏戏的开山鼻祖。藏族人民一直视他为创造藏戏的戏神和修建桥梁的铁木工匠的“祖师”,是创造、智慧和力量的化身。

  幼时的唐东杰布家境贫穷,以牧羊为生。成人后当过兵,做过生意,后削发为僧。他勤奋好学,博学善思,成为一名有造诣的学者和得道高僧,被众人尊为唐东杰布(意为“千里平原上的国王”)。那时雅鲁藏布江上没有一座桥梁,湍急凶险的江水随时吞噬着试图过江的百姓。唐东杰布立下宏愿,发誓要在西藏的江河上架设一座座铁索桥,造福于民。有人嘲笑一无所有的他是彩云里跑马,石板上耕田,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尊珠宁巴”(意为“疯喇嘛”)。但他毫不气馁,也不知难退缩,更不畏辛苦,跋山涉水,到处向百姓解释建桥的意义,赢得了许多人的信赖和支持,终于在1430年建成了雅江上的第一座铁索桥——曲水铁索桥。

  在不断地建桥中,唐东杰布为了募集到更多的钱,邀请了山南琼结县白纳家的七位美丽善良、能歌善舞的姐妹,组成了西藏第一个藏戏班子,采取歌舞说唱的形式表演宗教故事和历史传说,劝谕人们积德行善,出钱出力,共同建桥。在演出中他逐步完成了藏戏由佛教跳神舞蹈向戏剧的过渡,将佛教经典中的传记和民间传说、神话故事等内容糅合到一起,创作出一种舞蹈、唱腔和人物性格浑然结合的表演艺术,形成了藏剧艺术的雏形。

  他带着两支队伍,一支专司建桥,另一支表演藏戏。他在将善的种子撒遍西藏大地的同时,也播种下了藏戏的种子。在他的一生中,他用不停地奔波演戏化缘募集到的钱,集中大批冶炼工匠和民工,共修建了58座铁索桥,被人们亲切地赞誉为“铁桥活佛”。

  而藏戏也发展衍生出了白面具派和蓝面具派两大流派。眼前的湘巴藏戏正是蓝面具派的四大流派之一,作为藏族文化的“活化石”,它被列入了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它融汇了众家声腔特长,吸收了湘河两岸民间歌舞艺术和湘巴噶举派祭祀仪式的部分风格,形成了浓郁的地方特色和独特的演唱风格。

  鼓声止了,钹声停了,藏戏戛然结束了,留下了雄浑高亢的说唱萦绕在蓝天白云间。它和所有扎根高原的艺术一样,都深深烙上了高原的印记,一抬足、一张口,那种大江大河的气势便滚滚涌出,那种离太阳最近的骄傲便如热浪灼人。

  戴蓝面具的演员们一起揭下了面具,高举着手中的“达达”,整齐地站在我们面前,他们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高矮胖瘦不一,却个个朝气蓬勃,一张张又黑又红的脸膛上,浮现着随和轻松的笑容。

  他们戴上各自的面具也不是“神”,是另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与遥远和时光有关;取下面具还是人,是自己,活生生的自己。

  那两头黑牦牛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竟分别是由两个成人披上道具扮演的,其中竟有一位垂垂老者,白发间盘着一条红布。

  这一出短短的藏戏,我至今也不知它叫啥名字,但其中老人、年轻人和孩子的共同参与,营造了一种在艰苦劳作中欢欣鼓舞的氛围,让我亲眼见证了藏戏像源远流长的雅鲁藏布江,从唐东杰布时代一路流来,流到了今天,又像扎什伦布寺绵延不绝的香火一样,传到了孩子身上,使他们每天生活在藏戏中间,自然而然地口耳流传着藏戏。

  藏戏班在收拾着道具、服装,一旁并排停着他们的摩托车,像来时一样,他们将骑着摩托车带着藏戏回到他们的家园。这就是藏戏,摩托车们能够载着到处奔跑的藏戏,正是它活跃的流动性和强大的平民性,它才一直保有旺盛的生命力。

