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们单位在回龙镇举办了一场改稿会,让我刊的编辑与当地作者来了一次面对面的交流。活动间隙,我抽空去了附近的长生桥逛了逛。长生桥这个地方算是我的故地,几年前,两个外地青年从这里的一套出租房里走了出去,如今,另外一个成为了知名网红,年收入过千万;一个成为了知名作家,也就是我。我们的确是变了,但长生桥还是那样子,跟回忆里的模样没什么区别。走着走着,几段记忆飘然而至。这些记忆,像几段凌乱的线条,在我脑子里胡乱交错。但核心部分,始终被一个盲人大爷和一条狗占据。
二
我大学毕业后,在长生桥住了好些日子。这是一个很小的镇,距闹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虽然这个地方叫长生桥,但我从来都没有发现桥的影子,我想也许是很久之前,这里有过一座桥,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有了,谁知道呢。这都不是重要的事,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房子出租价格非常便宜。
当初拖着行李从学校出来时,我的内心十分茫然。我的确很想留在这座城市,不然当初也不会毅然报考这座城市的大学。但我也深知一个外地人想要在陌生的城市站稳脚跟,必定不会轻松。父母多次来电,希望我毕业之后回到他们身边去,找份工作,买套住房,娶个老婆,把日子过得如白水一样平淡。也许是看了太多小说和电影,潜意识里慢慢有了冲破平凡束缚的渴望,觉得留在异地是一场充满新鲜感的挑战。所以,我没有听他们的,带着一股冲劲儿,也可以说是傻劲儿,退掉了开往故乡的车票。跟我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我那位跟大导演同名同姓的好友李安。不过,他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他女朋友是本地人,他想跟她生活在这个城市。
我俩是校友,踢足球认识的。他就读于音乐系,我是中文系。熟络起来后,他常说我和他是两个正在成长的艺术家。大学四年,我除了认识了李安,再没结交到其他朋友。当然我也谈过恋爱,因为性格原因,最后分手。分手后,我伤心欲绝,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我真的很爱那个姑娘,毕竟他是我的初恋。那段日子,我整个人异常消极,大部分时间,李安都陪在我身边,放弃了跟他女朋友的许多次约会,为此他女朋友还跟他大吵过几次。从那时开始,我就觉得这哥们值得交。
后边发生的许多事,都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这哥们确实是值得交的。
三
现在看来,当初我和李安选择留在这座城市,像是两只迷失方向的大雁,倔强地盘旋在陌生的天空中,不肯回头。
我俩一拍即合,决定在外找一个房子合租。这样,我们都能从彼此身上找到安全感。在举目无亲的异地,安全感有时候比金钱更为重要。房子找得并不顺利,我们满意的,价格又偏高;价格低的,我们又瞧不上。房东看出我们都是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钱,给我们指了条路,让我们去长生桥那边瞧一瞧。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时,我预料这一趟应该不会让人失望。我想长生应该就是长生不老的意思,听起来很吉利。果然,这一次房子很快就租了下来,价格便宜不说,房东还很耿直,两室一厅的房子九百一个月,还带家电。就是房子看起来有些老旧,欠缺修缮。房东看在我们是应届生的份上,居然没有收我们的押金,只是让我们保证长租下去。
我和李安对这个叫长生桥的小镇很满意,这里有邮局,银行,菜市场,超市,街边随处可见蹲地上卖草药的大爷,还有那种在路边挂一面镜子就给人理发的剃头匠。后来,我们还惊讶地发现,这镇子居然还保留着每周赶一次场的习俗。李安眨巴着眼睛对我说,小镇顽强地抵抗着现代化的渗透,这个地方适合咱俩这种艺术家。我白了他一眼,说,什么艺术家呀,还不是因为咱们穷。
搬进去后没几天,李安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声乐培训机构教儿童弹吉他。我就沒那么顺利,投了许多简历出去,经历了很多次面试,最终都没有一个结果。这样折腾了大半个月,最后去了一家新媒体公司,负责给一些房地产商和汽车厂商写软文。
每天下班,从人流如织的繁华大都市“逃”出来,一头扎进这个烟火气旺盛,甚至有那么一点脏乱差的小镇,会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像是跨越了两个不同文明的世界。每当公交车把都市的景致彻底甩开,小镇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时,浮沉了一天的心情,会慢慢平静下来。回家的路上,我有时会溜到农贸市场买点菜,因为我和李安通常会在一起吃晚饭,我们约定好了,一人做一天饭。吃饭时,我和他会分享一天所遇到的趣事,我俩亲如兄弟般大笑,或者对某件事加以评论。通常他遇到的趣事都比我多,比如有一个家长一直不让儿子去理发,儿子问他为什么?他说艺术家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输发量。诸如此类,给饭桌上添一点笑料。吃完饭,我们会坐在房东那台有些色差的旧电视前,看一部电影或者球赛,然后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我通常会看看书,抑或是写点小说,慢慢酝酿睡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持着写作,虽然发表的作品寥寥无几,但理想还是要坚持;李安一般会在房间里练练琴,做好第二天上课的准备,刷刷抖音,然后睡觉。这种生活,我和李安都很满意,平淡却不乏欢乐。
