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发表的另一篇是龚浩敏的《移民文学与字面性:论哈金的“翻译书写”》,龚浩敏是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的比较文学博士,在美国任教多年,现为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论文以哈金的小说《池塘》为例,探讨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如何成为其书写的一部分,又透露出怎样身份认同和美学追求。哈金跨地域的生活经验以及跨语言、跨文化的写作实践,一直以来就是其最显著的标签,在传统的文学史观念中,这种极度边缘的写作固然不受重视,但也正因如此,它成为当下流行的各种边缘理论和“后学”热衷分析的对象,进而推导出一个自相驳难、众声喧哗的“中国文学”概念。在这一派热闹之中,我们不免心生警惕:这些研究的落脚点究竟是哈金作品的文学性,还是反过来,用哈金的作品来证明西方理论的普世性?在质疑的声音中,最大的问题来自语言。王安忆便在一次采访中表示,哈金在美国的成绩主要来自他使用的语言(英语),抛开这一点,他的作品是相当普通的。而在厄普代克那里,哈金的英语没有成为他的优势,反而因为诸多谬误而成为阅读的障碍。这看似一次失败的“一鱼两吃”,背后却有着两种语言和文化间巨大的张力,很容易令人想起周蕾和宇文所安围绕北岛诗歌的“可译性”而展开的激烈论争。龚浩敏的论述也正由这一张力处入手,在他看来,哈金的语言也具有一种翻译性,但这不是指一种更加符合英语习惯的语言,而是仿佛从中文生硬直译而来的,中国式的英语。龚浩敏认为,这种语言所具有的“字面性”(literalness),在带来陌生化和幽默效果的同时,也展现出一种被困于某一特定语言之中的荒谬感,这种书写方式被他称作“翻译书写”。很显然,“翻译书写”是一种后设的书写方式,其效果类似于周蕾所说的战术,它通过对自我的边缘化、卑贱化,来疏离我们有关“家”“中心”或者“稳定”的经验。它在语法上的缺陷,恰恰“揭露了特定语言的文化和政治限制,凸显了语言的迁移和去辖阈化的重要性”。如此一来,“翻译书写”无疑对一些通用的概念造成了干扰,例如我们用于界定作家身份的“移民”(Migrant)、“流亡”(Exile)和“离散”(Diaspora)等术语,又或者是民族文学或民族认同的标准。通过分析小说《池塘》,龚浩敏指出小说中矛盾冲突的焦点恰恰来自语言的“字面性”所蕴含的暴力和限制,与哈金的书写语言恰成对照。通过“翻译书写”或者说一种自我指涉式的写作,哈金揭露了语言的媒介性本质,提醒读者作家写作所经历的语言、文化和话语上的跨越过程,这让他成为移民作家中的特例,并在中国文学这一多元的谱系上建构出一个特殊的位置,也让我们重新思考写作的本质。
(季进,苏州大学文学院)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