  我悄悄地向院外走去,穿过马路,来到了湘河边,眼前这座铁索桥相传正是唐东杰布率领七姐妹表演藏戏募捐所建。它有南北两座桥头堡,均用青石砌筑,石块间垫以规整的小石片。它们外形各有不同,连接起铁索纵跨河面,设计修造精巧合理,迄今已600余载仍可使用。

  南木林距唐东杰布礼佛学法的向工多吉丹不远。因此,我相信面对曾经肆虐狂暴的湘河水,和百姓们渴望一桥飞架南北的眼神,双眼溢满慈悲的唐东杰布完全有可能修建过该桥。

  站在湘河铁索桥旁,抚摸沧桑累累的桥头,湘河水激流翻滚,讲述着一条河流的前世与今生,河面上拉扯的五色经幡纵横交错,迎着向晚湿润的河风呼呼作响。

  我耳边仿佛响起了七姐妹优美清丽的歌声,像炊烟一样袅袅升起,唐东杰布乘着歌声的祥云走遍了他的58座铁索桥……

  诸神的冬宫

  我去年秋天的影子还留在纳木错上,今年冬天我又来了。

  四季轮回中的纳木错永远是一个少女,八月是她最美的十六岁花季,属于灿然怒放的格桑花。

  站在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转身向南眺望有一痕碧蓝的飘带,便是纳木错。我脚下站的这片地方,足足比纳木错高了400多米,我却不敢造次,更不敢以居高临下自诩。在西藏,每一座山,每一个湖,都曾历经远古的沧桑,被赋予了神的谕旨,召唤我们心怀虔诚地顶礼膜拜。即使是我们脚下一尊小得不能再小的玛尼堆,但由于它是在西藏的土地上,站得高自然也就比我们高,同样被灌注了信仰的意义,也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活得结实和有定力得多。

  踩着碎石子走近湖岸,这些被冲击和砥砺出的石子仿佛有灵魂,从岸边一直蔓延向湖心深处。像西藏所有的湖一样,纳木错也是湖与山相依相偎,须臾不忍割舍,仿佛一对水乳交融的生死恋人。伫足此岸,凝视对岸,正前方纯蓝的天上云卷云舒,轻盈如芭蕾足尖上的梦幻,雪山绵亘似一排望不到尽头的齿刃,胸前和肩头不时腾起一朵朵洁白的云。微风拂过湖面,水波荡漾,仿佛梳下万千细密的发丝。湖水清澈如童话,一眼望得见沉在水底的石子和浮游石上的鱼群,也照得出我们的容颜和灵魂。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水鸟悠闲地凫水向前,身后一只又一只划着它的波纹成一条直线,笔直地射向前方。被湖水环绕的岩石露出了头和脸,一个藏族阿妈转湖累了,坐在上面歇脚,筒裙款式的藏装下摆被水溅湿了,身边斜靠着一只精致的手持转经筒,右手攥着一个铜制的器具,不停地探入水中舀水,拿起又放下,水哗哗地被舀起又淌下,当然与信仰有关。

  临水孑然独立的山上,裱满了洁白的哈达,远望像一片一片的冰雪。信众们努力将这些盛开自心灵的雪莲花敬献得更高,接近天空也接近白云,这是肉体能够攀上的高度,就在无数心灵的膜拜下,湖中涌流着更多浪花似的吉祥如意。

  湖畔有一个一个小玛尼堆,系着一条一条柔软的哈达,或盖着一顶毡帽,肯定有着深远的寓意。再往上空阔地儿,道路旁,拔地立起一个大玛尼堆,围了一圈经幡,像挂了束花环,堆由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头垒砌而成,也许是许多人一人拾一两块石头,一天一天地随意堆成的,顶端摆着一副牦牛角,两只蜿蜒的角像两柄弯刀,相对似乎想画满一个圆。两尊巨石相视高耸,唤迎宾石时是两个威风凛凛的门神,叫夫妻石时是一双含情脉脉相看不厌的男女。这不是人臆造的盆景,而是大自然的造化,是神偶尔留下的足迹。石下环绕着密密匝匝的玛尼堆,石上挂满了经幡,这些斑斓的信仰,在风中猎猎招展,阳光照在一页一页被掀起的经幡上,几近透明,黑色的藏文闪着奇异的光,风默默地诵着经文,法螺声若有若无地丝丝入耳。

