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种在芬的菜园的四围,矮矮的枝干,长长的绿叶,给菜园镶了一圈花边。多数人家用花椒树玉米秸作园墙。唯独芬,用一簇簇幽紫幽蓝的焰火围护着她的黄瓜花圣女果。园口竖一标识牌,“薰衣草”三个字像是用烧火棍写的,笔画短粗有力,如鸟啄木。这是一个花园。
夏天的清晨,村庄裹在雾霭里,就像一个嗜睡的老人,出奇的寂静。湿湿的空气碰到芬的脸上,痒痒的,仿佛芬的男人拿了一根麦草,不停地挠她的耳垂,她的脸颊,她的鼻尖。菜叶上的露珠被芬碰落了,打在她的粉红色鞋面上,清凉凉的,犹如一些小虫在脚面上蠕动。芬低头欢喜地采摘着紫不溜丢的茄子,长的茄细腰肥臀,向这个早晨袒露着它们的丰满与性感。这个早晨,芬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看上去宛若一朵洁净的云,从乳白色的雾霭里飘出,在深深紫的花果上款款飞翔。
三年前,芬一身红装飘到村庄的时候,是个大冬天。种了秋小麦,拔了棉花柴,收了地瓜干,迎来农村最长的闲季——“拾掇完”。拾掇完了娶媳妇是村里的传统。从开春到大地封冻,地里的活儿忙忙碌碌,大冬天地上一闲,许多农民就筹划着娶新媳妇,庄稼丰收和添丁加口,这才是庄户人的两件大喜事。在村里,一户人家娶媳妇,整个家族甚至四邻五舍的人都来帮喜,烧水,刷碗,劈柴火,能插上手的活儿就干。独有一个人碍手碍脚。站在庭院里,挡了挑水的小叔的路。去厨房,被婶娘们轰了出来:起开,起开,好好打扮去吧,就等着你把新娘子娶回家。
结婚那天,一辆拖鞋车拖拉着芬和芬的嫁妆,车头上挂了一块红绸布,看上去就像一块漂亮的糖果。芬的男人坐在副驾上,一路上就像一个喋喋不休的导游,越接近他的村庄话越多,嘴没个闲的时候,仿佛这里的河岸田野埋藏着无数的珍珠玛瑙。他让司机减慢车速,抹了头油的小平头转向后座的芬,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侧前方:嗨,我们洪沟河,春天的时候特别美,萋萋菜车前草蒲公英打碗花长满了河滩,绿油油的一片。芬有些讨厌她男人的做派,见了她娘家人满脸堆笑,低头哈腰地散一圈烟,就挨个给人点火,挺会买人笑脸的。
你那河滩有薰衣草吗?芬故意刁难她的新郎,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薰衣草,薰衣的草,芬的男人似乎察觉了芬的小情绪,我们洪沟河啊,有好多好多薰衣的草,村里的女孩戴香包,去河滩上采集菖蒲薄荷艾草的花或叶子,缝进布袋里装在身上,走到哪里,哪里就飘着一股子香味。说到这里,芬的男人像小狗一样,耸着鼻子,哧溜哧溜地嗅着,似乎田野里到处都是薰衣的草。
芬笑了。芬笑起来真好看。半低着头,两根青葱指掩了口,宛若一朵水莲花轻轻摇曳在微风里,娇羞得很。芬是喜欢他的。这个打猪草拾麦穗长大的男人,有着农村人特有的诚朴厚道,尤其是他的那双厚实而宽阔的肩膀,让她找到了小时候偎依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感觉。那是一双叫人可以依靠的肩膀,双臂一围拢,就是两面坚固的高墙,守护着她的幸福和家业。芬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刻薄了。是啊,洪沟河怎么会有薰衣草呢?薰衣草,这浪漫的植物,象征纯洁与天真的紫色小花,它盛开在阳光澄澈暖风和煦的普罗旺斯。普罗旺斯,一想起这个词,芬的身体就会幸福得发颤,犹如春水漫过无边的旷野,冻得土块稀里哗啦地碎了,碎成芬脸上晶亮亮的珍珠。普罗旺斯,碧蓝的地中海,倒映着法国南部蔚蓝的天空,地中海浪花飞溅,溅成一望无际的紫蓝色的花海,花海中央,俏立着一位等待爱情的姑娘。
