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萍赶到弓平桥,四周已经亮起稀疏的灯火。有个年轻人正站在桥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截流闸。闸边堆着几堆烂棉絮,慧萍走过去问:“师傅,请问阿牛在这儿吗?”对方指指桥下,慧萍躬腰,瞅了好一会儿,黑乎乎的河面倏地探出个头,跟皮球一样荡两下。葡萄干似的小眼,招风耳,正是阿牛。阿牛急喘几口气,吐出一口水,呜呜几声。年轻人忙扔去一团棉絮,他接上后,换几口气,又咕咚一声钻水里。
一年四季,白条河都要维护。有些闸门关不严了,河道管理站就请人下水,往闸底塞棉花。阿牛是哑子,但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好,常帮站里干这活计。四月初的天,早晚还凉,特别是河水,很有些浸骨子。慧萍静静地看着,忍不住打个寒噤。约摸七八分钟,阿牛钻出水面好几次。桥上的棉絮用完,他也上岸了。阿牛僵着瘦小的身子,抱臂半蹲着,像受冻的小虾米。年轻人帮他擦干水,换好衣服,递去一瓶歪嘴酒。他猛灌两口,脸色渐渐舒缓,小眼睛也清亮了,这才瞧见慧萍。他打着手势问好,慧萍深吸一口凉气说:“你妈在医院。”
阿牛怔忡几秒,拉着她就往县中心医院跑。
快下班时,制水厂的清洁工叶蓉打理清水池面,被软管绊了脚,不小心掉进池孔里。幸好,池里有横柱,挡一下才跌到底。慧萍从何厂长那里知道情况后,马上跑到芦草村,通知叶姐的儿子阿牛。
赶到医院,叶姐正在急诊室输液。她脑袋微偏着,戴着大口罩,额头苍白,双目微合。阿牛跑过去,握住他妈的手,嘴里发出喔喔唔唔的声音。叶姐睁开眼,目光里透出惊喜,又费力地撑起身子,向慧萍道谢:“主任,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慧萍扶她躺下,示意她好好休息。
慧萍很久没见到叶姐了。或者说,叶姐很久没见过公司总部的同事了。她在制水厂独来独往好些年,几乎被人遗忘。两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次会以戴着口罩的方式见面。隔着口罩,慧萍的声音同样清脆悦耳。她轻声说:“叶姐,要不是疫情,我开年要到厂子拍宣传片呢。还好,成都这边防控得不错,大家都平安。时间过得好快呀,还记得吗?当年你在综合部,大家对你印象特深呢……”
正聊着,医生进来例检。慧萍问:“多久才能恢复?”医生说,叶姐的腿动脉有破裂,多亏骨子硬朗,不然落个残疾。这把年纪,至少要休养一个多月。阿牛听着,眼睛像烧断的钨丝,没了光。慧萍说:“放心,公司会安排人照顾好你妈。”阿牛依然阴着脸。叶姐嗫嚅两下嘴:“阿牛,帮我打点水。”
阿牛提着水瓶出门,叶姐攥过慧萍的衣角,红着眼窝说:“主任,我老了,我早过退休年龄了,我想让阿牛替我的班,行不?都说了好些年,拜托你。”
慧萍心里咚了一声。如今,叶姐是劳务派遣工,能延期聘用她,已经算幸运,她还哪有什么资格享受子女顶班的待遇。沉吟少顷,慧萍说:“你可能不知道,去年冬至前,咱公司从水务局划给了创投集团。县里要把排水业务交给集团,集团打算让我们运维管理,叫给排水净治一体化改革。公司跟着出台政策,普通员工差五年退休的,中层干部差三年的,动员他们内退。啥意思呢,单位必须补充新鲜血液,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以前的顶班,不符合现代企业的发展啊。”
叶姐目光诧诧地问:“我只知道去年底,何厂长从苏副总那里领到几个扶贫对象的任务。你说的改革,我、我没听说呢。”
“不久闹腾疫情,改革暂停了。”
“暂停了?”叶姐舔一舔嘴唇,“李总和苏副总以前跟我表过态的。”
慧萍心里晃了晃,“你好好养病,等出院再说吧。”
叶姐慢慢闭上眼,病房顿时沉寂。
等阿牛打水回来,一切安排妥贴,慧萍出院门,她才想起给戚总打电话,说了叶姐的情况。戚总回道:“明天派安监部的部长小钢炮查一查,该追责的追责。”慧萍顺带提了阿牛的事,戚总想一下说:“劳务公司是派遣工法定的管理主体,没有特殊情况,总部不插手第三方机构的人事问题。不然,那些分厂、分站的清洁工和保安,一旦缺岗或换人,都来托情,没完没了。而且,由我们指定派遣工,出了差错,很难处罚劳务公司。”
挂断电话,慧萍长叹一口气。
二
叶姐住芦草村,离白条河不远。她丈夫是石匠,常年在工地上忙活计。阿牛三岁半时,患病发烧,找蹩脚郎中治,十天半月不见好,折腾来折腾去,命保住了,人却成了哑子。后来,石匠赚到钱,找了新欢,叶姐不想闹腾,便带儿子回到村里。不久,水厂实施技改,要扩充地盘,征了叶姐家两亩多地。叶姐以占地工的身份,到水公司上班了,这算得上她人生第一件幸事。
刚开始,叶姐在综合部打杂。她齐耳短发,长脸,高颧骨,脸颊横着两丝细细的皱纹儿。大家总觉得她像谁,想了几天,终于对上号——刘姥姥。又觉得她才三十多岁,年龄不适合,就加了个“壮年”作修辞。她听了,笑得皱纹聚一块,更像刘姥姥了。叶姐做事上手快,精力十足,每天在员工上班前,她開始干活儿,下班继续做。给冬青叶修枝,挥着剪子斜上斜下、快左快右,纺织布匹般利索;擦玻璃窗,把带柄刮子唰地伸开,抹上清洁泡,剃胡子似的拉来拉去,很有匠人范儿;拖楼道不急不徐,动作行云流水,可以大半天不歇气;满盆子的茶杯,海绵蘸上盐,擦得跟胖小子一样白白净净;清洗卫生间呢,打理得跟茶杯一样洁净。
领过两次工资,叶姐的月薪四百元,只有别人的一半不到。她找劳资员问情况,对方不避讳地回答,岗位价值多大,就拿多少薪水。
劳资员说得没错,叶姐心服口服。但更真实的情况是,当时的水公司,薪酬体系很不规范,定员工的工资,随意性大。比如,叶姐领的钱,又比其他保洁工高一些。毕竟,占地工属于政策安置,算是有用工指标的人。所以,芦草村的人羡慕死叶姐了。
叶姐呢,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心里也满足。她干活更加卖力,还主动给自己加码,做了把长柄鸡毛掸,隔三岔五地清理办公楼顶墙和高柱的蛛网;寄到门卫室的报纸、杂志和包裹,叶姐代替保安,送到指定的办公室;厂子开会,除开做卫生,她帮着布置会场,搞后勤服务。累了大半年,她的价值得到大伙儿的认可。
那时候,厂子刚技改完,领导就把她调到水厂,还做清洁工。叶姐知道,这是对她工作的肯定,浑身更有劲儿了。稍有空闲,叶姐就到工艺区转悠,向工人们讨教制水知识。在沉淀区、过滤池、加药房、消毒车间、清水池之间穿梭,她步子迈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的任何地方都可能埋着机关,冷不丁会踩出问题。就拿沉淀区来说,顺着梯架爬上池面,她沿着中间的廊道一路走一路瞧,跟走钢丝一样小心谨慎。四组沉淀池,每组又分几个大格子,有些格子里斜插着空心管,每根有甘蔗大小,拼成一大片蜂巢状。工人告诉他,源水流进这儿,要添加一种叫絮凝剂的液体,把水里肉眼辨不清的悬浮物凝聚在一块,让它们沿着斜管沉落在池子底部,排放出去。她说:“明白了,那些个悬浮物就是思想不洁净的捣蛋鬼,必须清扫掉。”工人顺着他的话说:“水里还有搞破坏的间谍,就是更小的细菌,这要加液氯消毒剂杀死它们。”叶姐听后,很认真地点点头。
年底,叶姐在展板里瞧见厂长带队到成都水厂学习的照片,画面里的平流沉淀池有操场那么大,穿过中间的过道,估计需要大半支烟的工夫。她问工人们,“咱们能不能建这么大的工艺池?”对方回道:“区县不敢跟市中心比,建大了没用。”叶姐疑惑地问:“那我们公司岂不是没法做一流供水企业了?”
在场的人顿时笑开了。
当时,慧萍在综合部做文秘,部长常吩咐她到各部门查岗。有一回,慧萍见叶姐在泵房前,拿着短帚,轻轻地一下下地扫落叶,仿佛地上有宝贝,要偷着扫走。慧萍问:“厂子配了长扫帚,干吗不用?”她委屈地说:“有交完早班的制水工在值班室休息,长扫帚弄得唰唰响,怕吵醒他们,我都被骂好几次了。别去问啊,不然说我大嘴巴。”说着,有制水工从滤池边走来,目光重重地刮她一下。那以后,慧萍发现叶姐跟人对面撞过,跟一片叶子一样贴在墙边让出道,烧水也选在三楼的杂物间,那儿很少有人去。也就是说,她在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时间稍久,大伙儿很少谈论她了。
叶姐再次成为焦点,是翌年初夏。那时候,一把手张总走基层,到水厂搞大调研。叶姐想表现一下,对他提了个建议,说要是在厂子后墙的空地种菜,能给公司节约伙食开支。张总顺势把这差事交给她。她乐颠颠地购回蒜头葱节,还有青菜和黄瓜苗,把空地划成大小几块,分类栽上。天气转热或遇大雨,她生怕干坏蒜苗或浸死葱,周末也来打理。
种菜的事是张总亲自安排的,厂长自然要表示支持,他就嘉奖叶姐,叫她以后在厂子的食堂吃饭。叶姐听后,脸上霞光绽放,笑得比刘姥姥还萌。在这之前,叶姐和保安一类的岗位,都是各自带饭菜。如果要在食堂用餐,得付钱,价格比小餐馆也便宜不了多少。
第一次进食堂,叶姐把盘子盛得满满的,差不多有制水工的两份。厂长提醒她说,不要浪费啊。结果她吃完还添了一团饭。这一来,用餐的时候,职工相互传递眼神,偷偷地笑。葉姐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气氛,每到中午便搓帕洗桶,磨蹭好一会儿才来,来了也是埋头拘谨地吃,尽量不发出声响。
那年,公司做宣传片,水厂是重头戏。慧萍接连几天在厂子拍照片、录视频,中午便在厂子用餐。有一天,慧萍忙完,上洗手间,听到里面“哎呀”一声,接着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她走进去一瞧,呛住了:叶姐挽着袖子,手臂探进便盆洞里,费劲地捞着什么。好一会儿,她长舒一口气,站起来,手上握着个杯盖。原来,叶姐给厂长洗茶杯,往便盆倒茶渣,不小心把盖落洞里了。看着她的窘样,慧萍打个干呕,转身跑到楼上的卫生间了。用完午餐,不见叶姐来食堂,慧萍四处瞅了瞅,她居然躲在办公楼背后,用塑料桶装了消毒剂,给杯子杯盖消毒。
中午,慧萍跟厂长交流完宣传片的事,准备回公司,叶姐怯怯地走进来,把杯子递过去,“厂长,给你泡的普洱茶哩。”厂长接过来,打开盖儿喝,叶姐突然伸出手,“厂长,你车子沾了好多泥,我帮你擦擦。”厂长很享受地呷一口茶,连说好好好。叶姐洗车时,不时紧张地往厂长办公室瞄两眼。机电维修工见了,就对她说:“我们那辆工程车,你有空也帮擦擦。”没想到,洗车从此成了叶姐固定的活儿。
那几年,县里发展快,供水量呼哧呼哧直往上蹿,公司的产值自然高,薪酬几连涨,偶尔也挤牙膏似的给叶姐添几十块,她跟员工们的差距反而更大了,但她再没问过待遇的事。倒是有一回,会计退休,她儿子来单位顶班,做制水工。叶姐问厂长,“我退休了,儿子也能来顶班吗?”厂长在心里切一声,“我不负责人事,你问总部吧。”
在总部,她跟慧萍还算熟络。叶姐抽空真去了,慧萍含糊回道:“会计是老同志,干了二十多年,贡献大。”叶姐掰掰手指,傻眼了。回厂子,她找到厂长说:“领导,我希望多作点贡献呢。有啥活计适合我的,您吩咐就行。”厂长愣一下,笑着连连点头。
隔了几日,厂长把巡河的差事交给了她。巡河比保洁单纯,就是每天到白条河的水源保护段来回走一趟,看看河水正不正常。叶姐是乡下人,还怕走路?她欣然领命,宣誓般地说:“一定把工作做好,争取当先进。”厂长啜着茶,好像水有些烫,笑着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三
叶姐摔伤的第二天,慧萍跑了趟水厂。
安监部的邓副部长正在厂子调查叶姐的事故。何厂长支赵副厂长出面舌战。赵副厂长实诚,没说两分钟,打算认错伏法。何厂长竖眉愣眼地说:“叶蓉是派遣工,责任在劳务公司。”邓副部长说:“叶姐的日常工作,实际由厂子在管。厂长管理失责,同样要追究。”何厂长说:“你们小钢炮平日监督到位没有?究不究?苏副总管我,戚老总管苏副总,究不究?”邓副部长说:“照你这说法,要究到集团、县长、市长、省长那里?”慧萍听着,暗自好笑。要知道,邓副部长年龄不大,但专业知识强,业务熟。安监部的部长小钢炮呢,他是水一代大钢炮的儿子,跟何厂长都是水二代,人太熟不好下手,这才支小邓来“找碴”。
闹腾一会儿,何厂长表面还钢牙铁嘴,却终究不好太撒野。他骂了句“吃里扒外”,便拉赵副厂长拂袖而去。等小钢炮两人班师回巢,慧萍到何厂长办公室,闲聊好一会儿,见他气消掉不少,才道出叶姐的请求。何厂长说:“她儿子要能来,厂子有两个厨娘年龄同样大了,都让家里人来替换,咋弄?”慧萍心凉了半截,怅然道:“叶姐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保洁员总要人替呀。”何厂长说:“这世界啥都缺,就不缺保洁员,我马上让劳务公司安排。”
事情不难,但总归要花时间。当天,叶姐的岗位空缺,那些制水工和厂子管理员很不情愿地擦着桌子,清理纸篓。盥洗间也站满人,抢着龙头洗拖把。何厂长端着杯子找开水,见院坝的垃圾桶堆出小尖,催促劳务公司尽快派人来。
翌日,人到位了,是本地的一个农村妇女。一摊子杂事,她坚持了两天,不干了。何厂长问:“嫌待遇低?”她说:“活太杂,费心思。我挖野山药,卖一批够吃一两个月。”何厂长不屑地说:“夸张。”
劳务公司又换来个保洁员。对方态度是好,可做了几天,始终不得要领,要么忘记给厂长擦车泡茶,要么绿化做得毛毛糙糙。何厂长天天骂保洁员,叫劳务公司再换人。对方说,我们找不到第二个叶蓉啊。结果,何厂长亲自找来一个杂工,把她的人事关系挂在劳务公司。
慧萍知道后,暗自着急。这次是何厂长亲自安排的人,等叶姐病好了,她这年龄,还有位置吗?慧萍抽空去了趟医院,叶姐精神好多了,只是走路还得护工搀扶。慧萍问什么时候出院,叶姐利索地回道:“快了!”慧萍又问:“阿牛呢?”她叹口气,“他呀,到处打杂,东一榔头西一榔头。”
慧萍不好继续问下去。
她再次找到何厂长,说了叶姐上班以来的工作表现。她没有煽情,只说这些年要没叶姐,厂子的卫生评比不可能长期得先进。何厂长一直抽烟,大口大口地吐烟雾,罩着自己的表情。他说:“我到厂子的时间不短了,叶姐的情况我清楚。也不瞒你,我哪有工夫找杂工,是白条河管理站耳朵灵,前两天跑来给我推荐人,我不好拒绝。”慧萍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何厂长把烟头碾灭,说:“叶姐出事,是因为厂子忘了给池子盖上锁,我有责任。但叶姐五十老远的人了,早过了退休年龄,总不能让劳务公司一直用下去。”
慧萍哑语了。
隔日的中午,天阴阴的,云团像烧成灰烬的棉絮,看得让人心情发沉。慧萍决定去芦草村找阿牛。前些年,慧萍到河道管理站办事,也找过他一次。当时,他带着几个小孩子吹肥皂泡玩,又用手在空中贴住一个大泡,慢慢缩回来,放在眼前晃动,泡上斑斓的色彩变幻着,乐得孩子直跳脚。今天到叶姐家,没人,便往河道走,天突然打起小雨点。河堤边面有民工在扎沙袋打围堰。慧萍跟他们打探阿牛去向,有个大胡子往芦草村四组指了指。
慧萍跑到那地方,穿过一片葡萄架,见着一个小池塘,旁边是院坝,冷清清的两间农舍对立着,有辆小货车停在那里。慧萍往车里瞅了瞅,没人。突然,她裤管被什么捞了一下,忙低头,见有个人倏地从车底部钻出来,正是阿牛,头发有些湿,眼里射出几分敌意。看到是慧萍,他目光松软下来。慧萍蹙眉问:“在这躲雨?”他打个喷嚏,捡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名字,又吱吱啊啊比画。
慧萍看了老半天,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原来,旁边的池塘是左边农舍老张的。老张抽塘底积水,顺果田旁的水沟往渠里排,不小心涝了邻居麻子的葡萄地。麻子要老张赔一年的葡萄收成。双方耗着没结果,麻子就扣下老张的小货车。麻子白天在工地干活儿,怕老张开车跑了,就雇阿牛守着。慧萍问阿牛,“守一天多少钱?”他瞪眼伸出四根手指。慧萍又问:“你下河塞水闸多少钱?”他眉毛一揚,伸出两手,展开十指。慧萍接着问:“平时在工地呢?”他拭拭嘴角的雨水,苦着似的咂咂嘴,变幻着指头数,五根,六根,八根。
雨越下越大,落在地上,响起微量的爆炸声。慧萍脸上淌下水滴,阿牛不停抽弄鼻子。慧萍拉他走,说:“你该多陪陪你妈。”阿牛的手粗糙,凉冰冰的像石头。阿牛挣脱手,比画:我要等主人回来。然后抹抹脸上的水,准备往车底钻,那样子像极了一只瘦青蛙。慧萍说:“你妈想你到水厂干活儿,知道不?”阿牛皱鼻,又盘旋手势:我不想去。我妈很喜欢现在的工作。慧萍说:“你自个能在其它厂子找到活儿吗?”阿牛摇头晃手,缩进了车底。
雨又大了些,慧萍只得往回赶。
到公司,慧萍审定好食堂下周的菜谱,又跟两个文秘一块分发疫情防控物资,还没结束时,叶姐出现了。她蹒跚地走进综合部说:“主任,谢谢您。医生同意出院啦。”慧萍结实吃一惊,“你这样子,再拧着腰腿可麻烦呀。厂子已经找人……替着。”叶姐脸一下扭成核桃壳,“我病真好了!再不来,阿牛的事儿……”慧萍忙说“:别急,我再跟何厂长沟通沟通。”
慧萍还真电话联系了何厂长。她说:“叶姐在我办公室,她想回厂子。”何厂长打断道:“不给你说过了吗?意见也统一了。”慧萍半张着嘴接不上话,叶姐眼角聚着皱纹看慧萍,目光颤颤的,她一下提高嗓门说:“住院耽误的活儿,我补回来。”慧萍说:“已经有人替了啊。”叶姐说:“那我就扫扫院坝,再不帮食堂打杂。”慧萍说:“叶姐,你先回家歇一天,我明儿回个准信给你。”
叶姐犹豫一会儿,连声道谢地离开了。
快下班时,赵副厂长直奔综合部,问慧萍,“主任,叶姐回来了?”慧萍点点头,他眼一亮,“回来好。”慧萍纳闷着,他笑道:“下午苏副总说,县里在逐步恢复景点,让各单位出人手,协助疫情防控,水厂那边的望天山健身步道是重点。何厂长表了态,厂子派人去保洁。”慧萍马上问:“是叶姐吧?”小赵说:“对!苏副总钦定的。往年城乡环境整治对口援助,她去过那儿两次,评价挺好的。苏副总还说,‘五一节前,县里要评志愿者服务标兵,没准公司能拿到一个名额呢。”慧萍扑哧一笑,“看起来,关键时候还是没人能顶替叶姐,辞退她的事,你要想仔细呀。”
小赵支吾道:“明白,再说吧。”
有了苏副总的吩咐,翌日一大早,叶姐带着扫帚和垃圾桶去望天山了。下午五点过,叶姐回来了。她先到河道边巡了一圈,然后夹着一根绑有竹杆的软扫帚说:“厂长,该大扫除了,我怕新来的人不熟悉情况,忘做这活儿。”说完,摇晃着上楼梯,望望天花板,瞧瞧墙角,从衣兜里掏出布罩戴在头上,举起扫帚,轻轻地拂动起来,有小灰团落下来,赶忙侧一下身。
接连几日,叶姐傍晚都回厂子,抹布沾上清洁剂,把会议室和卫生间的地砖洗得光亮亮的。那天下雨,叶姐没法上山。她还跑公司,找慧萍问:“主任,我儿子的事,您跟何厂长说过了吗?”慧萍吞吐道:“你腿刚好……先把厂子交办的任务做好吧。”叶姐又说:“我儿子保证没问题,公司是嫌我贡献不够吗?”
“贡献不够?”慧萍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她快速拉了一下记忆倒带,脑子轰轰响起来,像有蜜蜂在飞。半晌,她回道:“改天我再帮你问问。”
过了两日,总部通报了叶姐安全事故的处理。何厂长被扣掉半个月的绩效奖,取消他今年评先选优的资格。慧萍不问也能猜到,何厂长够生一阵子闷气了,哪还敢找他说叶姐的事呀。
叶姐的嘱托只能暂时搁在一边。
四
汤大拿是制水工,轮岗十二小时,休息一天半。交班后走人,与世无争、百事不忧。每次值夜班前,他会在家里给慧萍备好晚餐。今儿,炉灶上温着青椒回锅肉,外加三鲜汤。慧萍回到家,揭开锅盖儿,香气热腾腾地扑出来,把她整天的疲惫驱走一大半。
在家里用餐,慧萍有个习惯,喜欢一边咂品,一边点开手机QQ音乐,听邓丽君、费翔、齐秦那个时代的经典情歌。如此一来,一个人的餐食就有了仪式感和热闹感。这会儿,菜足饭饱了,她猛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脑子飞快运算一下,这男人昨晚是夜班,现在应该休假呀。思忖间,她查了查汤大拿的QQ健康运动。他要是上班,计步数四千多;休假呢,一千左右。几年前,这男人发胖了,喜欢隔三岔五到望天山徒步,计数值多在一万五以上,常常能得到亮闪闪的奖牌,风头十足。轮休的晚上,他几乎都蜷在书房,一杯清茶一包烟,在电脑上看看小说溜溜网。烟缸里插满烟头,房里随时能闻到烟味。总之,他的计步数就在这三个值阶跳动,跟交通灯的红绿蓝一样,简单而有规律。
慧萍打心里感激腾讯公司,这相当于送了她一只千里眼,可以不动声色地掌控老公的动向。偶尔,“交通灯”出意外,她就声东击西地问:大拿,今儿出门了吗?老公,刚上班回来呀?汤大拿从来都如实交待。进了一趟城啦,厂子的同事约着聚餐啦,逛书店啦,均有证可考。他还说:“我的计步圈里,好多人给我点赞哩,你有空也帮我顶顶喽。”慧萍叹道:“我单位上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陪你瞎胡闹。”
慧萍说的大实话。综合部管天管地管空气,包罗万象看不见,从来都是活计多、人手紧。办公室六个卡位,这些年从没有坐满过。正如现在,员工加慧萍,总共只有五人。马晓婷、李悦悦是文秘兼劳资员,算部门的顶梁柱;另一名驾驶员兼搭后勤事务,可大部分时间被这个部门、那个领导唤去开车;还有个年轻小伙儿,被临时借调到集团党办帮忙,至今有借无还。空着的卡座,虚位以待,但没一个人愿意来。慧萍每天上下协调、左右沟通,很多事必须亲力亲为,加班就像吃便饭。遇到加急任务,没准忙到深夜,软成一团烂棉花,嗓子哑成鱼吐泡。即便如此,她从心底是热爱这份职业的。这么多年来,她累并快乐着,她喜欢跟员工们交流互动,享受一件件事儿从备忘录里删掉的满足感。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挫败的地方,它来自马晓婷。
记得戚总刚上任不久,慧萍买了盆松柏,唤上小马,一块搬到老总办公室。松柏古朴苍劲,耐寒抗热,符合他的年龄和气质嘛。不料,戚总端详一会儿,举起食指说:“换一盆。”慧萍怔忡住了,小马却眨眨眼说:“换成万年青,行不?”戚总一下笑眯眼地说:“年轻人脑子活泛啊。”慧萍更加尴尬了。
就因为这件不起眼的小事,戚总从此对小马比较关注。但凡她写的文章,戚总多半要夸奖一番。小马频频受宠,骨子里渐渐生出野心,甚至觊觎着部长的位置。她时常背着慧萍,给戚总报告工作,借机表功。公司提拔干部,小马悄悄向戚总毛遂自荐。戚总婉拒了,但他给慧萍說:“要好好培养马晓婷。”年前传出改革的消息,小马更爱表现自己了。只要戚总加班,她有事没事,笃定待在综合部争表现。慧萍呢,四十六七的女人,无论比文凭、精力,还是学习能力,都不如这年轻人。在汤大拿的面前,慧萍含蓄地表达过自己的危机感,汤大拿连连点头,说理解。理解归理解,他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就说跑百货大楼买生活用品吧,他跟那些个大爷大妈一样,专门瞄准商家搞优惠活动,排着长队抢购。他有句口头禅,“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嘛。”
的确,汤大拿的休假多,除开补瞌睡,其他时间很零碎,也干不了什么大事。所以,他乐得做家庭主男。一日三餐,在灶前系着围裙,把锅碗瓢盆玩得叮当脆响;拖地洗衣,放着音乐,吟几句诗:“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他还喜欢在慧萍面前炫耀说:“看喏,我能把清清淡淡的日子过成风雅颂哩。”时间稍长,慧萍几乎不下厨了,加之单位食堂包了早餐和午餐,她渐渐丢掉了厨艺。
很多时候,慧萍感觉自己更像个大男人,老公是稚气的小女子。慧萍跟他说话,总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老公,多学学专业知识吧;大拿啊,工会搞活动,参加参加吧;大拿,不要老当闺女,没事约同事们玩玩吧。每每如此,汤大拿就一溜烟,往书房钻。慧萍恨铁不成钢,给汤大拿量身定制了一句口头禅:“天下最无药可救的人,就是你。”
现在,汤大拿计数步四千多,正常范围。毕竟,制水工人有时候相互换班,他连着倒两个夜班是有可能的。刚舒一口气,她心头又一紧,不对!四千多是交班以后的数值。他今儿休假,就算晚上替班,也才刚去呀。难道他白天没登山,跑出去跟同事喝茶了?
这样想着,公司三百多号员工,在她脑子里快速闪过一遍。除开她,没有任何员工能记全他们的名字,更别说跟每张脸对上号。慧萍从来没有刻意去背,就是跟大伙儿联系多了,自然而然地装进脑子里。不仅如此,她还能背出所有中高层管理员的手机号,这是别人更无法做到的。她听脑神经专家说过,在每个人的大脑里,掌管记忆力的营养素磷脂和DHA含量都不同,因此记忆能力天生就有差别。在她的记忆里,装着与员工们丝丝缕缕的情感,替他们埋藏着太多的期待和遗憾。慧萍常常自问,若不是自己强于常人的记忆,她的人生又将是什么样子呢?
慧萍高中毕业的第三个年头,她在一家电器商场做营销员。那天,听到自来水公司招工,跑去应聘。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公司的办公区是跟四合院一样的布局。主楼砖混结构,三层高,砖墙在晨曦中泛着青光点儿。主楼左侧一排平房,竖挂着白底黑字的标牌,写有“工程队”三个字;右侧两间大仓库,暗乎乎的,工人们进进出出,像从白天走到黑夜,又从黑夜回到白天。
走上主楼,每间办公室都亮着灯,给人一种隐秘的热闹感。慧萍没有东看西瞧,而是一口气走到第三层。她单纯地下意识地认为,找工作不容易,总归要爬一段长长的梯步。朝廊道左侧走,两间办公室,门楣有标识,依次是副总经理、总经理。“总经理”三个字让她心里猛跳一下,脚步不由地跟过去。门打开着,一个老头坐在桌前,半白的头发。老头指着一张设计蓝图,跟对面的一名黑皮肤男子说着什么。慧萍断定,老头是总经理了。看样子总经理心情不佳,他拉着嗓子问男子,“黑胖,这根管线怎么直接跨桥底过,谁设计的?”黑胖说:“汤总,这是用户的请求,节约造价嘛。”汤总怼道:“瞎胡闹。”黑胖咕哝了一句,汤总一拍桌子,“不管对方是谁,必须绕道走涵洞,规范施工。把电话给我,我亲自跟客户沟通。”
慧萍站在门角边,心里忐忑起来。
等汤总情绪平静后,黑胖这才报出电话号码。汤总板着脸,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黑胖离开时,汤总一抬头,瞧见了慧萍。慧萍脑子空白了一下。回过神,她硬着头皮走进去,背台词一样说明来意。汤总安静地听,紧绷的表情慢慢舒缓下来。慧萍没那么紧张了,语速不急不慢,声音清脆。汤总突然打断道:“小妹,厂子是在招工,可人员满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慧萍傻着眼,很不甘心地告辞了。
走到门口,她又想起,汤总不说以后还有机会吗?那应该把简历给他,没准下次就成了呢?杵在原地,她拿不准主意。汤总呢,开始给用户打电话。拨出三个号码后,他把脸凑近本子瞧了瞧,瞧了又瞧,显然第四个数字写得太草率,看不太明确了。汤总起身,走到窗户前,冲院坝唤道:“黑胖,黑胖!”叹口气,朝办公室外面走。慧萍脱口道:“汤总,我、我记得那号码。”不等汤总说话,她一骨碌报出一串数字。然后怯怯望着汤总。她眼睛大而圆,瞳孔里闪出灵动的光。
汤总皱一皱眉头,霎时松开,问:“你还记得些啥?”