四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李安那边先出了状况——他和相恋四年的女友分手了。我是通过朋友圈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真的非常惊讶。我一直以为,只要双方都稳定下来,他们就会直奔民政局,然后在朋友圈晒一晒那个鲜红色的小本本。之前李安也说过,他留下来的最大原因就是女友。有一次晚饭时,我没忍住问了他。他伸出去的筷子在空中停顿了一两秒,瞳孔里的光有些散。但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合适就分了。
分手后的李安,性格大变,也很快开启了他的“桃色人生”——时常带着不同类型的女人(有的应该算作是女生)回家过夜,也很少跟我一起吃晚饭了。每当他搂着女人的腰回来,碰到在客厅吃饭的我时,他会很正式地给那些女人介绍,这是我的哥们,毛毅,笔名叫毛衣,是一个作家。那些女人听后,有的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睁大眼睛说,哇,作家呀!好像见到了外星未知生物。有的只是笑一笑,一言不发。其实他每次这么说,我都很不好意思。我至今没出过一本书,发表的文章也屈指可数,根本算不上作家,顶多算一个作者吧。
除此之外,他还培养了一个新的爱好。他建了一个抖音号,在上边发布一些自己拍的视频,有的长,有的短。看那架势与热情程度,有要成为高人气资深“拍客”的想法。他拍的那些作品,我粗略地看了一下,可谓毫无新意可言,而且一部分还故意装文艺范,里边点赞最高的,就是他自拍弹吉他的视频,只有可怜的三十三个赞。
“风流”了一段日子后,李安有所收敛,带回陌生女子的频率下降了,也很少向那些女人介绍我是一个作家了。他又重新开始跟我一起吃晚饭。这样也好,至少我能够多睡一下安稳觉了。他风流成“魔”的那些天,我没睡过一天的好觉。由于房子隔音效果很差,他跟女人激情的声响穿透墙壁,清晰地灌入我的耳朵,把我的心搅得很乱。他快活了,我却很痛苦。
每到周末,李安就会强行把我从写作或阅读的状态中“拽”出来,陪他去寻找灵感或者素材。美其名曰:发挥作家的才华。我们把大把时间耗在小镇周围,或市中心的街道,有时也去附近知名度不高的景区。拍了几圈下来,李安疑惑地问我,为什么点赞还这么少呢?我没有理他,继续沉浸在《别让我走》这本小说的情节中。他用脚踢了一下我屁股下的椅子说,大作家,你说这是为什么?我只好放下书本,说,你一味追求点击率,不追求作品内涵和品质,这样肯定不行。李安听后,点上支烟,沉默几秒,开始数起手指头,说,不对呀,你看,我拍了风景,植物,街景,夜景,还有吉他自弹自唱,该有的都有了,怎么就是火不起来呀?他说完,紧紧地盯着我,像等待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我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自己都没火起来。
没过多久,我和他的境地就像是磁铁的正负极。由于他一心想拍出质量上乘,点击率又爆棚的作品,工作上常开小差,上课时老是弹错弦,被领导点名批评了很多次,甚至危及饭碗;我是不知走了狗屎运还是咋的,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出去几个小说,都被几家还算不错的文学刊物发表了,其中有一篇还发在了头条上。每次吃饭时,李安都拉着个脸,像一个厌食症患者,随便吃几口,就回房间去了。他整日为了流量犯愁,“创作枯竭”的危机,同样让他心神不定,神色沮丧。有好几次我都想给他分享我发表文章的喜事,但又怕他误会我在故意炫耀。
突然有一天,李安用力推开了我卧室的门,吓得我手里的书直接掉到了地上。他拉了把椅子坐我旁边,冲我笑起来。我是很久没见到他笑了,再次看到时,总觉得别扭。我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右边一侧,与他保持“安全距离”。没想到他还是不放过我,一巴掌拍在我大腿上说,嗨,毛毅,素材找到了。这个素材只要把握好,我的短视频一定会受到更多关注。我放下心来,收起了“防御”的姿态,问他,什么素材?李安说,盲大爷。我听得云里雾里,继续问:啥玩意儿?李安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背挺直,像是要宣布什么重要通知似的,说,一个盲人大爷,牵着一条狗,就住在咱们这里,喏,就在对面那栋楼。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想起了这个人。这位盲大爷我曾在上下班的路上碰到过。因为他是盲人,又是一个老人,佝偻着背,一手拄着根竹棍,一手牵着条狗,在人流中缓慢地挪动着步子,显得特别打眼。那条狗并不是导盲犬,只是一条普通的狮子狗,却成为他的另外一双眼睛。这个场景,让我联想到《忠犬八公的故事》这部电影。当他从我身边颤颤巍巍地走过时,我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为他让出一条道。转身再看他的背影时,内心莫名生出一丝悲悯。我当时心里在想,这简直就是从电影或者小说中走出来的活生生的人物。