多年以来,芬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棵薰衣草。她的网名叫薰衣草,QQ头像是一丛灿若紫霞的薰衣草,她与女友合租的小屋挂满了薰衣草的图片。她说,白天她是一只忙得晕头转向的蜜蜂,到了晚上,她是尊贵的公主,悦享着薰衣草的芬芳。室友拿着一只微弯的鬃毛刷,由下而上小心地滚动刷头,把她的睫毛刷得根根分明,而且骄傲地又卷又翘。接着,在红艳艳的嘴唇上涂了一层晶亮亮的唇蜜。然后,取一个丝绒样的粉扑,沾了一些蜜粉,隔着一张薄薄的卫生纸,轻轻地拍打嘴唇,极有耐心的样子。炫时代的核心词是炫耀。女艺人炫豪车名表,她,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女孩子,自然把长睫红唇这两件杀人利器发挥到极致。室友把废弃的卫生纸扔进垃圾袋里,嘴角掠过一丝嘲笑:我的大公主,这么文艺,可以转行当作家了。
芬真的很想写一写薰衣草的。她的生活单调得就像车间的流水线,从早晨流到黄昏,紧张乏味,没有一丝生气。薰衣草是她的一个梦,是她夜晚的呼吸,是她长久以来对新生活的期待。洪沟河南岸光照充足,地肥水美,许多的树,扑棱棱向上耸翠;许多的草,呼啦啦往外铺绿。芬庆幸自己嫁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开春以后,芬的男人和村里的许多男人都去了城里,干建筑,下车间,净干些城里人干不了的脏活重活,挣个活钱。农村真的成了一片广阔的天地。四野无人,鸡鸣犬吠也像傍晚的炊烟,稀薄得很。在新生活开始的地方,芬找到了她大有作为的机会。
种植薰衣草。土地好比女人,只要播下种子,就给你绿油油直棱棱地生长。芬发现了一个美丽而奇妙的现象。在洪沟河流域,越是名字里带草的植物,越能开放绚丽的鲜花,萱草呀,益母草呀,花儿绝美得叫人哭泣。越是叫这个英呀,那个花呀,越是质朴坚韧,譬如蒲公英,譬如紫花地丁,没有树高,没有烦恼,它们就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小草。芬觉得,她的薰衣草一定是这个样子,坚韧如春草,貌美如夏花。她对洪沟河南岸的土地充满了信心。小麦扬花灌浆时的美丽,她见过;玉米腹部隆起时的饱满,她见过。在她的眼里,土地就是一个调色盘,种花花红,种草草绿,种下阳光收获一片金黄。好像土地的肚子里装着许多许多的颜料,你想调什么颜色都可以,洒上你的汗水,种上你的脚印,地里就会长出一幅画,色彩鲜艳饱满,画面生动迷人。
芬信心满满,也十分的小心谨慎。先说选种,须选大小均匀、籽粒饱满、有棕褐色光泽的。可是,方圆几十公里之内不见一棵薰衣草,那像黑芝麻一样的种子更像梦中的星辰。芬求助度娘,找到了几家网购,鼠标左键啪啪响了许久,芬依旧没有把那些黑精灵从电脑里搬出来。芬回到电脑桌面。蓝天白云绿草地,这是电脑用户常用的桌面壁纸。有一回,芬的男人给换了一个桌面,她顿时感觉鼠标都不听使唤了。芬习惯了这干净清爽的背景。她也清楚农民选种的习惯。选的是自己种出的粮种。粮种粮种,种了来年多打粮。芬查到一些城市的花鸟市场有售,就委托那里的朋友实地考察。她这样做,就意味着在遥远的城市生长着自己的眼睛。她借助这双眼睛,看见了犹如梦幻天使一般漂亮迷人的薰衣草。她心里悬了多日的石头,咯噔落了地。