  穿过道路,对面山脚下有一座小小的寺庙,被一座座小小的白塔包围,塔们安坐在围墙上,安坐在门楣间,安坐在寺庙前,成一字排开,与涂成绛红的斑驳的墙对比鲜明,塔间也系着哈达,腹内安放着经文,与一个民族生命和心灵的秘史有关。金色转经筒一排挨着一排,每一排一律六个,山顶五色经幡稠密飘扬。

  上述是我忆起去年有关纳木错的零碎片断。这些意识流是真正的流水,被我一点一点地随手打捞着,淌着淌着,到了今天,就上冻了。

  一路上一道一道的经幡搭成大地的房屋,遮天蔽日,里头没有人,也没有神,风绕着四周跑来跑去,呼呼声就像粗重的喘息。山上的积雪渐渐消融了,露出了暗褐色的山体,呈现为粗疏的线条,像斑马身上穿的黑白衣服。在那根拉山口的开阔地儿,地上和山坡间残留着最后的雪,经幡垂落亲吻上了大地,阳光强烈自四下飞流倾泻如瀑。天蓝蓝,云白白,空灵如梦,轻飘似絮,远看纳木错一片白茫茫。

  上次来时我和导游巴桑过了迎宾石就折身返回了,这就像叩门进去了,却没在偌大的庭院内尽情地转个够。这次我在来过多次的老范带领下,叩开迎宾石,更远地走到了合掌石下。两尊高大的石头并肩挺立,形影追随,双手合掌,虔诚地守望着纳木错。它们的脸上和身上嶙峋陡峭,像一对风雕霜刻的老人,站在黄昏的门槛上回望来生。巧的是它们就叫父母石,也被认为是莲花生大师修行时祈福万物的显像。西藏的山与水,甚至眼前的这两尊石头,都被人为地加上了宗教的意义,我倒觉得叫它们父母石更人性、更亲切、更形象些,它们一天到晚地矗立在这儿,是我们的念记与向往,我们则是它们来自四面八方的孩子。

  不到合掌石你不知道纳木错的冬天有多美,有多震撼,有多叹为观止。这是因为,合掌石前的那一段都是些寻常景象,譬如薄薄的湖水溢上了碎石子的岸,冻成了薄薄的冰,冰下每一粒石子都投石问路似的清晰可见,有的地方覆盖着一层雪,经过日晒和风吹,心硬如铁,呈砂粒状,在阳光下闪烁着无数细微的光芒;冰雪狼藉地堆在岸边,仿佛一片泥泞,踏上去脚下却咯吱咯吱,像是潜伏着无数小老鼠,再往湖心处,是白花花一整块,无缝可觅可钻。到了合掌石附近,则蔚为大观,气象雄浑,有着极强的视觉和心灵冲击力。这大概是与这一段的地形和走势有关。在这儿,湖水被寒风吹彻自北向南涌流,遇冷缩了缩身子,波与波之间相互挤压与碰撞,擦出了冰的火花,猝然上冻那一刹那,碎成了许多块,迸溅开来,聚集到一起,初瞧上去杂乱无序,站定了端详,却发现每一块都落得那么恰当,那么熨帖,堆砌组合到一块儿,就是一座冰雪的宫殿,背景永远是高远的天,纯净的雪山。这些冰雪的砖和瓦,有大有小,形状缤纷,大如磨盘,小似手掌,横平竖直,翻身向天,拥成一堆像在抱团取暖,将浅浅的影子投到雪地上。它们每一块都晶莹剔透,挺身迎着阳光,白中透着蓝莹莹,温润如一块块美玉。你或许认定它是一个劫后的废墟,你当然有如此想象的权利,但即使是废墟它也不颓败和荒凉,它以自己顷刻天成的雕塑,闪亮和生发着狂欢与热闹。正是无孔不入和无处不在的不规则,相互以嵌、插、托等等动作串成一个动词的花环,才成就了这座规则的冰雪宫殿。