慧萍有点慌神地说:“我、我记得楼道间的标语,创一流供水企业,我们全力以赴;优质供水,真情奉献。”
汤总嘴角一扬,“是优质供水,真情服务,说的是对待用户的态度;真情奉献嘛,指员工应有的表现。”说着,回办公室,继续打电话。
慧萍继续站在廊道等。
不知过了多久,汤总唤她进去。慧萍再次递过简历,汤总又看了好一会儿说:“小慧,你真错过招工时间了。你要愿意,可以来打临工。待遇不高,随时可能解聘哦。”慧萍想都没想,马上嘎嘣脆地应道:“我愿意,我会真情、真情奉献的。”她永远记得,当时的汤总,用眼睛笑了一下,是那种赞许的笑。
就这样,慧萍成了国企员工。这份工作,成为她一生的事业,成就了她的整个人生。从上班到今天,她经历了五届老总。几年前,同事们编了首打油诗:汤汤水命,大余治水,张冠李戴,戚开得胜。几句话,把汤总和后来几位老总串联起来,加起来,自来水走过半个世纪的历程。县里的第一座水厂,建在碎石坝,归工业局管。厂子生产规模小得可怜,用水量没如今的半个乡镇多。而且,仅在中心城铺有几条主管网,定点设立水桩。老百姓凭票提水,当时,还没有白条河,水源取自厂子附近的九湾河。河水每到洪水季节就泛黄泛浊,制出来的水不清亮。幸好,在那个年代,自来水不是必需品,没人闹意见。
但这样一个没有效益,靠着上级资金扶持的小厂子,谁都不愿来当领导。厂长要么由上级的小科长兼任着,要么是行业协会代管。八九年的时间里,走马观花,换过好几个领导。汤总接手后,他是第一个专职厂长。不久,厂子改成公司,因为公司代表市场产物,有与时俱进的含义。汤总由此成为公司的首届老总。
如果说,汤总是慧萍的贵人,汤总的儿子汤大拿,便锁定了她一生的幸福命运。
思忖间,窗外已经灯火通明,可汤大拿这把“锁”,依旧没回来。这只能说明他在厂子上班。慧萍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擅自在外面过夜。洗漱前,慧萍在心里说,他的每一分钱,她都牢牢管控着。不乱花销的男人,是老实的,是值得放心的。
于是,慧萍放心地一覺睡到天亮。
五
天暗沉沉的,叶姐从望天山回来,比往日早一些,她先去巡河,没走多远,落起毛毛雨。叶姐调头回走,头上很快铺满一层细碎的水珠,跟孢子一样白。那种白,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苍灰色。
叶姐径直来到桥廊下避雨。拍掉身上的雨滴,她朝上游打望。河面雾气氤氲,河水冲下来,撞到那些棱尖尖的石头上,立刻撕成几绺涌动的白,发出机子轰鸣般的声音。一阵凉风卷来,岸边的槐树叶飘到河里,跟波浪一样翻飞。往上瞧过去,有个弯道。桥头到弯道,左岸一百零二个防撞桩,右岸九十个。再朝前,经过八十个桩。至弓平桥,继续走十公里,就穿出了县里的地界。河道的一级水源保护区,她每天巡一次。以前要巡到三级保护区,必须骑单车。车子在黄泥路上颠簸,遇到不通道的地方,就绕着走。她一边把车铃铛摇得清脆响,一边避开一个个坑,拐过一个个弯,老远望过去,仿佛驾着一朵云。河水出现异常了,她就走路,来回寻找污染源。有时候,她甚至跑到入境处的河道口,守在闸门前,观察水质变化,那架势如同侦察女兵,在敌营前打探军情哩。
巡河的过程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河水流进厂子前,要经过源水站里的进水渠。那里有专门的保安值守安全,而渠里装有钢筋格栅,格栅上的钢齿履带定时转动,把河面的粗渣粒卷到旁边的小厢里。每隔三四个小时,叶姐需要把渣子打捞走。领导随时来视察,看着就清清爽爽的。捞完渣,转到垃圾间,用火钳刨一刨,确认有没有疑似毒害杂物,比如化学试剂瓶、不明塑料袋,或特殊异味的东西。叶姐从不马虎,每次掏完渣,都要在巡查表里画钩儿签字,她认为这是评价自己工作好坏的重要依据。
站了许久,叶姐身子一偏,朝对岸望去。依次是菜地、果田、公路,落雀般的房屋、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接着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但叶姐知道,再远处,是自来水公司的总部大楼。要是晴天,楼宇在阳光下闪烁其辉,算城区的一道风景线。她向好多人炫耀过,“喏,那就是我的单位。”如果对方追问她在几楼,叶姐就说:“我工作地点儿在水厂,离总部十多公里,不过它是公司的心脏,全城一百二十多万的人喝水都靠它哩。”说完,呵呵呵地笑,一脸自豪。
现在,叶姐怎么都笑不出来了,那股自豪劲儿也在动摇。她听到身子里喀嚓喀嚓地在晃动,心里憋得难受。左右环顾,想找个人说说话,偶尔有庄稼汉走过,瞟一眼叶姐,又匆匆赶自己的路,压根没搭理她的意思。不是对方跟她不熟,是太熟了,就像看到桥头立着的水源保护标识牌,熟得无话可说。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邻县大风镇水厂的老李。他们厂子的水源同样是白条河,只是取自河道下游的分支。老李是大风镇水厂的老员工,以前做管道安装,这些年上了年龄,领导就让他在生产泵房抽水,兼顾着巡河。第一年,老李每隔一个月会跨县跑过来,沿河巡一巡。跟叶姐见了面,就问水源的情况。刚开始,老李抽完烟,习惯性把烟头一弹,烟头顺着河岸翻几个跟斗,落入河水中。叶姐嘬嘬嘴,说:“老李,你这烟头,怎么往河里扔?你跟我都喝这水呢。”老李眼一愣,跟遇见外星人一样地说:“你这是职业洁癖吧?这滔滔河水,别说扔烟头,往里扔个枕头,扔木块都大有人在。”叶姐说:“别人扔,我们管不了,咱自己不能扔呀。你说,交警开车能闯红灯么?”老李翘起大拇指,“妹子觉悟高,高家庄的高啊!遇到妹子,三生有幸。”叶姐笑着撇撇嘴,“什么有幸没幸,文诌诌的。老哥跟我算一个行道的人,能帮点忙,不必客气。”老李连声附和,再来找叶姐时,常给她提点水果。
后来,老李巡河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十天半月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他说:“妹子,河水有啥异常,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哦。”又叮嘱道,“我们厂长偶尔会到上游瞧瞧,你要碰见他了,记得说经常见我在巡河啊。”叶姐哭笑不得,但依然照办。
就这样,叶姐一股劲儿地干到四十岁出头。当时,水环境保护越来越受重视,公司评夏季高峰供水的先进,需要表彰在这方面有贡献的基层员工。葉姐巡了五六年的河,又经常打理河道边的卫生,十分契合“主题”,厂子就推荐了她。公司将在各个部门申报的名单里优中选优,确定三个名额,登县报宣传。巡河不是技术活,但凭着叶姐永不消减的工作热情,中选应该十拿九稳。真要成了,不管走到县里的哪个地方,都有回头率。最重要的是,上了报纸,她就是有贡献的员工了,等阿牛再长大些,自己退休了,阿牛可以来顶班呀。叶姐越想越美滋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都能乐成刘姥姥。
那个周末,村里有嫁女的邻里请客,叶姐带着阿牛走人户。晚宴上,人多聊得热闹,叶姐一高兴,忍不住说了自己即将当先进的事,大家连连碰杯祝贺。几杯酒下肚,叶姐亢奋了,炫耀地说:“我在水厂算半个管家哩,菜地由我料理,厂长的办公室,连同他喝的茶水,他的车子,都交给我全权打理,换成其他人,厂长不放心哩……”
在桌的客人更加羡慕,挨个地跟她碰杯。
叶姐喝醉了,回到家倒头就睡。手机响了几遍,没接。醒来才知道,当晚白条河境外段的上游发生小规模的泥石流,可能会对河水造成影响。厂长连夜打电话,唤她到单位,守着河道境内入口观察水质。叶姐偏在这个关键点脱岗,公司老总大发雷霆,取消了她的评先资格。
叶姐的梦一下醒了。
接下来五年,有了些变化。先是白条河的过境段建了两处水质在线检测站,实时监控原水的浊度、氨氮、铬铁锰铅一类的重金属指标,数据随时能在电脑上查看。然后县里实行河长制,水务局把整个河段的监查任务分解给沿线各乡镇了。水公司只是辅助巡水源保护区,可叶姐继续不打折扣地做这事儿。那时候,计量站王大爷退休,他儿子又来顶班,分到厂子做库管员。她不问也知道,王大爷肯定是工龄长、奉献大的员工。自己必须不断积累业绩,才能享受王大爷这样的待遇呀。
何厂长上任的那年,芦草村曾大娘的儿子在驿都路开面馆,租的店铺需要单独装一支水表。曾大娘回村,绕道跑水厂找叶姐,想问问能不能走点捷径。叶姐清楚地记得,曾大娘说完正事,又掩住嘴,皱着鼻子问:“你怎么做这活儿呀?”声音很沉,像铅球,打进她的心窝,塞在了那里。叶姐微红着脸说:“是临时替保安捞渣呢。”
当天,叶姐到何厂长那里,说了曾大娘请求的事。何厂长不想劳神费力地找营销部说情,就一口回拒了。隔了一日,叶姐又去托情,何厂长不耐性地说:“我以前在管网所,穿过芦草村的引水管,每次爆管淹了果田,那些个村民索要赔偿,总是狮子大开口,公司没必要帮这些人的忙。”
叶姐没把事儿办成,她捞渣的活计,却被曾大娘翻嘴,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不少村民嘲笑她说,在水厂做掏垃圾工,还不如挖山药和野菜卖,赚的钱还更多呢。叶姐听得脸青红紫白的。不久,她向何厂长申请换岗。她说:“我不怕活多活累,但我厂里厂外两头跑,把时间耽搁了。我愿意多做厂子里的事。”何厂长不高兴了,推口让她找总部人事部门。叶姐真去找慧萍。慧萍哪管厂子这些琐事,就带她找苏副总。苏副总外出办事了,老总正巧在办公室。当时,第三任的张总刚调走,一把手是李总,也就是诗里说的“张冠李戴”。叶姐壮着胆,走进去了……
思忖间,雨又大了些。四月春深,白条河的水比冬季丰沛不少,整天顺着河床扑腾,跟旋风一样在叶姐的耳边打转,转得她心里一片怆然。过了好一阵子,叶姐走进垃圾间清渣。跟她作伴的那把火钳,“骨架”松松垮垮,仿佛一只迟钝的黑虫子,它衔着树叶,叼着烂泡沫,在渣堆前软软晃悠。晃着晃着,“黑虫子”急躁起来,往垃圾桶里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咔嚓,咔、嚓、咔,声音卡了壳。叶姐忙拾来一块小石头,对准火钳上那颗眼睛般的铆钉锤几下说:“只要我在,别想罢工。”再敲两下,又说,“别怪我狠,我哪天不干这活了,咱就各走各的路。”叶姐已经记不清楚,她换过多少把火钳,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了。转念又想,为啥到这把年龄了,自己还在巡河捞渣呢?
六
当年,新官李总听了叶姐的请求,觉得她说得在理,叶姐不仅没偷奸耍滑的意思,而且是在主动承担更多的杂事。他唤来苏副总确认情况,苏副总说:“每条业务线都有些员工,文化不高,业务能力又差,可年龄稍大,就倚老卖老,啥事都不做,钱却一分不少地照拿,真可以派到厂子巡河捞渣,多少能发挥点作用。只是怕没人愿意接替干巡河捞渣。就算有人,也得慎重挑选,不然耐不住这份枯燥和寂寞。”
李总半信半疑,他在中层干部例会上问:“有没有哪个部门的员工愿意巡河。”没人表态。李总安心主持公道,请大伙儿回去后动员动员。没一个人响应。按理,李总可以点将,亲自做对方的思想工作。比如,城区和乡镇的几个客服中心,有两三个抄表员马上奔六了,调到巡河岗绝对合适。再说生产线,制水工同样有年龄大的。只是他们倒班有夜班费,接触液氯消毒剂有危化品津补贴,换到新岗,闲是闲了,这些“福利”全没了。李总行事老道,他探了探水公司的人事背景,知道很多员工有人脉关系。自己初来乍到,没必要为小小的保洁工,触动这些人的利益。
李总心里有了数,便唤来叶蓉,说:“巡河这份工作特殊,相当于守护公司的边疆,是保证老百姓安全用水的第一道防线。你是占地工,也就是说,厂子有一小块土地曾经是你的,那种感情是其他人不能替代的。就算别的员工想干,我还不放心呢。”叶姐不吭声。李总又说:“再等等吧,遇到合适的人,我马上换。自来水是国计民生基础行业,县报每年会给公司一个信息版面,等你到新岗位,我一定好好宣传宣传你这些年的事迹。”
当时,慧萍也在场,她知道李总的确有这想法。叶姐呢,心里猛跳几下,那个铅球跟着晃了晃。要知道,这表态对她来说,是润物细无声,是春风化雨,甚至催人奋进,给了她一份动力,一个希望啊。
叶姐在打杂的同时,继续巡河捞渣。时间对她来说,变得特别漫长,又特别地清晰。每翻过一页日历,她都数得清清楚楚,像刀子在心里做了记号。每做一道记号,她都在想象,自己上了县报,村里人对她又热腾起来的样子。如此咂摸着,她觉得自己必须做出更亮眼的成绩。雨天人来人往,办公室楼梯留了脚印,叶姐提线木遇似的来回拖;秋冬天,厂区银杏树落叶多,叶姐来回不停地扫;河边红砂道的落葉多了,环卫工没有及时清扫,她自个打理;那些下河洗澡的,用电网击鱼的,原本属于沿河乡镇管治,她越俎代庖,每次眼睛一瞪,连吆喝几次,多少能“唬”住些人。几个乡镇的兼职巡河员见状,经常请她帮忙,把上游的河道一块巡了。厂子边的望天山每次搞文明劝导和学雷锋活动,要单位出人到指定点义务保洁,水厂都派她去。只是在垃圾间捞渣时,她会关上门,拉上闩,一个人悄悄做。这一来,累得她周末也没个歇息,叶姐的劲儿常常不够用了,她经常像打过霜的茄子,软在办公楼的阴影里休息,眼里塞满疲惫。
这些事,何厂长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叶姐尽职,何厂长自然不好多说,甚至不怎么管她。叶姐成了独行侠女,渐渐有了与世隔绝的感觉。回到村子,左邻右舍跟她的话越来越少,特别是做生意发达的村人,看她的眼神,跟断丝的灯泡一样,彻底没了光。叶姐恨恨地想,别瞧不起我,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
没过多久,公司有大动作了。李总一直谋划大手笔,打算新征四十亩地,扩建水厂。忙活两年,终于进场开工。许多技术工被临时抽调到厂子干活,工会对他们大肆宣传。但凡参加这工程的员工,都感觉十分光荣、有面子。叶姐啥忙帮不上,多少有些失落。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干活,至于换岗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也开不了口。
新厂子投运半年后,叶姐按捺不住了,她再次申请换岗。李总干完这大事,志得意满,有了得陇望蜀的野心。他开始搞多元化经营,成立子公司,做钢材、煤炭的供应链金融。像叶姐这样无关大局的请求,哪在他的思考范围。“你找综合部吧。”他随口一句话,把叶姐打发走了。
叶姐还找慧萍,慧萍只得还找苏副总。苏副总同样头痛,便重复了李总之前对叶姐的表态,说得掏心掏肺。叶姐该干嘛还干嘛。
又过去两年,她第三次提出申请。
此时,供应链的资金流转出了问题。水公司有个所谓的优良传统,员工们擅长行使主人公权力,于是匿名举报了李总。一调查,查出李总权力寻租,经济有大问题。在这个气氛紧张的环境下,谁有心思来理会叶姐的请求呢?不久,李总被判刑,子公司清仓歇菜。接着,戚总姗姗而来。之所以称“姗姗”,是除开汤总,后来的余总、张总和李总都享受过被举报或信访的待遇。所以,组织部挑选继任者,非常谨慎。敲定戚总,缘于他最初就是水公司的员工。后来调到旭星厂,一晃二十多年,他年近五十五,搭上升职的末班车,回来做一把手。他资历老,跟员工有历史情感的渊源,用他自个的话说,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那会儿,叶姐四十七八岁了,而且电脑早成为每个人工作的基础工具,就连维修工人,都懂得使用电脑软件查看管网和阀门的坐标。叶姐这把年纪,落后于时代的步伐,能换到啥岗位呢?
叶姐知趣,彻底死心了。
两年过后,叶姐即将退休。苏副总哪还记得当初向叶姐说过的话,戚总不知过往的事,更不会表态。叶姐自卑地认为,论资历、谈价值、说奉献,自己哪能跟财务会计和王大爷两人比。这些年,她心心念念着阿牛的事,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就算壮胆开了口,领导会答应吗?在焦躁不安、犹疑不定地等待中,她遇到了人生第二件幸事。何厂长向公司打报告,说需要增加保洁工,顶替叶蓉的岗位。慧萍清楚叶姐的表现,给戚总建议再续聘她几年。但国资委核定了员工总人数,只能把叶姐转到劳务公司,待遇会有所降低。征求意见时,叶姐一口答应。又说,“我多做几年,争取像会计和王大爷一样,成为单位里有奉献的人。到时,我想让阿牛……”阿牛两个字刚滚到舌根,马上吞了回去。
叶姐想,先干呀,好好干,领导认可了,自己上一回县里的报纸。公开露了脸,证明自己是有贡献有价值的人,到时候,啥事都好说呢。
七
在医院跟慧萍提出申请后,叶姐以为公司领导应该想起什么。可十天半月过去了,啥动静也没有。今儿一大早,叶姐穿了件新裙子,又去找慧萍。见叶姐状态越来越好,慧萍暗自高兴。寒暄一会儿,叶姐问:“戚老总在不?”慧萍心头一紧,叶姐从座位上弹起来,说:“主任,我找他有话要说,请求你陪我一块去,好吗?你帮帮我吧。”
走进总经理室,戚总对叶姐笑脸相迎,还主动握手。叶姐伸出手,又缩回来说:“疫情没完,要少握手哩。”
戚总哈哈笑两声。他年龄比叶蓉大,依旧唤她叶大姐,说:“你是咱们的老革命,在一线岗位,几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啊。”
叶姐也笑,说:“没那么久哩,在公司退休,连同在劳务公司这两年,加起来就二十年的样子。能坚持到现在,全靠当初李总、苏副总对我的鼓励。那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哩。”
戚总回到座位上,鼻翼两侧皱出小树疙瘩。短暂沉吟,他说:“叶大姐,你心里挂念的是啥,我听说过。”接着从办公桌上拿起县里的开发报,叹道:“这些年啊,县里发展太快,报纸增添了很多栏目,你看看,什么‘特别关注、‘全民健康、‘全民智汇、‘环保专题……版面不够用,以前什么先进事迹报道,给取消了。”
叶姐鼓一鼓腮帮,略微低下头,说:“以前领导是向我承诺过这事。其实,宣不宣传真不重要,我、我主要是想着……”
戚总叹口气,打断道:“我们是服务行业,必须服务大局,服从大局嘛。别急,咱集团啊,有个门户网站,比报纸的阅读量大多了。我找董事长沟通沟通,登一篇你的报道。”
叶姐心里一亮,连声道谢,把阿牛的事也吞回肚子了。她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步步来呀。戚总呷一口茶,“慧萍,跟叶大姐走趟厂子,了解了解情况。对,拍点生动的照片,到时好好写篇报道。”
慧萍问:“报道的内容,您有没有啥特别的指示?”
戚总右手支颐,想了一会儿,“重点在巡河,这跟水环境保护有关嘛,有价值。”
“是哩,巡河这活计,枯是枯燥,有价值呢。”叶姐笑道,浑身舒泰起来。
慧萍听着,心里却打起鼓点。她明白,叶姐真正的用意还“藏”着呢。
下午的太阳不温不火,阳光稀薄地铺在河面,是蜜糖的颜色。慧萍到厂子后,叶姐兴冲冲地带着慧萍,往河岸的上游去。四周几乎没人来往,两人都不戴口罩了。叶姐呼着新鲜空气,大步流星地迈步,慧萍连走带跑,累得气喘吁吁的。叶姐停下来,解释说:“每天巡水源保护区,一个来回几公里。有时还到县外的上游巡看,就你那速度,大半天的时间就没了。”又指着河面说:“你看,这水啊,呈淡褐色,流下来跟绸子一样,说明水好;到了冬季,河堤维修,入口处放进来的水少,有时泛点儿绿,说明氨氮高,必须加大消毒剂量。刚巡河的时候,我遇到过淡红色水体,是炼砂厂洗铁粉,偷偷排出来的。水体还出现过刺鼻味哩,那是……对,挥发酚,挥发酚超标,不过被我找到源头了,是一家造纸厂违规排废水。”
慧萍一边听,一边往本子上记。叶姐一直说,脸上放着光。完了,慧萍问:“叶姐,巡河需要什么专业技能吗?”
叶姐说:“有,当然有。这河道有坡度,从上到下,每一段的水位不一样。不过,无论巡到哪儿,我瞧一瞧河面,就知道水多深,出入不超过两三厘米。”
慧萍咂舌道:“够厉害。这在具体的工作中有什么作用呢?”
叶姐愣了愣,“我就是熟悉。”
慧萍忙说:“继续,继续。”
“还有哩,河道管理处会根据农田灌溉的需要,或者下游企业的用水量,经常调整进水大小,一般在三十到五十个量。一个量是八万方,一天就是二百四十萬到四百万方。我呢,看看河水的流速,也就是水势,就知道当天放了多少水,准得很哩。”
慧萍点点头,又问:“这有什么用呢?”
叶姐还说:“就是熟悉。这些情况,我经常报给邻县大风水厂的老李。”
慧萍哦一声,“明白了,这些经验判断,能给水厂的生产提供重要的参考数据。”
叶姐说:“进水渠装了检测设备,厂子不用问我的。”
慧萍笑了笑,“啥事别这么较真嘛。”
走到弓平桥,慧萍要给叶姐拍照。叶姐刚摆好姿势,手机响了,是老李打来的。老李说:“老姐,在忙啥呢?我退休了,今天想过来一趟,感谢老姐你这些年的帮助。”叶姐说:“我现在忙哩,改天再说吧。”老李呵呵两声,“你是在岗一分钟,做好六十秒啊。行,等你有空,我请客,喝酒。”叶姐回道:“喝酒误事,我早不碰那玩意了。”老李大笑,“喝酒是一方面,我另外有事,想跟你聊聊……”
正说着,慧萍咔嚓几声,抓拍了几张。叶姐忙说:“老李,这会儿领导来调研,有空再聊吧。”说完,挂断了电话。
一路走,慧萍给叶姐拍了许多照片。返回廊道边,去瞧进水渠和垃圾间。看着那些废渣,慧萍神色凝重,也不问话了。叶姐却目光炯炯,不停地说。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回荡、萦绕,冷清清的垃圾间便有了热闹感。慧萍离开时说:“宣传的事儿,我尽快搞定。”
叶姐点点头,没有说话。话都在她眼睛里了。
黄昏时分,夕阳清淡地洒下来,把叶姐的影子投在桥廊下。有乡下人赶着几只鸭子,从桥头走过,宛如一幅画。叶姐忽然感觉,巡河的日子,怎么一下变得这么美好了呢。
八
慧萍下班回家,又不见汤大拿的人影儿。这男人做雷锋,三天两头替人顶班吗?即便他乐意,厂子也不敢让他接连倒夜班,那可是违犯安全规定的。慧萍警觉了。
绕每间屋子转悠一圈。书房的门半开着,窗户紧闭;寝室呢,汤大拿平日喜欢烧两支檀香,这会儿也闻不到那种弥散出的淡淡香味儿;客厅的垃圾桶清理过,饮水机关掉了。窗前的风铃,摇摇晃晃,叮当作响,衬得整个屋子寂寥冷清。暮色一寸寸浸进来,染黑了窗玻璃和墙壁,她心里滚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莫非这小子厌倦了清汤寡水的生活,偷偷溜出去七荤八素?
沉吟一会儿,慧萍没有直接质问汤大拿,而是拨通水厂值班室的电话。接电话的工人说:“我帮汤大拿顶了一个班,他明早才来。”又笑问,“他没向主任你汇报吗?”慧萍忙说:“他手机撂家里了,以为临时加班呢。”对方说:“你老公爱运动,多半爬山去了吧。”
这话,提醒了慧萍。
她侦察到汤大拿的计步值五千多。这是啥节奏呢?登到山顶不下来,等着天亮公鸡打鸣?她终于给汤大拿发短信,问,在干吗?半晌收到回复,看书喽。慧萍心头一炸,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
幸好,捱到七点过,汤大拿现身了。
两人目光对接上,汤大拿摘下口罩,冲她一笑,笑得不太自然。凭着直觉,慧萍断定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便灼他一眼,“跑哪了?”汤大拿回道:“散步喽。”慧萍问:“在哪儿散步,跟谁散步?刚才不是说看书吗?”汤大拿说:“是散步到望天山,有家新开的书屋,就坐了一会儿喽。”慧萍盯他一眼,再次查看QQ健康运动,汤大拿的计步数一万多了。上山下山一个来回,跟他的口供倒也吻合,脸色顿时柔和不少。可汤大拿不爽了,他努着嘴,冲冲地说:“你是在奴役我,就差往我脖子套绳子了。”慧萍眼神炯炯地盯住他看,汤大拿马上消了气似的说:“今晚就煮清汤面吃吧。”然后哼着《小苹果》,钻厨房去了。
慧萍坐在沙发上,继续生闷气。那些前尘旧梦般的往事,不由分说地涌上心头。这得从汤大拿的老爹说起。单位的同事私下唤汤总为汤大爷。汤大爷初中文化,技术上却是一把好手。他硬是靠自己的实干精神,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不过,汤大爷有个遗憾,他而立之年得子,妻子不久病逝,自己一辈子的精力耗在事业上,没能把儿子教导出来。汤大拿跟他妈一个性子,说话做事温和软绵,而且天生不是念书的料。技校毕业后,他开始混社会,在商场、酒楼和私企打短工,跟别人合伙卖水果、摆书摊,样样事都努力,就没一样成气候。湯大爷骂他没用,他态度好,总是傻笑地接受批评。汤大爷心里更窝气了。不久,在汤大爷的逼迫下,汤大拿学了一段时间的电焊技术。接着,汤大爷就让儿子来水公司上班。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员工有异议。汤大爷安排儿子到维修队做焊工,他解释说:“这小子质地不错,但需要磨练磨练。”在场的同事马上朝汤大拿投去赞许的目光。
这些目光,压得汤大拿不敢抬头。
汤大拿从小在职工宿舍大院长大,对老爹的同事并不陌生。那些工人们总是忙忙碌碌,像绰号大钢炮、青海椒、老麻花、河漂鱼、黑土豆,还有一些他喊不出名字的工人,上班下班都穿蓝灰色的劳保服,两鬓或多或少夹带几缕白头发,脸上身上随时沾有机油和灰尘。他老爹呢,总是挎一个胀鼓鼓的工具袋回家,也不知道里面装的啥。遇到雨天爆管,穿一双雨靴就出门了。汤大拿念书后,老爹太忙,就经常命令他放学后到单位做作业。在他的记忆里,陈旧的办公楼罩在夕阳里,依然显得很有活力。员工见了他,都一惊一乍地唤道,大拿,越长越高喽;小汤仔,来,吃苹果。汤大拿从不客气,接过来就嘎嘣跪地咬一大口。他还问老爹:“我长大了,能去厂子上班么?”