芬是多么尽心的母亲。对于这些来之不易的种子,芬把它们搁置在冰箱里,让严肃凌厉的冰箱约束管制。如此冰刀霜剑地生活四五日,芬就像迎接多年戍边终回归的儿子,瞧那股子亲热劲儿,真叫人眼窝子发浅,兜不住眼泪。芬和春天的大太阳凝视着它们黑不溜秋的脸,似有一千只温热的手,抚摸着它们的愁苦、喜悦,还有疲惫。然后,水盆里泡个温水澡,那些委屈、迟疑与失意,犹如水盆里冒出来的热气,四散而去。哗啦哗啦,芬的一只手搅动着盆里的水,水面上跑动着一个个螺旋形的水涡,不时有黑种子呆头呆脑地冒出来,又慌里慌张地沉下去。芬的眼睛里流动着水一样的光晕,鼻头光洁如美瓷,看上去很美。
种地好比怀孕,是一个神奇的过程,也存在一些危险的雷区,每一步都得小心异常。孕妇睡觉左侧卧,住行远离放射线,舌尖多亲近苹果核桃香蕉等。薰衣草的种子也要经过细胞的分裂分化,萌动并分娩出细嫩嫩的茎和叶。芬洗了一个瓦盆,用纸巾擦干了盆的内壁,又在盆底平铺了一张纸巾,以凉白开浸透,斜倾盆子,右手握住盆的上沿,小巧的左手護住盆的下部,沥去多余的水。看见干头净脸的种子被芬一个个搬迁到洁白温润的纸巾了,你就会明白芬这是要催芽。芬在种子的上面又盖了一张纸巾,上有蚕丝凉被,下有水竹凉席。育苗盆搁在卧室窗台上,芬洗了手,轻轻地掀开纸巾,看芽尖尖露白了没有,盖上纸巾不久,手指奇怪地发痒,忍不住掀开,又看一回。
坐在炕上,芬的腹部忽然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好像有一个小球在肚子里滚动,芬的胳膊芬的双腿,也像触电一样,麻酥酥的感觉直透脑门。芬的脸红了,比秋天的红富士还红,这是一个乡村少妇的脸,沉浸在创造新生命的喜悦中的脸,很好看的红晕,叫人想起泊在池塘里的朝霞。那个早晨,芬的男人背着铺盖卷,和一群人上了一辆大货车。货车哒哒几声,老牛一般哼哧哼哧喘息着,拉着村里的男人去了很远的建筑工地。能有什么办法呢?泥土里刨食,刨出的尽是些小虫子。手头没有几个转动的活钱,一泡尿真的能憋死一个大男人。早春乍暖还寒,清晨的小南风裹了蒺藜藏着沙,吹得芬的脸涩涩得发紧。池塘里,芬的倒影凄凉而又虚茫。
芬的双手扶腰,微凸着小腹,看上去就像一位领袖,巡视着她的疆域。男人的种子在她的身体里发芽了,一个新鲜的生命即将破壳而出。芬抚摸着自己柔滑的腹部,手指仔细辨识着胎儿的体位,胎儿的小脚蹬了一下,蹬到了芬的手,芬险些跌倒,慌慌地扶了门框,喘息。远的天湛蓝,近的树碧绿,这些生机勃勃的场景都被木棂窗切割着,组合着,窗格四角红的窗花像是春天火热的祝福,簇拥着这幅流动的美景。窗台上,薰衣草抽出了鲜嫩的新芽。芬的脸又泛起一阵潮红。新婚之夜,她的长腿从裤筒里抽了出来,光溜溜白花花的,她羞得捂住了脸。她想和衣而睡,可是,男人死皮赖脸地凑上来,拽住她的两个裤脚使劲往外抽,她蹬踹着,从炕东头反抗到西墙跟。男人就像一个剥笋壳的庄稼汉,用手指强硬地缠住了芬的裤脚,三绕两绕,芬就成了一个脱去笋衣的苗条白嫩的净笋。芬忽然觉得,那草芽最像一个躺着的婴儿,睡觉都不老实,小腿可有劲儿了,三下两下,就把被子踢到脚踝处,裸露着嫩藕一样胖嘟嘟的小腿。这两根小腿,站起来,就是茁壮挺拔的小树吧。
芬当然渴望她的薰衣草都长成大树,像杨树槐树那样高高地矗立着,形成洪沟河南岸一道绿色的屏障。长得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大栗树也蛮好的,美丽的春天就住在上面,蝴蝶啦,蜻蜓啦,苍蝇啦,所有能飞的动物都飞了过来,对了,树里住着一个喜欢阳光喜欢鸟鸣喜欢听故事的树精。芬小学的时候读了安徒生,自那以后,她的身体就住进了一个树精,它有很强的复述再现功能,它听见的看见的东西,多年以后,都在洪沟河南岸上空的白云中浮现出具体的形象。这些形象,雨点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扎根发芽,长成草,长成树,长成鸟鸣,长成洪沟河南岸四季不衰的风景。
