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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炉

时间:2023/11/9 作者: 芳草·文学杂志 热度: 16580


  大车司机余虎拐进水城时,天空正下着一场雪。路还长着呢,肚子叽叽咕咕闹意见。车上有方便面,但余虎不想碰,提起肠胃就泛酸水。天也真冷,又是风又是雪,连车窗也不敢开。成天闷在驾驶室,整个人都发臭了。稍稍开一条缝,风嗖嗖而来,如锥子如刀刃。要不是肚子吵得厉害,要不是天气这么冷,余虎肯定不会拐进这座县城。他后来为这个决定追悔莫及,如果知道这一去会惹上麻烦,哪怕饿断肠子,也绝不走这一遭。

  天气实在太冷,一副索命的架势。灯火零落,不少店面已经关门,行人稀稀拉拉。跑动的车辆很少,穿行在繁茂的雪花之中。解放悍V挟裹陌生的气息,像一只庞然大物,闯进清冷的街道。几个路人惊异地看看悍V,倉皇闪进巷子,转眼消失不见。余虎边跑边看,寻找可以落脚的馆子。他要找的地方至少符合三个条件:有炉火,收费不贵,卫生还行。好不容易进城吃顿饭,绝不能亏待自己。跑到金山路,他看见一家清真馆,门上挂着醒目的牌子:刘一刀。这名字真奇怪,有一种草莽味,让人想起纵横江湖的大侠。

  余虎停下车,走进馆子,扫视一眼,环境清爽,且配备炉火。几个勾肩搭背的小年轻闹哄哄走过来,散发出浓烈的酒味。两男两女,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大块头男生二十出头,黄头发,金属耳环,黑色墨镜,有股桀骜不驯的神气。竹竿似的小男生耷拉脑袋,走路摇摇晃晃,看样子喝了不少酒。他的羽绒服下面,露出天蓝色的校服。红头发女生锥子脸,熊猫眼,紫色嘴唇,有点像混社会的渣渣妹。那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女生塞着耳麦,穿着红色羽绒服,里面也是一件蓝色校服。余虎多看了小女生两眼,不由想起远在另一座城市的女儿。她也只有十七岁,正在读高二。这段时间,他不止一次接到班主任老师的电话,说女儿读书不用功,有早恋的征兆。这样的夜晚,她会不会跟着男生到处跑呢?

  四个小年轻勾肩搭背地走过来。大块头的一只手搭在小女生的脖子上,使她不堪重负,不得不弓腰行走。余虎忍不住,又看了看小女生。大块头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再看打爆你的头。余虎本想理论理论,但想了想,又忍住了。

  老板是个胖子,挂着弥勒佛般的笑容,跟大侠沾不上一点边。印象中,餐馆老板好像都是胖胖的,随时随地笑眯眯的。他跟余虎打招呼,指着菜单告诉他,一分钱一分货,吃多少算多少,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余虎看了看标价,还算比较实惠。他定下位置,转身走出餐馆,找地方泊车。城里规矩多,稍不注意就会被抓拍,扣分扣钱没商量。老板跟出来,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说那里没有监控探头。余虎发动车,打方向盘,拐进幽暗的巷子,停在行道树下。他拉开车门,抬头看了看天空,点点雪花飘落,像柳絮飞舞。

  火锅牛肉真不错,又麻又辣又烫,真是过瘾。要是再来一瓶半斤装的二锅头,那就太完美了。他几次想张口要酒,最后又拼命忍住了。路还长着呢,喝了酒怎么开车?他还得赶路呢,驾着解放悍V,一直往北往北,跑向那座遥远的海滨城市。

  事实上,车上备有二锅头,装在纸箱里,摆在副驾座下。这并不是说驾车可以喝酒,作为一名老司机,他当然知道酒驾的后果。二锅头放在那里,看一看可以提神。晚上住旅店,可以打开一瓶,美美喝上几口,不仅抗寒,还能消除疲劳。还有呢,长期在路上跑,难免碰上麻烦,手头有酒心里不慌。比如说吧,车子深夜抛锚野外,前不挨村后不挨店,怎么办?很简单,只要有一瓶二锅头,就能抵挡漫漫长夜,迎接黎明的曙光。

  余虎细嚼慢咽,好好享受这难得的美味。吃了饭,他抱着火炉,抽完一支烟,喝掉一杯茶,果断起身结账。老板收钱找零,看看外面飘落的雪花,问他要不要住宿,向左五百米有旅社,名叫“馋眠客栈”。余虎给老板发了一支烟,摇头说,不,该赶路了。