我回神过来,说,我知道这个人。李安两巴掌对拍,说,对吧,这个盲大爷身上一定有故事,只要好好挖掘一下,会引起关注的。说完,他一脸兴奋,两个眼珠子转来转去。我却显得很平静,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易事。第一,盲大爷身上到底有无故事可挖,还不得而知,并不能因为他显得有些特殊,就断定他经历了波澜起伏的人生。第二,在我有限的记忆中,类似于盲大爷这类有些特殊的人群,似乎都有点难以接近。不是性格孤僻,就是暴躁易怒。我没将第一条顾虑对李安说,怕打击了他的自信心,我只将第二条对他说了。李安眉毛蹙了一下,兴奋的脸上立马显出了焦虑,白净的脸蛋泛起紫黑色。他急切地问,不是吧,你以前接触过这类人?我摇了一下头说,没有,但是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李安听后,悬着的心稳了下来,说了一句,去你的吧。兴奋和笑容又重新“占据”了他的面部。他慢慢站起身,退出了我的房间。嘴里还不停念叨,盲大爷,盲大爷。好像那位盲大爷是一块金元宝,被他捡到似的。我相对来说没有他那么激动,不过,我觉得这个盲大爷或许会是我未来某篇小说里的一个人物,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从那以后,我和李安一吃过晚饭,顾不上洗碗,就下楼去溜达,为了和盲大爷来个“不期而遇”。几天过去,我俩一无所获,盲大爷与他的狗,再也没有在我们的视线里出现过。因为我们跟附近的人不熟悉,也不好意思去打听关于盲大爷的消息,再说了,两个陌生的毛头小青年,去打听一个“特殊的老人”,难免会引起一些误会。没办法,我俩只有灰溜溜地回家,把堆积在水槽里的碗筷洗刷干净。李安并没有灰心,他说晚上天太黑了,盲大爷视力不好,自然不会出门。他和我商量好,周末休息的时候,我俩白天出门,再去寻找盲大爷与那条狗的身影。
五
期盼着的周末,很快就到来了。天气也好,春光正盛,冬天遗留下的余寒,彻底散尽。又遇上赶场,小镇热闹得宛如过年。那是我和李安第一次感受到小镇赶场的氛围,我们都很激动,也很珍惜,因為我们都知道两天后,我们将再次投身到一个商铺林立,车水马龙,钢筋水泥构建的世界里去安身立命。
街道上人声鼎沸,人们穿着朴素的衣服,像是在庆祝专属于小镇的某个节日。鸡鸭的叫声混着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塞满了耳朵。这里的人,像家人般亲密,无拘无束。比如有一个卖鱼的大伯,自编顺口溜,嘿!嘿!土鲫鱼,土鲫鱼,吃了眼睛不迷离,土鲫鱼,土鲫鱼,吃了不生顽疾,嘿!嘿!土鲫鱼,土鲫鱼,吃了逢凶化吉哟。他的吆喝声很有特点,时快时慢,快时,像跟人在吵架;慢时,又像在唱戏。说到激动处,他还要扭动着腰身,学几下鱼游动的姿态,逗得旁人笑倒一片。我和李安跟着人流,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最后,我俩几乎同时在一个兜售玩具的地摊前驻足。地摊上的物品,让我和李安有一种穿越到童年的错觉,我们不得不用对视的方式,来提醒对方,我们不是在回忆中。一米多的地摊上被各种玩具堆得满满当当。卡通贴画,玻璃弹珠,掌上游戏机(只能玩俄罗斯方块那种),溜溜球,印着葫芦娃的转笔刀,甚至还有铁制绿皮的发条青蛙。我贴着李安的耳朵低声说了句,这简直是在兜售童年呀。小贩是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见我俩近一米八的个头,挤在一群孩童中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玩意儿,疑惑地问,给儿子选几样?我摆几下手说,不是,我自己买,那个绿皮青蛙多少钱一个?小贩指着绿皮青蛙说,三元一个,如果你多买几个,我可以给你少五毛。我伸手掏钱包,李安拉了一下我的手说,别忘了,咱们的首要任务是寻找盲大爷。我说,嗨,没事,时间还早嘛,买几个青蛙不碍事。
话音刚落,我周围的人,包括那些小孩都向我左侧约二十来米的方向,慢慢涌动过去。一开始,我还以为那边兜售的物品好用又不贵,引起了人们的疯抢。再一看,好像不是那么回事。玩具小贩也向那方向看了一眼,用老江湖的语气说,你俩不是本地人吧,这阵势不是打架就是车祸,要不就是某个大婶骂街。我和李安把目光收回,相互对视一眼,没言声。但我俩似乎都预感到了什么,因为我们的脚步,已经不听使唤地迈开了。
我俩赶到时,人已经围得有些多了,想挤进去并非易事。小贩的判断没错,是吵架。但不是大婶,隐约能听到一个男人的苍老的声音。正在我俩寻找“突破口”,想挤进人群时,传过来几声狗叫。频率很快,很激烈,似乎也在宣泄着它的愤怒。这叫声给了我俩勇气,李安利用自己个子大的优势,不顾旁人的白眼与谩骂,成功挤开了一条缝隙。
果然是盲大爷。
我俩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与盲大爷相遇。外边看热闹的人把他围在一个大圈里,大圈里,他还被几个老大爷老太婆围在一个小圈里,成为一个孤独的点。围着盲大爷的人,嘴里絮絮叨叨,语速快,又是本地方言,我俩听得一知半解。盲大爷站在原地,眼神空洞的望出去,就像眼前的所有,是团看不见的空气。嘈杂的议论声叽叽喳喳,跟鸟叫似的,慢慢变大,有点像起哄。盲大爷的表情仍然平静,没有焦点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周围,像看向一片虚无。盲大爷的狗叫了起来,转着圈向四面八方给予“还击”。人越围越多,热衷于看热闹,仿佛是小镇特有的一种风俗。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身后嘀咕,这瞎老头真是的,自己明明就是土匪的儿子,还不让人说,真是越老越倔。
盲大爷的愤怒来得让人毫无防备。原本平静的脸,瞬间涨得绯红。滚开,滚远点。盲大爷骂起来。他骂得很简单,几乎一直在重复着那几个词,但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他的狗也不甘示弱,伸缩着头,拼命“咆哮”。围观的人都被这阵势震住了,议论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盲大爷灰色的眼白变了,变亮了,让人不敢对视,眼里射出的光,透着苍老,也带着不惧一切的勇气,让人不敢靠近。把他围在小圈里的那些人,向后退了点距离。盲大爷突然将右手里的烂竹棍向空中一挥,嘴里骂道,都给我滚开。由于动作过大,加上身子没站稳,他差一点摔倒在地。围观的人都为他捏了把汗,李安甚至已经做好了上去扶他的准备。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有一瞬间,我突然恍惚起来,感觉盲大爷很像鲁迅笔下的悲剧人物孔乙己,不同的是,眼前这个孔乙己面对旁人的嘲笑与讽刺,不再沉默,敢于反抗。