也许是芬有意让美丽的童话诞生在我们的村庄,也许是多种因素因缘巧合和合而生,芬决定把薰衣草移植到菜园里,那儿居住着春天。菜园里种了扁豆黄瓜茄子辣椒,薰衣草就植在菜蔬的四围,不跟菜蔬们抢地盘,抢风水,抢肥料,和谁都不争,和谁相处它都避让三分。这是芬的性格。芬不大喜欢有侵略性的植物,它们繁殖力旺盛,到处乱跑,气喘吁吁地驱赶着那些弱小的花草。自打芬嫁到村里,没见她和谁红脸过。芬赶大集卖菜,邻近的菜农吆五喝六,声嘶力竭,仿佛星光大道上那些呼天喊地的通俗歌手。芬只是在菜堆里摆了几个粉红的纸牌,用眉笔清清楚楚写了价格,就把头埋在书里,买菜的人喊她,她先把书搁在粉色小坤包上,再把方便兜和一脸的绯红举起来,向买者晃一晃,让他们随意挑选。
薰衣草缓慢的生长让芬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薰衣草耐旱,耐寒,耐瘠薄,抗盐碱,喜阳光,易栽培。这是薰衣草吗?它和三棱草节节草车前草没什么两样,都在泥土里异常坚韧地活着,历尽艰难而又坦然自若地活着;都不是因生存之需而耕种的庄稼蔬菜。可是,这是薰衣草第一次在洪沟河南岸的土地上生长,它要活出一棵草的样子,一朵花的风采。芬这样告诫自己。
初夏五月,草木峥嵘,绿荫初稠,地气上涌,托着植物们向高处生长,也鼓舞着扁豆芽黄瓜苗在阳光下亮出绿色的旗帜。芬的菜园是去年的树枝篱笆,去年的丝瓜和蝴蝶攀爬过,看上去有些朽败,墙的形象犹存。篱笆的内侧,是薰衣草的地儿,是以后活的花篱。
芬用锄头开深沟。芬叉着腿,圆鼓鼓的小屁股往上一翘,芬的锄头就吃进了泥土,胳膊往后一拉,肩胛骨一下子耸上去,就刨出一团泥土,刨出的还有丝瓜的根须和腐烂的树叶,还有几条受了惊吓的小虫子。这真是一个种花养草的好地方。芬脚下的泥土叫腐殖土,是枝枝叶叶在土壤中经过微生物分解发酵形成的营养土,是栽培花木的理想土质。城里的小公园就有这种腐殖土,养花的老人叫它们松针土。松树是高大上的树,支撑着一个城市的形象,生长的年岁长些,其下是棕褐色半腐败的松针土。芬用方便兜去装的时候,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新掘出的泥土散发着一股湿润的土臭味。这才是纯正的乡村气息。芬抓起一块土坷垃,看了一下,鼻子凑上去嗅了一下,真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儿,她好久没有如此亲密地接近泥土了。芬把土坷垃揉碎了,泥土犹如干面粉扑簌簌落下。
种地就像蒸馒头,就看人们的活细不细。芬用粪耙子把稍稍大的土块捣碎,捣成细细的粉末。该施底肥了。芬撒的不是什么名优化肥而是草木灰。芬一灰筢一灰筢地从锅底掏出来,在簸箕上放凉了,装入蛇皮袋贮存。草木灰肥效大,能驱虫,庄稼人撒草木灰好比往面粉里加酵母,又好比往地里吹了一口气,说一声长,庄稼啦蔬菜啦就呼啦啦地往上蹿高。浇了一点水,土地咕咚一口喝了下去,芬的心情倍儿爽。往地里移苗时,芬像抱婴儿一样,把薰衣草从育苗盆里捧了出来,弯腰屈膝,头发几乎碰触到了泥土,慢慢地把幼苗斜在深沟里,两个脚长一棵,一手扶正幼苗,一手轻轻填土,压实。芬两手都是土,袖口上也沾满了土,芬觉得泥土一点都不脏,甚至还有一丝好闻的奶汁的气味。