汤大爷说:“你的任务是考大学。”
汤大拿没能完成这个任务,但安身立命的大事,现在如愿以偿了。他每天老老实实蹲在车间大门外,戴着防护面罩,举一把焊枪,把自来水钢管戳得焊花四溅。队长验货时,发现好几个钢弯头被戳出沙眼。队长温和地说:“汤公子,做焊工是苦力活,又需要天分,你不太适合,你老爹无非让你体验体验生活罢了。”汤大拿问:“那我合适干什么?”队长冲他翘翘大拇指,“好好干,想啥有啥。”汤大拿一脸迷惑地说:“我爹就让我干这个,说干一行得精一行。”
队长神秘地笑笑,没有回应。
第一个月领工资,两百块。汤大拿吃不准这待遇高不高,便找其他焊工探问情况。对方说:“我干一天六块五毛钱。”汤大拿计算了好一会儿,说:“照你说的,就算每天不休息,做满一个月还没我这学徒高哩。”对方喝一口茶,吐出一口痰说:“我是临时工,怎么敢跟你比。”
汤大拿不再多问。
过了一段时间,汤大拿到工地实战。他喜欢焊花闪烁、黯淡、消逝的场景。自己一会儿暴露在强光下,一会儿罩在幽暗里,如同打入敌军深处,从事某项伟大的革命行动。转眼冬天,他接到通知,叫他到办公室搞后勤。汤大拿坚决不从,汤大爷问:“你还想做焊工?”他说:“是喽,正感兴趣哩。”汤大爷就亲自考核他的操作技能,比如,平立横仰地焊接要点,焊条的送进和熔化速度如何匹配。完了,汤大爷舒眉展眼地说:“行,依你小子。”
不久,公司在白条河附近建新水厂,生产规模比老水厂大十多倍。工艺池的水管安装需要大量焊工,汤大拿就被派去锻炼。他初级水平,只能帮忙打下手。整整大半年,汤大拿日晒雨淋,搞得跟非洲人似的。
汤大爷有点心疼了,招他回了维修队。
厂子建好后,汤大爷退休了。他在位的这些年,员工从十几个发展到五十多。而新厂子项目,是他最大的政绩。退休前,他又做了件好事:给临聘工签订用工协议。协议约定的待遇,相比以前并没有提升,但这些人的工作有保障了。直到现在,不管谁提到他,都翘大拇指。接替汤大爷的是余老总。他上任后,把汤大拿调到客户中心。是啊,余总怎么能让老领导的公子做一辈子焊工呢。汤大拿还是不愿意,他找老爹出面“撑腰”。汤大爷不表态了。
汤大拿拧不过公司的决定,只好从命。
营销部的主任把碎石坝一带的抄表任务分给他,这需要师傅带一带。这师傅,正是慧萍。慧萍比汤大拿大三岁,她人清秀,翠得像一叶青桐。而且她挺会装点自己,一条围巾也能围出意味儿来。一路走去,汤大拿跟在后面,盯着她圆滚滚的屁股,心里燥辣辣地热。慧萍记忆好、业务熟,不用看抄表卡,随便指一户人家,马上能报出对方的名字。转悠完几十户,汤大拿咂咂嘴说:“你比查户口的还厉害,该到派出所上班。”慧萍脸一红,“我抄了两年多的表,你也会记住的。”汤大拿摇头,“我语文和数学都不行,不合适干这行。”慧萍把眼睛笑成一弯线地说:“主任给我的指令,必须把你教到独立抄表为止。”
汤大拿的确笨,抄了两个月的表,哪些户名对应哪些人家,还是稀里糊涂的。他就把慧萍记得熟,在心里无数次地默念她的名字,觉得“慧萍”两字亮眼又触心。慧萍听后,哎呀一声,“我总不能跟你一辈子啊。”说完,脸倏忽红了,红到了耳根。汤大拿这下不笨了,傍晚就请慧萍吃路边烧烤。酒至半酣,他探了探她的家境。慧萍说:“我妈务农,我爸在铁器社工作。几年前单位解体,铁器社职工放长假、两不找。”汤大拿努着眼皮,瞅她好一会儿。
慧萍心里啥都明白了。
过了几日,回请汤大拿,慧萍直接把他请到自个家里。慧萍的爸妈早备好酒菜。汤大拿不善言辞,但跟她爸一口菜一杯酒,喝得挺投缘。临走时,她妈提一袋大棒玉米给汤大拿说:“自家种的,要吃得习惯,随时来提。”
第二周,汤大拿礼尚往来,请慧萍到他家吃饭。
慧萍主动炒菜,把锅铲挥得像猫尾巴,在锅边跳来跃去。闲下来,她给汤大爷按肩捶背。汤大拿对她的好感浓得爆表。晚上,汤大拿送慧萍回家,路过宝狮村的一片玉米地,慧萍说:“这是我妈的自留田,你等我一会儿,我摘几苞玉米,你带给你老爹尝尝。”汤大拿点头,慧萍又说:“要不一块摘吧?”汤大拿舔一舔嘴唇,跟着她钻进了那片茂密之地。夏夜的风微微拂过,吹得玉米叶沙沙作响,吹得汤大拿咽了几次口水。慧萍望着他,眼睛眨巴两下。
来回走动几次,再次路过玉米地,汤大拿说:“你家的玉米好哩,我还想剥几苞。”慧萍又眨眨眼睛,走到地中心,玉米秆的叶儿在风里簌簌地摆动,听得汤大拿浑身痒痒的。他剥下一根玉米棒,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想剥你。”慧萍咬住嘴唇,不吭声。汤大拿继续说:“剥你一辈子。”慧萍拧他一下,“我们乡下人传统,说一不二。”汤大拿一把摁倒她,喘着粗气,跟剥玉米须一样剥开了慧萍……
接下来,在慧萍的引导下,汤大拿在玉米地又播下几次种。两人公开了恋情。汤大爷始终不表态。翌年冬天,湯大爷患了一场疟疾,身体每况愈下。汤大拿说:“爸,好好保重,你还要当爷爷的。”过了好一会儿,汤大爷说:“慧萍是过日子的女人,配你绰绰有余。”
结婚不久,慧萍从临时工转正了。
慧萍伺候汤大爷,更加耐心细致。隔了一年,汤大爷胃口莫名变差,身子迅速消瘦。一检查,胰腺癌晚期。从确诊到去世,不到三个月。下葬时,慧萍把头捣成蒜泥,她哭成泪人说:“爸,您放心,来生,生生世世,我都做你家里人,好好待你的儿子。”
是啊,没有汤大爷,就没有慧萍的今天。但最让她愧疚的是,当年自己对事业太专注,当妈妈的愿望一直不强烈。怀过一次孕,把胎儿打掉了。没想到,从此失去生育能力,没给汤家留个后。
想到这事,她心里顿时软下来。
汤大拿煮的清汤面,味道能跟餐馆的媲美。慧萍一声不吭地吃。汤大拿呢,故意夹着面条一点一点地往嘴里溜,往嗓子里咽,往肚子吞。又把葱姜蒜末打出的卤汤吮得干干净净,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
晚上,汤大拿洗完澡,光溜着身子,呼地跳上床。慧萍马上裹紧被子,侧过身背对他。沉寂一会儿,汤大拿很不爽地摁熄了台灯。
可翌日天刚亮,汤大拿早早起床,熬粥煎饼,做水果小拼盘。完了,凑到慧萍的耳边,啵啵啵地吹气,直到暖醒她。慧萍美滋一下,人还倦怠着,就用嘴唇赏他一个吻,蜻蜓点水,风过水面打个唿哨,继续窝进被子里睡回笼觉。
九
慧萍把几个内退老同志的手续办完,成都的疫情也大大好转。那天下午,叶姐再次去公司。因为自从采访过后,报道一直没出来,她着急,想问问情况。
总部有个业务会,综合部除开文秘李悦悦,其他人都没在。叶姐就坐在卡座上等慧萍,等得忐忑不安。李悦悦瞧她一眼,说:“你是叶姐吧,我看了你的事迹报道,好佩服呢。”叶姐脸一热说:“普通工作哩。”李悦悦咯咯咯一溜脆笑,不吭声了。叶姐回味着李悦悦的话,心里甜滋滋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按捺不住地问:“小妹,请问,你啥时候看到我的事迹了?“李悦悦说:“早看过,厉害,可以参加《最强大脑》了。”叶姐问:“啥意思?”李悦悦说:“河里那水呀,你瞧一眼,就知道有多深,有多少体积,能不佩服吗?”说完,又咯咯咯一溜脆笑。叶姐跟着笑,吃不准对方是真佩服还是假佩服。
快开会时,李悦悦往会议室去。
叶姐正欲问点什么,慧萍急匆匆跑来说:“叶姐,你来咋不说一声?久等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又说,“不好意思,昨两天,我把宣传报道的事梳理了一遍,稿子要挂公开网,苏副总审、戚总审,最终集团还要审,遇到不少麻烦,本来想这两天抽空到厂子跟你沟通沟通……”
叶姐摆摆手,“没事,不用沟通。”
慧萍走到她身边,指着宣传稿说:“你对水源污染的判断和处理,删了。因为苏副总说,现在水环境治理得挺不错,你说的都是以前的事儿。如果被其他相关单位的老领导知道,会不高兴的。”
“苏副总想得周全。”叶姐说,“删就删呗,不用沟通。”
“还有,你经常帮有些个乡镇巡河,帮环卫工扫地。”戚总说,“写出来,有点儿揭乡镇的短。你要理解,老总是一把手,必须注重外部协调和影响,比较谨慎嘛。”
叶姐抿紧嘴,猛点头,“明白明白,该删就删掉,没关系哩。”
“是,少写点多写点,说来无妨。可改了好多遍,传来传去,每个部门都知道了。好几个中层干部跑来闹,说他们部门刚有老同志内退,工作比你的……一样辛苦,都要求宣传。”戚总没辙,说干脆都写,写在一个报道里,每人不超过两百字,所以耽搁了这么久。
叶姐吞一吞口水,“领导有领导的难处,照领导的指示办呗。”
“最后还剩一个问题。昨天终稿送集团审,他们综合部的主任说,这两三年推出河长制,水环境保护的责任主体是环保局和水务局,把巡河这事浓墨重彩地落在水公司身上,还大肆‘渲染你个人,方向不正确呀。他要求立足写一位清洁工——就是你,在垃圾间捞渣,在厂子保洁,如何地细致,如何二十年如一日地坚守……”
“能不写捞渣吗?”叶姐一下尖着声音说,“我是保洁工,可写出来,那有价值吗?对公司奉献大吗?”
“这……”慧萍一时语塞。
“集团综合部的主任和戚总,哪个官更大?”叶姐问,“戚总啥意见?”
“不是官大官小的问题。集团是主管单位,网站也是集团的,他们提出意见,自有考量。如果不照办,到时那么多人看见了,万一有啥不妥,出了问题,戚总和集团领导都得去背书,对吧?”
“厂子的人,县里的人,咱村里的人,都能看见报道,是吧?”
“是呀。不管写什么内容,都是对你的宣传嘛。”
叶姐嘴角颤几下,不说话了。办公室沉寂下来。走廊不时传来员工上楼的脚步声。叶姐愁着脸,眉毛拧得直往下落,“主任,谢谢你操心,麻烦你了。这报道,就写他们内退同志吧,我、我放弃。”
“这不好吧。这报道,完全是因为你才写的。虽说保洁是不起眼的岗位,但正是这样,才需要宣传呢。”
“这有价值吗?”叶姐猛摇头,“我悄悄干活就行。对不起主任,都怪我,一时乱想,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对不起!”叶姐连连鞠躬,腰都弯到快九十度了,“我放弃,求您了。”
慧萍一脸茫然,“我给领导汇报了再说吧。我得去开会了,到时……”
“不用报,不用报了。”叶姐起身,匆匆告辞,逃一般地回到厂子。等心静下来,她失落地来到进水渠,清理格栅前的浮渣,转运到垃圾间。垃圾间的窗户没有关,风吹进来,直往她脖子里灌,把桶里的烂树叶也吹到地上。叶姐朝那些树叶踢了一脚,拿起火钳,准备掏渣。怔了一会儿,把火钳甩了出去。咣当一声,火钳碰在墙上,落在地上,张着嘴,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叶姐看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到下班点了。站了一会儿,她转身走了。走到半路,手机响了,是老李打来的。
叶姐没有接听,她坐在河堤边发呆。半晌,她回拨过去。老李问了问她的工作近况,叶姐嗯嗯哼哼应和了几句,老李又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叶姐回道:“明白,你退休了,替你的工人也要巡河,是吧?可单位可能不聘我了,以后巡河的事帮不上忙了。”
“嘿,还就说这事儿。我们厂长呢,知道你的情况,给我说了几次,想聘你,到我们厂子上班。”
“聘我巡河?”
老李哈哈哈地笑,叶姐能想象出他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老李笑够了说:“就是巡河,答应不?”
“捞渣么?”
老李说:“跟你开个玩笑哩。我们是小厂子,没有设专职巡河员,厂长是想聘你做抽水工。你以前不是也帮工人替过班吗?这活儿简单,但责任心必须强。”
“干嘛聘我做这事儿?”
老李嘿一声,“我们厂长看好你。”
“我一把老骨头,有什么好看的。”
“呵呵,好在哪儿,你问他呗。”老李说,“反正一提起你,他就翘大拇指。这样吧,你先别拒绝,考虑考虑再说。”
接完电话,叶姐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她笑了,那笑声里有些苦,有些酸,像没熟透的西红杮。她驻足,倏地转身,回到垃圾间。风还在往里面灌,地上的树叶更多了。叶姐关掉窗户,把地清扫干净,这才拿起那把火钳,往渣堆里掏。叶子,叶子,树疙瘩,碎布条,烂棉花,空烟盒……这一次,火钳特别利索,特别听话,三刨两下就结束了任务。完了,叶姐来到河边,拾了块小石头,往火钳的“眼睛”上一边敲,一边说:“咋不罢工了?咋不罢工了?”手一滑,不小心把石头弹飞起来。石头落到水里,咚一声不见了。
叶姐蹲在河边,回味着老李的话。良久,她抬头,顺着河面,朝上游望过去。河道的远处,夕阳正缓缓地往西边隐退,泛着青黄色的光晕,像极了正在落地的大铅球。
十
叶姐的无名指被进水渠的格栅机绞了。
慧萍赶到医院,赵副厂长正带着叶姐看病。一问,才知道,快下班时,叶姐拿着扫帚,从厂子内部绕道,走到进水渠里。保安以为她主动打扫地面卫生,没多在意。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叶姐居然把手往钢齿履的边缝伸过去。幸好保安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只划伤一点她的皮肉,不然又得住院。
慧萍坐在候号椅上,长长喟叹一声。
那天,叶姐离开公司后,两次找过何厂长、赵副厂长,请求让她儿子来替班。每次出来,她脸更沉了。隔了一日,叶姐单独找何厂长,两人谈了很久,都抢着话说,两种声音在追躲,又像在碰撞。好一会儿,叶姐抽泣几声,短暂得像几滴雨。门忽地打开,叶姐下楼了,背影透出深深的绝望。
昨天,疫情防控援助结束,叶姐回厂子,做她认为应该做的大扫除。她还是做得那么认真,只是沉默得像块石头。扫院坝,擦窗户,清排水沟,不时揉揉眼皮,眨一眨眼睛,盯住墙啊路啊仔细看,仿佛扑进她眼里的,不是灰,而是黑影子。何厂长实在看不过去了,便对叶姐说,“五一”节过后,你想上班就来,不来也行,反正工资给你计发到六月,我可仁至义尽了。叶姐目光莫名闪了闪,像蜡烛燃尽前忽地亮两下。何厂长感觉不妙,忙劝慰道:“你儿子的事,等厂子以后要添人,再说吧。”叶姐像影儿似的靠在墙头,眼神迷离,甚至带出谵妄,整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会儿,领完药,赵副厂长把叶姐获奖的消息说了。叶姐问:“那,那我还接着上班吗?”赵副厂长不语,慧萍忙说:“别急,我跟何廠长再沟通……”赵副厂长目光飘忽一下。叶姐眼里却闪出点光来。
第二天,慧萍联系何厂长说:“评标兵的文件正式下来了,记者这两天要采访叶姐。”何厂长想了一会儿,说:“有个事儿,想请主任你帮个忙。叶姐前次摔池里,这次划伤手指,采访的时候,千万别让她说出来,不然会影响单位形象。”慧萍心里掠过一丝凉,说:“行!可叶姐提的请求,你到底咋考虑的?”何厂长说:“先确保采访成功。”又在电话里讨好地笑笑,“有劳你给她沟通沟通,到时往好里说。”
慧萍唤来叶姐谈心。
叶姐惊喜地问:“我是派遣工,还能享受这待遇?”慧萍说:“不管现在是什么工种,你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是大家庭的一员呀。”话,听得叶姐眼都有些润了。慧萍又问:“干吗去碰格栅机呀?你应该知道那设备危险嘛。”叶姐声音颤颤地回道:“那天跟何厂长斗嘴,我说计量站王大爷的侄儿能来,为啥我儿子不能来。他说王大爷搞安装,手指被掰丝机削掉了一截,算残疾了。你要这样,我也答应。我脑子短路,信以为真……”慧萍鼻头一酸,“叶姐,以后别这么傻了。”
何厂长开部门职工会,通报了叶姐当标兵的喜讯。赵副厂长建议推选叶姐当公司劳动节表彰的先进,这是跟上级合拍。大家埋头不吭声,何厂长说:“这事儿不民主了,直接定板。”会后,他联系记者,询问采访重点。记者说:“主题是《平凡的岗位,不平凡的坚持》,挖工作亮点,拍几个场景,提点问,比如坚持的动力是什么,有没有过怨言。”
何厂长拿着记者的问题跟叶姐演练。叶姐望着他,声音冰凉地说:“你也知道,我努力干活儿,就是希望阿牛能来厂子上班。来不了,我能怨谁啊?”何厂长捏一捏鼻子,“尊重你的回答。不过,要展示出风采,应该回答,供水行业涉及千家万户的生命健康,无论哪个岗位,都是很有意义的。”叶姐紧抿着嘴,讷讷地点点头。
十一
过了一日,记者来了。叶姐穿素色裙,早早来到厂子。慧萍跟何厂长全程陪同。刚开始,何厂长有些紧张,怕叶姐说错话。但他的脸很快绽成弥勒佛,因为叶姐对记者说:“水厂占了我一小块地,就让我到水厂上班。领导同事们很好,主动解决我的伙食问题,每次涨工资想着我,年龄大了也让我继续干活儿……”叶姐投入地说,完全沉浸在真情的叙述里,没有一点儿矫揉造作。她还说:“住了院,领导给我请护工,除了社保报销部分,其他的费用公司全补贴。”记者问:“什么原因住院?”何厂长咳一声,叶姐的脸僵一下,忙说:“我自个不小心滑倒,倒地上伤了腰,没大碍,早恢复了。”
记者又让叶姐去望天山。叶姐缠着头巾,边走边扫地。到桉树林边,记者选好角度,请叶姐做擦汗的动作。阳光穿过林间,投照在叶姐身上,镀出一圈美妙的光晕。慧萍瞟一眼何厂长,何厂长眼里透出几丝羡慕。那一刻,一种淡淡的悲哀莫名浸染着慧萍。
下山途中,记者问叶姐平时的生活。刚说两句,阿牛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呵哧呵哧地拍着手。何厂长警惕地向慧萍递眼神,慧萍不知道该怎么办。记者临时起意,给阿牛拍了一段片子,问他:“支持你妈的工作吗?”阿牛指指叶姐,拍拍胸脯,翘起大拇指。
叶姐泪水“哗”一下流出来了。
第二天,叶姐没上班了。她在的时候,就像可有可无的影子。可少了她,俨然厂子里飞走一只蜜蜂,少了某种谐调。工人们这才短暂地不舍地叹息,“叶姐啊,能干人,老实人。”
下班前,慧萍到戚总办公室,说了叶姐放弃宣传,她手指受伤的事儿。戚总摩挲着茶杯,听得腮帮绷紧了。慧萍刚想退出,戚总说:“叶姐是占地工,按你们的说法,当初是有指标的人。可别人巡了大半辈子的河,做了大半辈子的保洁,怎么换个岗位就那么难?”慧萍说:“都怪我,人力资源没统筹好。”戚总叹喟道:“她在厂子干了二十年,就没人关注关心过她啊。”
慧萍咬一咬嘴唇,又自责两句。
戚总说:“别啥事往自己身上揽。公司的有些症结,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不说也罢。”然后他从抽屈掏出五份简历,“去年,各路神仙听到公司改革,以为要添人,就找集团啊县领导啊塞关系户来。我是快要退休的人了,本想倚老卖老,不理会。可疫情一天比一天好,说不准哪天就启动给排水净治一体化的事。算了吧,挂网公招的流程得走,你办妥就行。”慧萍惊讶道:“接管排水这么大块业务,就添五个人?抵掉内退员工,总人数一个没增加呀。”戚总猛灌一口茶,“年前,集团请咨询公司摸过底,结论是我们人多官多。说得没错啊,有些部门,一个正职足够,却设一个甚至两个副职;五六个员工做的事,配七八九个人。集团的意见很明确,现代企业讲效率讲成本,必须人尽其用,所以不给增加人,我这才想出个内退的法子。那些老同志腾出来的岗位,不用补空,新人先放基层锻炼吧。”
劳动节假期的第一天,慧萍给叶姐发祝福短信,叶姐晚上才回复。她说,现在不用再担心源水有要紧事发生,手机没随时揣兜里。谢谢妹子。慧萍哑然一笑。
节后上班,依照惯例,慧萍带着文秘们查岗。快到水厂时,途经芦草村。慧萍想顺道看看叶姐。她屋门锁着,打电话没人接,也没碰见阿牛。慧萍找村人打听她的去向。村人说:“叶姐母子俩寻活儿去了。”慧萍问:“找到活儿没?”村人说:“阿牛的情况,找工作本来就不容易。叶姐就去找她的前夫石匠,让阿牛跟着他爸学手艺。”慧萍问:“这事成了吗?”村人摇头,“不知道。”路过取水口,慧萍下车,到进水渠瞧捞渣的情况。如今,保安替了叶姐的工作。
转过白条河的一个弯道,慧萍碰着两个小女孩在渠堤边,正拿着肥皂瓶吹泡泡玩。阳光投照下来,把空中的泡团映得五彩斑斓。她俩跳着脚,拍碎它们,又吹出一大团,又拍碎。
第二部梦河
一
不管疫情结没结束,脱贫攻坚战一直没停歇过。
水公司除开去年领到几个帮扶对象,最新任务是改造山区供水设施,这属于农村小康工程,担子不轻,公司便在北部片区成立了工程分队。这就需要提拔一名副队长,主持分队工作。
大伙儿猜测花落谁家。有野心的员工开始悄悄“活动”。苏副总推荐了制水工、校表员和维修工各一名。三人的共同“优势”是工龄长。苏副总唤上慧萍,把名单呈给戚总看。戚总瞄了两眼,将单子一揉,扔进纸篓里说:“这三人,行不行?也——行!”他把“也”字拖得長长的,嘴角边都“也”出两个小窝窝来。接着说,“咱公司为啥要改革,就是要把论资排辈一脚踢出去。我来提议,莫大超、张军。他俩,如今一个在厂子做机电维修工,一个在工程队,怎么样?”
慧萍心里被什么敲了一下,敲出一朵小花花儿来。要知道,她和大超、张军是好朋友呢。苏副总呢,埋下头,没表态。戚总明白其中的微妙:张军和大超的身份特别。
在汤总时代,正式工退休,但凡子女顶班的,一律世袭正式工身份。合同工呢,由计时工规范而来,同样有一纸协议,但待遇比前者少一大截。还回过头说叶蓉吧,原本该是正式工,当初就是薪酬随意一定,过低,后来归在了合同工里。结果,许多内部政策无福享受。比如,内退政策、子女顶班。即便这样,同样有太多的人削尖脑袋往公司钻。合同工的数量逐渐超过正式工,成了干活的中坚力量,也是挨骂和被严格考核的主体。这部分人,如同没修成正果的小妖,绞心脑汁地托请各路神仙帮忙,争取改变身份。
李总走马上任,提出过改动薪酬的想法。正式工的意见马上炸出来,说祖辈父辈的一生都卖给水公司,没功劳也有苦劳,还说公司的江山,全是正式工打下来的。退休老同志也跑来指责李总,骂他搞“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其实,这些理由只是说辞,真正缘由在于公司是国企,执行总额制。国资局每年给公司核定一个薪酬数,无论员工间怎么拉差距,发出的钱,总数不能突破这限值。换句话说,蛋糕定了大小,合同工要转了身份,增加的待遇,只能从正式工的碗勺里分。杀富济贫的事,正式工哪肯就范?他们联合起来,消极抵抗李总,搞得他许多工作推不动。闹腾一段时间,强硬自恃的李总,不得不拱手作罢。
至于戚老总,从一开始就看不惯“贵族”体制。有一回,县城主水管抢修,戚总跑现场关怀,是真心实意地关怀。工人们在沟槽里忙活儿,一干两个多小时。戚总安排人买夜宵,慰劳他们。黑胖凑他耳朵边咕哝:“合同工没这必要吧。”戚总霎时把嘴撇成弯刀,说:“正式工有几个跳下去干活儿的?你跳下去,啥也不做,就在水里站两小时。你要吃什么,我亲自给你买,行不?”声音像子弹一样冷硬。
回过头,戚总强推了一个新规定:合同工可以提拔干部。可这群体的薪酬基数低,走上管理岗,待遇依旧没法跟正式工比。贵族们心有不满,但水浪打桥,动荡不大,没闹到公开对抗的地步。
这次提拔分队长,戚总同样谨慎,他把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唤来,一块讨论张军和大超的事儿。商量半天,意见不太统一。戚总决定亲自跟他俩谈谈。
大超第一个接到召唤。他回厂子后,工人们向他道贺。大超却说:“没你们想的那回事儿。”在场的人有点纳闷儿,但不好多问。大超矮个头,圆脸盘,肤色黝黑,像年久色深的锅盖,闷气沉沉的。特别是牛蛋眼一瞪,谁都惧他三分。十七八年前,余老总履新不久,供水生产能力不足了,就实施水厂的扩容技改,急需充实两三名技工。那会儿,公司待遇不太好,想找个全能手很难,但花拳绣腿的也混不进来。张军在工地做水电工多年,有一技之长,就托熟人推荐,顺利被录用了。大超呢,自荐的。大超是重庆人,早年在合资企业打工,算见过世面的人。不过,他不爱说话,话都在手里眼里。比如,电机出现异响了,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一言不发。等大家安静下来,他掏出一把螺丝刀,将刀头抵在电机上,刀柄贴在耳朵边,眨眼听一会儿,就能说出故障所在,十有九准。
隔了一日,张军又接到总部召唤。他马上找到大超,说了这事。大超正在车间给机泵上油,双手沾满污渍。他用手背拭一拭鼻沟儿,从操作台拈过烟盒,递给张军说:“你紧张啥?”张军搓一搓手脸,敲出两支烟,点上,又塞一支在大超嘴里,问:“你去过的,到底说啥事儿?”大超支起肩膀,深吸一口烟,身子微微荡一下,笑道:“你装傻!”他难得一笑,笑起来眼角聚满皱纹。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直直地扑在他脸上,皱纹也生动起来。张军还想问点什么,大超已经拿起錾子敲打水泵壳了。叮叮当当的声响,饶有节奏感,听得张军心里一阵悸动。
下午的谈话,慧萍也在场。戚总主动给他散烟,拉了一会儿家常,聊起供水发展,戚总把兩三代工人都表扬一番。点评到大超时,慧萍跟着夸他,听得张军都不踏实了。抽完两支烟,戚总这才道出他渴盼已久的答案。又说担子不轻,问张军有没有信心。张军本想谦让两句,转念一想,噌地站起来说:“召之即来,来之即战,一定不让领导失望。”
走马上任前,同事们给张军践行。张军跟大超多年好同事,自然拉大超去。大超跟往常一样,拒绝任何形式的私人聚餐。这一次,大伙儿有看法了,说大超不来是因为没争到职位。张军听着不舒服,便亲自到厂子找大超说:“你不来,别人要说你闲话。”大超说:“你不说闲话就行。”张军半开玩笑地回道:“你不赏脸,我就要说。”大超抽出一支烟,停在半空中。张军故意不接,大超就将烟塞自己嘴里,回道:“那你说去吧。”不等张军接话,转身而离。他和他的影子在屋檐下有力地晃动,看得张军心里一阵憋闷。
傍晚,张军决定再邀请大超一次。他怕大超还拒绝,就唤上慧萍一块参加聚餐。他仨人到公司的时间差得不远,是极要好的同事。没想到,大超兜着单车出来,见了张军就说:“都说了不去。”张军犹豫地跟在后面,到岔路口,他问:“你不会真妒忌吧?”大超回头,“兄弟,我嫉妒谁,也没必要嫉妒你。合适的时候我单独请你吃饭。”说完,跨上车,拐另一条道上了。一串铃声响过,像一晃而逝的光阴。
晚上吃的火锅,大家不停地给张军敬酒道贺。张军很快喝醉了。散场时,张军拉着慧萍,说了大超的事儿。慧萍也不知道说啥好。回家的路上,她回想着跟大超两兄弟的点点滴滴,心里特不是滋味。
二
大超的强项是对付电机,尤其会绕线圈。十几年前,有这本领可不得了啊。厂子全是大电机,遇到机线烧毁,只能返商家修,耗时长,费用还高。自从大超来后,这事省心不少。但他每次都一个人做,一弄一两天,机修间随时能闻到烟味。工人们好几次围观,他就停下活儿,转而捣鼓木楔子和钉锤。大家明白他“留一手”的戒心,便知趣地离开了。
不过,说到安装水管,大超就学徒水平了。刚开始,他连技术规范和配件功能都只是一知半解,更别说具体操作了。张军经常站在作业坑里冲他嚷道,别愣着,快抹堵漏剂啊;看清楚,是在钢管中部开桃形孔,尺寸要精准;记住,上伸缩节前要把焊渣除掉……结果,他闷头干了半天,还是免不了出差错。每次犯错后,大超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两眼不错珠儿地看别人操作。看着看着,眼里就有了光,他便总能恰到时机地递来工具。
闲下来,大家喜欢坐在空坝里聊天,免不了说些荤段子。大超习惯坐在最边上,他很少搭话,只闷头抽烟。有人问:“大超,你现在抽这么多,回去还抽吗?”大超懒懒地回道:“抽啊,睡觉前、醒来后都抽,想戒戒不掉呢。”工人们怔两秒,一下乐爆了,脸笑得跟豆花一样稀软。大超反应过来后,掐灭烟头,跟着笑起来。大伙儿猜测说,你老婆一定很漂亮。他笑得更幸福了,给大家散烟说:“抽吧抽吧,把你们的嘴堵上。”
大超住在城区南边的柳庄村,离厂子远,每天骑单车上班,要一个小时,所以工人们也没见过嫂子。张军有幸碰到过一次。那天中午,他和大超从工地回来,见厂子拐角处站着一个短发女子,清瘦,瓜子脸,穿青花短衫,看着文静极了。大超马上迎上去,唤道:“柳静!”柳静拉他一边说:“大超,老妈帮我找了个大夫,让我回趟老家,过两天再回来。怕你身上的钱不够,给你送点儿来。”大超问他怎么找到这儿的,柳静笑道:“刚才到你们公司总部找你,慧萍主任给我详细说了厂子的地址,怕我走错路,还亲自带我到公交站……”
絮叨一会儿,大超送她去赶车。穿过马路,柳静拉住大超,帮他拍背上身上的灰。灰尘在阳光下扑腾,像一团团暖和的灰棉花。
张军给大伙儿添枝加叶地讲了这事儿,他们起哄说,找个时间把大超灌醉,让嫂子跑来接他,我们好开开“眼界”。
转眼初夏,水厂技改工程启动了。别说聚会聊天,就是吃个午饭都得分批去,甚至蹲在工地边上吃。焊钢管、装机泵、改阀门、平沟槽,工人们忙得满脸土灰,就剩眼睛还放着光了。加上厂外的管道同步改造,必须两边兼顾。大超精力旺,来回大步流星,健硕的臂部像捏紧的拳头。遇上大热天,他赤膊上阵,黝黑的肩脊上汗珠闪着光,阳刚味十足。
翌年春末,项目竣工,专家们对工程的质量大大赞扬了一番。说实话,大超功不可没,而且他悟性极高,来公司短短一年,安装水管的技术已经超过不少工人。工程投运前,主输水管还要碰头改造,大超被列为主力干将。那天晚上,城区中心停水施工,张军跟大超配合,负责管道开孔和焊接任务,装好阀门后再封口。所有工序完毕,试水时发现伸缩节漏水,必须返工。天快亮了,时间很紧,阀井里的水刚抽到一半,大超等不急了,跳下去拆螺帽。张军和其他工人回厂子,巡查管路。坐上工程车,张军侧头一瞧,见大超双手抬起,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张军觉得不对劲儿,跑回去一瞧,大超身子颤得厉害。张军猛地反应过来,是抽水泵的机线漏电,电导进水里了。他立刻飞起一脚,踢掉电源插头。大超咚地软下身子,靠在井壁上。同事们忙扶他去换衣歇息,张军替大超接着干。不到半小时,大超缓过劲儿,又跑过来,帮忙换阀门的胶垫圈。
开闸启机,四组崭新的水泵急速轰鸣,出水母管里顿时响起激烈的水流声。在场的人屏息敛气,生怕听到任何异常的响动。少顷,不知谁打个响指,大家这才相互击掌欢腾起来。
收工后,大伙儿吃早餐。刚坐下,大超忽然脸色泛青,干呕起来。张军和几个工人立刻送他到医院。路上车水马龙,喧闹声在耳边涌动,听起来像自来水向四面八方奔流的声音。
三
体检结果出来了。大超是劳累过度,但心肌酶谱正常,没有大碍。出于谨慎,医生仍然给他输了抗氧自由基。刚调配好药液,厂长赶来了。他问大超,用不用通知嫂子来?大超身子一撑,说:“不用,这哪算病,我连液都不想输呢。”厂长正色道:“不行,必须听医生的,待会儿余老总要来亲自慰问你。”沉吟片刻,厂长又说,“到时千万别提抽水泵漏电的事。”张军问为啥,他解释道:“大超受累,我心里有数,但这是安全事故啊。”
余总来后,所有人都一股劲地说,这段时间大超太忙太辛苦,才累坏了身体。大超静静听着,没多大反应。输完液,他精神完全恢复,可不少同事陆续来看望他。大超遵照厂长指示,一直躺在床上。到了中午,床头摆满鲜花和水果。听到那些关怀的话,他好几次咽一咽口水,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技改工程的总结会上,水厂获得先进奖,大超拿到突出贡献奖。张军很是妒忌,转念想到大超被电麻的事,心里多少又平衡了一些。开庆功宴,余老总敬酒说:“县里正在大发展,我们的担子会越来越重,所以每个人都得当一线的主角。”又笑道,“大家要向大超……不,是莫大超师傅,向莫师傅多学习!”