围观的人自觉地为盲大爷让了一条道,他牵着那条狗,一前一后,有些踉跄地走过去。经过我俩时,我刚好“捕捉”到他侧面轮廓,那張旧皮革般消瘦的脸颊上,铺展着皱纹,颧骨高耸,额头上有一条凹陷的疤痕,眼神没焦点。而他的背影,却像一位迟暮的老英雄,岁月压弯了背脊,却压不弯敢于抗争的勇气。
人群散去,赶场的氛围热闹依旧,并没有受到刚刚那场闹剧的影响。人散完后,我俩呆立在原地,像沉浸在一场冗长的梦里,还未醒来。我脑子里不断冒出几个词:土匪,儿子,倔老头。半分钟后,率先醒来的是李安,他问我说,刚才发生的像什么?我想也没想就说,像电影。
回到家后,我跟李安对盲大爷的兴趣更加浓厚了。我俩下了决心,一定要深入了解他,那干劲儿,像要去开采一片未知的矿地。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那是我俩第一次在小镇的夜晚饮酒。带着泥土清香的风,吹过来,无比柔和,月光也很清幽。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俩谈了很多,所谓的人生与理想,也说了很多虚无缥缈的屁话。
六
李安的抖音号还在持续更新,拍的东西依旧是那几样,但点赞数却越来越少,上双都成了难事。不过,这些在李安眼里都不是事儿,他不会放在心上。他这样做,像是在提醒他那为数不多的几个“粉丝”,拍客李安还活着。
接下来,关于如何接近盲大爷,成了我和李安工作之余最乐意讨论的话题。李安想过帮助他过马路,帮他扛大米,甚至自称“保护小动物”组织的成员,帮他喂狗。一直把盲大爷设定成需要帮助的对象。我打断他说,盲大爷未必需要别人帮,你去帮他,处处证明着他的无用,在他看来或许是一种侮辱。李安点头觉得有道理,让我拿办法。
顺其自然,用真心换真心。我说。
七
照旧,我俩吃完饭后,只要没下雨,都会下楼去转转。我们习惯把一部分话题留在饭桌上,一部分话题留在散步的途中,就像电影结尾处预留的彩蛋。
饭后在小镇散步真的很惬意,就像课文里写的那样: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其实还可以是,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不说。小镇的傍晚,自带净化功能,植物的气息,在空气中散漫流淌,能洗去身上的浮躁与都市遗留的味道。散步途中,我俩还带着碰运气的心态,看看能不能碰上盲大爷,借机接近。看来之前说的没错,光线昏暗的世界,是不属于盲大爷这类人的。
周末的赶场,我们都会参与,也想用这种方式,融入到小镇的生活中去。我俩押宝似的把寻找盲大爷的希望,都押在赶场上。可是盲大爷像是故意和我们躲起了猫猫,连续几周的赶场都没看到他。虽然每周都有新玩意儿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但我俩最终的目标是盲大爷,见不到他老人家,赶场于我们来讲有些索然无味,就像那三只绿皮青蛙,被我玩坏了一只,剩下的两只也被我丢到了角落,慢慢生锈。
再见到盲大爷已是大半月后。那天也是赶场日,但下着大雨,赶场自然就取消了。一大早,我就起床泡了杯茶,打开电脑写起了小说。那段时间,由于我连续发了几篇小说,在文学界获得了一些好评,也受到了一点关注,某位知名文学评论家,还为我的小说写了几千字的评论。这一切,于我而言,像中了彩票头奖,原本平淡的人生,掀起巨大波澜。自然而然,一些省市级刊物的编辑,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那日正写得起劲,李安幽灵般飘到我身边。他拍我肩头,我一个哆嗦,思维从情节里跳出来,有些不悦地说,吓死人不偿命是吧?李安堆笑说,陪我拿个快递,新买的吉他,支持一下我的音乐梦呗。我指着电脑屏幕说,你没看我正在忙吗?李安说,晚点回来写,一样的,我路上无聊,你陪我说说话。我白了他一眼说,搞错没有,你又不是小姑娘,还要人陪啊。李安拽着我的胳膊往上拉说,知足吧,评论家都捧你了,就快火了。我将文档保存,站起身说,那你更应该支持我的文学梦。李安绕到我后边推着我说,你最近运势旺,有人捧,不急一时。为什么那英没捧我,刘欢没捧我,周杰伦也没捧我呢?我羡慕死你了。我白他一眼,说,你去参加好声音吧。
一踏出家门,我就后悔了。雨大得离谱,刀子般扎下来,像要把雨伞刺穿,风也刮得厉害,吹得雨点都变了形状。李安怕我打退堂鼓,开始耍起他那抹了蜜的嘴皮子说,送佛送上西,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我没好气地说,算什么,算工伤。李安眨巴几下眼皮说,得得得,晚上我洗碗行了吧。咱们这一趟,说不定能遇上盲大爷。我哼了一聲,不再言语。李安说,咱们走着瞧吧。
出乎我俩预料,那天取快递的人出奇多,近二十来米的长龙,加上瓢泼大雨,让人“绝望”。又加上取件人与工作人员发生口角,一个快递让我们在暴雨中耗去半个多钟头。回去的路上,我彻底蔫了。李安见状,又开始耍嘴皮为我“提神”,说,上天总会眷顾我们,说不定等会能遇到盲大爷哦。我依然没说话,也不想说话,因为我大腿以下已经被雨水浸湿,像半截身子泡在冷水中,那感觉几乎让我丧失了语言能力。
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李安那张嘴,不仅抹了蜜,还带着魔力。
那天在大雨中,我们还真的看到了盲大爷。那时,我俩取完快递刚走到楼下,只见不远处有一团白影慢慢地在雨中移动。虽然雨大得像雾,但定睛一看,盲大爷的身影依然很好辨认,因为他穿着雨衣和雨靴,这本就比较少见,最关键的还是他牵着的那条狗。那条狗在雨中很安静,无一丝“抱怨”。它身上的毛被雨水淋透,粘在一起,个头看上去比平时小了一圈。李安拿胳膊肘撞我,表情得意,说,我没说错吧。确定是盲大爷后,我丧失的语言能力恢复了,说,你这半仙嘴不得了。李安嘴里哼一声,说,那必须的。他调整了下拿快递的姿势,又说,快,机会难得。