一切都妥妥的。“走路挺起胸,摆动两只手,挺胸向前走”,就像一个幼儿,薰衣草摆动着两片嫩嫩的子叶,向着篱笆青菜们卖萌。还是有些不放心,芬回家寻了一些棒槌窝(玉米皮),遮了薰衣草细的茎,护了薰衣草嫩的芽,也遮了麻雀們的视线。麻雀是乡村有名的馋嘴婆娘,“格格”嗑着瓜子,“呸”的一声乱吐瓜子壳的那种,它们叽叽喳喳地到处寻吃觅食,逮着什么都往嘴里塞,要是逮着薰衣草的芽尖尖,它们吃进去的可是一个鲁中平原的普罗旺斯。
薰衣草进了地,仿佛自己的男人打工去了外地,芬是一百个不放心,几乎天天往园里跑,有时一天去两三趟。每天这样走走,对腹中的胎儿有好处,书上是这样说的,医生也是这样说的。夏天的阳光洒满了菜园。扁豆藤机灵地攀住阳光,往上爬。辣椒的茎叶安静地采撷着阳光的红,输送给它的花,它的果,这是有格的菜,讲究一个首尾圆合。芬这几天看见什么都想吃,吃什么都恶心。韭菜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的时候,芬的喉咙动了一下,她飞快地掐了一棵韭菜,两根纤长的手指捋了一下,就塞进嘴里,真香,芬的咀嚼声里渗透着夏日阳光的芬芳。
可是,薰衣草沉睡了一般,好几天没有动静。芬有些累。那些日子,她的身体软塌塌的,就像煮熟了的面条,她寻了一些干草作蒲团,一屁股坐了下去,望着细得像银针一样的薰衣草,眼睛里流淌着柔和的光芒。夏天的风暖煦煦的,仿佛裹了一些火星儿,不紧不慢地吹着。瘦瘦的薰衣草被风一吹,成了一群学步的小宝宝,摇摇晃晃的。芬伸出一只手,想搀扶一下,小嘴咧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举动傻傻的。芽苗绿绿的,它们咬着牙儿憋着劲儿长,若是横插一竿子,那是挡了它们的手绊了它们的脚呢。芬好像头一回发现自己,她骨子里有着让她吃惊的执拗。薰衣草能不能开出梦幻的炫紫,芬其实心里也没底。要是周边植一丛油菜花,同样的端庄素雅,同样的沁人心脾,而且四五月间油菜花说开就开,也美得不得了。芬就是想种薰衣草,因为这地方没有薰衣草。油菜籽可榨油,能换好几张毛爷爷。芬在电话里告诉她的男人,她种薰衣草就是想看它的花,她在电视上看过,在画册上看过,就是没在土地上看过,它的花可好看啦。电话那头嘿嘿地坏笑了两声,然后传过来一句讨好的话:你就很好看嘛。男人在鼓励她,芬心里乐开了花,可是嘴巴却不饶人:你这死鬼,嘴上抹了香油了。话刚出口,芬赶紧用手指掩住嘴巴,心里暗暗地骂了自己一通。
芬的菜园就在村道边,外出打工的、收工回家的,犹如一群觅食归巢的鸟儿,都打菜园边经过。有一次,芬看见一个背蛇皮袋的,很像她的男人;还有一次,有人在河对岸唱歌,芬听那沙哑的声音仿佛就是她的男人。芬一阵心慌紧张又一阵怅然若失,心全乱了。村里的男人组建了一个建筑队,芬的男人也在其中。建筑这活要多脏有多脏,要多累有多累,可是换到手的是亮瞎眼的钞票。以前,他们跟着别的建筑队,包工头黑着呢,年底发一点路费,就想把人打发回家。如今,组队了,有揽活的,有要账的,有施工的,有做饭的,他们住在形似粪篓的苫布房里。新楼封了顶,他们也去无门无窗的大居室住上一阵,享受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那阵势仿佛村里在城里又组建了一个新村。当然,这是一个流动的村庄,一个新兴的游牧人群,哪里有脚手架,他们就出现在哪里。他们出苦力,挣的是血汗钱。这些年,建筑工地屡屡出事。同村的小牛,说话吐字不清,像是含了一嘴的沙子,有恐高症,上不了楼,小伙子膀大腰粗,一身牛劲儿,就在地面上搅拌水泥,结果,一块水泥砖落下来,砸伤了他的腰,从医院拉回家,在炕上躺了大半年。前不久,有处工地模板坍塌了,混凝土夹杂着钢筋架管模板掉下,有六七名工人坠落,被活活地埋在了里面。