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把我生在了拉萨河下游的一个山村。
拉萨河不近不远地看着我,伴随叮啷咣啷的牛铃声、绵羊的咩咩声和小鸟的啁啾,闻着泥土、青草的芳香一天天长大,慢慢长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望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向西流淌,到曲水县附近山脚拐个弯,汇入西藏的生命之流雅鲁藏布江。生机勃勃地向东流去。
拉萨河,因流经吉雄盆地,故在藏语中叫做吉曲,堪称拉萨人民的母亲河。她源自念青唐古拉南麓,经墨竹工卡、达孜、澎波、堆龙、曲水等浸润着山谷中广阔的土地,泽及流域百姓,孕育着灿烂的农耕文明和现代文明。
我的童年在她近旁的山冈、田野和草地间生长、跳荡。在她慈祥、宽容、豁达的笑容中绽放着纯真的姿颜;放飞梦想:充满奇妙幻想的眼睛如一支利箭,天天射向拉萨河沿岸,射向河那边的村庄和村庄背面的背面。
那时,我常常跟着大人到拉萨河边玩耍,踩过河边的泥沙,喝过河里的水。有时在岸边沙滩上嬉戏,用细泥堆砌出小山、房子、人、牛羊、马驴、鸽子;或看着会水的大哥哥鱼一般在河里自如地游泳、戏水:或专注地盯视因很少有人捕捞而变得密密匝匝的鱼儿们在河里欢快地游动、翻腾,希冀自己早点长大,电和大人们一样能够畅游拉萨河。
记得十三岁那年秋天到内地读书,在拉萨等待启程的日子里,我跟朋友三天两头到拉萨河西藏军区西侧“姑玛林卡”段游泳、洗衣服,每次耗掉大半天时间,日头偏西时才回到住处。由于我们频繁“光顾”拉萨河,在浅水处游泳、玩耍,时间一长,她就接受了我,初步走进我的心灵,给我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记。然而,此后长达八年的时间里,我在千里之外的内地求学,没有机会接近拉萨河,无缘得到她亲切的触摸。因而,感觉中这条河离我愈来愈远,像梦似幻,若即若离,偶尔很不真实地在我的记忆里抖动。
直到后来参加工作,长期在拉萨生活,我才算是真正结识了拉萨河,喜欢上了这条不知流淌了几万年的河流。进而更加真切地得到了她芳香的亲吻和轻柔的爱抚,她才在我心里渐渐变得清晰、亲切、生动。使我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想起给予我生命的母亲;一见到母亲,就不禁念起让我欢笑、让我痴迷的她。
作为拉萨市民、拉萨河的宠儿,我天天都能聆听她的欢唱——我的工作单位与拉萨河“姑玛林卡”段仅隔一条马路,挨得很近很近。我便有机会时时去巩固在家乡的水库、1974年的拉萨河和1974年至1982年的咸阳渭滨公园游泳池、郊区水塘学过的游泳技术。那时的拉萨河除汛期外,通常水流清澈、干净,堪称拉萨人的天然洗浴场。尤其是雪居委会在通往“姑玛林卡”的河面搭一座吊桥,在林中开设青稞酒馆、小商店,提供游园房屋后,天生喜欢玩水,又喜欢过林卡的拉萨人多了一处得天独厚的去处。
买五角钱的过桥费钻进“姑玛林卡”,再花两元钱从林中酒馆提五斤装的一塑料桶青稞酒,到南边河面宽阔、阳光充足的水域嬉戏、游泳,是我在夏日里的必修之课。每次到那里疯玩、消遣,我都能获得新的没法用金钱买到的感受——体悟到生命的可贵。而当玩乏了,游累了,躺在沙滩上,喝着醇香的或微酸的青稞酒,沐浴暖暖的阳光,是~件多么令人惬意畅怀的事情啊。有时碰巧,遇上从内地来藏采风的文化人、艺术家,我们以“热情”、“纯朴”、“大方”的姿态,强行给人家灌酒,天马行空地向他们大谈西藏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以及民风民俗。几杯酒下肚后,他们往往会给我们留下这么一句我们爱听的话:“走遍全国,惟独藏族人最好客、最热情、最纯朴。”一次,我们还把一位不知国籍的金发小姐在没完没了的“哈罗”声中灌得半醉。她不停地笑着,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活,其实我只听懂了“TIBET”、“TIBETAN”、“THANKYOU”。
大约在1986年下半年至1987年上半年那段时间,我们单位受到机构改革的冲击,单位暂时没有工作可干,我和其他一些年轻人吃过中午饭,就到拉萨河玩。我们一帮既爱水,又爱酒的人一旦决定到河边玩耍,就绝不会顾及天气怎么样,是阴是晴无所谓,哪怕下雨也不在乎。再说钻进水里,下不下雨又有何妨。