我们加快步频走了上去,才看清盲大爷手臂上挎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边装着食盐,酱油,味精等之类的调味品。我俩一靠近,他的狗就冲我们叫了起来。盲大爷听到声音,停下来了,空洞的眼神向我俩望过来,那眼神像施有定身法,让我俩立在原地,不敢动弹。我们和盲大爷“僵持”了有十来秒,每一秒都显得很漫长。我的大脑空白一片,但狗“汪汪”的叫声又强行往里“灌”。我这才看清那条狗的样子,它应该也是条上了年纪的老狗了,因为它的眼睛同盲大爷一样浑浊。盲大爷仍然看着我们,像看着两团透明的空气。我不敢与他对视,目光在他手中的烂竹棍上来回游移。显然李安胆子很大,“猎物”即将到手般的兴奋,让他率先开了口,说,大爷,下这么大的雨,我俩送您上去吧。说完,将雨伞移到盲大爷头顶。盲大爷表情没变化,还是盯着我们。李安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说,大爷,我俩不是坏人,我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住您对面那栋。我看到李安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显然我说的话,在他看来,没有体现一个作家的水平。还是李安动作快,转眼间,已经搀扶起盲大爷,等着他的下一步反应。我已做好被骂的心理准备了,李安看起来却很镇定自若。盲大爷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默许了。狗也看出我们没恶意,叫了几声后,也沉默了。
我们把盲大爷送到三楼。李安问,大爷,到了吗?盲大爷缓缓地点了点头。看那样子,李安还想进盲大爷的家里看看,我冲他眨了下眼,意思是,已经够了,别贪心。李安领会了,对盲大爷说,大爷,那我们就送您到这里,您多保重。盲大爷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谢谢。那声谢谢听起来很模糊,像被雨水泡过。
取快递的“意外收获”,让我俩高兴了好久。回到家里,李安异常得意,仿佛一位凯旋的将军。他自告奋勇地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我俩喝着酒,听着窗外劈劈啪啪的雨声,融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意境中。
八
说来也怪,自从上次与盲大爷相遇在雨中后,他就变得不再神秘了。只要天气好,都能看到他慢悠悠走动的身影。有时是牵着狗遛弯,有时是去商店买生活的必需品。我俩断定,盲大爷的眼睛应该不是全盲,因为上次雨中他挎着的袋子里,装着调味品,说明他自己会开火做饭。
有了上次雨中的接触,盲大爷在我们眼里显得不再那么“可怕”了。每次遇到,我们都会走上去打个招呼,跟老熟人似的。头两次,他还认不出我们,李安就拼命解释说,上次下大雨,我俩送过您回家。他拍拍胸口,又指指我,说,我是小李,他是小毛。盲大爷听后,脸上是努力回忆的表情,然后“哦”一声,轻轻地说句谢谢。声音听起来很清晰,像被阳光晒过,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模糊。慢慢地,他对我们有了印象,就连他的狗也开始冲我们摇尾巴。
散步呢,大爷。我们问。
盲大爷点点头,回馈我们一个苍老的真诚的笑容。
盲大爷的笑容,在我俩心里炸开了花。李安按捺不住了,准备扛着手机支架就上盲大爷家里去。我制止了他,告诉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安不赞成我的看法,认为机会已经来了,必须蹭热打铁。我告诉他说,现在不是时候,还得慢慢来,慢慢走近盲大爷的内心,总之,不要急,说不定有意外收获。我们必须放长线钓大鱼。说完后,突然感到我俩有些卑鄙。我们的争论长达一个小时,最后,李安有些不情愿地接受了我的意见。
李安严格执行了我的意见,只是有时嘴上会抱怨两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这样下去豆腐都变馊了。我说,做大事的人,都能沉住气。李安手一挥,说,你这些鸡汤别往我耳朵里灌,烦死了。确实,我们跟盲大爷的关系,一直维持在基本寒暄上,很难再向前跨一步。所以对于李安的抱怨,我能够理解。但我始终觉得,带着功利且急于求成的心去对待盲大爷,有点太那个啥了。
九
出现转折的那一天,来得很突然,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嘴巴也带那么点魔力。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周末,赶场天,但我俩已不太热衷于参加这种活动了。可是天气却如此好,阳光充足,温度适宜,我们都不想浪费,所以约好到楼下随便转转,扯扯闲篇。因为赶场,楼下的人比平常少了很多。我们在楼下的花台处看到了盲大爷,他静静地坐在花台旁边的长椅上,他的狗乖巧地趴在一旁,像一位贴身保镖。因为原地不前的关系,我俩尤其是李安,看到盲大爷跟看到路人没什么区别,再也不会有以前那种激动的心情。但出于礼貌,我和李安还是决定过去打个招呼,保持着最基本的寒暄。才走没几步,盲大爷的狗就冲我俩叫起来,边叫边使劲摇尾巴。盲大爷闻声后,吃力地站起来,向我们望过来,但这一次与以前都不同,他的眼神不再像望着虚无,而像是望向希望与光明,呈一条直线,很有方向感。突然,盲大爷朝我俩挥了挥手。看得我俩愣头愣脑。我们加紧脚步走了过去,看那样子,盲大爷已等候我俩多时了,因为能轻易看到他的核桃纹理,黏上了一些灰尘。
李安问:“大爷,怎么了?”