  有了这宫殿,神话寻到了源头,诸神找到了家。这些活在传说和宗教中的人物,都是些可爱的人,他们栖居的地方像我们的家一样,不需要多大,也不需要多豪华,他们可以在里面尽兴纵情地饮酒、作诗。其中有一对爱神,名字不叫维纳斯和丘比特,而叫纳木错和念青唐古拉山。

  我说的这些,纳木错爱听,对岸连绵不断的念青唐古拉山也爱听。你侧耳谛听,他悄然融化的雪水,正穿过十指连心的地下,静静滋润纳木错永不干涸的眸子。

  谛听羊湖的心跳

  如果说有一个地方能够永远叫你保持着新鲜和遗憾,那只能是西藏。西藏就像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在你情窦初开时与你猝然相遇,带给你持久而强烈的思念和战栗,这种感受和体验属于刻骨铭心的初恋。

  长期生活在西藏的人,有些地方去了几十次甚至上百次,再一次去还是像第一次一样,怀着乡愁似的敬畏、陌生与冲动。你会从别人的文字和图片中对照发现一些被自己忽略的心跳,一些没捕捉到的细节,一些没看过的风景,油然生发背起行囊拔足前往的渴望。

  羊卓雍错就是这样的地方。

  出了拉萨,我开始满脑子地盘旋萦绕着一支芭蕾舞曲——《天鹅湖》。初见羊湖,我就执著地认定她与这支音乐有着不解之缘。这不仅因为它们的灵魂都是蓝色的,还因为它们的精神气质同样宁静、安详、圣洁,就像一个初为人母的女人留给我的印象。

  那时的羊湖是一个大调色板,大面积的湖水悄悄地流淌,千变万幻不离其湛蓝;油菜花在最低处,一片一片兴奋地盛开,灿若黄金;青稞就要熟了,风一吹齐刷刷地染成了浅黄色,一块又一块,像裁剪得体的藏毯,规整而有秩序。蓝与黄,再加上裱在山间的绿色草甸,还有对岸须发皆白的雪山,拱手晒出一幅天然去了雕饰的唐卡。

  遗憾的是,那次我仅仅能怅然站在山巅上远远地眺望她。我变换着角度,用镜头反复地挽留着她的倩影,但最终我收获的是一张张隔着屏幕的照片,她仍在我的梦之外,什么都没留给我。

  去往羊湖的盘山公路拐着一个又一个“之”字形的大弯,一路上长期被风吹雪浸的群山褶皱,就像藏族老阿妈脸上深深的皱纹和生满老茧的双手,到处看不到一丝绿意,雅鲁藏布江匍匐在山脚下,不舍昼夜地奔腾向前。站在几尊高大的玛尼堆边,头顶经幡席卷着风高声诵着六字真言,远方的雅江是一道蜿蜒曲折的阴影,像绵延无尽的墨水,静静地泼过大地。

  翻越了海拔5030米的岗巴拉山口,高度开始垂直下降,到4441米时,羊湖到了。

  仍然是站在山巅上,远远地眺望她。我首先看见上冻的她对岸靠近岸边处的冰有些融化了,绽开了长长的、宽宽的缝儿,一点一点地向四下扩大,现出一泓不规则的深蓝,曲曲折折地绕过群山,头也不回地向东流去。平整如镜的湖面被谁的手平白无故地划成了若干块,可以清晰地看到湖上又粗又长的白线,就像儿时跳过的“房子”,但这样的高难和广阔,也许只有神跳得。

  我们照相,以她为背景,浅薄地证明曾到此游过。这也是一种行为艺术,与那些将名字刻在廊柱和建筑物上的人一样,都是想叫这山、这湖记住他们,谁知他们刚一转身,山和湖就忘了他们,仿佛他们从不曾来过。

  正当我怅然不能触摸和谛听她的心跳时,藏族司机扎西招呼着我们,发动汽车像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到了湖边。