芬听到消息,给她的男人打电话,电话里是嫩得滴水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打了一次,又打了一次,电话里的女声礼貌得叫人受不了,芬的眼泪哗哗地淌,把她的理智全浇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客车去了县城,在工地上寻到她的男人,一见面就猛烈地捶打男人的胸膛,然后,趴在男人怀里呜呜大哭。如果芬当时理智一些,过一会再打,或者电话打给同村的建筑工,她就不会心急如焚地往城里赶。
在陪伴薰衣草长大的日子,芬念叨着自己男人的种种好。逢年过节,芬的男人好不容易回趟家,放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屁股刚挨着炕沿儿,就好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蹦起来,从蛇皮袋里摸出一瓶酒或者一块布料,去了张大叔李大爷刘二奶奶家,嘴里一个劲地说,俺不在家,多亏老少爷们帮衬了。村里称呼乡里乡亲都叫老少爷们,叫人听上去耳朵根子都热乎乎的。晚上,芬的男人变戏法似的掏出胸衣啊丝袜啊,舔着雄厚的脸皮,贴上去,非要芬穿上让他看看,芬不听,他就挠她的胳肢窝,芬咯咯笑了,笑得花枝乱颤,整座房子似乎也在颤动。
这种等待花开的日子让芬惊异地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她穿上了宽松的灰色直筒裙,披了男人的白衬衣,看上去很潮。可是,芬觉得那裙子更像是晾在外面的床单,裙角被风吹起来,呼啦啦地响,宛若芬生出了翅膀。芬习惯了双手叉腰这个动作,不是摆酷,而是给自己的腰部一个支撑。她喜欢上了乡村静谧的生活。一声悠长的牛哞,使时光变得更加飘忽而缓慢。薰衣草缓慢的生长把天拉长了,把地拉宽了。乡村的日子和城市的日子截然不同。城市的小太阳刚把脸探进窄窄的阳台,就一个骨碌跌入西边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城里的日头短,就像去菜市场买了一些短斤少两的菜,叫人很不舒服。
日子,咋过才好呢?仔细一想,倒很有一些意味。比如芬的男人,他离开故土,拼死拼活地贡献自己的体力,就像在平房上再垒上一层平房,看上去比别人家高一头。芬呢,在一个晴朗如麦芒的下午,她腆着肚子,溜达着去菜园,看见她栽下的薰衣草长出了细细长长的叶子,披针形,而且一下子生出了两片,互生,看那势头就像小孩子爬树,抓住茎株,脚一蹬一蹬,噌噌噌地往上爬。犹如一双手,柔弱的草芽儿把叶子托上茎株以后,悄无声息地脱落。芬轻轻抚摸着肚子,她一有高兴事,或者突然想起什么事,就用手指轻轻按压前凸的肚子,有时也柔柔地拍打,把自己的喜悦一点一点地传递给她的孩子:真好,长叶了,终于长叶了。只要薰衣草长了叶,就说明它扎住了根,只要它扎住了根,就不愁长出一蓬一蓬的绿。那些日子,芬携着她腹中的孩子往园里去得更勤了。尽管有几棵薰衣草死了棵烂了苗,使得一整行看上去稀稀拉拉的,就像有些孩子跑步,不跟趟儿。不是有一些薰衣草挺直了腰杆吗,明年可以剪枝扦插,枝上生根,枝上长叶,枝枝叶叶无穷尽也。芬自言自语,像是给薰衣草撑腰鼓劲,又像是和自己的孩子聊天。芬在菜园里看看黄瓜挑着的小黄花,也看看茄棵上挂着的酱紫酱紫的茄子妞。她也往南边看,芬的男人都是从那边回来。人是蔬菜的精气神,每天都来看它几眼,顺手拔几棵杂草,蔬菜还好意思不给你长。芬多往南边看几眼,尽管她的男人看不见她,但是白云看得见,白云往南飘,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淋了芬的男人的头发,湿了芬的男人的眼睛。等待花开,等待孩子降生,等待男人返乡,这样的日子越咂摸越有滋味。芬往北看,北面的村庄就是一个蓊蓊郁郁的树林,那些红瓦房宛若鸟巢在枝叶间若隐若现,若是黄昏,暮霭四起,炊烟氤氲着的村庄,晚霞浸润着的村庄,看上去宛若仙境,美不胜收。芬爱上了这里。她说出爱的方式是温婉而又含蓄的,她和薰衣草都是第一次踏足这方土地,她和它都在生长着美丽的芬芳。