盲大爷脸上露出恳求的笑容,白蒙蒙的眼睛瞬息明亮起来,说,小李小毛,我家电灯泡坏了,我眼神不好使,你们能不能帮我换一下?
“没问题,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李安像打了针鸡血,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盲大爷的家,跟我们是一样的户型,但家居用品卻非常少,看起来就像座寂静的空山。客厅里就一把褪色掉皮的旧沙发,一个木质的长方形茶几,外加一台淡黄色的老式冰箱。不管视觉还是嗅觉,我都能感觉到陈旧的味道。
李安问:“大爷,哪里的灯泡,您指给我看看。”
盲大爷缓慢地说:“不急,先坐坐,我给你们泡杯茶,老沱茶习惯喝么?”
我俩方才明白过来,盲大爷叫我们上来的目的不在于换灯泡。他进到里屋忙活了起来,其间,李安多次以帮助为由,想进到盲大爷的里屋一探究竟,我在一旁制止了他。有趣的是,盲大爷离开的十来分钟里,他的狗就坐在我们面前,像监视般死死盯着我俩,半步未挪。十来分钟后,盲大爷端着两杯茶走了出来,放在茶几上说,久等了。
盲大爷的老沱茶颜色深得发亮,入口后,舌尖上会有一股浓烈的苦涩,我想应该是放久了的缘故吧。喝茶的过程中,盲大爷没有再说一句话,我们也不知道从哪里挑起话头,双方都陷入沉默,又因为盲大爷这空山一样的房子,这沉默就显得特别的深。那样的氛围让我俩无所适从,仿佛转个脖子,动个手都显得很不得体,只能傻愣愣地坐着。眼见着,茶要见底,腰也坐痛了。
李安坐不住了,说,大爷,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您指给我看看,灯泡在哪里?
盲大爷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接着又是半分钟的沉默。这沉默比刚才的还要深,深得隐约能听到我们三人不同频率的心跳声。我俩又只好低头喝茶,一口下去,茶叶粘上嘴唇。再抬头时,盲大爷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有一样东西,想请你们帮我看看。”说着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慢吞吞地又往里屋走去了。他的狗又跑了过来,蹲在我俩跟前,像之前一样“监视”着我们。
里屋频繁传来拉抽屉和开铁盒的声音,可以看出盲大爷有些着急。我脑子里有许多东西飘来荡去,但还是不清楚盲大爷在找的是哪一样。
十来分钟后,盲大爷再一次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封信。他坐下后,将信封递到李安手里,露出恳求的微笑,说,我眼神不好,很多字也不认识。请你们帮我看看。
李安接过信看了看,又将它递到我手里,轻声说:“还是你来,你搞文字工作的。”
我接了过来,封信已经发黄变色,边缘还磨起了毛。说实话,触碰到信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但我们没有“退路”,盲大爷也没有“退路”。信封上没有邮编和地址,正中间只写着“陈明光叔叔收”,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扭扭。我将信封打开,抽出里边的信纸,我不敢用力,因为纸张很薄很碎,像一段易碎的记忆。
信不长,我迅速浏览了一遍,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盲大爷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担忧,说了一句,尽管念就是。我看看盲大爷,又看看李安,李安冲我点点头。我开始念起来:
尊敬的陈明光叔叔,您好!我妈妈张秀玉于半月前过世。在她生命最后的那几天,老是跟我说起您,说您是一个好人,跟您父亲不一样。我妈说,走之前未见你一面,是她最大的遗憾。叔叔,我妈说您是好人,却没有得到好报。听她这么说,我也很难过。叔叔,最后我想说,您以后的日子必定会得到好报的。
刘武元
二〇一五年四月九日
我将这封四年前的信装好,还给盲大爷。接过信后,盲大爷的身体开始微颤,虽然他在尽力控制,但身体还是触电般颤动了起来。李安给我使了个眼色,眼珠子向门口的方向转了转,对盲大爷说,大爷,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帮助尽管来找我们就是。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
那天晚饭时,李安抛出了问题,张秀玉是谁?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他的老相好吧。
十
那天以后,我们跟盲大爷的心更近了。天气好的时候,一下楼,准会看到盲大爷坐在长椅子上,像一尊雕刻细致的石像,那条叫善善的狗见到我们定会叫起来,像见了老朋友一般。盲大爷能从它叫声的快慢与大小分辨出我们的位置。他会站起身,慢慢走过来,掏出两个橘子塞到我们手里,然后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坐一下。我们自然不会拒绝,抛开各自目的不说,如此近距离接触一个年龄相差五十多岁的人,于我俩来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我俩成了盲大爷家里的常客,他那空山般的房子,开始有了一些生气。我俩也渐渐喜欢上了盲大爷的老沱茶。那茶有静心的作用,喝上一口能领略与自身年龄不符的心境,就是偶尔会引起腹泻,但那毕竟是极少数。有时盲大爷还会留我们吃饭,他亲自下厨,但是很慢,一个西红柿在手里要摸半天,才能下刀。通常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要做一个多钟头,甚至更久。我俩想去帮他,他不肯。盲大爷的菜虽然做得慢,但味道出乎预料的好,肉末茄子是最佳。虽然从事文字工作,但我描绘不出那味道,总之是我活到现在,吃过最美味的肉末茄子。
还有一件事是我俩抓破脑袋也没想到的,那就是盲大爷喜欢下棋。有一次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收拾,盲大爷就进里屋一阵倒腾,我俩以为他又要给我们看什么“老古董”。结果,他拿着一盒象棋走了出来。
李安大吃一惊,问,大爷,还下棋?