想起来,那段时间是我有生以来到拉萨河游泳的次数最多、最集中、最尽兴的一段时间。可惜,时光永远不会倒流,我至死都找不回那样的日子。而我得到的最大益处是在以后的很多年内远离了感冒的困扰,甚至记不起感冒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同我很难想像月球上有什么物种。
经常到拉萨河游泳、玩耍,姑玛林卡介绍我认识了两位普普通通的人。一位是守桥的大伯,一位是林中卖酒的大姐。大伯他腿脚有毛病,像是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没有得到根治。因他常年身着咖啡包或浅红色衣裳,我随别人管他叫“翔啦”。其实我从来没有打听过他是否出家当过僧人。但我知道他没有娶过媳妇,就像那位在“姑玛林卡”卖酒的大姐没有嫁过男人。直到目前,我还一直把他看成是离开了寺院的查巴。
起初,翔啦收去我的过桥费,态度坚决而严厉地提醒我不要损坏林中的树木花卉、果树和那几块地的庄稼。有时顺便劝我小心命丧拉萨河,过早地喂鱼。去得多了,我们之间自然也就熟了。熟悉以后,他会习惯性地把我拦在桥头,抓一撮挂于经幡上的羊毛,把一只陶瓷杯揩拭干净,给我倒茶喝,跟我聊些他知道的和他感兴趣的话题。
有一天他对我说,昨天有一个小伙子跳河自杀了。我知道他,他是为母亲的去世而悲痛欲绝跳河的。他母亲只生了他这么一个孩子。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没了。母亲是他惟一的依靠,他们俩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很幸福。你说那个小伙子死得值不值?
我说,藏族最瞧不起自杀的人。因为死亡本身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
他说,自杀身亡的人灵魂永远得不到超度,没法往生他界。
我笑微微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在此后较长时间内,我真切地联想到了那时已是病魔缠身的母亲:假如我母亲哪天也和那个小伙子的母亲一样谢世,我将怎么办?也会毅然绝然地跳进拉萨河,结束自己同样年轻的生命,以此表达对母亲的哀思吗?!
又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一天傍晚,一个女人因为跟丈夫发生了一点争执,就哭着闹着要从吊桥边的堤坝上往河里跳。我拦住她,制止她的自杀行为,劝她想开点,她却不听,硬要跳河。折腾了一个多钟头后,来往行人帮我把她劝回了家。可结果怎么样呢?第二天有人发现,那个铁了心寻死寻活的女人躺在离吊桥不远的浅滩上,没气了。你看看,这世上什么人都有。
我说,何苦呢。这世上缺什么也不缺男人,就像世上不缺女人。闹不和,离婚不就结了?干嘛拿死来换回婚姻?真没尊严。
他说他不懂婚姻。
其实那时我也不懂婚姻。我只是主动地拉着一个爱我的女人,带着一斤糖、一包烟和单位证明、介绍信到城关区民政科登记,迅速成为孩子她爹而已。
此前,有关一些想不明白的人到拉萨河自杀的小故事我听得极少。问题是那时没有
几个想自杀的人,更不用说跳河。翔啦给我讲有人跳河的事情,也许是他经过一番思索后讲出来的。我注意到了他慢吞吞地给我讲那些事儿时的表情很严肃,压根不像是随口编出故事,聊以卒日。也许是因为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起,自杀事件在拉萨基本上断了根,故而出于好奇或觉得不可思议,便憋不住给我讲了出来。而我仅仅是因为对这一话题感兴趣,觉得新鲜,才这么投入地很有礼节地听他讲完。但是有一点,那就是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以后还会出现跳河自杀者。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也碰到了一位还没有完全下决心,思想准备很不充分,就仓仓促促地跑到拉萨河求死的女子。她看着年纪不大,跟当时的我差不多,顶多二十几岁。
她准备跳河自杀的原因很简单——她深爱着的一个小伙子爱上了另一个女孩,不再需要她的爱。