夏天真是一个好夏天。地气蒸腾,麦香飘荡,偌大的金黄的田野就是一大锅煮熟的土豆,香气一轱辘一轱辘地往村里涌,拴在门前的狗馋得汪汪直叫。高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它们把绿嫩嫩的穗穗举得高高的,向大太阳邀宠献媚。薰衣草的叶子窄窄的,长长的,有些小麦叶的样子,你追我赶地往上蹿。小麦在接近地面处分蘖,往上长。薰衣草分生的枝条也往上长,好像是在按照小麦的样子设计自己的未来。村里的许多老人不认识薰衣草,他们站在路边,看一眼,又看了一眼,用手捋着自己的胡子尖,呵呵一笑,是野麦子吧。生在野地里的芹菜,我们叫它野芹菜;长在河滩上的菠菜,称它野菠菜。老人似乎觉得自己的命名不妥,摇摇头,倒背着手,把一个单薄的背影晃得悲凉而又寂寞。这些年,村里的精壮劳力少了,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孩子稍稍长大,就去城里寄读,读了小学读初中。人少了,野草多了。多数人家种一点秋小麦夏玉米。有的只种一季小麦,够吃的就行,耕种不弯腰,收割不用刀,农耕文化的魅力荡然无存。也有人家更为简单省力,在口粮田上插一溜白杨,白杨肆意生长,许多野草犹如散了学走出校门的孩子,欢腾跳跃,从树林奔向四面八方,尽情享受着土地的开阔与生机。
给薰衣草浇水时,芬没用浇灌水管,也没用水瓢劈头盖脸地浇。她弯腰下蹲都十分的小心,就拿了一个长铁勺,躲闪着宽面条一般的叶子,就像寻着了树的小狗狗把一条腿翘得高高的撒尿一样,铁勺碰触了泥土,约略一倾,草的根部一团濡湿,嫩的叶忽地打了一个激灵,看上去又绿了几分。薰衣草的绿和小麦的绿不同。小麦的绿像喷泉喷出的水柱,像女生们在飙高音,嗓音又尖又细,飙到高潮处,茎秆和麦穗一起金黄。薰衣草才不会模仿麦子呢。它的茎茎叶叶在低处,犹如涓涓细流,潺潺不止,绿着它的绿,不会变黄,也不会发紫,它有自己的想法。想法这东西真是个怪东西,好想法就像油盐酱醋一样,调和人的心情,调理得人看天天蓝,看花花红。芬抚弄着自己的肚子,想,明年夏天,她和她的孩子,就能看见薰衣草的花朵了,一簇簇绿叶捧出的一束束紫色的火焰。还有村里的人,将会像儿童一样睁开惊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一从未出现的幸福的微笑,从而彻底区分开小麦和薰衣草这两种植物。
芬给她的薰衣草喂完一遍花宝,秋要凉了。稍微一活动,芬的身上就漉唧唧的,她有些看不起自己,可是婆婆整天瞄着她的大肚子,恨不得伸手捧着,生怕有半点闪失。一缕微风吹过,它就像一把镰刀,收走了芬鼻头上细密的汗珠,她的俏脸凉凉的。抬头看天,天高云淡,芬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嘎咕嘎咕,一群大雁掠过她的头顶向南飞去,天要冷了。我们这里习惯把从小暑到处暑这两个月称为长夏,等秋风的长鞭赶跑了秋老虎,天空澄澈如洗,大地坦荡如砥,这才是鲁中平原真正的秋天。秋天,玉米们着急着回家,玉一样的米挂在屋檐下,骑在树丫上,芬的庭院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芬的男人也回来了。出去叫出租,买尿不湿,家里有个男人,心里就是踏实。这个秋天,芬生下了一个女婴,干干净净的女婴,浑身还散发出一种甜甜的奶香味。芬红着脸地说,薰衣草的气息也这么好闻吧。