  雪下得正紧,如雾如沙如盐,纷纷洒洒,簌簌有声。抬头左望,果然看见一块红光闪烁的牌子:馋眠客栈。不知怎的,看到这店名,余虎的身体深处涌起一阵倦意。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不走了。这个寒冷的晚上,这个下雪的晚上,就留在这座城市,住在馋眠客栈,洗个热水澡,再喝瓶二锅头。他猛然惊醒,使劲摇了摇头,走向停车的巷子。

  大车趴在树下,乌黑如同阴影。路还长着呢,该赶路了,该赶路了。他的这一生,几乎全在路上,一站一站往下赶。走过异乡的街头,他又想起女儿,忍不住潸然泪下。

  余虎爬上驾驶室,吸完一支烟,看了看窗外。大雪飘飘洒洒,天地已是一片雪白。巷子入口站着一块路牌,上有三个闪闪发亮的大字:槐花巷。

  大车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咔嚓咔嚓跑进白色的街道。

  二

  死者是个男孩,只有十六七岁,穿着县一中的校服。他的脑袋被碾碎了,红的白的流淌出来,与雪混在一起,黏糊糊的。面目血肉模糊,辨不出鼻子眼睛。手臂横在地上,身体已经僵硬,形如一根冰棍。一眼可以看出,他遭受了重车碾压。是谁如此残忍,对这个孩子下如此毒手呢?看着男孩瘦长单薄的尸体,在场的人无不背脊发凉,两股战战。可以肯定,昨夜某时某刻,一辆大车携带风声驶过槐花巷,轰隆隆碾过男孩鲜活的身体,犹如碾过一只小小的气球。那时风雪交加,人们只听见风声雪声,谁也没有听见男孩爆炸的声响。

  童所的黑脸黑上加黑,鹰钩鼻坚硬如钩,额头皱成硕大的川字,凹陷的双眼寒光凛冽。他盯着男孩破碎的脸,想象他背着书包上学的样子,跟同学打打闹闹的样子,在球场上跳来跳去的样子,跟父母顶嘴的样子………一夜之间,他所有动作所有表情被凝固了,全凝固了。他躺在雪上,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冰棍。童所挪开眼睛,不敢再看男孩的脸。

  童所有过一个儿子,也是十六七岁。不知怎么搞的,小子迷上了网络游戏。童所忙,老婆也忙,对儿子采取放养政策。等童所发现问题不对劲时,儿子已经深陷网络,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不得不说,网络是无底深渊,游戏比毒品还毒,杀人于无形无味。中毒的人满脑子游戏,被病菌攻入大脑中枢,先是成为所谓的脑残,逐步演变为脑瘫,最后脑死亡。童所耐着性子给儿子做工作,抽时间陪儿子聊天,他不理不睬。童所忍无可忍,对儿子采取棍棒政策,无效。带儿子看心理医生,无用。儿子萎靡不振,茶饭不思,但只要提到手机,立马满血复活。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拒绝跟任何人说话,抱着手机没日没夜鏖战。无奈之下,童所把儿子送进网瘾治疗中心,花费了不少钱,却收效甚微。儿子变本加厉,成天把自己反锁屋里,要么抱着手机大吼大叫,要么几天不说一句话。一个滴水成冰的深夜,儿子用刀片切开手腕,发现时血已流尽。一夜之间,童所头发白了大半。民警们说,童所老了,真是老了,不再是那个威风八面的童所,不再是那个铁打的汉子,多了几分菩萨心肠。

  这个冬天的事特别多,今天一个案子明天一个案子。在童所的印象中,似乎每个冬天的案子都特别多。昨天晚上,所里接到两个案子。先是两夫妻闹矛盾,女方报警,称男方强奸,做笔录时,女方却推翻一切,说自己不过是吓唬男方。再是两伙学生打群架,两男生争一个女生,双方分别叫上哥们弟兄,准备了钢管酒瓶,在南门口进行决斗。民警把斗殴的学生全带回派出所,联系学校联系家长,进行协调处理。忙碌了一夜,童所裹上大衣,打算在沙发上对付对付。他刚打个盹,就接到报警,说槐花巷出了命案。

  民警从死者身上搜出一盒避孕套,一只华为手机,一张开药的收据。童所对手机寄予厚望,认為从中可以挖到线索。打开通讯录,空空如也。点开信息,只有几条垃圾。民警小武认为,学生娃喜欢玩微信、抖音或QQ之类的软件,应该重点查看。打开微信,联系人的名号稀奇古怪,如落砂机、喵喵姐、枝上眠、乌骨鸡、一粒渣、铁锤妹妹、善财童子、招商银行………随便点开几个,对话框全是些乱七八糟的语音,让人摸不着头脑。

  手机闪了闪,没电了。童所叫人把物品带回,让技术人员进一步作甄别。经过短暂商讨,童所兵分两路:小武带一队人马,重点调看槐花巷周围的监控视频,尽快锁定肇事车辆,找到肇事司机;童所带上两个人,驱车赶往县一中,调查死者情况,并联系家属。