  踩着阶梯下去,身边的山坡上无数矮矮的玛尼堆亲密依偎,促膝谈心,形成了气势。我有时诧异,它们究竟是怎么一块一块地堆砌在一起的,似乎被神施了咒语,岿然不动,风吹不倒,雨淋不塌。一直延伸向岸边,密密匝匝的,神不会叹息,这就是他吹出的一口一口气。经幡形影不离着玛尼堆,此刻它们迎湖风猎猎,仿佛在大声呼吸。

  许多人站在湖上,短短的影子像时针投到冰面上,或清晰如镂刻,或模糊似掠过,恍恍惚惚,像一个个水墨人物。山的倒影是山的另一张面孔,轮廓分明,线条粗犷。冰面斑驳陆离,透着一片一片的白,像是鱼群一起吹出冒上的水泡,有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辙痕,长而宽,似伤口,密密攒集,又似麻点,内似混杂有泥土,呈灰黑色,说不清是怎么刻下的;有的像被击中的玻璃,裂开了千道万道,却没真的哗啦粉碎,释放出了一片乱雪似的白,就是我在山巅上看到的那些“房子”。太阳照在冰面上,反射着强光,眩我眼睛。前方不远处亮晶晶的,不像是一整块冰,倒像是水仍在自顾自地静静流淌。对面的山高低起伏,连成一带暗褐色。山顶上方有两朵白到骨头的云,像两颗干净的灵魂,一靠拢就被一阵风刮走了。山洼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清一色的藏式房子,他们是幸福的,日夜面湖而居,与圣湖为伴,能够时时谛听她的心跳。更远处是连绵雪山,闪耀着纯银的光泽,侧耳细听,仿佛风送来时光这个老银匠手底下敲打出的叮叮当当声。天上悠悠地飘浮着几朵淡淡的云,像是画笔在纯蓝的布上,轻轻一笔带过的梦,没有一丝声音,只撇下了这抹痕迹。

  有的人坐到冰面上,张开双手,飞翔内心,勇敢地向前滑去,一眨眼冲出很远很远。同行者中有两位男士,当即除去了衣服,仅穿着一条内裤,并肩站在冰面上,留下了一个很酷的记忆。我已失去了这样做的激情和兴趣,我将自己四肢摊平,仰面躺在冰上,头枕着冰,耳旁有水流和鱼唼喋声。这不是一个疯狂的举动,我穿着厚厚的冲锋衣,头顶一轮温暖慈悲的太阳,都叫我能够这样做。现在我顺流漂浮在羊湖之上,我这个“大”字被她彻底包容了,我的脉搏寻找着她的脉搏,我的心跳接近着她的心跳。我在四周的喧哗和嬉戏中,一个人躺在那儿,谛听羊湖的心跳,初捕捉不到,我有些焦急。

  侧头望去,湖畔一个孤独的转经者,辨不出男女,避开了热闹,沿湖向着时间深处缓缓走去,遗下一个挺拔而坚定的黑色背影。

  那一刹那,我竟谛听到了羊湖的心跳,持久、强劲、鲜活,一如绵绵不绝的时光,从不曾断裂和停息。

  桑耶桑耶

  山南就像一个不受待见的孩子。游客们的脚步都潮水似的涌向了拉萨,而忽略和冷落了它。其实山南是西藏文明的长子,是藏传佛教的开端地,是吐蕃王朝的策源地。在这儿,一座宫殿、一座佛堂、一座寺院、一块农田、一部经书、一出藏戏,总之是西藏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够叫你寻找到西藏文化的本源。

  如果说西藏是一部厚重精美的大书,类似于《格萨尔王传》,那么,山南就是这部书的扉页。自从松赞干布统一西藏,建立起吐蕃王朝,迁都拉萨后,山南就让位于拉萨,丧失了西藏政治与文化中心的地位。正是从这时开始,山南逐渐地被忽略和冷落了,一直到今天。