男人像老虎一样盘踞在屋门口,不让芬出门,说女人坐月子,月子没坐好,月子病会跟你一辈子的。男人用嘴努努屋门两边的泥垛子,芬一闪身儿进了里屋。我们这里,产妇一个月内吃住在屋里,不能见风,不能上街,叫坐月子。芬的男人和了泥,做成乳房状,糊在芬的屋门两旁,用手指戳着一些小窟窿儿眼,戳得多,芬的奶水就多,老人们都这么说。男人成了芬的眼睛和腿脚,他给她盛饭,给她端尿盆,给她的薰衣草浇水埋土。麦田里浇越冬水的时候,芬的男人也让薰衣草喝了一个饱,又端着铁锨给薰衣草起垄培土。起一条土垄就等于给薰衣草盖上一床棉被,薰衣草就可以暖暖和和地过冬了。男人拍了照,举着手机给芬看,芬说真好看,就像一群小孩拖着笨笨的大棉鞋,在街上晃晃悠悠,要是开了花,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呢。
如果把鲁中平原的四季比作人的身体,冬天结实硬朗,五大三粗,像极了腰脚和臂膀,春天短如脖子,夏秋灿烂饱满,宛若人的脸。开了春,芬扒掉土垄,把薰衣草放逐到柔柔的春风里,又浇清水,哗啦哗啦,就淌到春天尾巴上了。
扁豆开白花,土豆也开白花;黄瓜开黄花,小麦也开黄花。鲁中平原的蔬菜庄稼都开花,五颜六色的花。蝴蝶也是花,飞到哪里,哪里就开花。薰衣草也开花了,紫色的花。土地好比一台高品质的触屏一体机,不管你想点哪种植物,它都有,而且给你长得枝叶葳蕤,花朵灿烂。蔬果们开了花,忙着受精,忙着挂果。薰衣草和其他的野草一样,专心致志地长叶,全神贯注地開花。薰衣草的花不像扁豆花茄子花那样遮遮掩掩的,欲说还休,而是自信地举在茎叶的最顶端,不见绿,只见紫,一垄薰衣草就是一条紫色的河流,波涛汹涌。仔细看,每一朵小花都萌态十足,像小女孩伸长了脖子,咕嘟着嘴,那股活泼劲儿,真叫人喜爱。许多这样的唇形花排成一些紫艳艳的花穗穗,那气势就大了,宛若一支支火把,激烈燃烧着,好紫,紫得让人失明,紫得叫人恍如置身梦中仙境。
芬抱着女儿去看薰衣草。路过的村里人,也停下来看一看。也有年轻人借机和芬搭话,一双眼睛却直不愣登地看着芬。生了孩子的芬更美了,高的地方直挺挺,凸的部位溜溜圆,尤其是那一双杏仁眼,在柳叶眉的映衬下,亮晶晶水汪汪的,要多水有多水,叫人恨不得淹死在里面。年轻人说薰衣草颜值爆表了,美翻了。芬笑了笑。老年人说看着有些像麦冬草,还有些像菖蒲花。芬笑了笑。
村里的这片薰衣草长成了一片理想的草原,花海里飞着蜜蜂与蝴蝶,一些嗡嗡的声音在草海上传过来。如果闭上眼,或许会听到海浪的声音。这时,许多麻雀飞起来,好似从时间的夹缝中飞出来,然后,顺着这样的夹缝,飞进另一处夹缝中去。它们为什么要飞呢?飞,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潇洒的,美丽的。可是,它们这么一飞,把人的心都搬空了。
(责任编辑:李娟)
刘学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多次被《诗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推介、转载,获得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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