  童所坐在车上,望着白雪覆盖的城市,脑海里不时闪出死者破碎的脸。他那么年轻,却成了一根冰棍,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为什么会这样呢?肇事司机怎么开的车?那么一个大活人,他为什么看不见?眼睛瞎了?脑壳装浆糊?手脚是木棍?想起死者头颅上粗大凹陷的车辙,童所忍不住微微战栗。那么重的车轮从脑袋上碾过,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

  童所忽然叫了一声停。开车的民警一脚急刹,愕然地看着他。童所铁青着脸,钻出车门,绕车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轮子下除了污黑的雪,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几个少男少女沿街奔跑打闹,互相投掷雪团,发出快活的叫喊声。他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羽绒服下露出天蓝色的校服。那个死去的少年,为什么不穿羽绒服?为什么只穿单薄的校服?他忽然想起儿子,想起死在大雪夜的儿子。童所一直没弄清楚,儿子为何对自己下得去手?刀刃割开手腕的时候,他到底疼不疼?

  他一直记得,儿子自杀的时候,也穿着单薄的蓝校服。

  三

  民警顺藤摸瓜,查明死者是县一中高二(六)班的学生吴志豪。

  班主任袁老师介绍,吴志豪很闷,三天难说两句话。几年前,吴志豪的父母闹离婚,法院把吴志豪判给父亲。班上弄家长通讯录时,吴志豪留的是父亲的号码。该生成绩不太好,学习也不努力。吴父表示,他从不奢望儿子考取211或985,只要能在学校混下去就行,大不了将来开公司做生意,这比读书有意思多了。印象中,吴父是个牛哄哄的老板,长年飞来飞去。前不久,学校召开家长会,要求家长必须到位。吴父给袁老师打电话,说他守着一大摊生意,实在没办法回来。他给袁老师转了两千元红包,说是表示表示,意思意思,让袁老师见谅见谅。袁老师把钱退回去,请他务必抽时间参加一下。吴父最终也没来,他给袁老师发信息,以表抱歉之意。他强调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实在耽误不起。

  袁老师早自习核查人数,发现吴志豪的座位空着。询问班上的同学,没人知道他的去向。给他打电话,提示已经关机。袁老师不敢大意,马上给吴父打电话。吴父认为不用管,耍性子,玩累了会回来。袁老师本想多说两句,不料窜出一个刺耳的女高音:哪个臭婊子?是不是有毛病,天天打电话。袁老师一时语塞,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吴父干咳几声,让袁老师该干嘛干嘛,然后迫不及待挂了电话。

  袁老师让童所查看通话记录。可以看到,她给吴志豪打过一次,未接通;给吴父也打过一次,通话时间两分三十六秒。童所让人查看吴志豪的手机,却没有来电提示。按理,就算打不通电话,开机后也会有信息提示啊。这意味着什么?童所认为,吴志豪可能不止一个手机号,留给老师的是一个号,私下还有另外一个号。

  我能怎么办!袁老师拍拍胸口,该做我已经做了,我还能怎么办?

  童所给吴父打电话,提示所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连打几次,占线,占线,仍在占线。童所很不耐烦,给吴父发短信,说他儿子出事了,让他尽快回电话。

  袁老师表示,吴志豪基本能够遵守校规校纪,就是学习比较吃力。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永远松松垮垮的。批评他,他是那个样;表扬他,还是那个样;就算天塌下来,也还是那个样。这个孩子嘛,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比如说,他多次没完成作业,被老师叫去谈话,写检讨,作保证。不过,几乎没用,怎么说呢?他永远温温吞吞,永远不温不火,永远随随便便,永远马马虎虎。他仿佛没有骨头,被同学们戏称为“一堆行走的肉”。

  没办法,实在没办法。袁老师叹息说,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请问袁老师,你最后一次见吴志豪是什么时候?童所皱了皱眉头。

  袁老师开抽屉,翻出一张请假条,摊平交给童所。假条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肚子不舒服,要去看医生,陪同人胡小强,请假人吴志豪。字迹凌乱潦草,像鸡爪子。

  袁老师说,二十日下午四点,胡小强扶着吴志豪走进来,交给她一张请假条。吴志豪捂着肚子,背脊弯曲,形如马虾。她问了问情况,又给吴父打电话。吴父让袁老师批假,放吴志豪出去。袁老师提笔签字,让他们赶紧去医院。就这样,胡小强扶着吴志豪,慢吞吞走出了办公室。吴志豪自始自终捂着肚子,背影佝偻,像个小老头。