  山南就是山之南,它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冈底斯山至念青唐古拉山以南的大片广阔沃土。去了羊卓雍错,到了山南地区行署驻地泽当。这是一个小镇,像是经过了精心规划,两边各类建筑俨然,中间一条马路,长长的,但不宽阔。大概是因为冬季,又逢藏历新年,路上行人稀少,商铺大都没开张,三三两两的汽车畅行如一阵风。我们到时已近黄昏,宾馆餐厅没营业,开着车到处转悠找饭馆,问了一家又一家,总算在另一条路上的一家四川冒菜馆坐下了。我们住的宾馆院内停着不少的车,都挂着西藏各地的牌照,听说是藏胞们专门凑了这时节来朝佛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在宾馆逼仄的餐厅吃自助餐,果真见了许多藏胞,他们像是以一家一家为单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身着藏装,围拢在一桌,喝着宾馆特意准备的酥油茶,吃着糌粑,操着纯正的藏语有说有笑。

  都说山南气候温润宜人,也许指的是除冬天以外的那些季节。我自拉萨来到这儿,觉得山南要干燥些,却不冷。我在拉萨的饭店住的是一楼,到这儿是三楼,没有电梯,上下一趟稍微快点都气喘吁吁,仿佛在负重出力。西藏的宾馆不似内地,基本没有暖气,它的白天日照充足,阳光涌入室内暖意融融,到夜晚北风呼啸,气温骤降。头一晚,我打开群蜂似的嗡嗡作响的空调,老是感觉不到暖和,临睡觉前又通上了电热毯。这样折腾一圈下来,身下炙烤似火,头顶暖风吹送,我觉得口干舌燥,一晚上睡睡醒醒不得安生,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四周,到最后仿佛连舌头也干涸得着火了,即使拼命地喝水似也不太顶用。仅仅一晚上,就在我体内埋下了祸根,在藏期间还没什么,待回到内地开始牙疼,是那种不要命的疼,好歹盼来了缓解,却留下了后遗症,靠近左腮帮附近里面生了一个大疙瘩,隔皮轻轻一按就真实地疼。

  我早晨醒得很早,就着台灯看了半天书,外头的天渐渐地亮了。出宾馆就是马路,站在路中间,两头都悄无一人,房顶一侧的五色“塔角”(经幡)纹风不动,四周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饭后我们去桑耶寺。路过一个山口,与我们到过的那些山口不一样的是,这儿的经幡相互纠缠着,仿佛密不透风,飘扬在道路上方,我们从它下面驶过。停车回头望去,阳光穿透经幡,像打铁一样,火花似的光束迸溅四射。路边有藏胞蹲在地上摆摊卖松柏香草等,不远处是两个煨桑炉,此刻正桑烟滚滚,遮天蔽日,瞧上去迷离恍惚。司机扎西买了一束香草点燃了,口中喃喃祈祷,我们纷纷学着他的样子煨桑。

  去往桑耶寺的车仅我们一辆。悠悠流淌的雅江舒缓如一支小夜曲,两岸素色的沙子覆盖着大地,在风的领舞和雕塑下,越聚越多,成了大的丘,高的山,不停地移动和变化着身形。有的江段瘦成了一条飘逝的哈达,失脚陷于灰白色的沙堆中,但它不着急,也不气馁,悄悄地攒劲突围,流到前方重新变得开阔自由。

  经过一个小村落时,羊群上路挡住了路,牧羊的汉子甩着鞭子驱散了它们。一个藏族老阿妈领着一个小女孩,站在路边招手拦车,车门打开了,她们上来了,坐在了我们身边。老阿妈面含笑意,慈祥大方,问我们是不是去桑耶寺?女孩略显羞涩,黑脸蛋泛起了红润,低着头绞着手不说话。她们是去桑耶寺朝佛的。