大超低下头,有些不自在。
隔了两日,厂子开坝坝会。大伙儿以为有紧急任务,厂长却说,今天大超是主角。大超皱着眉,猛吸一口烟,长长吐出来说:“那天余老总说了,每个人都是主角……”他忽地站起来,朝我们鞠了一躬,说,“谢谢你们,救我一命,送我去医院……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大伙儿切磋切磋手艺。”
大家愣了几秒,鼓起掌来。
大超成了厂子里第一个正式传艺的师傅。他耐性好,一遍遍地演示电机线圈的各种绕法,教工人们清理槽口、打线把、下槽,手法轻快稳。大超不善言辞,无论讲到哪个步骤,他都只会说:“看,这样的;对,这样的……”而他干活的时候,有不少让人喜欢的小动作。比如,把右脚从鞋里抽出来,用后跟去擦左脚的小腿,来回擦三下,绝无例外;每完成一道工序,他就抽一口烟,不管烟头有没有灰截儿,都掸一掸。
不知不觉,工人们跟着学样。
紧接着,厂长又搞焊接培训,张军和大超当教练。他俩水平相当,但张军懂理论。动手前,他煞有介事地说:“干这行,手脑合一最重要,切忌图快心浮躁。”拿上焊枪就说:“引燃电弧有技巧,划擦撞击可任挑……”这些口诀让张军抢足风头,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这样的日子单纯快乐,却很短暂。
那些年,县里资金不宽裕,对自来水设施的投入跟不上,单位的效益又不温不火。县领导就和市水务局商量,把水公司划给了市自来水公司管理。余总心里装有大蓝图,他想借着新平台,把地方供水做出点起色。在区县级的供水行业里,他率先推行质量贯标体系,又大力挖掘新人。像张军、莫大超,连同慧萍,都卖力干活,表现自己。当时,慧萍跟他俩还没啥往来。但不久发生的事儿,让彼此的工作有了交集。
那天,余总到营业部听汇报,发现金轮片区的水费欠款偏高。一问,抄表员是慧萍,心里不太高兴了。因为当时传言慧萍耍小心思,在高攀汤大爷的公子,大家对她有些陈见。余总看完欠费清单,不太客气地说:“下不为例!否则,该辞退的要辞退。”其实,只是吓唬吓唬她,慧萍却一下脸色煞白,忙说:“金轮寺附近有个工地,连着几天都挖爆那一带的水管,断断续续地停过两三天的水。用户闹意见,正巧赶上抄表,不少人就拒交水费。不过,我、我心里都有数呢……”
余总抬头,想打断她的申辩。
不过,慧萍说话的声音脆脆的,给人听觉上的生理舒适,他就耐着性子听。慧萍接着报盘,什么张三李四王五马六,上个月分别用了多少吨水,应该缴多少钱。余总一下挺直腰板,手指不停地在桌面敲打说:“继续,继续。”慧萍怔了两秒,把剩下的几户欠费一骨碌全报出来。又说,“我原来抄收的片区移交给汤大拿了,现在这地方他接手不到两个月,跟用户还不熟络。我保证,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不会再这样了。”余总点点头,“把你今天解释的,写成文字给我。”
慧萍不笨,知道余总在考察她的综合能力。晚上,她打好初稿,誊抄三四遍,句子捋了又捋,字迹写得工工整整的。交给余总的次月,公司决定调慧萍到综合部做文秘。接到这个通知,慧萍心里像钻进一只鸟儿,扑腾扑腾直跳。她不知道这是祸还是福。不管怎样,她从此跟笔杆子打上交道了。
稍有空闲,慧萍就跑厂子学习业务,为的是挖掘通讯报道的素材。最初,老员工们依旧戴着有色眼镜审视她,不愿意搭理她。只有张军和大超,跟她年龄相仿,差不多的时间来公司上班,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两兄弟每次都耐性地给慧萍讲解。慧萍报之以李,公司有什么大点儿的消息,她总是第一个给两兄弟说。三人越来越熟络,每次工会搞活动都钻在一块,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那年秋季,厂子扩建后,生产量增加,公司开始将管网向乡镇铺延。张军、大超相继被派到不同的乡镇客户服务中心。张军到综合部填调动表时,抱怨道:“这是流放我们啊。”慧萍说:“好事呢,没准哪天混出一官半职呢。”张军说:“我可没这么大的胃口。”慧萍温婉笑道:“不想當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话语间,眼睛扑闪几下。
张军和大超离开水厂,来往渐少。慧萍写新闻稿,时常联系他们,问问素材里的细节。其实,不是非要问,她是借机聊聊近况,叙叙旧。她甚至想,如果他俩一直待在厂子,三个人不时见见面,那该多好啊。事实上,曾经在水厂战斗过的精英们,都陆续被调动,去工程队、校表站,或者到管网所做巡管员。临退休的,可能再次回厂子,继续当制水工,甚至打打杂。不管怎样,一线工人们始终在供水事业的这片蓝天下相互守望。只是分分离离,一年到头难得聚会。即使碰到一块儿,无非在工地上抽支烟,瞎掰几句。
倒是有一次,张军的儿子满三周岁,他请了大超、慧萍和几个要好的同事,柳静也来了,男男女女都喝得很嗨。唯独嫂子很安静,简直跟大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她人勤快,帮忙泡茶倒水,拾掇家务,像在自个家里一样。晚上,工人们打牌玩,慧萍和柳静看电视。看了一会儿,柳静见茶几的底板放着一本《青年文摘》,顺手翻开,认真地读起来。慧萍好奇,就跟她聊了一会儿,才知道柳静是重庆人,后来认识大超,一块到成都打工。如今她在一家商场做吧员,平日喜欢文学,尤其迷恋现代诗。她随口就背出几句:涉江而过,芙蓉千朵,诗也简单,心也简单。慧萍念中学时也爱看点书,就问:“这诗谁写的?”柳静说:“席慕蓉的,我家里好几本呢,改天送你一本……”
打牌的兄弟们收工了,准备跑外面吃夜宵,柳静却说困了,非要拉大超回去。慧萍挽留她,嫂子忙说:“下次大超做东,请你们聚餐。”临走前,补了句,“慧萍姐,下次见面,一定把诗集给你带来。”
可大超夫妻俩一直没兑现这个承诺。凭直觉,慧萍认为这不会是他俩忘了。何以如此,又想不出个原因。那两年,工程一个接一个,关键环节还抽调技术工协助,大多会点将到张军。有段时间,大超在工程队上班,每次突击任务,张军都能跟他见面。慧萍呢,到现场拍照,发现大超瘦了不少,人更沉默了,眼皮下老有黑影。而且,他擦腿、掸烟灰的小动作没了。张军问:“是不是加班多,太累?”他摸一摸头说:“累是累,但你能扛下,我更能。”慧萍就问:“那领导待你不好?”他摇头,“队长唤我莫师傅呢。”这话把慧萍和张军惊一跳。工程队的队长,正是当年在汤总办公室汇报工作的黑胖。他可是从跑龙套一步步爬上来的,能这样尊称大超,可见大超的手艺已经很高超了。张军和慧萍都说,你以后会当官。大超抬头,双眼平视,像是在望远处,又像盯着虚空。半晌,他说:“梦嘛,做做可以。”说完,起身干活去了。
不久,张军约过他两次喝酒。大超支吾着不表态,张军又说:“要不带上嫂子……”他打断道:“这段时间柳静身体不太好。”张军想起似的问:“你们有娃儿没?有了说一声啊。”大超没好气地说:“查户口啊?”然后痛快地挂掉电话。
那以后,县里搞园区产业,自来水工程简直没个消停。张军和大超经常在工地上做搭档,但每次加完班,便匆匆分手。遗憾的是,一晃六七年,像他俩这样的技术能手,没有得到升迁。这跟余总过于看重员工文化有关。提携干部,要求正规中专以上的学历,这在新旧世纪交替的时代,条件不算低。即便慧萍,虽然努力,也没被提拔。对于一线部门,余总又偏向经验丰富、年龄偏大的人做管理员。
余总退休不久,县里要把县城的自来水挨个连通到镇乡,乃至山区。在这之前,这些地方建了不少小水厂。比如瓦镇,七十年代就铺有水管,从堰塘引水。隔了几年,镇子正式建水站,拉条石、运钢管、搬水泥,全靠人力拉着板车,吭哧吭哧地弄到工地。这点艰难苦处倒也罢,真正的问题是缺钱。镇里的领导跟个讨饭的一样,亲自到房管所、供销社、医院登门拜访,游说对方赞助集资。厂子建好了,没人愿意当厂长,结果把槐树村的乡干部拉来管事,还女同志一个。厂长就两个兵,她每天亲自蹬三轮车,大街小巷地挖土坑、铺水管。干活累了,就坐在路边,抽支烟提提神。后来,几个山区陆续建水站。山区地广人稀,更缺乏资金,自来水的质量比坝区差了老远。
张总来后,第一个动作,便关掉丽湖镇水厂,新铺设两公里的水管,把自来水直接输送了过去。接着,继续搞主水厂技改。这些活计,大超和张军几乎全程参与,整天在城乡接合部的泥道上穿梭,指挥吊车放水管,在土沟里焊接钢管,随时都引来群众围观。
可张总不比余总,心无大志。他做完这两件事,从此陶醉在员工对他的阿谀奉承里。他越来越独断专行,每次听汇报,只要脸一沉,对方马上结巴起来。谁敢顶嘴,他张口就是,你球精不懂,打翻尿桶;你写的那些废纸,我擦屁股都嫌纸硬。后来,传言他生活作风有问题,是真是假,众说纷纭,好事的员工借着这些绯闻,举报张总飞扬跋扈,太过官僚。上级领导也没查出个多大的事来,但还是将他调离走,平息了大伙儿的不满。员工都说,张总不贪,他栽在“性烦躁”上。
如今,十七八年过去了,公司把城区的管网延伸到所有乡镇和山区,关掉了所有地方小水厂。大超和张军呢,在基层一干又是十四五年,双双过了不惑之年。原以为下半辈子可以享受安居乐业的日子,没想到,不到半年张军被委予重任,要独当一面地去征战。
四
当上分队长,张军才知道担子的确不轻。城区北部四个乡镇,大大小小的自来水工程和维修任务统统落在分队头上。工人们整天东奔西跑,依旧张罗不过来。张军只好又当裁判又当运动员,撸起袖子亲自干。不过,新官上任的感觉还不错,队员们每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左一个队长右一个队长地唤,唤得张军的虚荣心直接爆表。
唯独不太满意的,是北区离家太远。张军来回骑摩托,实在折腾。碰上连续加班,他干脆住在队里。手下人劝张军说,队长,别太拼,小心累坏身子。张军明知道是拍马屁,依然心花怒放。他忍不住吹牛说:“切,巴掌大的北部,有啥活儿能累倒我。”这牛皮撑了不到半个月,撑不住了。因为戚总一声令下,启动农村小康供水工程。
当时,黄砂山的水管年久失修,水压低不说,还常爆管。现在要大面积更换,要求张军在六月初必须搞定。说实话,技术肯定难不倒他,只是钢管用得多,焊工又太少,硬扛十多天后,工期吃紧了。而天气越来越热,水管迁改、碰头,都要停水。山上的老百姓一旦没水用,就跑到施工现场看情况,你一句我一句地催问个没完。
疫情防控沒结束,山区又三天两头停水,张军怕事儿闹大,影响自己的官职,他不得不向总部求援。
翌日大清早,张军刚进分队的办公院坝,见花台边坐着一个工人。居然是大超!他把口罩拉在下颌,嘴里叼着烟,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撑着下颏,静得像块铁。张军猛提一口气,想唤他,话到嗓子眼儿却卡住了。大超缓缓站起来,吐出一口浓烟,透过烟雾说:“领导让我来这儿,说张队长有事吩咐我。”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张军吃不准他到底是个啥情绪。张军说:“别涮我,在你面前没队长,只有兄弟。”对视片刻,大超躬下腰,拍一拍裤腿说:“那就听兄弟指挥。”
张军心里更加不安了。
朝山上走,大超始终落后张军半步。张军回头瞧他,他就低头看路。张军寻思着怎么“指挥”大超。到了山腰,张军说:“就这地方,水管子七弯八拐,焊点太多,我手下的工人真搞不定啊。有兄弟你助力,我总算可以睡个踏实觉了。”大超说:“就知道我不来,你不安心。”
他倆一下笑了,目光对碰上,又迅速错开。
虽说只添了大超一人,但工程进度明显快了不少。周末,忙到晚上十一点,张军拉大超去喝酒,大超说困了,要回去。张军撇嘴道:“到家至少一点,明天还想干活不?”大超非要走,张军就说:“不吃夜宵也行,就住这儿吧,咱俩叙叙旧。”大超摇头,“明儿我会准时来的。”张军怎么劝,大超都不答应。张军只好说:“行,依你这个牛黄丸。今晚我也回家住,开工程车送你。”大超说:“算了,单位的车不能私用,你这是违规。”张军哪肯依,硬拉着他上车了。
路上,张军想跟大超聊一会儿,大超却打起盹来。到了城区南边的柳庄村口,大超腿一弹,醒来,准备下车,张军见四周的泥道弯弯拐拐,就说:“不行,送你到家。”大超不同意,强行开门,张军一摁中控,把门锁了。大超还“嘭嘭嘭”地推门,张军急了,说:“你老阴阳怪气的,不认我这个兄弟,明儿就别来了。”大超这才软下身子说:“前走,看到一个池塘,往右转。”张军缓慢驶去。柳庄村变化挺大,张军当年来这里做工程时,多是低矮的农舍,如今随处可见楼房。抵达目的地,却是几间零散陈旧的小瓦房,和对面的新楼比肩而立,相顾无言。瓦房最右侧的那间亮着灯。下车,大超给张军散一支烟。刚点上,门“吱嘎”一声开了。两人不约而同地瞧过去。
那一瞬间,张军吓得腿一下发软。
他看到了久违的莫嫂。嫂子坐在轮椅上,脸枯成蔫黄瓜,身子瘦得可怖,裙子套在上面,跟套在衣架上一样,空空荡荡的。
嫂子呢,见到大超之外的人,惊慌地摁一下扶手,轮椅马上斜着往后退,很快退出了张军的视线。
张军怵在原地发呆。那些和大超一起并肩战斗的日子,顿时从记忆里涌上来,如沸水般翻滚。暗色中,他依然看出大超的脸黑沉沉的。少顷,大超说:“你回吧。”张军喉结滚动两下,没动静。大超又说:“你回吧!”刚上车,张军听到屋子的关门声。
“吱——嘎”。很慢,很沉重。
第二天接大超,张军什么都没问。接连两天,他俩几乎没说话。直到大超干完活计,张军才唤住他说:“嫂子的病干吗藏着掖着?”大超垂着眼皮说:“那要怎样?总不能跟你比,当官了可以到处炫耀。”张军说:“当我是兄弟的话,至少该吱个声。”大超摇摇头,“柳静七八年前得了脊髓性肌肉萎缩症,找了不少大夫看,华西医院也去过,没得治,只能维持。”张军腮帮子颤几下,大超骑上车,溜出一小段路,又回头说:“当我是兄弟的话,这事别给其他人说。柳静不需要别人关心,她害怕见到任何外人。”张军问:“既然是兄弟,我算外人吗?”
大超身子僵了两秒,一蹬踏板,车子拐到大道上。他连人带车在风中晃了晃,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孤零零的鸟。张军坐在花台边,沉默着。过了良久,收到大超发来的消息:柳静的病急不来,谢谢兄弟。
张军读了好几遍,心里五味杂陈。
柳静的事暂时搁一边,张军和大超加紧工程收尾。那天,慧萍带着马晓婷,到现场拍照。她本打算借这个机会,找他俩叙叙旧。但每个人都忙,张军电话接个不断,还要不停指挥工人,留意施工安全。大超一直戴着面罩焊接管件。慧萍拍完几个特写镜头,想往工人多的地方去。可山区的施工战线拉得长,几百上千米远的管道,很分散地站着几拨人,各自砌阀井、垒挡压石墩,回填沟槽,场面远没坝区工程那样集中。慧萍逐个地方抓拍,遇到山里的老百姓瞧热闹,马晓婷忙从不同的角度拍摄。工人们对山民逗趣道,这是县里的记者来做报道。山民立刻配合地摆出POS。慧萍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笑脸,脑里划过一道电光。那究竟是什么,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回公司,慧萍在电脑上拷照片,那道光一下清晰了。她点开一个旧照片文件夹,逐一翻看。终于,找到当年工程队的一张合影照,大超和张军都在里面。除此外,还有一个不属于公司的人,站在队伍最边上,伸长脖子,眼睛瞪得像玻璃球,样子看起来蛮滑稽。三冬!慧萍猛然想起,六七年前,张军曾给她说过,三冬想要那张合影照,慧萍打印出来给他,张军不久又退还她说:“三冬出远门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转他。”过了一阵子,慧萍催问他,张军忙得不亦乐乎,便说改日。这一改,就没了下文。
这会儿,慧萍给张军微信留言,张军一下想起似的说:“对,是有这事。正好,我下周一要到公司开工程例会,到时我来拿照片。”
第二天,黄砂山工程试压通水,圆满收官。周末,张军加班整理资料。忙完后,沿着山道,核查管网的运行状况。一路走去,途中有不少村民在果田里施肥、修枝。田坎边、树荫下,不时能看到抽烟聊天的大爷们。张军没有穿工装,又戴着口罩,没人认出他来。走到半山坡,听到有人在聊侃自来水的事,他故意放慢脚步听。一位大爷说:“要不是我天天催那些师傅,没准自来水还不正常呐。”旁人接嘴道:“别人安装大钢管,焊不好漏了水,要被扣奖金。”大爷说:“我们有水喝,他们拿奖金,大家都高兴呐。”
张军抿嘴一笑,摇晃两下头。
返回山脚,是瓦坪镇的场口。放眼望去,连排的瓦房朝下延绵,屋顶跟波浪般起起伏伏,在阳光下闪着亮点。青石板大街上,人来客往。在熙攘的人群中,张军仿佛看到了三冬的背影。
五
瓦坪镇的上场口以前有个小水厂。三冬曾经是这个厂子的员工。十多年前,李总刚到公司,便开始陆续接管乡镇水厂,自来水管不断地从区中心向周围扩张,并计划铺到瓦坪镇。张军随工程队在北部片区驻扎了两个多月。瓦坪镇水厂成为临时歇息处,好些时候张军就在厂里打地铺睡觉。
工程队很受当地居民欢迎。因为瓦坪镇水厂在八十年代建好后,几乎没有经过大的更新,设施和工艺落后,制出来的水不好,常年有泥腥味,到夏天甚至能放出红丝虫。水厂的人员居然解释,水里长虫,说明自来水天然无害。所以,大伙儿对铺大水管这事,盼了十几年。只是工程一完,小厂子不生产了,原来的人员要解散,三冬一下有了朝不保夕的惶恐感。
那天中午,张军刚吃过午饭,三冬找到他说:“张师傅,能带我到工地上瞧瞧么?”张军累了一上午,想休息一会儿,就不耐烦地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啊。工程完了,该咋的就咋的嘛。”可三冬塞一包廉价香烟给他,又推出单车,拉着张军带他看现场。
出了厂子,午后的太阳烧得正旺,蒸腾出阵阵热气。田间地头的蝉子一声高过一聲,歇斯底里。往城区方向骑了两三公里,见到一辆黄色吊车耸在那里,长臂高傲地伸向天空,好些村民围在一条土沟边看热闹。五六个工人站在土沟槽里,拉着钢丝绳和倒链,两根半人高的大水管很快就插在一起了。三冬问张军,“师傅,这就安装好啦?”另一个黑胖斜乜着眼,接过话头说:“不好,难道要用胶水粘?”张军忙给三冬说:“这是我们工程队的队长。”三冬马上躬腰道:“队长,我外行哩。再问问,这管子啥材料的?”黑胖头一扬,“球墨铸铁管,知道不?”三冬摇头说:“没听过。我、我外行哩。”黑胖子反问:“你是做啥的?”三冬说:“我、我瓦坪镇水厂的维修工。”黑胖嚯嚯笑两下,“那就算不得外行,只是鸟枪遇大炮了。”其他人一下笑开了。那笑声像刀片,割得三冬的神经一颤颤的。三冬傻乎乎地跟着笑了一会儿,还不停地挠脑勺。他脑袋像鸵鸟蛋,没一根毛,阳光照在蛋壳上,映出几个小洼坑,很是惹人发笑。三冬站了片刻,赶忙拉着张军走了。
是啊,像三冬这样的小水厂工人,哪见识过那么大的“炮”呢。瓦坪镇的“鸟枪”,最粗就拳头那么大,而且材质差、老化严重,频繁爆管。三冬大街小巷跑个不停,东墙没补好,西墙又漏风。累个半死不说,厂长还老骂他水平差。三冬每次气得直哆嗦,可他啥也不敢说。张军做工程的那段时间,三冬跟他熟络后,常抱怨,“真是做得多错得多,不想干了哩!”张军只是笑笑。他在厂子待了近三个月,对三冬干活的情况很清楚。一旦瓦坪镇哪儿的水管出问题了,三冬跑得比谁都快。
张军听多了看多了,知道三冬挨骂挺冤枉的。他有啥错呢,要错也是他师傅游正林的错。瓦坪镇水厂刚刚建好,游正林就来了,算得上开山师爷。那些年,街坊邻居要接自来水了,他现场走一圈,铺多大的管子,用什么样的材质,拍两下脑袋就定了。施工的时候,他怎么省事儿怎么弄。稍有障碍,就铺明管,要不往阴沟里穿。安装的阀门,一大半都懒得砌井,直接埋在土里。挖沟破路的杂活,他很少动手,全找计时工做。七八年后,瓦坪镇的自来水普及了,但铺的水管子也成了一张陈年蜘蛛网,碰哪,哪儿就破。游正林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小工又没法随叫随到,厂子就聘了三冬,帮他打下手。这一干,又是七八年。
三冬是黄砂山的人,据说跟游正林沾了一丁点亲戚关系。他悟性差,手脚笨。就说拆阴沟里的水管吧,手冷不丁打滑,摔得满脸污渍,惹得路人直打干呕;换旧水表呢,腮帮子都快鼓破了,水表没拧下来,倒把管子拧断;给镀锌管掰丝口,丝口没做好,水管却绞出裂缝。游正林经常骂他蠢蛋一个。三冬的脸总是没完没了地愁着,跟打过霜的苦菜一样。没过多久,游正林干脆只让他干杂活儿了。大热天,三冬戴顶草帽,一个人掏土沟、撬石板,或者光脚踩在稀泥里,吭哧吭哧地挖水管。他头大身子瘦,腰躬成曲尺,像极了一只鸵鸟。小孩子们喜欢冲他背后唱:
秃头鸵鸟哟翅膀小,
不会飞来只会摇。
干起活来没人睬,
两脚就像踩高跷。
三冬听见后,把腰弯得更低了,锄头挥得更卖劲儿了。游正林就坐在阴凉下,叼一支烟,冲三冬远程指挥。很多明眼人都说,游正林越来越滑头。游正林不在乎,谁敢造他反呢?从干这行开始,他走到哪户人家,哪户人家都是好烟好茶孝敬着,好酒好菜伺候着。稍有怠慢,他拍屁股就走人。他的口头禅是,“烟不烟,茶不茶,还想喝自来水?喝尿水!”终于有一天,游正林的鼻子帮大伙儿造反了。那鼻子前前后后流了一盆血。他在重症室足足待了半个月。医生说,他是长期暴饮暴食,烟酒过度引起的。这病需要慢慢静养,晒不得太阳,干不得体力活。如果再犯,没准丢命。
这一来,厂子不敢再留他上班,给了一笔安抚费,劝他退养了。游正林挺不甘心,开了家建材铺,还跟厂长“勾兑”,厂子的水管材料都由他供应。可惜没多久,换了新领导,没人搭理他了。
三冬接过“衣钵”,游正林时代的风光很快没有了,水厂在镇上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以前,大伙儿对游正林有意见,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怕哪天用水的事儿,栽到他手里。可三冬没有游正林的那分匪气,而且瓦坪镇的水管网,哪根丝连着哪根丝,除了游正林,没人记得全。每次爆管,三冬找地下的阀门,总得花大半天时间。实在找不出来,就剪块橡胶皮,把漏水点包扎好,再用铁丝一扎,能管多久算多久。这土办法,正是游正林教出来的;再不然,关掉大街上的主阀门,停一大片水来维修。三冬老觉得工作没做好,亏欠了别人,无论见了谁,都赔着一张笑脸。镇上的人认准了他的脾性,自来水有啥问题,都把他当出气筒,冲他抱怨。三冬是超级闷葫芦,锯了嘴也吐不出半个籽来,每次都让对方骂得得心应口。就连临时请来的小工,不高兴了也要怼他两句,你老当软蛋,我们跟着受气。三冬却说:“我是蛋,用户就是石头。你见过蛋碰石头能赢的吗?”
偶尔,也有小工尊敬三冬,唤他师傅。可三冬坚决不接受。他说:“我是个粗人,哪有水平当别人师傅哩。”三冬也不怎么指使小工,杂活儿依然揽着做,生怕脏了累了别人,下次再请帮忙,对方就不来了。三冬比以前操心多了,遇到啥问题都得自个拿主意,他常常急得满头冒汗,来回踱步,像蒸了桑拿的鸵鸟。他眼袋大了黑了很多,如同两个枣仁挂在那儿。身子也更瘦了,看着都硌人。可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小工不叫累,他绝不歇气。夕阳快落山时,他喜欢坐在土沟边,默默地抽支烟。他就这样“带”着小工,干了两三年后,危机悄然来临了。
不久,瓦坪镇的水管工程完成一大半,三冬更加立坐不安了。那天下午,慧萍带着一叠资料,来到瓦坪镇水厂。她说:“水公司要对瓦坪镇的自来水服务做个调查,让厂子安排人发给用户,征集意见和问题。”厂长马上把三冬和另一个抄表员唤过来。抄表员一瞧,大多内容都涉及管网。他嘀咕道:“这不等于往我们身上插刀吗?”三冬勾着脑袋看过来说:“问题肯定多喽。”厂长脸一沉,“问题多?你们就该好好反省反省。”三冬忙说:“明白明白。”厂长又说:“管网设施,以前你们胡球搞,意见肯定大!大就大,不过我到厂子这两年,服务方面是下了不少功夫的。”然后他在调查表上戳几下说,“像什么用户诉求办结率,窗口服务态度,抢爆及时率,你们得多跟用户沟通,取得他们认可,明白不?”抄表员猛点头,脖子上的筋都拧了一下。
三冬呢,烂着脸,不吭声。
发调查表时,三冬很快遇到钉子户。在山坡边的槐树巷,有个老头提笔写道:“抢爆水平极差,效率极低”,就差直接把三冬的名字“钉”进表里。完了,老头还拿出来炫耀。好些人跟着这样写,抄表员赶忙“沟通”说:“这都怪水管子太旧,维护难度大。要不你们重填一张,建议改造管网,这样才能解决实际问题。”老头哼一声,“每年都在给你们建议,还建议个球。”其他人被煽出火气来,纷纷抱怨自来水的压力不稳,热水器经常打不燃。
三冬傻乎乎地望着他们,脸上还是挂着笑,可笑得像一朵枯萎的花。他脑袋一会儿转向左,一会儿转向右,听得表情跟做梦一样。半晌,三冬说:“我们马上解决。”老头把表往兜里一揣,“好,解决了,再重新填,大伙说行不?”