  看样子,他病得不轻。袁老师指着假条说,没办法,我只能签字。

  童所咳了一声,袁老师,麻烦你跑一趟,叫一下胡小强。

  手机铃声陡然大作,吴父的电话进来了。童所亮明身份,说吴志豪出事了,让他赶紧回来。吴父说,我哪有时间?他闯祸了?需要多少钱?我把钱打过来。

  童所冲手机吼道,谁要你的钱?马上回来,你儿子被车碾了。

  胡小强又瘦又小,裹着薄如纸片的蓝色校服,不停地打哆嗦。童所放缓脸色,让他不要害怕,知道什么说什么。胡小强抖个不停,说他并不想当吴志豪的陪同人,但他不敢不答应,怕吴志豪揍他。童所给胡小强倒了杯水,让他不要怕,把知道的全说出来。

  胡小强喝了一口水,口齿表述清楚了许多。他说吴志豪其实没有生病,不过是想骗过老师,出去办事情。办什么事呢?吴志豪说有三件大事,一是见大哥,二是过生日,三是见老婆。三件事也可以合并为一件,即与老婆一起过生日,让大哥作见证。吴志豪所谓的“大哥”,人称飞哥,据说神通广大,是这一带的厉害人物。而所谓的“老婆”,是县二中的一个女学生,网名叫铁锤妹妹。两人主要通过QQ微信互动,没见过几次面。

  为了获取老师的信任,吴志豪找到胡小强,让他当陪护人。胡小强本不想答应,但又害怕吴志豪让“大哥”收拾他,只好选择同意。吴志豪为了封住胡小强的嘴,承诺给胡小强一百元。就这样,他们拿到了假条,在二十日的下午走出了校门。

  那时候,雪花正从天空点点飘落下来。

  四

  童所决定,让胡小强带路,沿吴志豪走过的路走一遭。

  监控视频显示,胡小强没有说谎。一月二十日下午四点十五分,胡小强扶着捂着肚子的吴志豪走出学校大门。一个穿制服的保安站在门边,腰里别着电棍,表情木然地看着他们。胡小强个子矮,只能够着吴志豪的肩膀,看上去像一根棍子。吴志豪又高又瘦,背脊佝偻,像瘦骨伶仃的竹竿。就这样,棍子撑着竹竿,迎着稀疏的雪花,缓缓走出校门。

  将图片拉大,可以看见吴志豪橙红色的波司登羽绒服下面,隐隐露出天蓝色的校服。胡小强恰好相反,把羽绒服穿在里面,外面套上校服。为了便于管理,县一中有严格的规定,学生必须穿校服。如果天气太冷,允许穿其它衣服,前提是必须套上校服。至于校服套在外面,还是穿在里面,学校没有明文规定。于是,学生的装扮出现了两种情况:穿名牌服装的学生喜欢把校服藏在里面,而穿普通服装的学生则喜欢将校服套在外面。

  走到街上,吴志豪推开胡小强,拍掌大笑起来。从视频中可以看到,他的背不驼了,腰不弯了,额头也舒展了。他们一路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像两个疯子。走到一家肯德基门前,他们停住脚步。吴志豪提议,先进去搓一顿,算是感谢胡小强。

  进店后,吴志豪点了两份套餐。他们坐在窗边,一边啃鸡腿,一边喝饮料。吴志豪打开微信联系人,找到善财童子,发语音说,爸,今天过生日,需要两千元。不一会,胡小强听见收账的声音,伸长脖子看了看,显示已收款两千。吴志豪又找到招商银行,发语音说,妈,今天请同学吃饭,给我打两千。不一会工夫,又响起收账的声音。胡小强感叹说,你爸妈对你可真好啊。吴志豪冷笑,有什么好的?胡小强说,给你那么多钱,还不好吗?吴志豪说,这是他们该给的。顿了顿,又说,他们不给钱,还能给什么。

  童所让人查看吴志豪的手机,找到善财童子和招商银行,果然有收账记录。浏览了一下,对话框里语音与收账交错进行,满屏是“已收款”的痕迹。童所想,吴志豪的父母要是知道,他们在儿子的手机里化身为“善财童子”和“招商银行”,该会有何感想?