  桑耶寺正在维修加固中,到处是密集的脚手架。寺外环绕着一圈曲折蛇行的围墙,围墙顶部安坐的小白塔一座挨着一座,远远地看得见大殿的金顶。建于公元775年的桑耶寺,属于藏王赤松德赞时期的建筑,至少比建于松赞干布时期的大昭寺和小昭寺等寺院晚了百余年,更不如大昭寺声名显赫,但仍被后世公认为西藏第一座寺院,在藏传佛教史上尊享无可替代的地位。这是因为,大昭寺们建成后供奉的是佛像和佛经,并无僧人常住,也无合乎佛教戒律的仪式活动。只有桑耶寺在建成后,赤松德赞下命剃度7名贵族子弟出家为僧,这7人因而成为西藏历史上第一批真正的住寺僧人,被后人奉为藏传佛教的先行者,史称“桑耶七觉士”。至此,有寺院矗立,有僧人常住,万事俱备,东风吹来,桑耶寺成为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正规寺院。

  踩着脚下的碎石子,漫步桑耶寺内,自这片古老的土地,传递接续着藏传佛教生生不息的香火。寺内的建筑,一扇门、一根廊柱、一架楼梯,都给我简朴老旧的感觉。在西藏,我看的最多的建筑是寺院,它们没有富丽堂皇,没有穷奢极欲,有的是朴素简洁,有的是悠久庄严,朴素简洁的是建筑风格,悠久庄严的是历史足迹,永远的白灰墙闪着白光,黑窗框像一帧帧暗影,即使是熠熠发光的金顶,也与富贵无关,走到近前感觉得到佛光像阳光一样公平普照。

  桑耶寺内占地广阔,各种建筑完全按照佛教中大千世界的宇宙观思想布局:中心主殿代表世界的中心须弥山,它是一座三层大殿,底层是藏式(西藏本地)结构,中层是汉式(中国内地)结构,顶层为印式(印度)风格。仅此一座建筑,糅合集中了来自三个不同地域的三种民族风格,充分体现了藏传佛教和藏族文化任谁都能兼收和包容并蓄的胸怀与气度。因为它,桑耶寺又被叫做“三样寺”。四周环绕以四大部洲和八小洲、日月殿以及代表四大天王的四种佛塔等建筑,最外头周圈是一道圆形围墙,象征着世界外围的铁围山。整座寺院的建筑布局与密宗的曼荼罗(坛城)有些相似。

  这些建筑都讲究左右对称,左边有些什么,右边也必定相应地有。寺内老树与小树相搀依偎,好像祖孙俩形影不离;老树间挂满了白色、黄色哈达和经幡,被这些沉甸甸的祈祷和祝福牵坠得愈显苍老;灰色的鸽子绕飞于佛塔与佛塔之间,仿佛在一遍一遍地诵念六字真言。追随着藏胞的身影进入每一处佛堂,一盏盏、一排排酥油供灯,在硕大的铜缸内彻夜长明不熄,漾亮了有些昏暗拥挤的殿堂,他们小心地添着酥油,目光虔诚而柔和地注视着,映照出明亮圣洁的光芒。那些佛塔被围墙圈在中央,气定神闲,宠辱不惊,像是真正的高僧,也不张扬和艳丽,譬如红塔,红与白的围墙环绕着它,不是大红,而是浅红,淡红。还有白塔、绿塔和黑塔,像生着不同的肤色,模样各不相同。它们在靠近塔顶处四面都绘有一双眼睛,是那种最简单的画法,你我都画得出来,上头一弯像是眉毛。它是来自印度的天眼,主通达,能见我等凡夫俗子肉眼所不能见,表里、粗细、前后、远近、明暗等等,概莫能外。

  我一趟趟地上下楼梯,到处寻找和打听着,终于在三层一个飘萦着藏香和酥油味道的角落里,从一个慈眉善目的喇嘛手中,为家人和朋友请了六个平安符。

  形形色色的游客们被腿脚载着来到桑耶寺,看自己看到的,思自己能思的,悟自己所悟的。最终,他们中有的人与那些住寺的修行者一样,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和精神家园。这或许就是佛教的魅力,来处不同,却殊途同归。

  传说莲花生大师主持修建此寺伊始,赤松德赞急于见到建好后的寺院景象而请大师变幻影像,大师施展神功,在自己的手掌心幻化而出。赤松德赞看见惊呼“桑耶”(汉语意为“出乎意料”),该寺因此得名。

  蓝天、白云、神山,衬托着好一座“坛城”,桑耶桑耶!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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