一呼百应,其他人全把表收了起来。
厂长知道这情况后,冲三冬骂:“天都快亮了,你还没事找事做?改了这儿,还有那儿,改得完吗?”三冬低着头,眉毛拧成两道蚕虫说:“明白了。”可他还是没有真正“清醒”,翌日央求张军说:“槐树巷的水管,是游正林师傅生病前安装的,水管也不小,没准哪儿被堵住了,麻烦张师傅帮忙找找原因吧。”张军忙着赶工程,说没空。三冬又请求道:“我有十多张表扣在用户手里,收不回来,厂长会发脾气,没准会开除我。”张军被他缠得心烦,就说:“你笨啊,再复印一些,找其他人填嘛。”他愣怔半天,“哦,明白了。”
瓦坪镇的人很快知道槐树巷的事儿,填表时都趁机讲条件,麻雀一样叽喳闹着。三冬再也不敢表态,只得任他们聒噪。厂长的脸沉得掉出水来了,他说:“本来想帮你们一把,自己不争气,听天由命吧。”
那些天,三冬走在大街上,头也不敢抬,生怕被别人的目光剥掉脸皮。槐树巷的人呢,一遇到三冬就问:“鸵鸟兄,啥时候改水管?说话得算数啊!”三冬恓惶道,“知道知道。”回到厂子,三冬又说,“真是做得多错得多哩,不想……”最后两字没出口,在他喉咙里夭折了。
隔了一日,三冬再次拉着张军说:“昨天下班,我跑了趟槐树巷,把沿路的水管阀门都拆开,挨个查了,没问题啊,但水压就是不稳定。估计哪儿装有阀门,我记不清了,请师傅帮忙想想办法呢。”张军又好气又好笑,但他对三冬的态度越来越好,他说:“这不是技术问题。你必须清理出所有的阀门位置,逐个检查。对了,以前谁安装的?”三冬挠挠脑勺,“游正林师傅呢。”张军说:“那就找他问问呗。”
三冬真去找游正林。他正在自家院坝晒太阳,人白了些,胖了些。游正林揉揉鼻子说:“我哪还能记得清阀门啊。”三冬掏出一包烟递过去,游正林又说:“估计是瓦坪镇用水量大了,能送到槐树巷的水就有些不够。办法很简单,再铺一排水管到巷子就行。要不,在我店儿买材料,到时有啥问题,我帮着处理。”三冬犹豫道:“买材料,要厂长同意才行哩。”游正林瞄他两眼说:“光添水管不行,还要技术处理。”
回厂子,三冬给张军说了情况。张军切一声,“什么技术处理,别听他鬼吹。要改水管,也别在他那买。”三冬憨憨笑两下,“那我给厂长汇报汇报。”厂长听了三冬的想法,挑他一眼说:“天都亮了,你还在咸吃萝卜淡操心?”然后没下文了。
事实上,天真的“亮”了。第二天,苏副总带队,来瓦坪镇厂子调研。慧萍也在场。会开了一半,三冬被唤进去。傍晚,张军回来后,他兴奋道:“领导跟我握手了,还是个漂亮的女同志,人家叫她主任。”三冬一边说,一边模仿慧萍主任的动作,跟张军握手,“辛苦师傅了,辛苦了。”张军笑道:“我要进去了,也能享受这待遇。”三冬又说:“慧萍主任还问了我的个人情况。”张军嗯一声,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月底,工程进入收尾阶段,公司开始接管瓦坪镇的供水。交接期间,厂长和那个抄表员作为体制内的人,调回镇政府上班。其他人,结清补偿金就解散。厂长安慰三冬说:“大家都很肯定你的工作,不过城区水公司的规定,上了五十岁,不再续聘,你要理解。还剩几天时间,在岗一分钟,干好六十秒啊,知道不?”说完,他用力拍拍三冬肩膀。三冬像块石碑,一动不动。第二天,三冬接到爆管电话,居然又跑去维修。镇上的人不再冲三冬发火了,三冬也还笑,可笑得没一点儿力。干完活,傍晚了,他坐在一堆晚霞里,望着鱼鳞般的瓦屋頂发呆,整个人像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周五中午,厂子刚下班,三冬对张军说:“能最后帮我个忙吗?”张军可怜着三冬,爽快地说:“行,能做到的一定答应。”三冬悄悄从库房拖出十多根小水管说:“我想把槐树巷的用水问题解决了。”张军想了一会儿,“现在是交接过渡期,你领材料,给水公司的领导说过没有?”三冬说:“之前给厂长说过,他没同意也没反对。”张军叹道:“你去吧,我就当啥也不知道。遇到技术问题,打电话给我。”
下午,三冬没有联系张军。天快黑的时候,张军忍不住走了趟槐树巷。坡边的草丛一晃一晃的,能感觉到三冬在里面干得很带劲儿。张军凑上前一瞧,地上掏出了几十米的浅沟,一根根小水管铺在里面。张军看了好一会儿问:“需要帮忙不?”他探出鸵鸟头,紧张地左右瞄瞄说:“谢谢啦,你有事就走吧,我一个人能成。”
第二周,三冬到厂子结清了账,走人了。管网工程彻底完工,张军也准备撤退。这时,三冬又跑回来,找到张军,目光飘忽地说:“槐树巷的水压还是不够,这咋办?”张军说:“没事,瓦坪镇成立了营业分点,到时有维修人员去解决,你别管了。”三冬却说:“我私自拿了厂子材料,问题没解决,怕到时追究责任哩。要不,帮我查查原因吧,求你了。”张军心头一酸,连忙点头。
到现场,好多居民围过来报怨。张军不慌不忙地沿管路走一圈,巡查完每个阀门结点,笑着说:“以前铺的那根水管,大小应该够用,只是中途翻了一个坡。时间长了,坡的最高点儿会积空气,这相当于有块小石头塞在管道里。这‘石头呢,会慢慢跟着水流排走,可排走了又会积,所以槐树巷的水压始终不稳定。”三冬问:“那咋办呢?”张军说:“这太简单了,在最高点装一个自动排气阀,管子里一旦进空气,马上就排走了。”三冬茫然地点点头,“我、我外行哩。”
四周又是一片嘲笑声。
自动排气阀装上后,一试水,水压很快提高了。巷子里的居民围着张军,握手递水,真有千里迎红军的味道。三冬站在人堆外面,没一个人理睬他。秋风没有方向地胡乱吹着,他抱了抱臂。这一次,他脸上终于没有了笑容。
散场的时候,三冬对张军说:“谢谢你帮我,都怪我太笨。领导辞退我是对的。张师傅,你这么年轻,好好干,有前途哩。”他脸乌漆抹黑,声音涩涩的。说的每个字,一记一记,像沉重的拳头,打在张军的心窝上。张军掏出烟,散给三冬一支,给他点上火,说:“三冬大哥,你是我师傅,真的。”三冬诧诧地望着他,更茫然了。半晌,他冲张军傻傻一笑,转身走了。夕阳投照下来,淡淡的凉凉的,把瓦坪镇染成茶色。三冬垂着大脑袋,躬着薄薄的身子,如同一只鸵鸟风筝,在街上无力地飘荡。张军心里响起一阵悲鸣。
接下来几年,公司陆续接管剩下的乡镇供水,关掉当地水厂。像三冬这样的临时工,张军见过不少。一旦工程竣工,几乎都被遣散。
六
工程例会上,队长黑胖说,第二个农村小康供水工程是改造崖头山的管网,仍然由张军负责,要求七月下旬竣工。张军暗自叫苦,从上月到现在,比打仗的强度还大。不给口喘气的机会,工人们要被压坏的。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说。虽然自己当分队长了,在黑胖甚至那些个老员工的眼里,他仍然是做活儿的人。每次回工程队,他总笑着脸,给这些人主动散烟。唯有在分队,面对合同工,他才有一种小麻雀归林的放松感。
会后,张军私下给黑胖汇报了难处。黑胖撇一撇嘴,拍拍张军的肩头说:“事实证明,你是能够打硬仗的,所以才继续给你加码。别急,会给你增援。”张军问:“援助多少?”又补了句,“谁来?”黑胖说:“我请示过戚总,还是老将带新兵的方式。新兵不用愁,老将呢,让大超协助你,你跟他搭档多年,默契嘛。不过,你必须拿出舍小家顾大家的精神,不然任务肯定完不成。”张军在心里打了个闪,脱口道:“大超不适合……我是说,大超没当队长,好像有点失落,我天天使唤他,怕他……”黑胖压压手说:“切,自作多情。不瞒你说,你这个队长,戚总最初考虑的第一人选是大超。人各有志,他不愿当,不能勉强。”
张军猛提一口气,啥都明白了。城区北部离大超家太远,当初他要顺了领导的美意,便很难照顾好嫂子。自己捡了个便宜,还以为大超心里怀着妒忌呢。张军又说:“大超是主水厂的顶梁柱,不能顾到这头松了那头啊。”黑胖还很派头地压压手说:“厂子才添了几个新人,抽调了大超,生产瘫痪不了。行了,我心里有数,去执行任务吧。”
这边说完,张军到综合部,从慧萍那里拿到了合影照。可他现在没心思上黄砂山找三冬。当天夜里,他辗转反侧,脑海里一会儿响起大超敲打泵壳的声音,一会儿浮现出嫂子的模样。天蒙蒙亮,张军给大超发短信说,领导又要派你来北部,千万别接招。大超很快回复,收到。张军一下轻松了,靠在床头,接连抽两支烟,烟雾把灯光染成幽蓝色。
援兵到位,果然没大超,张军满意极了。可第二天,大超来了。他解释说:“厂长给我谈了这事,我说离家太远推掉了,可戚总又找我说,工程分队有休息房。去年我就拒绝过他……这次真找不出理由……”张军忙说:“行,那你就住这儿,把嫂子叫来一块住吧。”说着,有工人从他俩身边擦过。大超一下铁青脸,低声道:“再提柳静的事儿,我不客气了。”张军吓得马上噤了声。
大超每天准时来,几乎天天加班,来来回回,依旧骑单车。过了些日子,他的脸黑里带灰,隐隐泛青。工人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大超想打盹了,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张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天,张军跑总部办事,回来后对大超说:“我给领导请示了,现在加班时间太多,老不回家老婆有意见。领导默许,干活太晚,可以用一用工程车,让我别张扬。”大超不吭声。张军抱臂说:“不为难你啊,车嘛,你爱搭不搭。”大超嘴唇碰两下,张军以为他生气了,没想到,他手“啪”一声地搭在张军肩头,说:“谢了。”
其实,张军压根没请示过黑胖。要知道,加班的同事何止他一个,这理由能行,别人都行,公车管理不就乱套了吗?张军的做法是,一旦要公车私用,就先等工人们收工散伙后才唤上大超。早晨呢,张军跟他尽量来得早些。这也算率先垂范嘛。
大超的精神多少有些好转,脸上恢复了黑堂堂的气色。六月的天,太阳已经烧得很旺了。村民们再闲,也没人愿意跑工地看热闹了。大伙儿歇工时,就凑一块儿胡诌乱侃。那时候,大超也坐过来听。听到荤段子,他咧嘴笑笑。那光景,仿佛回到当年在厂子的日子。搭车回家的途中,张军跟他大多聊工程的事,偶尔提及柳静。张军这才知道,嫂子患病后,声带萎缩,肠胃功能越来越差,现在几乎只吃流食。无论大超回去多晚,都要熬粥炖汤,用电饭锅煲上,备着嫂子第二天吃。
每次送大超到池塘处,张军马上减速,慢慢驶过去,因为他怕嫂子听到声响,知道他又来了,心里有畏惧感。每次离开呢,大超都站在瓦檐下面,静静地目送张军。
不管怎样,大超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顺畅。那时候,成都没有本地疫情病例了,戴口罩成了可选项。干活儿时,他的小动作又出来了。比如,老练地从烟盒底敲出一支烟,舔一舔烟头,倒过来,叼上过滤嘴头;放下焊枪,一边抽烟,一边弯过手臂,去挠后背,肩胛骨一耸一耸地动。见到大超这状态,张军比他还高兴。张军说:“下午抽个空,跟我走趟黄砂山。”大超不明所以,张军挑一挑眉头,“带你见个老熟人,你认识的。”大超吧嗒吧嗒吸幾口烟,想不起是谁。张军笑一笑,从工程车里拿出照片。大超看了一会儿,手指在三冬的脸上抚一抚,又拍一拍自己的脸颊,“哎哟,怎么把他给忘了。”
话语间,两人转过身,默默地眺望远处的黄砂山。
七
当年的瓦坪镇水厂关闭后,场里每天都有爆管。走了三冬,原来那张像蜘蛛一样管网谁都理不清,维修的时候十分吃力。公司一鼓作气,决定彻底改造场镇的水管。当时,张军已经转战到其他工地,是大超随工程队来的。由于缺少资料,新旧水管碰头时,要花费很多精力。黑胖被逼急了,就托张军找游正林,希望他这个“活地图”能协助工程队施工。哪知道,游正林揉揉鼻子说:“你们改造用的水管,让我来供应吧。”他卖的杂牌货,黑胖哪可能答应。游正林就推口说,自己生了一场病,记忆力差,拒绝了。
改造必须实施。几条主街的工程进行得还算顺利,可小街小巷的水阀门大多找不到位置,工程队只好断水来做。居民没了水,催得厉害。黑胖被逼急了,这才想到三冬。他多少能记得一些管线走向,或许能帮上一点儿忙吧。
黑胖知道张军帮过三冬的忙,就派他联系三冬。电话接通,山里的信号很差。“知道了,知道了。”三冬说,声音颤颤的,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窝气。傍晚,三冬手里捏着一顶草帽出现了。蓝布衣裤,眼角的褶皱深了些,头顶多了些灰点,看着像长了老年斑的鸵鸟蛋。见到张军,他说:“不好意思,正在家里封桃树哩。”然后摊开草帽,从帽子里面取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幸好我留着。”打开一瞧,黑胖眼都亮了,是一张张图纸,画有房屋、道路、电杆,最重要的是管线。原来游正林离开厂子后,三冬每次维修完一个地方,就把管线和节点的位置记下来。“图纸”像小学生的作品,看着实在业余,可对于工程队来说,已经可以大松一口气了。黑胖乐得心花怒放,正准备散烟给他,三冬忙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天下秀”,给在场的人每人发一支。轮到大超那里,烟没了。三冬一脸窘相,黑胖咧嘴笑笑,把他那支拿给了大超,从自个的蓝娇烟里掏一支抽。三冬挠挠脑勺,脸笑成核桃壳地说:“我外行哩,凭感觉画的,不知道你们能看懂不?需要我帮忙的话,随时说一声哩。”
黑胖当即表态,临时聘用三冬,协助水管改造。说是协助,无非让他帮忙指指管线位置。就这样,三冬又回来了。张军的任务完成,离开了工地。临走前,三冬说:“你走了,我怕、怕他们笑话我哩。”张军忙把大超介绍给他说:“我哥们,有啥事跟他说。”三冬又掏出烟来发,是一包没有开过封的“天下秀”。
三冬每天提一个装有“图纸”的文件夹,跟大超大街小巷地跑,脚步像踩在弹簧上,饶有节奏感。他问:“你看我像工程师么?”大超觉得像乡村邮递员,嘴上却说:“像像像,要戴个安全头盔,更像。”他摸摸脑袋,真当回事地说:“有空的时候,找顶头盔让我戴戴吧。”
两三个月以后,三冬的任务差不多完成了。可他依然来瓦坪镇,在工地上转悠。公司用的水管是新型材料,叫PE管。用热熔机把两根水管的管口烫软,一粘就成。三冬买包烟,递给大超说:“师傅,能让我试试这热熔机么?”大超真教了他。隔了两天,哪个工人累了,他就主动接过活儿来,做得一脸灿烂的样子。街坊邻居逗他,“咦,三冬,你这是当师傅还是当徒弟啊?”三冬眉眼舒展地说:“不难哩,只是以前没人教。”
工程竣工后,公司要拍工程人员的合照,存在供水历程的档案里,还提醒大家记住戴头盔。大超一下想起三冬,征得黑胖的同意,把三冬唤上。翌日,天空瓦蓝瓦蓝的,跟玻璃一样又薄又脆。三冬穿件白衬衣,逆着阳光走来,身上泛出一圈白,特别有画面感。黑胖却笑道:“必须统一着装。”然后拿出一套工装,连同安全头盔给他。三冬换上后,瞅瞅胸前的标志,扶扶头盔,满脸神圣。
拍完照,三冬拉大超一边问:“工作制服能送我么?”大超请示黑胖,黑胖摇头说:“衣服不关钱,可不是我们的员工,不能穿,怕万一生出事儿,影响公司形象。”又顺口道,“要不,我给三冬拍张单人照吧。”还真拍了,三冬想说点什么,见大伙儿忙着收工打烊,忍住了。回山里后,他给张军打电话说:“张师傅,公司给我拍了单人照,我不知道该找谁拿,到时能帮我问问么?”
张军连声允诺。
大半月以后,公司开职工会,张军专程到综合部取照片。慧萍在电脑上找了半天说:“三冬是瓦坪镇水厂的临时工,我有印象,还以为那天你们随手拍,没在意。他不是公司的员工,个人照片不会存档案,加上拍的效果不好,顺手删掉了。不过,这有一张合照呢。”
张军瞧了瞧,三冬小个头,本该在前排,却站到后面的最边上。他分明是踮着脚的,脖子伸得很长,可左脸部分还是被遮住了。张军担心他失望,暂时没拿照片。冬天的时候,他去北部片区施工,想起这事,给三冬打了个电话,不通。那以后,张军忘了这事,没再联系过三冬。
下午,张军和大超开车来到黄砂山的黄峰腰。在山腰的不远处,曾经有座黄砂小水厂。黄砂山太远太高,城区的水要送上去,除开铺一根主水管,还必须修好几级加压泵站才行,每吨水的成本接近三十块钱。前年,县领导铁下心,终于把这一关攻克下来,水厂也改造成加压站。但山上的管网太多又分散,管理实在麻烦。戚总就想了个法子,在山上聘兼职维修工,帮着维护。张军在坡边溜达一圈,见有个中年人正蹲在地上修水管。身子瘦小,手臂却粗大。地上摆了生料带、麻线和一堆PVC管件。见了张军的车,中年人知道是水公司的人,赶忙站起来问好。他微躬着腰,目光生怯,像极了早年的三冬。
张军巡了遍水管说:“野外最好不用这水管,老化很快的。”中年人说:“我们也想用PE管。可这坡上坡下没电源,热熔机用不了。”大超接嘴道:“配一台发电机不就得了。”对方叹口气说:“这山里,有时修一个漏水点,要走一个多小时。抬发电机的话,活儿没开始做,手都没劲了。”张军点点头,沿着挖出来的水管走了一圈。安装得有些粗糙,严格依照工程标准,是过不了关的。不过,阀门都砌了小井。到坡顶处,张军惊讶道:“不错啊,知道高点处要装排气阀。”对方说:“是啊,我们师傅教的。”张军问:“谁啊?”他说:“三冬。他可见過世面的,瓦坪镇的水管也是他改造的。”张军顿时激动地问:“他在哪儿?现在怎么样了?”中年人说:“三冬离开瓦坪镇水厂后,他儿子在外省打工,他帮着带了两年孙子。回来后,三冬师傅没事就来看我们修水管,有时亲自动手做,教了我们不少技术。”张军问:“哦,在黄砂水厂上过班,对吧?”对方说:“原来这山区水厂,工资都经常发不出来,哪来钱请工人啊!三冬师傅是义务做。”
大超唏嘘一声。
中年人又说:“三冬就喜欢这手艺,每次教会一个人,他就、就特别开心。对,他最喜欢别人叫他师父呢。”说完,开心一笑。
张军沉吟一会儿,问:“他人呢?”对方指着对面的石斗坡说:“前年生病走了,就埋在那边儿。他儿子难得回老家,我们山里人上坟,如果顺路,都会给他上炷香的。”
张军怔了怔,掏出那张合照,捏在手里不知所措。
离开黄峰腰,张军和大超去了石斗坡。坡上八座坟,六座有墓碑,但没找到三冬的。两人只好在另两座无名坟包拜了拜。张军再次掏出那张合照,点燃,照片在火苗里慢慢卷曲、缩小,化成一团灰烬,如同三冬飞向另一个世界,身影慢慢隐退,变成一个小点。完了,两人各捧一小撮纸灰,洒在泥土里。
下山时,七弯八拐的山路,烙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张军问大超,“你说,这些脚印里,有三冬的吗?”大超想一想说:“每个脚印,他应该都踩过吧。”
继续前行,夕阳越来越浓地洒泼下来,在山路间流淌出一条条光河,如梦如幻。那一串串脚印,像丝带,紧紧地系住了这满山的梦河。
八
驶进柳庄村,夕阳早已落山,村庄如墨,静得像一幅画。拐过池塘,张军一眼瞅见嫂子正坐在窗边,静静地看外面。昏黃的灯光映照出她模糊的身影,张军心里一热乎,跳下车子,大步朝屋檐下走。柳静侧过脸,把轮椅往后移。张军知趣地止了步。大超笑道:“柳静知道你天天送我,每天躲窗后瞧,想不到今天露脸了。”张军开心地嘬嘬嘴,舌头在口腔里弹两下,大超又说:“要是哪天没见你来,她总要问是怎么回事呢。”张军更加乐滋了,夸张地缩起下巴,努着眼睛往窗边望过去。
柳静已经退出两人的视线。
张军有些不甘心,便拉着大超,蹲在池塘边抽烟。他想,没准过一会儿嫂子又在窗角边看呢。张军故意将烟吸得吧嗒响,烟头红亮亮地闪烁。他还把手搭在大超的肩头上,做出哥俩特好的样子。
抽完两支烟,没听到任何动静,张军这才告辞。
倒车、调头,他尽量不弄出响动,不是怕惊扰到嫂子,是不想让嫂子知道他走了。张军甚至盼着崖头山的工程慢点收尾,这样就可以天天送大超,天天看到嫂子,感受到她内心的变化。
可这事急不来,张军只能耐心等待。那天,他等来慧萍的一个电话,说有人告他公车私用。安监部管车辆,小钢炮带着邓副部长来分队调查。盘问,拍照取证,又让张军在质询表上签字。张军对事实供认不讳,也说了一大堆理由。工程忙、加班多,来回路程远,但闭口不提送大超的事。邓副部长听后,帮着张军找理由,说:“这跟以往的公车私用有区别。北部分队离县中心远,开车上下班,是为争取更多的干活时间。再说,没把车停在自家呢。”
小钢炮甩了他一眼。要知道,在小钢炮眼里,调查张军是小菜一碟。他故意唤上邓副部长来,是想让场面“大”一些,出简报的内容更丰富。他压着火气说:“小邓,你那解释,说给戚总听吧。”
回公司邓副部长还真给戚总说情。
戚总赏罚分明,他说:“功是功,过是过,这事必须严肃处理。”
大超知情后,脸黑成木炭。他说:“我给戚总把事情说个明白。”张军说:“你考虑过嫂子吗?要是大伙儿知道她的病了,都热着心肠去看她,后果怎么样?”大超身子一撑,还想去。张军拽住他说:“只能怪我,占了公家的小便宜。以后骑摩托车送你不就得了?”
大超晃一晃身子,这才慢慢坐下来。
这一来,张军每天用摩托搭着大超,风驰电掣地跑。遇到落雨天,硬着头皮往前冲,风嗖嗖地直往脖里灌,张军咬住牙,把车把头握得紧紧的,大超不停地帮他捋衣领。张军哈哈大笑,“刺激!”一路到村子,两人被淋个半湿,泥泞沾满裤腿。
柳静在窗边停留的时间在一点一点增多。四秒、六秒、八秒……张军小心翼翼地靠近嫂子。一步、一步半、两步、三步、四步……小暑之后,张军终于走到瓦屋檐下。隔着纱窗,张军看到嫂子在静静地望他,嫂子还轻轻抬起手,朝他微微挥动。张军保持平静,向嫂子点点头,仿佛这是两人日常的寒暄方式。完了,侧过身,张军跟大超一边抽烟,一边欣赏池塘的风景。微风拂过,在塘面划出好看的细波纹。晚霞如飞,给村子抹上浅金的光彩。
张军离开前,大超掏出一包没开封的烟,递给张军说:“辛苦你了。现在工程不紧了,不用再送我。”张军很不客气地把烟塞回给他,说:“少来这一套!我不仅送,还要天天送。哪天嫂子能请我到屋里坐会儿,我就不送你了。”大超沉默着,张军担心自己说错啥话了,大超却头一抬,“肯定能成。”
没想到,老天爷接连下两场雨,工程停工。张军一个人待在分队,百无聊赖。待到第二天下午,几缕阳光晃荡着出来了。张军早早下班,路上接到大超电话。“兄弟,在干吗?”声音有点儿急迫感,张军心里紧一下。大超接着说:“柳静想见你呢。”
张军怔几秒,冲着听筒哈哈哈地大笑几声。
到村子,夕阳软软的,红得像橘。张军刚转过池塘,就望见大超用轮椅车推着柳静,在屋子边转悠。大超眼神沉静温煦,又浸着黄昏般的忧郁。他俩罩在金色的轮廓里,柳静慢慢抬起纤弱的手,轻轻拉着大超。大超的嘴角一下绽出孩童般欢欣的笑,仿佛他一生的幸福,都聚在了那里。张军很想拍两张照,手机掏出来,抬头,看到嫂子枯萎的脸,终究作罢。他笑着走上去,帮忙推车。嫂子偶尔扭扭头,大概是想瞧瞧张军。张军马上跑到车子前面,转过身倒退走。嫂子歪着僵硬的嘴角,努力笑一笑,马上低下头。很显然,嫂子不好意思让别人盯着她病态的样子看。张军马上打几个转,转回到推车后面。
少顷,大超推柳静进屋。张军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便点一支烟抽,在外面等。过了一会儿,大超唤道,进来坐。张军呵一声,抬腿往门槛里迈,又缩回来,把烟头往不远处的水洼坑里一弹。烟头打几滚,像猴子翻筋斗一样跳了进去。进屋,见厨房的炉上有大水锅,飘出艾蒿味儿。客堂静默得有些苍凉,瓦屋顶有光洒下来,像凌乱的雪花在飘。柳静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三字:“队,长,好。”那声音让人联想到变形的易拉罐。张军猛点头,笑眯眼地回道:“嫂子好哩。”大超挪来藤椅,放上软垫,将嫂子抱过去坐稳。又端一条长凳给张军说:“不好意思,平日也没备多余的凳。”
大超钻进厨房,打开大锅瞧瞧,又揭开另一个炉灶上的小锅看看说:“兄弟,饭菜还欠点火候,我先给柳静擦擦身子。”张军忙说:“没事,我、我吃过饭了。”大超说:“少来这套。要在平日,想留你吃饭还不好意思。”张军好奇这晚餐啥样子,就呵呵地答应了。
大超把大锅里的药水倒在桶里,添几瓢凉水,温度调合适了,提进卧室,再抱着柳静进去,关上门。张军坐了一会儿,听到有很轻的啪啪声传出来。张军知道,大超在给嫂子拍身子。这种病,必须多按摩,活络筋骨血脉。柳静再次出来,换了身素色裙。大超摁一下墙角的按钮,日光灯颤颤地亮了。张军赶忙帮着拾掇碗筷。菜很快上桌,家常猪血和冬瓜圆子汤。大超挑出冬瓜肉,用筷子夹碎,挑一小块,喂妻子嘴里,又不停夹猪血,在嘴边吹两下,放她碗里。柳静笨拙地用勺舀着吃,她胃口小,吃得慢,表情却很享受。张军看着,心里酸酸的,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但他依旧大口地往嘴里塞菜。大超破天荒地话多起来,跟张军聊工程上的事,说这次工程效率高,质量好,分队保准得到表彰。张军配合地应和,“你是技术主力,肯定会评为标兵。”大超笑道:“我要当了标兵,也是你这个队长推荐的,到时还请你来吃饭,對,一定喝两杯……”
柳静歪着脑袋听。夜风从窗外涌进来,吹得客堂有些微的凉意。大超把窗关上,风没了,汤的热气直往上升腾,缭绕着灯光,添了些温暖的味道。柳静却半眯眼打起盹来,她嘴角挂着一丝笑,呼吸均匀。大超轻轻背上她,朝卧室去。张军赶忙告辞。
刚迈出门槛,他眼角倏忽润起来。
天彻底放晴后,张军拼命抢工期,不然怕遇到汛期高峰,完不成任务。大暑那天,只剩下两个阀门在砌井,一个超声波流量计的远程传输在调试。管道已经通水,崖头加压站开始试运行。张军站在泵房的观察台上,长啸一声说:“兄弟,竣工啰!”大超靠着栏杆,双手抱臂,沉静地俯视着飞速旋转的机泵。
大超即将回厂子,张军坚持送大超。
过了几日,柳静不现身了,张军有些沮丧。大超说:“前两天她受了些热,身子有点不舒服,正在吃药调理。”然后掏出手机,“你听。”张军屏住呼吸,听到一种像被压扁的声音传出来,“队长,你、好,谢、谢你。”大超一遍遍放,张军一遍遍地听。他说:“嫂子很快会康复的。”
大超点点头,脸色有些凝重。
接下来,公司即将改造百坡山的供水加压站,这是最后一个小康供水项目。张军心里一下绷紧,这工程在西区,跟北部分队没啥关系,但改造泵房,大超多半又是主力军。这意味着,大超还得早出晚归,很难周全地料理嫂子。当天晚上,张军做了个梦。梦里,他和大超在供水站敲打水泵壳,嫂子站在一边看。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明亮。阳光照进来,暖乎乎又凉瓦瓦的。
醒来,张军更加担忧嫂子的病。
上班,张军直奔综合部,给慧萍说了柳静的情况。又强调,千万保密。慧萍直摇晃头说:“天啊,怎么会这样!我见过柳静两次,印象特深,想不到……我会想法子帮大超。”
张军顿时轻松不少。
慧萍很善解人意,且不说他仨人是多年好同事好朋友,就算其他员工找她帮忙,只要诉求合理,她多半能把事情办理妥贴,是非常值得信赖的办公室主任。
九
百坡山加压站的改造,由黑胖亲自操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兵买马”。张军说:“分队支援四名吧。”他的想法是,多出几个人,省得抽调大超。黑胖嚯嚯两声,“你嫌分队人多?笨蛋!”说完,啪地挂断电话。张军傻眼了。黑胖分明想从其他部门抽调技术工,大超能够躲过这一劫吗?张军忍不住给慧萍发消息,追问托嘱的事。估计慧萍在忙,她只回了个“奋斗”的图标。张军心里更不踏实了。
隔了一日,参加百坡山工程的名单出来了。张军来回瞧几遍,分队抽走两个工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没大超的名字!他跟中了彩票一样惊喜若狂,衔一支烟在嘴里,猛吸一口,全部吞进了肚里。
张军亲自到综合部,跟慧萍道谢。慧萍小声说:“成是成了,可我擅作主张,给戚总交了底。不这样,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服他老人家呢。”
张军沉吟几秒,开朗道:“只要戚总保密,不是坏事。”
慧萍扭扭嘴唇,“放心,这事连苏副总都不知道呢。可是,戚总吩咐我到大超家走一趟。”张军脑子一下翻起过山车。他说:“不行,柳静怕见外人。”慧萍说:“戚总是想看公司能不能给点帮助,说来是好事呀。柳静的心情不正在一点一点地改善吗?现在只有你能接近她,给她信心,说服她,使她乐意接受公司……其实,就我一个人的慰问。”
回分队的路上,张军琢磨,嫂子的病是没办法治好的,但保持个好心情,可以减缓病情恶化。所以,不光百坡山的工程不能再让大超参加,往后走,公司真应该多关照大超。比如,给他调个轻松点的岗位,腾出时间多陪陪嫂子。要实现这个愿望,公司不出面不行啊。
翌日,张军再次去大超家。他把时间掐准在八点整。跟他预计的一样,大超夫妻俩刚吃过晚饭。大超正在喂柳静喝中药。药碗里插着吸管,大超半蹲在轮椅前,捧着碗,柳静就用嘴衔住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张军站了一会儿,从大超手里接过碗,也半蹲着,准备喂嫂子。他说:“今天单位搞调研活动,我难得不跑工地,就专程来瞧瞧嫂子。”柳静先是犹豫,头扭一扭。张军把碗稍稍举高,头低着,往肩头一偏地说:“兄弟今儿坐得浑身不自在,想活动活动筋骨呢,请嫂子准奏。”柳静眼睑跳两下,嘴角浮出一丝笑,慢慢地衔住了吸管。
客堂很静谧。张军挨着嫂子,听到她吞咽药汤的细微声音,心里一阵阵发酸,可他脸上努力保持平静。好不容易喂完,张军唰地起身,腿都麻一下。他拖来墙角的独凳,一屁股坐下说:“今天抽空,把工程的加班表报给了综合部。慧萍提醒我,说大超辛苦,加班时间必须算足,千万不能亏了你。”大超笑一笑,张军又说,“戚总很信任慧萍姐,超过信任苏副总呢。”大超说:“她人好,只要员工有合理的诉求,找慧萍帮忙,她几乎都能说服戚总。”张军说:“不光如此,她记性好,像你这种从不要奶吃的孩子,慧萍会主动想到你呢。”大超回道:“慧萍比我们还早些到公司,她对员工的感情最深。”说完,暗自纳闷,张军怎么突然特意夸起慧萍呢?