  从肯德基出来,吴志豪决定先去诊所。胡小强觉得奇怪,好端端的,去诊所干嘛。吴志豪戳了戳胡小强的脑门,说他一根筋,缺心眼。吴志豪的意思,就算作假,也要像那么回事。或者说,要比真的还真。走进诊所后,吴志豪说肚子疼,让医生拿两盒肠炎宁。他绕药柜转了两圈,选中一盒花花绿绿的避孕套。胡小强面热心跳,不敢看盒子上赤裸裸的男女。付钱的时候,吴志豪让医生开两张收据,一张肠炎宁,一张避孕套。医生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不开在同一张收据上。吴志豪气鼓鼓地说,让你开你就开,多什么嘴。

  镜头下的吴志豪咄咄逼人,有种桀骜不驯的大少爷气派。走出诊所,吴志豪把避孕套和肠炎宁的收据揣进贴身衣袋,将避孕套收据及肠炎宁盒子扔进垃圾桶。童所问,他这是要干什么。胡小强说,吴志豪的意思,避孕套晚上备用,收据单让袁老师过目。吴志豪强调,袁老师疑神疑鬼,喜欢杀回马枪,适当准备点子弹,可以让她闭嘴。

  接下来,他们去了恒远超市。吴志豪花费八百元,买了一只穿白裙子的布娃娃,作为送给“老婆”的礼物。他所谓的老婆就是铁锤妹妹,据说两人已经在网上领取“结婚证”,组建了虚拟家庭,目前正进入“备孕”阶段。事实上呢,他们只见过两次面,连手也没牵过。吴志豪备下避孕套,打算在生日这天与铁锤妹妹成为真正的夫妻。

  雪又下起来,时而盐粉洒落,時而鹅毛飞舞。童所站在商店门口,又想起吴志豪破碎的面容。那个生龙活虎的少年,抱着布娃娃从商店走出的时候,哪里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几个小时后,死神敞开怀抱,笑眯眯地拥抱他,献上冰冷一吻。

  民警跟着胡小强,左转右转,右转左转,转了半天,走进一条窄窄的街道。胡小强停住脚步,指着街对面的“星月网吧”说,就是这里,吴志豪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胡小强交代,吴志豪要见的人叫“飞哥”,星月网吧是其据点之一。飞哥两年前从县一中毕业,白手起家混社会。他具体干什么,胡小强也不清楚。吴志豪说,飞哥是这一带厉害角色,手下有三十六弟兄。经过几次接触,飞哥对他很感兴趣,表示愿意将他吸收入会。按飞哥的想法,他们要凑齐一百〇八单好汉,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

  吴志豪让胡小强一起进去,帮他引见引见。胡小强没有答应,推说自己有事。吴志豪恨铁不成钢,骂胡小强没出息。事实上,胡小强啥事也没有,他只是有点怕见飞哥。听人说,飞哥反复无常,喜欢骂人,喜欢扇耳光。他觉得还是读书好,不想闯社会。

  胡小强站在雪地上,看着吴志豪掀开布帘,一下子消失了。

  五

  网吧老板指着十八号座位说,一月二十日下午,飞哥坐在这里,搂着一个叫“喵喵姐”的女孩,指挥十几个弟兄玩枪战。“喵喵姐”红头发,熊猫眼,紫色嘴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飞哥好像挺有女人缘的,身边经常挂着不同颜色不同风格的时髦女孩。

  六点左右,门帘悄然揭开。吴志豪抱着半人高的布娃娃,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探头看了看,怯生生走到飞哥旁边,俯首说话。飞哥瞪他一眼,他闭上嘴巴,局促不安地看着屏幕。枪声隆隆作响,不断有人中枪倒下,屏幕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玩完一局,飞哥看看他,发出第一个指令。吴志豪点点头,走回柜台,要了三包富贵。他把富贵交给飞哥,飞哥将两盒揣进衣袋,示意他撕开一盒,每人发一支。网吧顿时烟雾腾腾,仿佛着了火。

  飞哥丢掉烟头,发出第二道指令。吴志豪返回柜台,给枪战的弟兄每人充钱二十元。就这样,吴志豪终于取得入会资格,加入了枪战游戏。玩了一会,飞哥拍拍吴志豪,发出第三个指令,让他为他购买装备。吴志豪二话不说,又为飞哥充了两百元。

  把视频往后拉,只见飞哥站起身,胳膊上挂着喵喵姐,朝门边走去。吴志豪扛上半人高的布娃娃,低头跟在后面。他们从柜台前走过,掀开帘子走出网吧。

  童所派人传唤飞哥和喵喵姐,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可能听到什么风声,已经躲起来了。童所安排人手,继续追查飞哥和喵喵姐,务必将其带到派出所。

  与此同时,小武向童所汇报,另一队人马经过筛查,锁定三辆重卡:一辆是东风天龙,一辆是解放悍V,一辆是福田欧曼。对三辆卡车进行反复对比,认为悍V有重大嫌疑。童所指示民警,追踪三辆重卡,尤其是解放悍V,务必找到肇事车主。

  童所回到所里,处理完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准备下班回家。他打了卡,转身看见门口闯进一男一女,气冲冲地嚷,所长呢,所长在哪里?童所问,找所长有什么事?男人说,让所长给说法。女人说,找所长要凶手。童所说,我就是。