盲大爷说,已经几十年没下了,年轻时常下。后来眼神不好,没人跟我下,我也不想跟别人下,有时候会在心里走几步。
吃盲大爷烧的菜需要耐心,跟盲大爷下棋更需要耐心。视力不好加上谨慎,他出一步棋一般在一分钟左右。我不会下象棋,陪盲大爷下棋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李安头上。我亲眼见证过他们最长的一次博弈,两人从阳光明媚一直坐到了夜幕降临,并且没上过一次厕所。此情此景,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阿城写的那篇名叫《棋王》的小说。说实话,我不得不佩服俩人的耐心,尤其是李安。曾经那么焦躁,那么渴望一炮而红,而今看来,他原有的“速战速决”的心态,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慢慢被驱逐了出去。另外,还有一点我也要对他竖大拇指。因为盲大爷不沾烟酒,李安居然可以做到在和盲大爷下棋的几个小时里,一支烟也不抽。这真的难能可贵。李安的烟瘾我是清楚的,大学时就有“小烟枪”的绰号,不散人的情况下,一天一包轻轻松松。他之前还开玩笑说,艺术家就应该多抽烟,才有范儿。不管是出于尊重,还是出于健康考虑,李安这个“小烟枪”在盲大爷面前彻底“熄火”。单就这非常人的毅力,让我很难把他和之前那个不正经,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吉他老师对上号。
我由于不会下棋,又不想虚度时光,在他们博弈之时,除了用手机看小说之外,还用它随意拍下了几段他们下棋的视频。传给李安后,他赞不绝口,说我是天才。我摆摆手说,你们一下就是几个小时,我又不会下棋,就只好拍点视频玩玩。看过视频后的李安,方才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资深拍客”的梦想。他先是将自己拍的几段关于盲大爷的视频找出来,问我取什么标题?我想的几个他都不满意,我就有点不高兴了,觉得李安在质疑我的文学素养,就没再搭理他了。谁知眼尖的他,无意间看到我桌子上堆着的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他突然受了启发,说,不如就叫《盲大爷与狗》吧。
李安将《盲大爷与狗》系列视频上传抖音后,果然博得了不少眼球,网友纷纷留言说,这简直就是中国版的《忠犬八公的故事》。短短几天时间,李安的粉丝暴涨了好几万。李安感到了被捧上天的滋味。他一脸享受地告诉我说,上天的感觉真是好,云朵都是轻飘飘的,像棉花糖。
他确实飘起来了,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拿下奥斯卡和戛纳都不在话下。他将抖音昵称改成了“城市之眼李安”。他本想改成“地球之眼李安”,我一句话将他怼了回去,说,吹过头了,你怎么不改成“宇宙之眼”呢?
而后,李安将我拍的那几段下棋的视频,制作好,取名为《与盲大爷博弈》。这几段视频带来的热潮,远远高过了《盲大爷与狗》。网友们都很惊讶,眼睛不好的盲大爷居然还会下象棋。單单这一点就给盲大爷的身上披上了一层传奇色彩。网友们把盲大爷看成了武侠小说里,身体残疾,但身怀绝技的隐世高手。这就跟只剩下一条腿,还会踢足球,且踢得还不错,是一个效果。李安上传的视频成功登上了热搜,单是留言评论就有几万条,点赞更是高达一百多万,远远高过一些娱乐明星和知名网红。李安久久地看着手机,那眼神跟淘金者掉到金币堆里一个样。登上神坛的感觉,让李安一度以为一切只是梦境。除了让我扇他几巴掌之外,他还冲上街,一口气跑了几公里,直到累得站不起来,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一百多万个不分性别年龄,职业贵贱的人,双击屏幕给予了他认可,那是何等的荣耀。当红歌星开一场演唱会也不过才八九万人。李安对我说,每一天醒来和睡前,他都能感受到无数张脸从脑海里快速地闪过,他用尽全力,也无法将其中一张脸记得真切。那感觉就像一个人躺在草地上,天上有无数颗星星对自己眨眼睛。
我笑着问他:“你啥时候变得文绉绉了?”
“我说的都是真实感受。”李安回答道。
李安火了,网友对盲大爷的兴趣也变得越来越浓。他们夸李安富有同情心的同时,也对盲大爷身上经历的事,十分感兴趣,比如他的眼睛怎么回事?是否有儿女?以及他与那条狗的故事等等。面对网友们的热情与好奇,李安渐渐感到了一丝恐惧。有几天,他甚至都不敢打开手机,他心里明白,只要一开机,他的手机就会立刻“爆炸”。无数条留言,无数条私信,铺天盖地地向他砸过来,就像无止尽的洪水漫入他破败的小木屋。
他指着手机问我,咋办?
我笑着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李安一脸苦相,说,我没想到网友的要求这么多。我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傻呀!管这么多干嘛。那些当红明星哪个的微博抖音不是上万条评论,难道都得一一回复,那不累死呀。做好自己就行。
李安沉默半晌,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
往后的日子,盲大爷与我们越来越亲近,他似乎已经把我俩当成了他的孙子。如果我们长时间没去他家,他就会像当初一样,坐在长椅上等我们。他不用手机,也不会写信,甘于用最原始的方式等待着他想要见到的人。我俩呢,长期间不去盲大爷的家,心里也觉得缺了点什么。一来,我俩觉得,不应该落下和忘记这样一个老人。二来,我们与盲大爷成了忘年交,他的家似乎变成了我们的第二个“家”。三来,我们都想从盲大爷身上挖点“素材”。渐渐地,盲大爷向我们打开了心扉,偶尔也同意我俩下厨做饭。他夸我的热菜做得好,比如魔芋鸭子,干煸四季豆。夸李安的凉菜做得棒,比如麻酱豇豆,芹菜拌干丝。李安听后,乐得笑开了花,对我挑一下眉毛说,咱俩一合璧,拿下厨神没问题。以后我俩开个餐馆就叫毛李饭庄吧。
我白了他一眼说,这啥名字啊,你不知道有一个国家叫毛里求斯吗?