“对了,”张军一拍大腿,“慧萍还问起莫嫂在做啥,她记忆超好,说十多年前见过嫂子一面,如今还惦记着。”
大超脸色变一下。
“我、我就回了句,嫂子暂时没上班。慧萍姐埋头看了一会儿资料,又抬头说,你跟大超关系好,他和他家属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只要合理的,都可以跟我沟通。我、我赶忙离开了。”
大超小小舒一口气,侧头看看柳静。她斜靠在轮椅背上,嘴微微翕动,眼睛盯着地面看,吃不准她是个啥情绪。张军继续说:“嫂子的事,我想跟慧萍单独说说。我的想法是,不要公司一有紧急工程,老抽调你。”
“别说了。”大超声音不大,但芯很硬,“这事,到此为止。”停顿两秒,他语气软下来,“谢谢兄弟关心。”说完,推柳静进寝室,出来,到厨房里淘米熬粥,给她备明儿的餐饭。
张军知趣地告辞了。
过了两日,大超打电话给张军,声音涩涩地说:“兄弟,晚上有空不?请你喝酒。”张军切一声,“早不请晚不请,这个时候献殷勤,你小子太功利了嘛。先照顾好嫂子,等她康复后,你不请我自来。”
令张军意外的是,不久大超打来电话说:“柳静同意慧萍来看望她了。不对,是柳静想见见慧姐,想当面感谢她。”
接完电话,张军兴奋得一拍大腿。太不容易了,嫂子为着公司能给大超一点小关照,居然鼓起勇气见外人。或许,嫂子骨子里是渴望与外面接触的,希望从这个世界得到关怀。张军越想越欣慰,眼睛有了雾雾的感觉。
看望柳静前,慧萍叮嘱张军,不要提前给大超说,省得他在家张罗。张军悉听遵令,提前在公司等慧萍。每次回总部,张军会到维修队、工程队走一走。每次都免不了散出大半包烟。正式工们接过烟,喜欢摆老资格地说,小张不错,从不忘本;军军保持这份谦虚,以后咱们继续支持你。张军总是笑脸应和、道谢。今天呢,这些人在聊起上半年招聘的事,说五个新人的试用期到了,戚总开会,正商量他们定身份的事。张军沉默着。要知道,每次招聘,总有隐形神仙打招呼,请关照某某,把身份定成正式工。自己呢,雖说提干了,身份没变。新人一旦签成正式工,过不了三五年,待遇就能超过他。谁遇到这情况,谁都不爽。
等慧萍开完会,忙活完,快六点了。张军求证听到的小道消息,慧萍说:“是呀,戚总顶住不少压力,结果还是有一个人签成正式工。戚总催着今天签协议,省得夜长梦多,生出更多的意外。”
张军咧一咧嘴,没说话。
慧萍又说:“开完会,本来戚总让我参加一个应酬,我说,马上要慰问柳静,柳静要表达谢意,约我俩今天吃饭,推也推不掉。”又哎呀一声。张军将车刹一脚,慧萍忙说:“没啥。”
到目的地,大超正蹲在瓦檐下洗衣服。屋里亮着灯,昏昏暗暗的,像一团雾气。大超接过慧萍代表工会送的一小箱小果,说:“咋不提前说一声,柳静病没好,早早休息了。”慧萍担心吵醒嫂子,就在门口寒暄了一会儿。大超说:“这段时间,天气变化大,柳静受了些凉,肺部有轻微感染。”张军提醒说:“气象预报近期有大暴雨,好好照顾嫂子。”大超说:“下雨不担心,反倒一热,柳静内分泌容易失调。”慧萍接过话头,“专家说了,今年成都热不起来呢。”大超点头,“但愿吧,好好静养些日子,应该没大碍。”
这一说,慧萍又想起什么,心里不踏实起来。
翌日,慧萍刚到单位,苏副总就召唤她。如她猜测,昨天戚总听到柳静邀请慧萍,认为她的心理障碍消除了,便把柳静的事告诉了苏副总。现在,苏副总说:“怪我关心员工不够。我分管生产,准备挑个时间去看望……”慧萍打断道:“莫嫂不见外人。”苏副总愣了一下,“那总得宣传宣传大超吧。这事儿,劳驾你费个心。”
慧萍含糊地哦一声。
当天,慧萍在地铁广场做节水宣传。下午四点过收场,天气正好,太阳温温软软的,照得人心情舒畅,慧萍决定再到柳静家走一趟。她还是联系张军一块去。结果,张军说:“我和大超正在回公司的路上,找你有事商量。”
慧萍心里莫名忐忑着。
碰了头,大超说:“今儿苏总给我说,公司要宣传我。”慧萍哎一声,“瞎折腾。我会跟苏总沟通,把这事推掉。”张军又说:“慧姐,宣不宣传,我觉得无所谓。关键是能不能借这次机会,多给大超一些关照。”大超眉头抖一下,低头不语。半晌,他说:“这一回,柳静的病老好不彻底。要真能像张军说的那样,倒也挺好。”
大超都这样说了,慧萍跟着动心。她回道:“尊重你的意见。可你绝不能答应其他人来打扰莫嫂,不然弄巧成拙。这一点必须坚持呀。”大超连连点头地说:“柳静这两天状况不太稳定,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的确需要静养。”慧萍听着,只好暂时取消看望莫嫂的念头。
第二天,慧萍把目标督查的一摊琐事搁一边,亲自赶出宣传报道。提及柳静的病况,简简单单写了几句话,剩下笔墨全集中在大超身上。苏副总看后,亲自“润色”,加了些煽情的内容。
报道出来后,大超成为公司的焦点人物。他到公司办事,同事们纷纷把头探出窗口,目光在他身上跳跃,那架势像追星族。大超到材料部领水泵配件,在工程车后厢装货,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神情变化,都成了员工们眼里的特写镜头。就连戚总、苏副总见到大超,都主动跟他握手寒暄。大超成了一块刚切开的老玉石,光芒唰地四射开来。而慧萍每次碰上他,都能读到他眼里的感激,那里面又藏着某种期待。
慧萍自然懂得大超的心思。
那天,趁老苏给戚总汇报工作,慧萍故意冒昧闯进去,找戚总签阅文件,把话题引到大超身上。苏副总浑身带劲儿地说:“大超的事迹,宣传效应很大。我建议公司增补他为职工代表,发挥他的典型示范作用。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一张大超照顾他老婆的照片。等他老婆完全接纳外界了,我一定找个机会亲自慰问……”
苏副总说了一大通,听得慧萍耳朵发胀。戚总问:“大超家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慧萍马上接嘴道:“给大超暂时调个岗位吧,他好腾出时间照顾柳静。”戚总想了一会儿,犹豫地问:“调在哪合适?”
“综合部连我五人,除开司机,其他全女的。绿化、车辆,基建维护管理,真需要个男同志。”慧萍声音越说越亮,“大超适合!至于厂子走了大超,但上半年派了几名新员工去锻炼,师傅带了这么久,对工作应该没大的影响。”
这主意,是慧萍早酝酿好的。她说的后勤杂务,并不像文书工作,烧脑还经常加班。大超真来了,她会半睁眼地“管理”,灵活安排他的时间。戚总端起杯,到饮水机前倒满水,来回走两步,说:“综合部的杂活,叫那些个养尊处优的正式工来做,没准叫苦喊累。对大超这样的老黄牛,真算闲岗。老苏,你啥意见?”
“同意。”苏副总爽快回应。
大超隔天到综合部报了到。慧萍把工作大致交代了一遍,大超打算到伙食团和停车区实地走走,慧萍看看窗外,说:“下周吧,你先回去照顾嫂子。”大超说:“没事……”慧萍笑道:“这是命令呢。”
大超像个害羞的女孩子,叉着十指,将手放在腹间,“谢谢了。”声音涩涩的,嗓子像卡了树叶似的。
十
气象局两次发布暴雨橙色预警,每次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天闷得够呛,坐在办公室都直冒汗,慧萍每天都让大超提早下班。她和张军几次探问嫂子病况,大超总说,没大碍。
周六那天,又有六十毫米雨量的黄色预警。傍晚,果真淅淅沥沥落起雨,这样的雨量不算大,加之北部分队没有大工程,张军并不担心。不料,凌晨四点过,雨骤然增大,很快密如贯珠。窗外所有能动的东西都开始在狂风中摇晃,雷电和暴雨声交织,听着令人一阵阵心悸。天蒙蒙亮,黑胖给他打来电话,说水厂防洪告急,马上应急援助。
张军骑摩托车出门。中心城的洪水正一点点漫起来,道路的低洼处,许多轿车在水里艰难蹚行。张军不停地轰油门,在狂风和雨雾里一路穿行,冲得浑身泥水。到厂子,黑胖和几名工人比他先一步来。那时候,暴雨更猛了,垂直而下,打在身上,像鞭子,把人追赶得无处躲避。厂区斜坡处的水积有半米深。何、赵两厂长带着大伙儿一边跑,一边拉破嗓子说:“几台防洪泵的功率够,但厂外的排水系统负载饱和,大路上的水位早高出厂区,这里面的雨水哪还能排出去,现在快要漫进三号高压配电室了……”
在場的人紧张起来。真要那样,全县大面积停水不说,短时间根本恢复不了生产。黑胖声音发颤地问:“怎么弄?”何厂长说:“把高压配电室门口的沙袋加高。”说着,跑得更急了,脚后跟挑起水花,溅得张军一脸泥点。张军沿便道狂奔,遇到机修工在排洪井里关大阀门。张军知道,那是要阻断厂外排洪管里的水倒灌进来。再往前,几名制水工在液氯间换新钢瓶,准备加大消毒剂的投量。不远处,一台整装动力抽水泵站在暴雨里抖动着机身,把中控室外面的积水强行往污泥池里抽,泵箱上的故障灯在闪烁。
张军嚷道:“这泵有问题吧?小心漏电。”
赵副厂长说:“刚才问了大超,他调岗前检修过,机子没问题,只是指示灯坏了,没配件换,不影响使用。”
赶到配电房,房门紧闭。但因为散热要求,门本身设计了许多小孔。房外的积水像黑油一样,荡着荡着,眼看就要往挡鼠板以上的门孔里灌。工人们把外套一脱,扔在绿化台边,从旁边的大木箱里搬出沙袋,往门口加垒。垒到小腿高,赵副厂长接到电话,说加压泵站又进水了。何厂长马上调头,迎面撞见大超骑着单车来了。
何厂长猛提一口气,“你来了?”声音里夹着惊喜。
大超跳下车,抬头望望天,雨弹打在脸上,他揩一下眼皮说:“抽到污泥池的雨水装满了,现在必须强制把积水向围墙外面抽排。”
何厂长依计发号施令。一拨人跑库房拖出七八根消防带,一根一根地接在一块,最后连在动力泵站上。大超取出大锤和錾子,光着上身,在围墙中部打洞。他挥动臂膀,跟机器臂一样快速有力。錾子在墙砖上每撞击一下,他脑袋就斜偏一下,发梢间的雨滴聚在一块,形成一小抹水波,离心般地甩向地面。洞子敲出来,消防带穿出洞外,粗粗的水流涨满带子,不断地往外面排。暴雨没有减小,也没明显增大的迹象。厂区的积水终于维持在一个高度。
何厂长长舒一口气,这才向戚总报了“喜”。接着,带工人们跑取水口,启动活性炭应急投加处置。天色一点点亮起来,苏副总、戚总赶来了。安监部、维修队、工程队的员工们,还有慧萍带着马晓婷、李悦悦陆续下厂子。最后,集团领导亲临现场指挥。场面一下热闹起来,戚总对董事长感慨道:“水公司啊,传统有传统的精神。您看,出现应急状况了,不管能不能帮上忙的,都一股劲儿地跑来加油鼓劲。”
如戚总所说,真正能干活帮上忙的,主要靠工人。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在不同的厂区疏导排水渠、调节混凝剂量,切换排水闸阀、检查每个高低压配电室、中控间的积水量。在大领导面前,慧萍也有心表现一下,就吩咐马晓婷、李悦悦到现场拍照摄影,她打算自个动手写第一手抗洪报道。马晓婷眨两下眼说:“主任,让我来写吧。”戚总笑道:“好,关键时刻,年轻人就应该露露手。”
慧萍心里晃荡一下。
安监部的小钢炮在技术活上帮不了啥忙,就主动跟李悦悦跑现场拍照。不久,白条河管理总局打来电话,说上游的水源浊度增高到两万多度。大超马上开着工程车,带几个工人巡河,配合地方河道站调整截止阀开度,分流高浊水的流向。
到上午十一点,雨小了点儿。慧萍唤上两个文秘,到外面订盒饭。县里的各条战线都在抢险,每个单位的后勤人员都在四处订快餐,那些小馆子的生意火到爆。忙活到一点半,慧萍才将餐食全部保障到位。等大超回来,三点了。用完餐,雨终于小了。何厂长又带队,开始反冲滤池,启动沉淀池的刮泥系统,更换浸水的两台电机。这一忙,忙到傍晚。新闻里报道,这次的特大暴雨,在县里八十年不遇。专家解释说,漩涡云受到各种天象干扰,很难精确预测它落在哪个地方。
所有人骂气象局,骂漩涡云。骂够了,心情舒畅了,戚总送走集团领导,准备打小结,慧萍“哎呀”一声,问大超,“这么大的雨,莫嫂一个人在家,没事吧?”大超目光诧一下,“应、应该没事吧?”戚总马上唤来黑胖,叫他安排工人,开车送大超回家。
晚上,慧萍给大超打电话说:“你明儿补天假吧。”又问,“嫂子还好吧?”
电话沉默几秒,大超说:“没大碍。”
隔了一天,大超继续请假,说送柳静到市医院看了病,肺部的炎症厉害了些,必须住院。慧萍一下握紧手机,仿佛它要爆炸似的。但她轻声地说:“大医院条件好,肯定能治好。”
周末的深夜,大超再次来电,请求多请几天假。慧萍正想询问莫嫂的病况,大超说了声谢谢,匆忙挂断了电话。
慧萍可以肯定,莫嫂的情况十分不妙了。
十一
慧萍跟张军到医院看望莫嫂。
十多年了,慧萍终于看到久违的莫嫂。莫嫂如今的状况,直接击溃了她的神经。莫嫂整个人虚弱地蜷在被窝里,像一截萎缩的黄瓜,看得人心都碎了。医生说,她的身体机能本来就严重衰竭,又感染上肺炎,只能维持一天算一天。现在,病人十分抗拒治疗,不如回家养,没准配合吃药了,状况反而好些。
原来,那天大超到厂子,柳静还在睡觉。大超以为暴雨不会持续太久,中午前能回家。可柳静等到下午,也没个音讯。狂风暴雨猛烈不减,她担心大超出事,心里惶恐,居然一个人摸索着下床,想坐上轮椅,找到手机联系大超。哪知道一不留神,跌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她只好蜷在地上傻等。这一惊一凉,病情怎能不加重?
慧萍和张军建议嫂子坚持住院治疗。柳静迷迷糊糊听到这话,眉头一下拧紧,急得大超牙齿直打颤。
回来后,慧萍念挂着莫嫂,心绪不宁。她甚至想给汤大拿吐吐槽,听听这男人有没有啥高见。这两三个月,汤大拿的“行踪”正常了。或者说,慧萍自我反省了一下,即便真正的交通灯,偶尔也要出故障,何况汤大拿这个长不大的孩子呢。那天,慧萍有个公务接待,回到小区,刚巧碰见汤大拿,就唤他道:“这么晚交班,厂子有应急情况?”汤大拿腰板一挺,“不是喽。我离开厂子,见天色还亮,登山锻炼去了。”说完,双臂一展,做两下扩胸运动,还表演高抬腿。慧萍略微偏着脑袋打量他。感觉这小子真结实了些,身子绷撑着T恤,勾勒出胸肌块来了,看着人都更成熟了。
晚上,慧萍打算给他聊聊莫嫂的事。可汤大拿跑到卫生间小便,接着又哼着《小苹果》,溜进书房玩电脑。慧萍耐着性子等,等着等着,睡熟了。不知什么时候,被惊醒,一瞧时间,快凌晨一点了,汤大拿居然两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动。慧萍气得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掐灭了他的念想,自己跟他说话的欲望更是早没了。
转眼月底,张军跑来告诉慧萍,莫嫂快不行了。这一次,张军和慧萍是到大超家看望莫嫂的。原来,大超见柳静执意要回家,就提前办了出院手续。现在,莫嫂完全枯萎的身子,已经无法让人生出任何希望。她拉着慧萍手说:“慧、萍姐,是我、拖、累、了,大超。”
慧萍摇头,心里眼里的泪都凝固了。
莫嫂离世后,慧萍应大超的请求,没给公司任何人说。当天火化后,大超在客堂搭了很简单的灵堂。村里的邻居们陆续来祭祀,安静地凝望,安静地哀悼,安静地离开。
慧萍和张军一直陪着大超。
天黑了,村子寂静下来。有凉风灌进小屋,慧萍打了个寒战。大超去关门,张军说:“慧姐,要不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就行。”慧萍犹豫着,大超又说:“慧姐,柳静的事,我给家两边的父母都说了,没让他们来,毕竟都七八十岁的人了。我想明后两天回趟重庆……我、我是说,我打算辞职。”
慧萍半张着嘴,张军把眼睛瞪成灯泡。
大超望着窗外,咽一咽口水说:“这些年,我忙于工作,没照顾好柳静。再过几年,我五十了……不瞒你们说,我想趁自己还有些力气,在老家找个活计。外面打工累是累点,能多挣点儿钱。而且现在父母年龄大了,也需要人守在身边照顾……”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嗫嚅着嘴,似乎还有话想说。
张军接嘴道:“公司迟早要改革,再等等吧。”
大超抿抿嘴,摇一摇头。
慧萍咀嚼着大超的话,心里翻江倒海。大超的父母到现在都没抱上孙子,他未来的日子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必须去做。至于张军说的改革,是个啥样,没人知道。如果劝大超留下,谁都说不准是好是坏。
默默坐了好一会儿,炉坛的香燃完了,张军重新点上。慧萍真要告辞了。大超说:“等等。”转身进里屋,提出个纸袋说,“都今天了,才送你。”慧萍接过来,打开袋一瞧,是席慕蓉的诗集。
慧萍努力克制住情绪,问:“干吗想起这事儿?”大超说:“柳静一直记得这事。她在市医院的时候,让我在附近买的。”
夜深了,慧萍往回走。
灯光像流水一样漫出巷口,涌向无尽的暗夜。
第三部暗礁
一
处暑之后,汛期结束,大家大松一口气。只是遭遇这次洪灾,县领导压力山大,催促创投集团尽快启动给排水净治一体化改革。毕竟,小康供水工程圆满收官,疫情早控制住,谁都没有理由再把这事拖延下去。
这担子,实际落在水公司头上。
那些天,戚总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得头顶烟雾缭绕。坐困了,就来回走动,像一只习惯了锁在笼子里的鸟。大伙儿明白,再过几个月,他退休了。照惯例,上级要提前派新领导来接任。戚总肯定盼着尽早交出接力棒,回家抱孙子。又传言,集团正在酝酿新老总,很快到位。有些员工们心里渐渐起了躁。维修队、管网所两名正式工找到戚总,申请调岗。理由很简单,年龄老大不小的,先占个轻松位子,省得换了领导,在改革时被推上风口浪尖打头阵。戚总笑道,再等等吧。送走“客人”,戚总捧住茶杯,下掰着嘴角,腮帮都绷出两道浅凹线。
第二天,又来了位“客人”,是安装队的。对方说,之前公司关照大超,自己比他年龄大,上有老下有小,希望也能被关照关照。戚总说:“我马上退休,等下届领导来了,我帮你传个话吧。”等对方走出办公室,戚总把门“啪”地关上,像一记耳光打过去。
那声响,惊得办公楼都变了颜色。
躁动暂时消失。可一波刚平,又起一波。那天,公司的营销系统预警,提示某家企业的用水量不正常,比上半年低了许多。校表员跑现场调查,原来是抄表员合同工刘琦每月私下给对方拨弄水表指针,用户每月少缴水费,他从中捞取好处。大伙儿惊呆了。要知道,劉琦平日的表现蛮不错,这些年还当过两次先进。东窗事发,气得戚总心肝脾肺都错了位。他大发雷霆,甚至考虑报案。刘琦吓得脸煞白,心一横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这点儿工资,很难养家的。”戚总脸色铁青地说:“滚你的蛋,你爹妈生下你这个仔,才真的难养家!”
这话把刘琦激怒了。他说:“那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说完,走到窗边,真要往外跳。戚总“唰”地拉开窗户,递去自己的手机说:“你要死,我不拦。可你跳楼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你爹妈报告清楚,省得向我要人。”刘琦腮帮抖一会儿,蹦出一句:“跟正式工比,我们心理不平衡!”
戚总一巴掌拍在桌上,“那跟我比,气死你!”
出人意料的是,戚总叫来苏副总和客户部的管理员,提议给刘琦一次机会,叫他赔偿损失,解除劳动合同,重新试用。在场的人都说,怎么能让合同工胡闹,一致要求严惩,以儆效尤。戚总纠结一会儿,最终将刘琦除名了。离开前,戚总问他下一步怎么打算,刘琦说:“家里的葡萄熟了,忙完再说。”戚总捋一捋他的衣领,问:“你住崖头村,是吧?那儿有座小型污水处理厂,你如果想去,我帮你打声招呼。那厂子下一步应该会交给咱们,到时你又是公司的员工了。”
刘琦怔忡着。
戚总又说:“公司总会改革的。只要浪子回头,又是好汉。”刘琦湿着眼,朝他深深地躹了一躬。可最终,他还是走了。或许,他压根不相信真正的变革会到来。
经过几番折腾,戚总真累了。连接好些天,他闭门谢客,办公室难得清静下来。
二
戚总“懈怠”了,员工们跟着懒散。没在戚总眼皮底下的部门,不到五点便下班,就连汤大拿的健康运动也几乎歇菜,显示计步数不到三百。但慧萍回家,连他的影儿也没见到,她马上在微信上探问究竟。
半晌,汤大拿回道,上网喽。
慧萍脑子一炸,炸出一团泡沫来。她“唰”地拉开书房,环顾一圈。床头凌乱地压着几本杂志,一支签字笔斜在枕头角。阿迪达斯运动衫耷拉在转椅背上,烟缸依旧插满烟头。电脑主机关着的,显示器却亮着指示灯,像一小束幽灵的光。慧萍暗忖,这书房早成他的私有财产,全天候地霸占着。他从来都说在电脑上看小说什么的,鬼知道真假呢。
慧萍鼓胀着气,往主机按钮一戳,黑黢黢的屏幕霎时闪过一道亮光,开启到另一个隐秘的世界。少顷,桌面弹出,居然挺清爽,没有炒股、游戏一类的软件,更没有乱七八糟的不良视频网站链接。倒是浏览器里,收藏着许多文学网站和论坛。他的QQ呢,随机启动,账号密码设置成自动填充。慧萍顺势登陆进去,好友面板密集闪动,是五六个文学群。她挨次瞧一遍,无非谁谁发表作品了,谁谁获奖了,排山倒海地点赞、祝贺,闹得乌烟瘴气。
这小子什么时候喜欢文学了?慧萍有点小小的意外和惊喜,转而又懊恼。其实,文不文学无所谓,关键是这样的事儿,“千里眼”无法掌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掖着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每个盘符、每个可疑文件夹逐一点开搜查。捣鼓半天,没有捕猎到有价值的信息。正打算放弃,猛然想到还有QQ空间。跳转过去,截获到了意外“电波”,是七八篇私密日志。某种不安的预感顿时攫住了她。
慧萍退到客厅,又在寝室、卫生间巡了一圈,确定汤大拿不在家,再次回到电脑前,点进第一篇日志,时间是去年的:
“望天山顶的拉拉书屋,满空间都散发着书页特有的气息。拉拉坐在柜台里,吃凉粉。脸红得像新鲜的石榴,一对金鱼眼扑闪着美妙的光。我笑她嘴馋,她说,成都人好吃,这是最基本的生活艺术嘛。
“是喏,拉拉快满十六岁了。她念完初中就放弃学业,但成绩蛮好,而且是个文学迷。她爱捡张爱玲的话。我应和道,我一直喜欢下午的阳光,它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任何事情都会有转机。这话惹得拉拉哗哗哗地笑,差点缺了氧。”
慧萍的心被抽了一陀螺。当初,汤大拿这只癞蛤蟆,约她到茶楼谈文学。幽暗的灯光下,汤大拿用蹩脚的普通話,背诵张爱玲的名句。如今,他把过往的调情逗趣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拿来讨好叫什么拉拉的女孩。慧萍脊梁一阵发凉,抖着手往下翻。三五几个回合,这对男女竟然黏到无话不说的地步。汤大拿加入了县作协?在县报副刊发表豆腐块?而且两人连水公司改革的事也要交流?!