  男人抢先一步,抓住童所的手,使劲摇了摇。女人扑通跪下,哭着说,我苦命的孩子啊。童所把女人扶起来,让他们不要哭不要吵,跟他去办公室,有事慢慢说。

  来人正是吴志豪的父母。吴父咬牙切齿,誓将凶手碎尸万段。吴母捶胸顿足,一声声呼喊吴志豪的名字。她边哭边指责吴父,骂他自从娶了狐狸精,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从来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如果多花点心思在儿子身上,儿子怎么可能出事?天气那么冷,儿子却躺在冰雪中,穿着单薄的校服,身上全是伤痕。吴父针锋相对,指责女人自从跟野男人生了孩子,对儿子不管不问不理不睬,怎么说呢?儿子似乎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而是一坨屎。童所让他们不要吵,最要紧的是提供线索,把事情搞清楚。吴母表示,他要找学校算账,让学校承担责任,如果学校管理到位,儿子也不会出车祸。吴父强调,他考虑要向上级主管部门进行投诉,派出所办事效率为何如此低下,迟迟未抓到凶手。童所忍不住拍桌子,问他们平时有没有向老师了解过儿子的情况?有没有来学校开过家长会?有没有与儿子谈过心?吴父说,反正学校有责任。吴母说,派出所也有责任。童所拍打桌子,厉声说,你们就没责任吗?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肇事司机。

  吴父反映,除了要钱,吴志豪从不主动联系他。就算要钱,吴志豪也不打电话,最多发一条语音。信息很短,内容大同小异,不外乎办什么事,要多少钱。吴母也表示,她多次联系儿子,但儿子根本不搭理。逼急了,要么关机,要么甩一句烦不烦。

  吴母点开微信,让童所查看对话框。童所拉了一下,除了语音信息,就是转账记录。随便点开几条语音,除了要钱,还是要钱,少则四五百,多则三四千。

  吴父与吴志豪的对话框没什么两样,语音,转账,语音,转账,周而复始。信息如电报简短,内容大同小异,要办什么事,需要多少钱。可以看出,吴志豪要钱的频率较高,且金额不少。童所估算了一下,吴志豪一个月的开支,比他的工资还要多。

  交谈了半天,童所没挖到什么线索。他惊讶地发现,这对男女与儿子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或者说,钱是唯一的交流。难怪吴志豪把父亲称为“善财童子”,把母亲称为“招商银行”,确实够贴切够形象。他好说歹说,终于把他们送出了派出所。

  童所站在灯下,看着这对曾经的夫妻走到街上,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街灯拉长他们的影子,雪又零零碎碎撒下来。

  六

  早晨的大街白茫茫空荡荡,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童所摆动手臂,脚板一下一下踩踏积雪,陷下去,拔出来,陷下去,再拔出来,嘎吱嘎吱作响。

  紧赶慢赶,还是比平时晚了十几分钟。童所走到派出所大门口,拍打帽檐衣衫,又弯腰打理鞋子。一坨白色的东西忽然站起来,抖落身上的积雪,露出鼻子眼睛,还有一撮黄色的头发。童所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大男孩拉了拉羽绒服,低头垂手走到童所面前,哆哆嗦嗦地说,警,警察,同志,我,自首。

  自首的人是飞哥,这让童所又惊又喜。飞哥大名陈如飞,高中毕业,二十一岁,混迹于网吧酒吧KTV等场所,手下有一帮小弟兄,靠坑蒙拐骗获利。他们专挑涉世未深的学生下手,让他们定期缴纳保护费,美其名曰入会费。会员享有受保护的权利,同时履行规定的义务,如缴纳会费,严守秘密,完成指定任务。短短两年,飞哥的会员已多达一百余人,骨干成员三十六人。童所问他这样干有何意义,他笑笑说,意义?为什么要有意义?

  飞哥交代,一月二十日晚上七点半,他与喵喵姐、吴志豪走出星月网吧,打车赶往“刘一刀”。吴志豪原本要去酒吧,认为那种地方更有情调。不过,这想法被飞哥一票否决。天气太冷,还下着雪,去酒吧多傻?不如去“刘一刀”吃火锅,多劲道多爽爆。

  他们赶到“刘一刀”,点了牛肉牛筋牛蹄牛杂牛鞭,要了四瓶白酒。坐下一会,铁锤妹妹提着蛋糕走进来。飞哥的眼睛一下子直了。吴志豪这小子,看上去不哼不哈的,居然有这么拉风的女朋友。再看看喵喵姐,紫嘴巴红头发,熊猫眼塌鼻子,真是要啥没啥。