我用我所掌握的有关人生方面少得不能再少的知识开导她,让她打消过早结束生命的念头。想想看,我在奉劝她珍惜生命时,肯定用了当时十分流行的一句话:“生活毕竟是美好的”。
记得我跟她聊了很长时间。聊到她偶尔发出一两声笑声的时候天色已很晚了。
我把她送到了西藏军区东头的一个胡同口。回到寝室,我怎么也静不下来,围绕跳河自杀问题想到了许多事情,仿佛那个女子是因我而起了寻短见的念头。激动之余,我突然萌发了写作的欲望。准确地说,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逼使我拿起笔,铺开了充满激情的稿纸。一开始,我想把那位女子和我自己作为生活原形,把翔啦讲的有关跳进拉萨河自杀的故事糅合进去,再来点虚构的东西,构成一篇短篇小说。可是小说没个影儿,却阴差阳错地用藏文写下了歌词《江边的姑娘》。次日,我把这首歌词誊写一遍后,寄给作曲家索玛尼先生,请他谱了曲。后来,这首歌收入了达珍(现旅居国外)的歌曲专辑。只是因为歌词过于生硬,而未能普遍传唱、流行,而且时间一长,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如今想来,甚是遗憾。此当插曲。
而在另一个角落的那位卖青稞酒的大姐每天唱着属于她自己的歌——一首首的来自生活的无字之歌。她看上去富态却又不乏典型的劳动者风采。她言语不多,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意。胖墩墩的身子像一只毛线球,整日在酒馆及其周围滚来滚去,忙碌不停。她跟那位翔啦一样,待我极其友善。我是说,只要我到她那儿喝酒,她都会赏我一小铜瓢酒。不过她忘不了外加一句我很难接受的话:
年纪轻轻的,以后少喝点酒。
没错。
你还是个国家干部呢。
是的。我知道自己能有今天不容易。
我还想说,酒可以少喝,甚至不喝。可我不能不到拉萨河畔玩耍。没了拉萨河,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特别是该如何打发美好的业余时间。这是我彼时真实的心境。
那会儿,到拉萨河游泳的次数越多,想到那里游泳的愿望越发强烈。不管得空不得空,总要到那儿游泳,以至于游上了瘾。致使我一到中午,就像酒鬼犯酒瘾似地坐不住。于是乎,哪怕请假,也得去游泳,每个礼拜至少要去三次。去得多了,我的水性渐长,且多掌握了几种适合在江河中游泳的技法。尽管我的游泳技术不太娴熟,体力、耐力也较差,没有一次游过那个叫格朗的十八军战士。但比起其他很多人强得多,能够在二三十米宽的河面一口气游个来回。每次比赛,不仅能第一个游到对岸,而且还能在深水区长时间轻松地潜游、扎猛子,可谓“如鱼得水”。
水泽鱼,我亦如此。多少年来,拉萨河不知疲倦地从我眼前流过。夜里在我梦中轻声歌唱,白天在我面前悠然舞动。她还经常向我讲述我永远记不住的故事——松赞干布、雅砻部落、逻些、吐蕃王朝、布达拉宫、大昭寺、罗布林卡、宗喀巴、三大寺、自治区首府、现代化酒店宾馆、外国人、移动通讯、出租车、劳务输出、囊玛歌舞厅、铁路……也常常唤起我对孩提时代生活片断的回想。
犹记得我十二岁时那个夏天的夜晚,生产队长冒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险,秘密组织十来号壮劳力偷偷到拉萨河捕鱼,我也跟一帮小伙伴悄悄尾随而去。
到了河边,一路用土块和小石子阻拦我们的大人们只顾说着脏话打诨,摆开捕鱼的阵势,一个个手忙脚乱地忙活开来,根本无暇再撵我们回村里。其实,他们根本就用不着撵我们走。因为迫于生计,我们几个稍大点的孩子早已经混进了社员的队伍。每天放牧牛羊或跟大人们一起参加劳动,替家里挣几个工分。尽管当时还没有成为正式劳力,每出工一天,记分簿上只记到四个或五个工分,但在吃大锅饭的年代,我们这些在大人们看来好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们干得比十八岁以上的劳力还卖力气咧。
我头一回亲眼目睹人家捕鱼。
从来没有捕过鱼,甚至连鱼网等基本的捕鱼工具都没有的农民大哥大叔们,凭着听来的经验,用事先备好的灌木枝条和烂胶鞋底在河岸生一堆火,将河里傻乎乎的鱼儿傻乎乎地引到岸边,然后用铁锨把它们拍至岸上没有水的地方,一条一条地拣起来装入麻袋。