慧萍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她定一定神,继续看。汤大拿得到何厂长和赵副厂长表扬了,同事嫉妒了。拉拉呢,跟她聊哪天挖到鸡枞菌,哪天拌了灰灰菜,都是鸡零狗碎的事。滚动到第七篇,拉拉说汤大拿做制水工,屈才了。汤大拿就说自个年龄大了,不是单位关注和培养的对象。拉拉说他在找借口。说着说着,争论起来。汤大拿总结道,吵架也是艺术,艺术增进情感。
情感?到底是什么样的邪恶情感呢?慧萍在最后一篇日志里找到了答案。发文时间在昨天晚上。
“今天上夜班,拉拉犯病了,胸闷得厉害。我请了两小时的假,陪她看病。拉拉靠在我肩头,眼角有泪流下,淌进我脖里,温润而潮湿。”
日志显示来自手机QQ。慧萍顿时崩溃了。她真想从眼睛里喷出火,把这对狗男女烧成灰烬。要知道,自己感冒咳嗽输液打针,从来没给这个死鬼添过麻烦。跟这个叫拉拉的女孩才认识多久啊,就发展到感天动地的地步了。慧萍浑身一下冷成冰窖,抖颤几下。等稍稍平静,她掏出手机,对准屏幕“啪啪啪”地拍下十几张照片。
这是证据,她要找汤大拿是问。
五点半,汤大拿现身了。头发有些乱,额头蒙着一层薄汗,穿一身新崭崭的阿迪达斯。慧萍问:“啥时候买的新衣裳?”汤大拿伸开双臂,低头瞧瞧自己,说:“买了大半个月喽,洗过两回哩。”说着,径直往书房走。慧萍喝住问:“干吗?”汤大拿说:“以为你在玩电脑呢。”慧萍切一声,“神经质,明明是你说自己在上网。”汤大拿一怔,“我是上网,可没说在书房上网,手机不也可以上吗?怪了,刚才手机QQ提示,说有人在电脑上登陆。”慧萍气得拿针刺死他的心都有,她连喘几口气,转身钻进寝室。汤大拿跟上来说:“问你话嘞,心虚了么?”慧萍皱紧眉头,跟盯外星人一样盯住他说:“心虚?你说我心虚?”汤大拿缩一下目光,转瞬碰上去,直直地跟她对视。
慧萍“啪”地关上了门。
夕阳从窗外斜射进来,把室内的寂静切得七零八落。慧萍逆着光望远处,头一阵昏眩,仿佛做了个白日的噩梦,梦到大地在下沉,梦到火焰在上升,梦到天旋地转。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怎么就遭遇陈桥兵变了。自己跟汤大拿怎么走到今天这境况了呢?
三
当年,汤大拿熟悉抄表业务后,一个月的工作量,大半个月能搞定。闲来无事,他不玩牌不泡茶馆,就在碎石坝附近的宝狮村逛悠。村口有一家铝合金门窗加工店。店门口随时可见焊工在那里焊防护栏。汤大拿喜欢蹲在一边观摩。焊花刺目,他就把手斜遮挡住眼睛,透过指缝看。焊工歇息时,他掏出烟来散,跟对方交流点焊技巧。对方见他还算懂行,多少会应和几句。时间稍长,汤大拿问店老板,“焊工的待遇是多少?”老板说:“多数兼职,三十块一天。”那会儿,公司的临聘焊工是二十块。汤大拿脱口道:“我能来兼职不?”老板就叫他露两手,汤大拿操过家伙儿,摆好阵势,对着一根钢筋点戳一会儿。老板看后说:“还行。要不留个电话,有合适的活计,我联系你。”
从此,汤大拿多了个隐秘身份:兼职焊工。他随时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走路更利索,抄表效率提高不少;不管手机响不响,一天掏出来看好几次。可真正接到业务,是三个月以后。老板有张加急单,不得不叫备胎汤大拿出马。汤大拿心花怒放,使出以前追求慧萍的激情,连续赶工,月底圆满交付了答卷。回头,才想起还落下几单水费没催收。
后果就是,营销部主任扣掉他五十块钱绩效。
汤大拿掐指一算,一出一进,补差还有赚,并不在意。过了两日,主任找到他说:“别怪我,单位考核,得拿指标说话。”汤大拿腰一挺,“没事,扣吧。”主任又说:“汤大哥,扣钱是小事,关键是余总让我跟你谈心,你不嫌麻烦,我嫌麻烦。”汤大拿说:“实在不行,多扣一点儿喽。”主任说:“狠不下心呀。我有今天,感谢你爹提拔呢!”
汤大拿心肠更软,主任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他犯愁了。慧萍听后,说:“别为难领导。我抄表活计不多,下次遇到这情况,我抽空帮你催收吧。”汤大拿便专程到店子里,乐颠颠地对老板说:“再有新单子,我随叫随到。”有了这句话,老板断断续续又唤过他几次。一来二去,村民们见了他,都唤他汤师傅。汤大拿感觉自己一下高大上了。
年底,主任不知从哪了解到汤大拿的隐秘职业。汤大拿央求主任保密。主任哭笑不得,默许了。汤大拿是懂得感恩的人,他对慧萍说:“给主任送两只大雄鸡,当年货吧。”慧萍刮他一下鼻子,“还有一个人,最该送呢。”汤大拿嘻嘻一笑,把慧萍摁倒在床上说:“你什么时候要,我马上送,随你享用。”
转眼春天,汤大拿的第二职业干得正风生水起,主任给他来电说:“大领导要走基层,征集意见,请你参加。”汤大拿说:“政策好,我啥意见也没呢。”主任说:“不是你有啥意见,是让你代表营销业务线,代表员工,提一提建议,内容都写好了。”
汤大拿胸一挺,“行。”
调研时,汤大拿接过材料一瞧,写得够尖锐。比如,希望领导管理人性化,公司贯彻劳动法不彻底,选拔干部不要唯文凭论……照本宣科的过程中,余总的表情像一汪潭水,深不见底。会后,大伙儿给汤大拿泡茶散烟。汤大拿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嘴唇跟茉莉花一样白。至于那些意见,能不能被采纳,汤大拿一点不关心。
他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夏天,县里把供水交给了市自来水公司管理。对方接手不久,将部分固定资产抵押融资,用来搞基础设施建设。大家不懂这些金融模式,认为上级在“瓜分”水公司,会影响职工待遇,甚至饭碗不保。老国企员工的主人翁精神马上发扬出来了。一群人联合起来,打着工会的名义写状书,要向市里反映。工会主席先说支持,后来撤退了。有人提议,撬开办公室,把工会的印章偷出来盖。
谁去偷?目光再次聚焦汤大拿。
代表们把他请到餐桌上,喝酒吃肉,对他形成众星捧月之势。在一片讨伐市水公司的喧闹中,汤大拿如同受到某种神圣的感召,他又一拍胸地說:“公司兴亡,匹夫有责。”
晚上,汤大拿在月黑风高的错觉里,随风潜入办公楼,把事情干得漂亮利落。但市水公司的融资决定,是作过风险评估,征得上级同意的。状书被否定了。一番审问调查后,汤大拿被人出卖了。余总对他说:“你精力旺盛,抄表闲着你了。”汤大拿说:“我想回维修队。”余总摇一摇头,“对你,我怒其不争。”汤大拿说:“我喜欢做焊工。”余总耐着性子说:“如今新世纪了,跟你老爹那年代不一样,做焊工做不到管理岗位。”汤大拿说:“我就喜欢跟铁啊、钢啊、电啊打交道。”
余总没辙,只好一道纸令,把汤大拿“下放”到有铁有钢有电的水厂。轮班运转制,导致他的第二职业难以为继,但他的豪迈义举深得人心。唯有慧萍,戳着他的脑门,数落他一顿。汤大拿学着余总的样子,摇一摇头说:“对你啊,我怒其不争。”其实,汤大拿明白,别人两次请他出马相助,是看中他汤公子的身份,借他的手逮“蛇”。汤大拿不明白的是,大伙儿青睐他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没心没肺,跟任何人相处,都不具有竞争性和伤害性。汤大拿明白和不明白的两个特性,构成了大众偶像的充分必要条件。
余总每次走访调研,员工们还请汤大拿当代言人。余总知道他无非是个传话筒,可余总懂得自省,他正好通过这只话筒,倾听员工们平日不敢直言的诉求。余总也想过把他推到更高的平台,比如到综合部锻炼。可惜,汤大拿任性,非焊工不热爱。后来,相继接任的张总、李总,对过往的供水时代没有风雨同舟的情感,并不把汤公子的代言辞令当回事,甚至心生厌恶。可他毕竟特殊身份,也不好收拾他。不好收拾的人,自然不会培养。任他傻去吧!
汤大拿没了价值,渐渐被“遗忘”,彻底退出众人的关注视线。
汤大拿被打入“冷宫”,但他的工作没什么可指责的。在慧萍的记忆里,他没有出过明显的差错,没给领导添过什么麻烦。只是焊工梦破灭后,他的兴趣渐渐转移到溜网、登山、做家务上,练就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境界。不管怎样,有了汤大拿这个男保姆,慧萍省心不少,能把几乎所有的精力扑在事业上。
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夫妻生活渐趋寡淡。慧萍上班,汤大拿刚赶完早市回小区;她下班,他出门倒夜班,迎面撞见,交换一下眼神,连寒暄也省了;在家呢,十天半月说的话,加起来没有她在单位一天的多。到了这些年,即便同床的夜晚,两人多数时间都睡成个北字、儿字,最多是个比字。对此,慧萍有些在意,又不太在意。尤其“交通灯”在手以后,她自认为,汤大拿的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中。
四
戚总召开改革动员会,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前些天,集团正在加紧设计全新的薪酬体系。据说这事去年就在谋划。到时候,下属的几个子公司,都要废旧革新,统一标准。考虑到人心稳定,集团暂时没公开这事,只让每个子公司确定一名劳资员,方便联络。水公司这边,戚总钦点马晓婷。回过头,他唤上慧萍,说:“到院坝转转,看有没有需要修整的地方。”
院坝挺大,主楼在东院。逛了一圈,戚总吩咐在花坛里播一些新花种。慧萍想了一下说:“马上九月了,适合种报春花。”戚总说:“好。”又指着南墙的标语,“这个‘创一流供水企业,全力以赴,经是经典,可用了半个世纪,换一个吧。”
慧萍说:“请戚总指教。”
戚总食指一举,“‘千帆竞发破浪行蓄势勇进拓新途,怎么样?”再往西院走。路过计量站,一位老员工见了他,忙把水表放在校表台上,掏出一支烟,递过去说:“老戚好。”戚总说:“别客气。”然后跟对方抢着散烟。结果,互换着抽。戚总笑说:“这叫感情交换。”转悠到管材库房,几个工人正在卸货。库管员鹦鹉学舌地说:“老戚好。”戚总眼一瞪,“不懂规矩,你有什么资格叫我老戚。”在场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拂袖而去。慧萍快步跟上,戚总又说:“这小子,前些天迟到两回,以为我不知道!”
那一刻,慧萍可以肯定,戚总要动作了。细细一想,他老人家绝非心血来潮。大半年以来,从叶姐、大超,再到刘琦,都刺激着他。而那些一门心思混日子的正式工,引燃了他的火气。
今儿,戚总穿白衬衣,配着黑肤色,看起来特别精神。到会场,他夹个笔记本,笔直着身子。坐下,从头到尾烟不离手,他眼前、头顶一直烟雾缭绕,悠悠荡荡的。可戚总发言利落,像牌筒里摇骰子,话撵着话,硬邦邦地响。所有人尖着耳朵听。关键点是,创投集团成立了排水公司,要分批接过排水管网和污水厂。水公司替东家干活儿,有部分员工要调到排水子公司。
说到这里,事情彻底明朗。
戚总掏出烟来散。他眼力好,一扔一个准。话匣很快打开。戚总静静地抽烟,任凭会场沸腾。
待到半支烟的工夫过去,他冲苏副总抬一抬下颌。老苏会意,清一清嗓子说:“集团把排水公司的办公点找好了。等会儿,大家坐公司的小中巴到实地踩点,感受一下我们的第二家园。”
戚总把烟头一碾,噌地起身,说:“马上出发。”
目的地在健康大厦八楼的东区,三间办公区,屏风隔板已经安装到位,只差办公设施。挨次走一圈,大伙儿聚拢到主区的两扇窗户前。眺望远处,半公里远的地方是芦溪河,县里最大的污水处理厂就在河的附近。秋天的风从窗外涌进来,带着点儿河水的味儿,扑在脸上,凉凉的。戚总又点支烟,吧哒两口,说:“回去后好好消化,给员工们做做动员,凡是想到排水公司的同志,到综合部报名。”他声音响亮,在四壁反荡,话撞着话,像是给每句话加上了着重号。
打道回府,一群人“嗡嗡嗡”地议论着,声浪一波一波地在楼道间滚涌开来。上了车,每个人再次沉默。车子驶过芦溪河,司机猛轰了一脚油门,大家的身子向斜后方偏了偏,有人故意笑道:“这是帮助我们消化呢。”黑胖大声回道:“年龄大了,消化功能差。”
戚总一下黑了脸。
回公司,每个部门跟炒豆子一样热闹。可热度持续不久,中层干部怕言多有失,把自己调走,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低调。员工们同样如此。到周五,自愿报名的一个也没有。戚总每天跟踪这事儿的进展。每次,他脸都会沉一下。有时,不自觉地掏出烟,在桌上敲两下烟头,点上,猛吸一口,用力地吐出来。至于慧萍,整个人还沉陷在汤大拿的“变故”里,根本没心思考虑改革的事。
五
周六,汤大拿上白班,慧萍决定走趟望天山。她早早起床,描眉打粉,把自己收拾得跟石榴一样,红彤彤亮晶晶的。
到了望天山,天气不错,阳光和煦,云层淡蓝清凉。山中的桉树林成片,绿道间种了许多狮子菊,可谓处处皆秋色。但慧萍哪有心情欣赏,只闷头沿山道紧走慢走。到山顶,果真瞧见有书屋。说是书屋,其实就是一间小砖瓦房,也没挂招牌。书吧台里坐着个小女子。大脸盘,柳眼,模样儿不坏,只是脸色不太好,看着像发育不良的石榴,远没有汤大拿描写的那么灵动可爱。
慧萍先到附近的小摊前点了碗豆花吃,顺带打听书屋的情况。摊主告诉她,书屋是去年开的,店主就是那个女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两三年前爷爷去世,她成了孤儿。
慧萍听着,皱了皱眉头。
进书屋,中间一张长条桌,坐有四五个看书的顾客。两侧书架,码满杂志和小说,果真有张爱玲的作品集。慧萍克制住波动的情绪,走到吧台问:“姑娘,怎么消费?”女子唱歌般地说:“书免费看,但得泡一杯茶,十块的二十块的都有。”慧萍又问:“你叫拉拉吧?”女子笑道:“拉拉?谁呀?叫我小翠吧。”慧萍沉吟片刻,“湯大拿常来这里,对吧?”小翠眼里闪烁一下,“汤叔叔呀,您是他谁啊?”
两人目光对撞一下。
“他啊,跟我一个单位呢。”
小翠“哦”一声,“原来你们同事呀。汤叔叔只要上山,都会来店里。”慧萍不动声色地说:“听汤大拿提到过。他人外向,喜欢聊天喝茶。”小翠掩嘴一笑,“不会吧?汤叔叔很害羞呢,最初来这里,几乎不说话。后来在QQ上聊天,才发现他挺外向的,而且蛮有才华。汤叔叔心也特别好,前些天还带我去看病……”
有客人让添茶水。小翠跑进里屋,提出一壶热水,给客人掺好水,又一边往茶瓶里灌,一边说,汤叔叔这些天忙,暂时没来了。
慧萍盯住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小翠说话很平静,眼睛偶尔眨动一下,还真像金鱼,透出几分灵气。忙活完,小翠突然喘起来。慧萍下意识去扶,小翠就靠着她,往吧台走,很快舒缓过来,连声道谢。慧萍猛然想到“拉拉”靠在汤大拿的肩膀上,火气就直往脑门涌。她一下放开手,转身走了。
回去后,慧萍绝口不提去过书屋,更不追问拉拉的事。她只在暗中监视汤大拿的健康运动,一天十几次,又翻来覆去地研究拍摄的“证据”。汤大拿的日志跟小翠的话,是两份完全不一致的“口供”。她希望汤大拿主动坦白一切。可这个男人嘴巴跟实心核桃一样,不吐半个字,下班后就闷在电脑前不停地抽烟,咂吧得书房雾气腾腾的。慧萍依旧把自己锁在寝室里,不让他进来。慧萍好几次出寝室,汤大拿都侧过头,眼神怯怯地瞟她。慧萍脸上还上着霜,心里已经软了些。
夜里,慧萍听到书房有细碎的鼾声,忍不住去瞧了瞧。一大半被子掉在地上。她跟拈花一样,轻轻拈起被角,给汤大拿盖回去。汤大拿翻一个身,她马上缩回手。汤大拿却醒来了,他木木地望着她问:“干吗?”慧萍一下挑高声音,“我能干啥?我又不是拉拉。”
屋子霎时沉寂了。
少顷,汤大拿斜探出身子,冲他嚷道:“你偷看我的QQ日志!”那架势仿佛一根虚张声势的萝卜。慧萍摇一摇头,“你还有理?难不成要吃掉我?”汤大拿目光咔嚓锋利了,“你是小偷。”
慧萍惊呆了。
等冷静下来,她心一横地想,如果这男人明后两天还不坦白,就离婚。可汤大拿偏不吭声。慧萍好几次点开手机里的照片,想戳穿他的秘密。说到嘴边,终究开不了口。记不清多少年了,两人早习惯在时间的平行线上过日子。咫尺之间的距离,触手可及,却又永不相交。如今,汤大拿的这条线偏轨了。她心里莫名惊慌,她怕自己的亮牌,把轨道推向更远的方向,再也回不来了。
整个晚上,慧萍迷迷糊糊的,梦与雾打成一片。
天亮起床,见汤大拿睡得跟死猪一样,她更窝火了,干脆出门,一个人胡乱逛悠。什么也不想,就在车辆和人群里穿梭。走累了,到附近的公共休闲区坐一会儿,听漫无边际的喧闹。
黄昏时分,路过吾悦商场,她跑进去,买一大袋衣裳,内衣外套都有。在她看来,唯有这些丝织物,最贴身最理解她,最能感受到自己每一处肌肤的呼吸和情绪。
出来后,天色黑透了,连吹来的风也黑乎乎的,直往慧萍的脖子里灌。路过七天连锁店,慧萍犹豫着要不要在这店子住下。还没拿定主意,汤大拿打来电话,问:“你出远门了?”她反问:“啥意思?”汤大拿说:“你QQ健康运动两万多步。”慧萍心一凛,“你监视我?”说完,泪水止不住淌出来,嗓子哽得紧紧的。汤大拿居然吟诗般地说:“今年秋气早,木落不待黄,蟋蟀当在宇,遽已近我床。明儿要上班哩,需要我来接你么?”
慧萍砰地挂断电话。路上,想着他的话,她又好气又好笑。踌躇半晌,终究回家了。汤大拿的目光依然怯怯的,而且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只是,他仍然不回应拉拉的事。
继续分居。
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但两条平行线的距离似乎更远了。
六
冷战在持续。屋子静得让人心里直发毛。过了一日,慧萍下班,坐在沙发上削蘋果吃。汤大拿正好休假在拖地,他故意把扫帚伸到沙发底部,来回扰动。慧萍啃一口苹果,没好气地挪开脚。汤大拿唤了声,“老婆。”
慧萍惊得苹果差点脱手。
汤大拿接着说:“我这把年龄,有调走的可能么?”慧萍冷哼一声,“只要你有那胆量报名,都行呀。”汤大拿继续拖地。慧萍再次想起他跟拉拉的“争吵”,便讥讽道,“放心吧,你不是领导关注和培养的对象,就做你的工人,哪都不用去。”汤大拿不高兴了,拖地的动作猛起来,左唰唰右唰唰,像是要把地板拖出火星才罢休。拖够了,他说:“好哩,那我就安心了。”
慧萍更不搭理他了。
翌日傍晚,汤大拿却主动给她打电话说:“老婆,忙么?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能成不?”
慧萍心头一热,把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贴得紧紧的。
听筒半天没声响。慧萍急了,“哑了啊!”
汤大拿这才说:“小翠今儿下午犯病了,喘得厉害。我送她去了医院。看样子病得不轻,没准有生命危险。不巧喏,我倒夜班,临时找不到人顶替,必须先赶到厂子。”说着,结巴起来,“所、所以,想请你帮、帮忙照看一下她。你跟她,不也认识么,上次见过面的。”慧萍火气一下上来了,转念想到小翠,心里又软下来。
赶到医院,小翠正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呼吸有些短促。小翠见到她,眼里顿时有了光泽。慧萍唤来医生问情况,对方说,这女子先天性心脏病,室缺六毫米,房缺五点五毫米,之前就建议她动手术。这年龄,不能再拖了。慧萍问手术费多少,医生说大概三四万。小翠似乎清醒了一点儿,不停地微微摇头,像是有话要说。慧萍忙拉了拉她肩头的被角,示意她好好休息。
小翠像只小鸟,温顺地眯上了眼。
慧萍坐在床头边,心里乱箭飞。手术费是笔不小的数目,她不知道小翠有没有能力支付,更不清楚汤大拿是怎么考虑的。多半这男人没了主意,叫她来收拾残局。自己该怎么办呢?面对这个跟汤大拿关系不明不白的陌生少女,难不成倾囊相助?这样想着,身子里像有灰鸟在盘旋,没个消停。不知过了多久,汤大拿赶过来了。他大口地喘气。小翠听到声响,缓缓睁开眼睛,努力撑起身子,唤了声汤叔叔。
汤大拿见她嘴唇有些发干,接了杯温水,喂她喝下。小翠大概真的困倦了,躺回去,不久睡熟了。
慧萍马上拉他出去,说:“扔下小翠就跑,万一我来不了怎么办?是工作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汤大拿缩一缩脖颈,回道:“不到厂子报到,出了安全事故,可不得了。我让交班的同事再帮我顶一会儿,晚点还得回厂子。”慧萍说:“不要有事才来求我。”汤大拿吞吐道:“我帮小翠在爱心网募捐,凑够二万多了。本想再等等,哪知道她发病了。”
慧萍怔住了,诧眼审视他。
眼前这个男人,是平日里那个毫无主见,对万事漠不关心的汤大拿吗?怎么看都像一个替身。汤大拿似乎心有所觉,直了直腰板,憨憨地笑两声。慧萍暗自松一口气,脸上还绷紧地说:“那你继续等吧,让小翠陪你等。”说完,转身而离开。
慧萍故意甩手而别,是希望汤大拿能跟她好好商量,求她先垫上不足的手术费用。可汤大拿没联系过她。天一亮,慧萍稳不住了,她揣上银行卡,直奔医院。爱心网的几个网友和汤大拿已经在急诊病房。见到慧萍,汤大拿欢喜地搓着手说,捐款划过来了哩。网友托熟人,跟医院协商好了,先缴两万,做完手术出院时再一并结清费用。慧萍问:“万一募不到款,差的钱怎么办?”汤大拿掏出一张纸条说:“唠,借条都向你写好了。”慧萍接过来,汤大拿又说:“我知道你很关心小翠哩。以为你昨晚会打电话给我,找我商量手术费的事。”
慧萍咬着嘴唇,简直有抽他一耳光的冲动。
汤大拿又缩一缩脖子,说:“总不能让小翠向我们开口借钱哩。”慧萍哭笑不得,但那股冲动劲儿慢慢泄下来。因为凭直觉判断,汤大拿跟小翠不会有什么暧昧的关系。转念又想,可拉拉是谁呢?醋意随之涌来,慧萍掏出信用卡,扔给汤大拿,走了。
路上,慧萍想起卡号密码忘发给他。点开微信,汤大拿先她一步留言,话说得很客气,老婆,能把密码告诉我么?
慧萍“扑哧”一笑。
回公司,汛期后的库房准备大修缮,报春花下了种,也要到现场瞧一瞧情况;展板和新标语出了样图,必须亲自审核;今天还必须提前排出国庆节值班表。忙到半下午,汤大拿发来消息:手术顺利,一周后出院。小翠在住院部,陪护人员必须做核酸检测,我们暂时没法看望。
慧萍抬头闭眼,双手合上,竖在唇间,轻轻呼出一口气,浑身轻松不少。
七
白露刚过,公司仍未见动静。戚总焦急了,他单独唤来黑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动员他到排水公司搞管理。黑胖耐着性子听完,激动道:“我累了大半辈子,熬得头发半白,哪都不想去。”争执一会儿,黑胖宁死不屈,说:“领导要觉得为难,我辞掉职务,退居二线。”戚总撇嘴道:“国企没有二线的说法。要有,我五年多前就不用回水公司了。”黑胖说:“你是人往高处走,我劳累命,再等一两年,我内退。”
戚总一时语塞。
黑胖继续说:“您不是说要破二八定律吗?那就不能老盯住累死的人,应该多挖掘新人的潜能。”
戚总眼一瞪,“新人肯定要抽调,那是普通岗。公司的管理岗,八成是水二代,不能老占着位呀。”
“有谁想当这个队长,我马上拱手相让。”
戚总噌地起身,气氛有些紧张了。黑胖见状,语气软下来,话却不饶人,“我一个人可占不到八成,别拿我开第一刀。”
戚总不语,紧紧搂住茶杯,像搂住个炸弹。不过,他终究没有发火,没有送客关门。第二天,戚总又分别跟何厂长和小钢炮谈话。他俩从黑胖那里听到风声,都如法炮制,消极抵抗戚总。
下午,市水务局召集区县水公司开供水保障会。戚总叫慧萍一块去。午饭后出发,戚总没有唤专职驾驶员,直接让慧萍开车。慧萍有些纳闷。戚总呢,精神不太好,上了车就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幸好,会议不算长,回来时天色尚早。路过圣乡花市,戚总想去转一转。他有这闲心和雅兴?慧萍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公司的盆花盆草,每年要换两三次。圣乡有花圃基地,综合部每次都来这儿选花。现在,令慧萍意外的是,戚总认识好多花草。一顶红、仙客来、虎皮叶、滴水观音、大花惠兰……他都能随口叫出名字。站在一盆秋兰面前,他说:“我以前也当过办公室主任,除开报春花,最喜欢这花了。它象征淡泊名利,不争不抢,我们都要跟它学习。”慧萍觉得他话里有话,究竟指什么,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
转悠一会儿,两人来到荷花塘。
塘边的景观绿篱里藏着音箱,流淌出轻柔的钢琴曲。戚总坐在亭子里,半眯眼地听音乐,很快打起盹来。慧萍坐在一边,不敢吵他。戚总的呼吸渐渐粗重,身子往一边偏。慧萍紧张得一动不动,努力支撑着他。那一刻,慧萍觉得他像员工们的父亲。
没过一会儿,戚总的手机响了。他醒来,忙拉开包,掏出手機,准备到静处接听。一不留神,提包落地上,一个白色小瓶滚出来。慧萍拾起来一瞧,是谷维素,调节神经和睡眠的。她赶忙塞进包里。等戚总接完电话回来,慧萍故意问:“怎么吃药呀?不会感冒了吧?”戚总笑道:“你这朵兰花,不光体贴人,还尊重人,难怪员工都认可你。”
慧萍的脸微微一红,不知道怎么接话。
戚总起身,走到亭子口,仰脸对着夕阳斜斜投来的光,如同在对抗着什么。晚霞铺满圣乡,把大地染得暖暖的,看着有些发胀感。他呼出一口气,说:“集团非要我坚持到底,无非是觉得我老骨头一把,没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其实,谁愿意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人呢。想过几次撂担子,可心里老有个梗,就是刘琦、叶蓉、莫大超这样的老黄牛们,公司亏待了他们啊。如今,改革的机会来了,我不能还睁只眼闭只眼,继续做老好人。”
慧萍走到他身边,抬头望向远处。几处农舍飘散出缕缕烟火,飞盈到上空,呈现出奔放的姿态。静默少顷,慧萍问:“戚总,您是头痛黑胖的事吧?我觉得,抽调副部长们,包括小马这样的后起之秀,给他们一个新的平台,应该是不错的选择呀。”
戚总点上一支烟,静默地抽着。
慧萍微微侧头,打量他。她喜欢欣赏戚总抽烟的样子。吐烟雾的时候,他眉头轻蹙,目光有一瞬间的凝重。这个神情变化,透出一股成熟男人特有的味儿。
良久,戚总说:“老部长们啊,责任心和能力没得说,可占位久了,把自己管的范围当成自留地。副部长们呢,过于依赖他们,习惯唯命是从,没有真正放开手脚干过。排水系统积症多,张军他们管理经验够吗?能在短期内独当一面吗?更别说小马了。中层干部里,懂专业技术又有霸气的,就黑胖几人,他们调过去,才能镇住堂子。主业这边需要新生力量。年轻干部留下来,熟悉的工作、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事关系,上手应该很快。”
慧萍低头,消化着他的话。
戚总碾灭烟头,往停车场走。坐上车,他又说:“改革后,干部必须能上能下。黑胖他们平调过去,正是腾出空位又能保自己职位的机会。”说着,侧过头,神色凝重地盯住慧萍,“至于小马,她的确是供水主业需要的新生力量,她再不顶上,更待何时?在改革结束前,马晓婷暂时没法任职,但可以授权她临时管理综合部,这相当于给她个考察期。”
慧萍脑里划过一道闪电,霎时什么都明白了。戚总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想调她到排水公司。虽然这已经在她猜测中,可真正面对现实时,她跟黑胖他们一样,难以接受。她甚至想象着小马被委以重任的时候,意外惊喜的样子:浑身长满锐气的精神长矛,恨不能全天二十四小时伏案工作。
戚总半眯眼地望一望车顶,又嚯地弹开眼,“你老公这些年上班咋样?”这话问得慧萍措手不及,她下意识地回道:“还、还行吧。”等稳住心绪,补了句,“不过呀,他是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一辈子甘于平凡。”戚总叹口气,“怪我对他的关心不够。”慧萍还想问点什么,戚总用眼睛笑一下,说:“你要多支持他的想法。”
今儿第一次见到戚总笑,慧萍更加蒙了。一路驶去,戚总继续闭目养神。而慧萍的思绪越来越乱,心里涌上难以诉说的愁闷。
八
汤大拿还是那个汤大拿,没心没肺地过日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能引起戚总的关注。可汤大拿不主动说,慧萍坚决不问。在这件事上,两人继续打哑谜。一转眼,小翠出院了。
那天傍晚,慧萍跟汤大拿和爱心网的朋友送小翠回书屋。网主提一大篮水果。苹果、香蕉、柚子、芒果,色彩搭配得很喜庆。汤大拿手捧百合花,送给小翠说:“小翠,加油!小翠是美女,以后会遇到好男人的。”小翠甜甜一笑,“遇不到汤叔叔这么好的人,我不结婚。”声音甜甜的,能让人醉到春天里。
书屋里笑成一片,跟过年一样热闹。慧萍恍恍惚惚地听着,感觉自己像做了场梦,至今没有醒来。她打量着小翠,小翠的精神完全恢復了,那模样儿还真像汤大拿日记里写的,脸红得像新鲜的石榴,金鱼眼扑闪着美妙的光。汤大拿瞄一眼慧萍,目光怯怯的。慧萍白他一眼,假装出店子打电话,跑出去避尴尬。在门角刚站一会儿,小翠唤她,“阿姨,在哪儿?进来拍照。”她赶忙调头进店,猛然注意到两扇玻璃门上,各写了一个“拉”字。拉拉?拉——拉!她一脸错愕。
大伙儿闹腾一会儿,见天色不早了,便跟小翠告辞。网主还拉慧萍一块去酒吧,说商量募捐的事,顺带放松放松。慧萍推辞说太累,坚持不去。汤大拿呢,晚上倒夜班,准备回家换工装。慧萍依旧不走,说想再陪陪小翠。离开时,汤大拿对慧萍说:“老婆,早点回家哩。”那目光柔和得像看不见的抚摸。
慧萍无动于衷,把脸侧向一边。
等众人散伙,慧萍咬一咬嘴唇,问小翠,“你和汤叔叔是怎么认识的?”小翠回道:“阿姨,汤叔叔没告诉过你吗?”