  飞哥提议,四瓶白酒四个人,一人包干一瓶。吳志豪不吭声,低头把瓶盖拧开。喵喵姐积极表态,说革命需要多少,她喝多少。铁锤妹妹使劲摇头,表示从未喝过酒,能否用饮料代替。飞哥不同意,认为规矩不能破,干什么都有第一次。吴志豪向飞哥请示,铁锤妹妹喝酒过敏,能不能少喝一点。飞哥看了看撅起嘴巴的铁锤妹妹,笑着说,那好,喝半瓶。喵喵姐插嘴说,剩下的半瓶呢?飞哥撇撇嘴,这还用说,当然由志豪负责。吴志豪愣了愣,看了看铁锤妹妹,没敢吭声。喵喵姐冷笑,铁锤,你看飞哥多照顾你啊。

  吃了饭喝了酒,摆上蛋糕点上蜡烛,醉醺醺唱起生日歌。吴志豪酒壮怂人胆,竟然揽住铁锤妹妹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唱完歌,他们将蛋糕大卸八块,胡乱往彼此脸上涂满奶油。乱哄哄闹了一阵,飞哥下达指令,离开这里,另换地方。

  喵喵姐挽住飞哥,却被飞哥推开。飞哥叮嘱说,志豪醉了,你扶他。喵喵姐不乐意,却不得不抓起吴志豪的手臂。飞哥挤开铁锤妹妹,把吴志豪的另一只手臂拉到肩上。铁锤妹妹愣了愣,本想绕到喵喵姐那边,却被飞哥一把拽住。铁锤妹妹挣扎了一下,反而被飞哥搂得更紧。就这样,四个人勾肩搭背,歪歪倒倒走出了“刘一刀”。

  吴志豪的意思,下半场去KTV。飞哥一票否决,认为大家喝醉了,不如找个地方休息休息。铁锤妹妹几次试图摆脱飞哥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有几次,飞哥甚至有意无意触碰她的胸部。飞哥敏锐地感觉到,她的乳房不大,但却格外坚挺迷人。

  不一会,他们走到“馋眠客栈”。喵喵姐扶着吴志豪,走到柜台边,开票付钱,拿到两张房卡。飞哥假装醉了,死死拽住铁锤妹妹,将脑袋靠在她的肩上。喵喵姐举起房卡,朝飞哥晃了晃。飞哥闪电般伸出手,抢过一张房卡,拖着铁锤妹妹就走。

  喵喵姐冷笑,飞哥,你什么意思?

  飞哥指了指吴志豪,嬉皮笑脸地说,今晚,他归你了。

  吴志豪抬起头,看看飞哥,又看了看喵喵姐。

  铁锤妹妹拼命挣扎,冲吴志豪大喊,救我,救救我。

  吴志豪仿佛从梦中惊醒,猛地丢开喵喵姐的手。走廊上灯光惨白,飞哥拽住铁锤妹妹的胳膊,使劲往屋里推。铁锤妹妹抓住门框,拼命挣扎。吴志豪盯着铁锤妹妹,一步一步走过。飞哥骂道,滚开,信不信老子弄死你。吴志豪顿了顿,一步一步逼上去。

  飞哥举起一只拳头,朝吴志豪晃动。铁锤妹妹趁机低下头,冲飞哥的手狠狠咬了一口。飞哥甩开手,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铁锤妹妹使劲一推,咚咚咚跑下楼道。

  飞哥甩甩手,鲜血洒落地板,呈现出诡异的红。吴志豪张开手臂,堵住过道,试图拦住飞哥。飞哥冲上来,一头将他撞开,朝铁锤妹妹追去。

  飞哥冲出旅社,举目眺望空旷的大街。寂静的灯光下,铁锤妹妹像一匹马,艰难地跋涉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飞哥又甩甩手,鲜血点点洒落,钻心的疼痛从手指传来。他怒火中烧,深吸一口气,盯着雪中蹒跚的背影。在他的印象中,还没有哪个女人敢如此对待自己。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朝天怪笑一声,甩开长腿,像一只苍鹰飞起来。

  可是,他没有飞起来。他刚迈出一条腿,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他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他爬起来,看见吴志豪站在不远处,呼啦呼啦喘粗气。

  喵喵姐抱手站在路灯下,嘴角微微裂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飞哥冲吴志豪笑了笑,忽然抬起腿,一脚踹中他的胸口。

  吴志豪摇摇头,轻飘飘飞起来,像一朵雪落在雪上。

  七

  大车司机余虎刚下收费站,就被几个民警拦住了。他一头雾水,愕然地看着脸色铁黑的民警,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民警告诉他,水城槐花巷发生车祸,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死在大车的车轮之下。槐花巷是什么地方,是不是一条开满槐花的巷子?这个地名他已经忘了。要不是民警穿着警服,余虎差点笑起来。真是搞笑,他怎么可能碾死人呢?