正像希望的那样,我看到了捕鱼的热闹场面。岸边的篝火,在等待那些水精灵的过程中,慢慢燃烧起来,带着四处飘散的焦臭味愈烧愈旺,愈烧愈烈。火苗在河面吹来的轻风中摇曳着,努力向上升腾,蹿出一人多高。红如狐皮的火光照亮一隅河面,引得鱼儿一拨一拨地游向岸边,聚拢成一群又一群。第一次见到有别于山涧水中的大活鱼的小孩们,看得眼睛发亮,两嘴片儿张开,撩起袖口裤管,蹦蹦跶跶地吼叫着挤进人堆拣鱼。听到我们的喊叫声,聪明的大人们极不耐烦地责骂我们,叫我们小声点,别把鱼吓跑了。
鱼在水里也听得到人的说话声。而且会像野兽一样受到惊吓啊。更重要的是队长以后再派人捕鱼,大人们绝不会带我们去凑那个热闹。
次日中午,队长让炊事员把头晚捞到的大半袋鱼熬成汤,分给集中在水库干活儿的社员及其随带的小孩补身子。听人说,鱼营养价值极高,是滋补身子的最佳食品,多吃几次,人就会褪一层表皮。
身子是否补上了,我不得而知。因为人多汤少,我自己只喝到了一小碗,除了感觉到味道格外鲜美,却没有发现身体有什么变化,也没有脱皮,也许喝得太少了。
我何尝不是跟大人们一样,希望还能再多沾几次荤腥,以减少饭量,替家里节省点粮食啊。然而,那一次集体捕鱼既是我们生产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那以后,队长再也没有组织社员去捕鱼。原因在于一些嘴碎的人尝过鱼汤后,把队里捕鱼的事儿当成茶余饭后的美谈说了出去,使得队长大人出力不讨好,挨了公社领导的严厉批评,还让他在由各生产队负责人参加的会上作了“深刻”检讨。
那件事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从我的脑海里消遁,而且在过上好日子后。一提到拉萨河,我就禁不住回想起没有捕鱼习惯,也没有捕过鱼的农民,凭着听来的经验和想象捕杀河鱼的艰苦岁月。
那次跟可怜的农民喝过鱼汤后,我的脑子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直到今天非但没有亲手捕(钓)过鱼,而且极少吃鱼。毫不夸张地说,把从我记事起所吃过的鱼的数量加起来,也恐怕不足五六斤(许是一种潜在的怜惜小生命,痛恨人类丑恶行为的意识,像火焰一样在隐隐燃烧,时时灼痛着我的哪根筋)。当然,为了给体弱气虚的母亲补身,我曾从鱼贩子手里买过不少来自拉萨河下游曲水县俊巴村的鱼。
提到拉萨河,自然会念及“姑玛林卡”。不知过了多少年,拉萨河著名河心岛“姑玛林卡”悄然被开发成了集商贸、饮食、娱乐业与住宅一体的市场。从此,她便慢慢从我的脑子里淡出,成了美丽而斑驳的记忆。不久,在“姑玛林卡”东面沙棘成荫,风景宜人的河心岛上,又出现了叫作仙足岛什么的住宅开发区和学校。与此同时,随着人们环保意识的淡化和建筑业的发展,整个拉萨河流域特别是拉萨大桥以西水域一天天地被污染、糟践,河床多处出现采砂后的洞坑,变得满目疮痍;大面积的河面上,随处飘浮着谁也不需要的塑料袋、塑料瓶等垃圾。更有随心所欲泄进河里的泔水、污水和一堆堆建筑垃圾将拉萨河昔日可人的容颜涂抹得目不忍睹。“目不忍睹”,大可不睹。但问题是河中人为造成的“陷阱”,使一些嗜水者葬身河流,过早地结束年轻而宝贵的生命,害得我从此就再也没有也不敢接近她。
星转斗移,岁月更替。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起,至今。一晃过了十余载。其间,拉萨河流域发生了很多新的故事,她的生命的颜色也随之变得复杂多样,完全失去了原有的色彩。然而,曾经的守桥人、卖酒大姐和像我一样喜欢扑人拉萨河怀抱的很多人,依然以不同的方式延续着各自的生命,将拉萨河往日的姿颜收藏于记忆的某一隅夹缝,企盼着她有朝一日能够复活,并以轻盈的步态走进人们的视野。
如今,偶尔踏足于“中和国际城”、“仙足岛”、拉萨火车站等处时,拉萨河便亲切地涌进我的眼睛,将我的思绪牵回往日的拉萨河,使我产生无法言说的感觉,萌动起对逝去的往事的怀想,情绪异乎寻常的激动……
我想,有时候,怀恋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好,更没有错。因此,我苦苦地怀恋着过去的拉萨河。愿昔日清澈透明的拉萨河永远在我的记忆中款款流淌、奔腾,直到我走向另一个新的生命起点。
责任编辑白玛娜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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