慧萍抿抿嘴,不置可否。
小翠怔了怔,说:“我是汤叔叔的帮扶对象呢。”
慧萍惊讶得瞳孔都放大了。小翠这才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苏副总给水厂分派扶贫任务,汤大拿主动从何厂长那里认领了小翠。开书店的主意,是汤大拿帮着出的。租店铺的钱,店里的货柜、书籍,连同配置手机的费用,也是汤大拿代表单位资助的。因为帮扶任务是苏副总亲自在抓,慧萍不知道细节,更不会将这事跟小翠联系起来。小翠又说:“出现疫情后,书屋停业三个月,汤叔叔就在网上跟我聊天,鼓励我积极生活……”
慧萍一下抱住小翠,声音沙沙地说:“明白了。”
小翠凑在她耳边问:“阿姨,你还让汤叔叔来书店吗?”慧萍扭扭嘴唇,“他是自由人,我哪管得到他呢。”小翠笑道:“阿姨,以后跟汤叔叔一块来,好吗?我拌野菜给你们吃。”慧萍含糊地说:“知道了。”
回到家,汤大拿已经到厂子了。书房里的茶杯还冒着温温热气,烟缸里插了两根烟头,空气里的烟味是新鲜的。慧萍想象着他坐在电脑前的样子,像一袋不饱满的大米,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视线牢牢地黏住屏幕,脸如面具般僵硬。片刻,她摁开电脑。嘀一声脆响,屏幕闪动出英文字符,桌面慢慢呈现,图标变得稳定。QQ登陆框弹出,帐号密码自动填充。她将鼠标移在“登陆”按钮上,转瞬间,一下拨掉电源插座。一切归于沉寂。
躺上床,慧萍努力闭上眼,把自己罩在黑暗里。她似乎明白了戚总关注汤大拿的原因:扶贫。转念又觉得不对劲儿,戚总对他关心不够,跟帮扶有啥关系呢?继续琢磨,满脑子开始跳出“拉拉”。拉拉像块磁铁,把她跟汤大拿的距离拉近又推远。过了一会儿,拉拉消失,生活出现断裂一样的静,她和这个男人回到各自的平行轨道,形同陌路人。夜色无语,越来越暗,自己更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慧萍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她想,等国庆节大假来了,撂下汤大拿,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到时候,她留一张纸条,就说去找拉拉。然后想象着这小子联系不上她的惶恐,心里有了“复仇”的快意。
……
醒来,汤大拿已经交班回来,正躺在她身边补瞌睡。她很想踹他一脚,但最终只用胳膊抵了他一下。汤大拿翻个身,继续做美梦。她起床,故意弄出些声响,汤大拿反而滚出鼾声来。拾掇好一切,见餐桌上放着一袋她喜欢吃的苹果,这自然是汤大拿赶早市买回来的。
她心里暖一下,又强迫着冷回去,
小区外的面馆、包子铺、稀饭庄飘出淡淡的香味,传出隐隐的声响,形成幽深的、不露锋芒的热闹。远处,有交通灯在闪烁。沿路的高杆灯还亮着,像一只只孤独的眼睛。
到公司食堂用餐。豆浆、面包,加几个小番茄,是慧萍喜欢的搭配,不增胖又能保证卡路里热量。可现在,端来一小笼包子,接一大杯牛奶。上班够操劳了,干吗还要为某某人保持身形呢?思忖间,习惯性掏出手机,查看工作备忘录,这才注意到汤大拿在微信上有留言:老婆,一对一帮扶的事,小翠怪我不该瞒你。我是觉得,思想上的贫瘠才是贫,小翠在精神上是充实的。所以,我帮助她,不认为是在扶贫,我从她身上学到不少阳光积极的东西哩。
慧萍回道:你的意思是,跟我生活,看到的全是冬天,全是消沉?敲出字,又删掉,揣回了手机。
到综合部,又收到消息:我向戚总申请过,想换个岗位,到排水公司也行。还给他说了自个的特长,是作协会员哩。
慧萍感觉被木鱼棒敲了一棰,把什么都敲明白了。这小子找领导表达诉求,也不跟她坦言交流?她回道:你想出风头,是吧?以前部门调岗,你从来都潜水,没见吭过一次声呢。
以前的张总、李总,想到过我么?点过我名么?给了我机会么?
慧萍在心里切一声,又觉得他的话多少有些道理。可这怪谁呢?怪他是汤大爷的公子,从一开始就对他期待过高?怪他是旧体制的恩宠儿,不惹他也不抬举他?慧萍懒得纠结,转而问道,戚总到底怎么说?
叫我到综合部报名。
干吗不报?
我给你报了呀。可你说,放心吧,你不是领导关注和培养的对象,就做你的工人,哪都不用去。小翠跟你的想法相反,她认为我不能老做制水工人,应该主动到新的岗位,挑战自己。
慧萍回忆着那晚的情景,觉得自己像只猫,突然间被人一扭脖子放倒在地上了。她心里电闪雷鸣一会儿,气得扔下筷子,早餐也不吃了。回办公室,她恨不能让这个男人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不,还是自个消失吧。她马上翻开日历,规划假期行程。坐动车到重庆,在朝天门附近的旅馆住下。睡到自然醒,白天转滨江公园,晚上到剧院看戏,深夜坐在码头边,听轮渡的鸣笛,把苦闷统统抛洒到江河里。对呀,自己失踪了,汤大拿会不会紧张得报警呢?
这样想着,慧萍有些小得意,情绪好转不少。
九
汤大拿主动报名了。
这当然经过慧萍的点头同意。慧萍怀着个小心思:这男人有想法,就顺了他的意。如此一来,戚总应该不会把她也调走。毕竟,夫妻俩都离开老窝,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消息一传开,公司顿时炸开了锅。要知道,汤大拿是开山祖师爷的公子,无论他沉寂十年还是二十年,他始终是传统企业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竟然站出来支持改革,其他人还能找啥理由抗拒?
戚总没有趁热打铁,制定调员名单。他故意让事情发发酵,瞧瞧接下来会有什么实际反应。不出他所料,很快有人跟着报名,是工程队的一名合同工。
戚总浑身舒泰,整个人都精神了。他抑制住小兴奋,继续等待。
喜讯不断。设计中心和水厂陆续有员工请缨到排水公司,全是合同工。戚总心里晃一晃,有点儿隐隐地不安了。接着,乡镇几个加压站、七八个客户服务分点,甚至生产技术部、信息中心,都陆续响应。结果,不到一周的时间,近百号的合同工纷纷申请“跳槽”。
戚总猛然意识到,出事了。
原来,合同工们除开待遇差,身份低,还几乎看不到发展前途,导致心理阴影的面积越来越大。好不容易遇到真正意义的改革,刚开始就有合同工跃跃欲试。到新公司未必更好,可不去,笃定翻不了身。最终没人抢沙发坐,是担心如果落选,会背个不忠不义的骂名,长期遭受老合同工们的嘲讽和排挤,往后的日子更难过。汤大拿打破僵局,这个弱势群体躁动了。三三两两地商量,不谋而合的想法,心照不宣的呼应,推出了这样一台“闹剧”。
合同工集体出手,并非每个人都想离开公司,真正的用意是联合抗议用工待遇的不公平。换句话说,在心里积压几十年的阴霾,如今化成一场雨落了下来。不过,在戚总看来,这场雨温和,没有狂啸的风,没有胁迫性的雷电声,更没有恣肆的侵袭,仅仅是一场雨,雨点汇集到一起,朝着河道的拐角低沉地冲击、呐喊。所以,他没有愤怒、没有发火,只在心里生出一阵阵物理性的隐痛感,那里面挟裹着深深的愧疚和歉意,仿佛他自身也是这股水流中的一分子。
第二天,戚总走了趟集团。
接着开职代会,公布薪酬改革的进展。新的体系,弱化工龄占比,取消身份差别。薪酬划成十多个档级,你要往上走,主要看业绩。业绩怎么衡定,有整套详细的标准。两年或三年一考核,你创造的价值多,待遇就升;你没能力,不努力,就降阶。你少下来的那部分钱,实际就补给升阶的员工。戚总说:“这套体系的编制,汇集了集团所有人力资源部门的智慧,像咱公司的小马,提出不少金点子哩。”
有零碎的掌声响起。
大伙儿还没来得及搜寻声音的来源,会场再次沉寂。戚总呷口茶,说:“每个员工都想提高自己的薪酬,不如想着如何提高个人的品牌。要想赚更多的钱,不如让自己更值钱。你有实力了,有品牌了,无论待在哪里,都可以大步上台阶。”
台下没有掌声,但每个员工的表情都很专注。
戚总话锋一转,说:“薪酬方案很快出炉。集团先试点,等运行成熟,再全面开花。我呢,想在水公司率先推行。放心,集团会尊重历史,把每个员工当前的薪酬匹配到对应的档次里。以后定期考核,重新配档。有人可能会问,如果分值都高,每个人都要上台阶,总额岂不是要增大。对!每个员工都创造出效益,蛋糕肯定增大啊!”
说到这里,好些员工眼睛闪动着光,一部分目光躲避,甚至有人低下头,藏住表情。戚总的目光来回扫了两遍,他嗓门忽地提高八度,“水公司要不要第一个试水,由大伙儿定。怎么个定法?民主投票,少数服从多数。民意能反映到底有多少人支持改革。”
依旧没有掌声。
戚总心知肚明,愿意鼓掌的员工大有人在,只是在这样的场合,位卑不敢吐心声罢了。
散会后,没有正式工找戚总说“事”。能说啥呢?薪酬体系的改革,摆在桌面讲,对任何人都公平。谁要闹意见,就承认了自己的能力和拼劲不如别人,承认自己没实力,没品牌,不值钱。
综合部做了个微信在线投票小程序,无记名方式。事实上,统计结果显示,近七成的员工都同意试点。戚总喜形于色,对慧萍说:“从古至今,守旧派、顽固派都是少数。但往往是这小部分群体,享受着旧体制的恩宠,占了主导地位,掌控了整個局面。”慧萍应道:“还有一小部分,平日看着是中立派,无记名投票时,才悄悄站了队。”戚总笑道,“我敢肯定,汤大拿和你投的赞同票。你们属于哪一派呢?”
慧萍跟着抿嘴一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戚总的猜测是对的。她和汤大拿在投票前从没有商量过,可他俩都投了赞成票。自己倾向哪派呢?她自个也说不太清楚。
十
周五,慧萍收到小翠的微信:阿姨,明晚有空吗?我想请您和汤叔叔来书屋聚个餐。慧萍迟疑片刻,回道,我问问汤叔叔再说吧。
接完电话,慧萍纠结着。若小翠只请她,自然爽利答应。但怎么可能少得了汤大拿?有这个男人,她到底扮演着啥角色呢?当天,她难得下个准班。回家,汤大拿正准备去倒夜班。可以肯定,小翠请客,早给他商量过。她猜得没错,汤大拿平日会提早到厂子,今儿磨磨蹭蹭,跑卫生间、擦皮鞋、梳头、整理书房,明显肚子里憋有话,在暗自兴风作浪。
慧萍静观其变。
“再赖在家里,没准要迟到了,”汤大拿终于稳不住了,他走到电视墙的挂历面前,夸张地惊讶道,“哎哟,明儿小翠请客哩,差点儿忘了。”
慧萍装着没听见。
客厅静默几秒,汤大拿接着说:“到时有事跟你商量哩。”
“有事趁早说。”
“我说了,你肯定就不去。哎哟,上班了。”不等慧萍应话,他一溜烟出门了。
汤大拿卖的这关子,真吊起了慧萍的胃口。这小子有啥新计划?他和小翠之间还藏着秘密?或者小翠有事要给她商量?整夜猜哑谜,第二天继续猜。直到汤大拿打来电话,“老婆,我来接你么?”
“我没空。”慧萍淡淡回道。
事实上,慧萍已经到了书屋,当然不是急于找小翠解谜。说来奇怪,她跟这女孩子仅接触过两三次,可彼此间并没有太多生疏感需要克服。准确地说,她对小翠有着难以诉说的亲近感。
大病初愈的小翠,尚需要调养,书屋暂时没营业。里屋是间小厨房,两孔液化罐炉灶。左边炖着汤,右边在烧水。屋角有张小木床,慧萍瞧见床头放着两本汉语文学专业的书:《古代汉语》《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是大专自考教程。慧萍早年自考过,也是这些课本。小翠解释说,自己喜欢念书,汤叔叔鼓励她在学业上深造。
聊了一会儿,开始做菜。豆腐、鲫鱼、芹菜、猪肉,都是托请山里的菜农送过来的。慧萍难得下厨,手艺早生疏了,她就挑洗菜、洗肉的活计做。小翠剖鱼,剁肉末,手法不算娴熟。刚捣弄好,传来吟诗的声音,“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汤叔叔,快来呀。”小翠唤道。
汤大拿提着一瓶红酒,走进里屋,看看厨台的菜碗、佐料,嘻嘻地搓一搓手,马上接过柳叶刀开始片鱼。刀锋平贴放在鱼背上,轻轻抹三下,鱼背的肉顿时裂出几条斜纹。慧萍涮锅,小翠切葱姜蒜末和辣椒节。烧鱼时,小翠帮着汤大拿递调料。鱼下锅不久,汤大拿颠起锅,一条鲫鱼在空中翻个身,跟活了一般。
狭窄的厨房一下热闹起来。
三个人转不过身,慧萍便到店面摆餐桌,拾碗筷。佐料在油锅里翻炸,哔哔啵啵的声响传出来,像嘉年华的音乐,拽得她的听觉神经一颤一颤的,泛起愉悦的悸动。
三菜一汤上桌。红烧鲫鱼、碎肉芹菜、煎豆腐,外加山药排骨汤,很家常的菜,却有别样的喜悦。慧萍忘记自己是客人,先挑了块鱼肉尝。小翠跟着学样,连夸味道好。汤大拿坐下来,便炫耀起自个的厨艺,好为人师地传授“秘诀”。小翠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给他俩夹菜。
天色渐渐暗透,望天山静谧下来。天花板的吊灯更亮堂、更温煦了。那一刻,慧萍感知到什么,心里猛跳一下,如同有麦芒在扎,整个人顿时不在状态了。她坐在桌子前,置身于其中,却仿佛在远观着眼前这一幕恬适、幸福的场景。
酒足饭饱,打理好一切,慧萍夫妻俩告辞。小翠不舍地说:“汤叔叔和慧阿姨下次还来呀。”汤大拿回道:“当然哩,咱们仨,天长地久。”小翠咬咬嘴唇,眼里闪过碎碎的光。
往山下走,汤大拿故作神秘地问:“老婆,你觉得小翠像我们的女儿吗?我是说,如果我们有女儿,年龄跟她差不多大哩。”
慧萍没有惊讶。
刚才她什么都猜到了,只是第一次听汤大拿提及孩子,她心里紧了一下,酸了一下,觉得自个矮了半截。一种自责感涌上心头,无法排遣于外,又难以深藏于内。这么多年来,她以为把精力放在事业上,放任老公的生活方式,可以冲淡这个终身的遗憾,甚至是对老公的一种补偿。所以,她从没问过汤大拿的想法和感受。是不敢问,害怕直面这件事。现在,她发现,自己是如此自私和怯弱,如此地逃避问题。
继续走出老远,慧萍倏忽转身,问:“小翠是怎么个想法?”
汤大拿嘟噜着舌头说:“小翠告诉我,她会努力完成自考,努力找份工作,努力上班,学会自食其力。其实,她担心你不同意呢。”
“你什么都跟别人商量,就没跟我说过!如今一开口,就问同不同意?我拿什么来同意?”慧萍一扭头,拐到山路的大道上。
汤大拿紧随其后。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头盯住路面。行至半山腰,抬头,望着路边的高杆灯,说:“老婆,我三天两头走这条路,你瞧这些个灯灯火火,每天都在相互守望,可老给我一种感觉,它们之间,既熟悉又疏离。我是说,我们的生活可能还能更好,我想改变点儿什么。做制水工好是好,可长年累月地倒班,把日子都倒零碎了。”
慧萍驻足。
汤大拿接着说:“我自己老大不小了,但总觉还有好多事可以做。就拿小翠来说吧,她今后的成长,需要更多的帮助和关怀。”
“你到底想说啥?”
“我、我该说的,都说喽。”
慧萍侧头,定定打量他,仿佛答案写在他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她回道:“我需要时间考虑,考虑你的动机。”然后甩手而走。
汤大拿忙拉过她的手,团在自个的掌心。慧萍挣脱,他拽得更紧了,手指在她掌心里婆娑。慧萍忸怩着,在心里笑了一下。
回到家,汤大拿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衬衣,往空中甩晃两下,说:“我洗澡喽,老婆等我哩。”然后鉆进了浴室。慧萍坐在沙发上,还想着刚才的话。阳台上晒着的被单和衣服,在夜风里舒坦地摇晃。风铃叮铃铃地响。月光流淌进来,柔软,轻逸,在客厅里漾着。汤大拿的书房,半掩着推拉门,一如往日地神秘。
隔着那扇门,慧萍恍惚看到了不一样的未来。她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热爱着的事业,其实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在她和汤大拿的生活里,还有许多缺失需要弥补,有更多的色彩可以填充。她甚至应该重新认识汤大拿。小翠呢,像一束光,照在自己隐秘的内心世界,照出一幅不同的生活图景。而她,需要更多地了解小翠,主动接触她。国庆节快到了,她是不是应该借机回请小翠呢?慧萍会心一笑。
十一
遵照指示,慧萍准备拟定普通岗的调员名单。戚总的目的很明确,既然主动报名的人多,那就敲定普通岗,再倒逼中层干部接招。戚总特别说了句,汤大拿第一个报名,但不一定调他到排水公司,可以内部调动嘛。
慧萍琢磨着这话,老动不了笔。這时,张军单独跑来找她,私下问:“姐,我想报个名,你觉得妥当不?”
慧萍像被烫着似的,唰地从椅子起身,说:“行是行,可未必符合戚总的意愿。”张军摇头,“我清楚,戚总盼着有中层干部出面支持改革,我是他老人家破身份提拔的,应该知恩图报。”慧萍不语,张军又说,“水公司好是好,可我老有一种压力,即便薪酬改革,取消了身份差别,感觉自己还是很难完全融入进去。换个新环境,担子肯定重,但人会轻松些吧。”慧萍沉吟少顷,说:“要不你再考虑考虑,我报给戚总前,我会找你确认。”
张军走后,慧萍沉不住气了,她私下找到黑胖,把张军的想法,连同戚总在圣乡花市说的话,和盘托出。黑胖明显没有之前执拗了,但他话里依然打着太极,留有余地。他说:“我没说过不去,只是中层干部报名,我不想当第一个出头鸟。何厂长、小钢炮他们也是这意思。”慧萍心里“咯噔”一声,问:“那希望谁当出头鸟?”黑胖盯住她看了一会儿,笑道:“你问的,也是我想问的。不过,你老公报了名,戚总不会瞄准你了。”慧萍懒得多解释,又问:“你投票选的啥?”黑胖还说:“你问的,也是我想问的。”这次,慧萍盯住他看了一会儿,“我猜,咱俩选的一样吧。”黑胖摸一摸头,迟疑道,“选啥,跟报名没关系吧。”
回综合部,慧萍坐在电脑前写名单,依旧敲不出一个字。其实,她的心态跟黑胖一样。革命革命,革到自个头上了,老下不了手。坐在电脑前,她像是在跟改革打冷战,努力耗着时间。可一旦瞧见屏保上跳动的时间数字,又如同看到一把铡刀,一刀刀铡得她心慌。
下午,又炸出一个意外。不知哪些员工终于耐不住“寂寞”,再次发扬“光荣”传统,匿名向市长公开信箱投诉,说公司上半年招聘,人员是早内定好的。信访件转到县里的信访局。局里同时转给集团和当地的纪检机构。依照流程,三天必须给出回复。
所有人都明白,水公司每次招工,哪一回不是招蜂引蝶?又有哪一回能够做到唯才是举?这从来就是公开的秘密。每一回,大家总要发发牢骚,抱怨两句,但也仅此而已。因为没准哪天,轮到自己的三亲六故需要公司赏个饭碗呢?
到底谁在这个节骨眼滋事?
每个员工都成了福尔摩斯,推理结果很快出炉:有一撮正式工,反对公司试点薪酬改革。但抗议很难摆上桌面,因为谁闹,谁就承认自己没实力,没品牌,不值钱,尤其承认自己钱拿得多,能力没合同工强。趁薪酬方案没正式出台,给改革添点乱,叫集团知道水公司不好惹,放弃拿水公司开刀试点的想法。至于以后有什么变数,谁都说不准。比如,在其他子公司试行,效果不好,或许会修改甚至放弃薪酬改革。就算最终强推,合同工受益还要等两三年。那时候,老员工更老了,吃“亏”的日子总归少些。
如今,这事被捅到市级层面,县里必须认真对待。万事就怕认真,要查哪有查不出问题的?事实的确如此,结论说,存在萝卜招聘。比如,工程类的管理员,文凭的设置门槛过低;两个给排水全日制本科生,笔试成绩好,面试分却太低,被淘汰;文秘岗同样如此,在市报社有实习经验的大学生,没胜过刚毕业的职院生;签合同定身份,随意性太强,无规则可循。
接受调查时,戚总把责任全担了。担了,结案快;担了,不给集团添麻烦;担了,不给五名关系户背后的神仙添麻烦;更重要的是,担了,省得慧萍背个不该背的处罚。公布处理结果还需一段时间,但从集团和调查组的谈话中推断,戚总会受到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
慧萍心里很不是滋味,每次见到戚总,目光都有些躲闪。反而是戚总,情绪不算太坏,他开始催促调员名单。慧萍呈交了两个方案,总体思路一样,依照不增人、暂不增设管理岗的原则,从营销线、维修队、工程队、管网所,以及生产线抽调出九名员工,加上今年新招的五人,总共十四名。缺出来的岗位,暂时不补空,哪个部门实在撑不住了,再研究讨论。两个方案的差别在于,前者把汤大拿调到排水公司,后者是内部调动他。说来,汤大拿这个“元素”蛮重要。如果外调他,慧萍选择了更多的正式工,后者合同工为主。而且,汤大拿的走向,可能将影响到中层干部的调动难度。
倾向哪个方案,戚总没有表态。
慧萍忐忑等待结果。转眼秋分,常务副县长和集团领导突然到公司调研,坦诚道出国企招聘不公平的深层次原因,算是隐晦地替戚总打抱了不平。又说,“国庆节过后,上级会派新领导接任。不是对戚总不满意,是担心个别员工老瞄准他放暗箭,找碴闹事。”
轮到自由发言,戚总抢沙发,微微一笑,“我总算跟上几届领导一样,享受到信访待遇,也算功德圆满吧。我希望无论谁来接手,都要坚持改革,坚持薪酬体系试点。”
戚总开了头,苏副总紧跟而上,又有好几个部长表态支持改革。董事长猛点头,问:“排水公司的调员有没有障碍?”
慧萍以为又要冷场了。不料,戚总马上接过话头,“这事,我检讨。普通岗名单有了,我老拿不准主意。中层干部呢,暂时没个定型的方案。”说完,下掰着嘴角,环视会场一圈。
慧萍慌乱地低下头,心里像有鹿在闯。她比谁都清楚,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只一丁点儿,整个计划便能动起来了。慧萍不自在地叉着十指,脚趾在鞋里扭动着。
副县长往椅背一靠,“老戚勇于直面问题,好。”
戚总顿时眼神黯淡。气氛尴尬了。会场出奇安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这时,慧萍吞吐道:“尊敬的领导,请允许我说两句……”
霎时,所有的目光聚在她身上。
慧萍倒抽一口凉气,胸微微起伏一下,说:“其实,中层干部的名单,戚总在心里早定好了。我呢,已经决定主动报名。”
戚总捧茶杯的手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何厂长、小钢炮对视一眼,目光同时转向黑胖。黑胖盯住桌面,紧紧捏住拳头,指节关处都绷出白印儿来。副县长说:“好!新领导来了,老戚要不吝赐教,给出宝贵意见啊。”临走前,他跟大伙儿一一握手道别。跟黑胖握完手,刚准备抽出手来,黑胖忽地紧握副县长的手,说:“我和慧萍主任都报了名。”副县长大有深意地笑一笑,再次跟黑胖握手。
散会后,慧萍整个人都轻松了。那感觉仿佛自己是团棉花,以为落进水里会沉下去,没想到,这会儿正漂在水面上,悠悠荡着。慧萍眯眼享受着这种感觉,心里一阵温润地颤抖。
十二
下午,慧萍主动做了件事,她拟出中层干部的调动名单,找戚总审定。戚总正坐在办公桌前,静得像块铁。见到慧萍,他咧嘴一笑,说:“天气不错,我想走趟崖头山的加压站。”慧萍心一下绷紧了。山里人干活踏实,人情世故方面却木讷。她担心工人们说错话,坏了他刚好转的心情。
到目的地,戚总果然没享受到应有的“礼遇”。制水工和维修工望着他,目光怯怯的。戚总呢,乐得嘴跟喇叭花一样,主动散了一圈烟,把大伙儿召集在空坝里,蹲在花台边闲聊。他说:“这一年,我到你们这里的次数不多,可每个人的情况,我心里有数。”他拍拍身边的小王,“老弟,看了你们的加班表,上个月你加了六次班,对不?大湾塘附近爆管,你抢修到凌晨五点,第二天接着值班,老黄牛啊。”
小王羞涩地挠挠脑勺,其他人跟着议论起来,气氛活跃了。
戚总又将食指竖在眼前,对小包说:“包老弟,你考电工,没过。为啥,你跟我一样,不爱玩电脑。”小包垂下头,憨憨地笑。戚总正色道:“现代企业,每个员工都要与时俱进,必须学啊。”
大家鼓起掌来。
戚总更来劲儿了,请大家都发言。他烟瘾大,听的时候不停发烟。有工人想回敬,觉得自己的烟档次太低,犹豫地掏出来,又揣回去。戚总见状,忙主动发烟。对方不好意思,就推辞说:“刚抽了,歇一会儿吧。”戚总“啧啧”两声,把烟头塞进对方嘴里,说了句大伙儿最爱听的经典玩笑,“现在抽,抽的是能量,晚上回去更能抽。”
工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傍晚,戚总告辞,工人们一定要拉他吃晚餐。添饭加汤,戚总统统照单接着。饭有点儿硬,汤偏凉,他却吃得很香,碗在手里,老舍不得放下。天色暗下来,餐屋拉亮灯,昏黄一团,照得人影模模糊糊的。他环顾一圈,对站长说:“这灯,这餐桌,这碗筷,旧得快成古董了,咋还不换?给公司申请啊!”站长不停点头。戚总瞧瞧门外的院坝,“现在农村同样奔小康,这路面,铺成柏油,用户来办事儿,看着也舒畅嘛。”站长说:“铺路费用高,必须提前列支到明年的综合预算里。”戚总说:“行!就明年弄呗。到时没整改,拿你是问。”大家愣了两秒,戚总猛然反应过来,轻轻叩打桌面说:“只要关乎员工的事儿,没一件小事。我在位安排的工作,退下来也要监督落实。”
大伙儿连声叫好。
戚总继续散烟。餐屋很快腾起烟雾,比灯光还温暖。
返程时,戚总想起似的说:“慧萍,等新领导来了,那个什么汤汤水命,大余治水,张冠李戴,又要续写了。依我看,太俗氣了。到时,重新写一首吧,要写出时代感来。每一届领导,不管是非功过,都不容易啊。”
慧萍习惯性地说:“戚总给点指示吧。”
“在金牌办公室主任面前,我可不敢班门弄斧。不过,你们这诗,少个标题,我建议,就叫《水调歌头》,咋样?”
慧萍连声说好,又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这名字,这才发现微信上有汤大拿发来的消息:老婆,回请小翠吃饭的事,小翠说,国庆节她想好好复习功课,节后有三门课程要考试。之前大专自考没有考过关,她不好意思来呢。慧萍来不及回复,接着给戚总说:“要配这么好的标题,写新内容我真担心自个的水平不够,马晓婷文学专业,她保证没问题。”
戚总咧嘴笑笑,拉下车窗,眺望远处。
天将黑未黑,山顶亮着微光,像一团白色的雾气。山路蜿蜒曲折,轿车盘旋行驶,像一只渡过风口浪尖的小舟。
(责任编辑:郭海燕)
小乙原名钟志勇,四川成都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梅州市客家文学院签约作家。计算机技术硕士,从事过软件开发、化学分析等工作,业余做过调酒师、圆号手。有作品百余万字见于《芳草》《小说月报·原创版》《作品》《湘江文艺》《青年作家》等刊物。部分作品入选“2021年度四川文学作品影响力排行榜”、四川省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度精选集等。出版小说集《一半阴影一半明亮》。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