  不过,民警显然不是来搞笑的。他们要求余虎,马上掉头,返回水城,配合调查。余虎觉得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他还没抵达目的地呢,怎能半途而废?路还长着呢,如果此时回去,他这一趟算白跑了。但民警没有通融的余地,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余虎感到委屈,自己又没犯事,凭什么这样瞎折腾。民警拉下脸说,有没有犯事,你说了不算。

  再次进入水城,余虎想起了雪夜的炉火,“刘一刀”清真馆,热辣辣的火锅。那天晚上,他本想喝瓶二锅头的。早知还要回来,当时不如好好喝个痛快。他跟在民警的后面,嘴上虽不敢多言,心里却憋着一肚子火。他想,我倒要看看,老子到底犯了什么事。

  民警把他带到槐花巷,指着那块沾血的地方告诉他,有个十七岁的男孩,在这里被大车碾了。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冻成一根冰棍。余虎想起那个下雪的夜里,他把车停在行道树下,又回到“刘一刀”吃火锅,然后驾车离开巷子,冒着大雪跑出了水城。民警问他,动车之前,有没有查看车轮。余虎坦白,他当时想起女儿,没有检查车底,直接驾车走了。民警又问,有没有感觉撞上人。余虎说,只感觉大车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

  根据飞哥的供词,民警仔细查看了馋眠客栈附近的监控。很显然,飞哥不太老实,故意隐瞒了一些情况。视频中可以看到,飞哥飞起一脚,将吴志豪踢倒在地。他绕吴志豪转了两圈,指着他破口大骂,朝他吐口水。吴志豪试图爬起来,又被踢了两脚,仰面朝天躺在雪上。喵喵姐始终抱着手臂,站在电杆下面,抬头看雪从恍惚的夜空飘落。

  吴志豪实在太醉了,怎么也翻不起来。不过,他嘴巴很硬很臭,始终骂不绝口。

  飞哥又转了一圈,弯腰将吴志豪提起,撕开拉链,扯下波司登羽绒服。喵喵姐朝这边瞟一眼,好像说了句什么。飞哥大笑,手一松,吴志豪又掉下去。飞哥举起羽绒服,对着路灯看了看,笑嘻嘻披到身上。吴志豪以手撑地,又骂了句脏话。飞哥抬起腿,又慢慢放下,忽然拉开拉链,掏出一截乌黑的手枪似的东西,冲吴志豪撒尿。吴志豪被尿蒙了,只知道机械地抹脸。飞哥大笑,走到喵喵姐的身边,一把揽住她的腰肢,踏雪走出了镜头。

  吴志豪躺了一会,缓缓从雪地上爬起来,茫然地看看四周。清冷的灯光下,他的天蓝色校服看上去格外单薄。雪越下越大,大街上空无一人。他缩着脖子,抱着手臂,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过灯光凄凉的雪地,走出监控镜头,消失不见。

  民警按照吴志豪行走的方向,调看沿途的监控。吴志豪保持摇摇晃晃的姿势,像一只移动的颤抖的问号,走到“刘一刀”清真馆,又朝槐花巷走去。根据视频证据、停车地点和时间节点推断,之后的几十分钟里,吴志豪撞上余虎的大车,上演了一出悲剧。

  余虎当然不承认自己碾死人。他反复辩解,吴志豪的死亡与他无关,肇事司机肯定另有其人。不过,民警在悍V的车轮上提取到血迹,经过进一步化验,与吴志豪的血型完全吻合。虽然没有视频,但通过多方证据可以推断,碾死吴志豪的就是解放悍V。

  童所认为,那晚的情形肯定是这样的。吴志豪醉醺醺走进槐花巷,恰好摔倒在余虎的大车边。那时雪下得正大,校服如一层纸,已经被雪打湿。吴志豪缩着身体,不停地爬,不停地爬,试图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躲避这场可怕的大雪。他爬到卡车下面,惊喜地感受到来自发动机的温度。那时候,卡车熄火时间不长,发动机的热量还没散去。那点热量,对他的诱惑绝对是致命的。就是这样,他尽可能靠近发动机,就像靠近一个火炉。

  半小时左右,思绪纷乱的余虎走进槐花巷,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查看车子,而是直接拉開车门,爬上了驾驶座。路还长着呢,该启程了。雪下得正紧,如雾如沙如盐,纷纷扬扬。他点上一支烟,伸了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松开刹车,轻踩油门。

  大卡车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缓缓跑进白色的街道。

  雪的动静很大,谁也没有听见车轮下的爆炸声。

  (责任编辑:王倩茜)

  王刚八〇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散见《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民族文学》《清明》《长城》《广州文艺》《四川文学》《福建文学》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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