跟我之前想得没错,盲大爷一生未娶,没有后人。有一次,盲大爷不知遇到什么事,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像一个醉汉,絮絮叨叨。盲大爷还亲口说,他父亲是一个土匪,做了很多亏心事,当然也做过一些正义的事。
李安见状,立马打断盲大爷说,大爷,今天就留一个点悬念,别一下都说完。下次,我俩好好听您从头到尾说一下您的一生。
我附和道,对的,从头讲起。
我知道李安的用意,他是想下一次把手机和支架都带上,给盲大爷做一场直播。之前,有很多网友在抖音上给李安留言,希望给盲大爷做一场直播,听他聊一下自己一生的经历。
就这件事上,我和李安再一次产生了分歧。
我不赞同直播。我感觉直播像是把盲大爷扒个精光,赤身裸体展现给别人看。对于一个特殊老人,这有点“残忍”。我去李安的抖音号看过,下边关于给盲大爷来一场直播的留言有几十条,呼声很高。
李安说,直播现在很流行,是一种新媒体方式,你的观点别太落伍,当作家也得与时俱进。
我说,感觉我们在兜售盲大爷的人生,有点不道德。
李安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说,你一个文人,想得太多了。
我反驳道,不是想得太多,我真有这种感觉,你就知道宠你的粉丝,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李安猛抽一口烟,说,毛毅,我看你是见不得我好。眼红。
我冷笑一声,用手扇了扇飘过来的二手烟,说,懒得跟你扯,费时间,也费口水。
李安将烟蒂重重地摁在烟缸中,说,这样吧,毛毅,我们看盲大爷自己愿不愿意。如果他自己愿意,你就给我闭嘴。
那次争论没过几天,李安自己开了一次直播,把“城市之眼”的真面目露了出来。那是晚饭时刻,李安从摄影博主摇身一变成了美食主播。还强行把我拉入镜头,说,这就是我那位作家哥们。对准镜头,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里,有一两秒的延迟。莫名其妙的,我内心掠过一丝慌张,就在那一两秒的延迟里,我感到一束光从里边射出来,迅速地刺穿了我的额头。简单说了几句之后,我从镜头里“逃出来”。当我洗完碗,准备进屋看书时,李安还在手机前跟粉丝互动,我听到他说,关于盲大爷的直播,一定会有的。大家再等一等,不要着急。
后来几次,我们再去盲大爷家里,他的话变得少了很多,像是知道了李安的心思。一进门,我们就看到他早已把棋子摆好,等着李安与他“大杀四方”。李安下棋的心态,跟以往不一样了,下棋的途中,李安多次想挑起话题,但盲大爷都没接他的话,像聋了一样,死死盯着棋盘。我在一旁看出,那几个小时,对李安来说,不再是享受,而是煎熬。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像一只浑身爬满虱子的猕猴。
又是几天,李安不敢登陆抖音,那里变成了不能触及的雷区。他又开始变得心神不宁,整天烟不离手,对什么事都不上心。这次比上次弹错弦还要恼火,他直接旷工不去上班了。老板把电话都打爆了,他也不接。而且这一次他的“厌食症”比上次犯得更厉害。有一天,甚至他一粒米未进,像石像般,望着窗外发呆了一整天。看他这样子,作为朋友的我非常担心。我把饭做好,端到他面前说,少爷,吃一口吧。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看了一眼饭菜,摇了摇头。我叹口气,说,大哥,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吧。李安没理我,阴沉着脸,眼神飘忽。他掏出支烟,叼在嘴角,准备点上。
我一把将烟从他嘴里拔了下来,说,我给你出个主意。
李安的眼里有了光,抓着我的手,说,快讲,快讲。
我指了一下饭菜,说,你把饭吃了我就说。
李安把我的手抓得生疼,说,你说了我一定吃。
我将手挣脱出来,有些犹豫地说,好吧好吧。不过这个主意有点损人。
李安一脸不悦,说,我最讨厌你卖关子的样子了,很欠揍。
我给李安出的主意很简单,不过有点昧良心。我让李安告诉盲大爷,我们想用手机给他拍一段纪录片,让他对着镜头讲述自己的一生。如果盲大爷同意了,到时候他对着镜头讲述时,直接把抖音直播一打开就完事了。
说白了,就是骗盲大爷。
李安听完后,沉吟片刻,就答应了。说句实话,说出这个计划后,我真的后悔了,觉得我们这样去骗一个特殊的老人,确实很过分。但我真的不想看到挚友继续堕落下去。
十一
李安向盲大爷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盲大爷沉默了。盲大爷一沉默,李安就慌了神,不停地给我眨眼睛,让我在一旁“添油加醋”。我没办法,毕竟主意是我出的,只有硬着头皮上。
我说,大爷,留一段影像资料挺好的。
盲大爷还是没吱声,他的狗也静静地不发出半点声响。这沉默就变得更大了,大得让时间凝固,让房子又变成了一座空山。
过了十来分钟,盲大爷突然问道,我死后,这纪录片还有人看吗?我和李安被他的问题给怔住了。
李安打了个艮,随后说,有的,这个纪录片是永久保存的。
盲大爷说,我无儿无女,留给谁看?
李安一激动,差点说漏嘴,有人看,有人看,现在成千上万的人……
我突然咳嗽了一声,李安立马收住了。
我说,大爷,肯定有人看。实在没人看,留给狗狗看也可以呀。
盲大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停留了几秒就消失了。他用目光寻找狗的位置,确定后,盯着那个方向说,我和它不知道谁走到谁前头哦。
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冲他叫了几声,像是作了回答。
盲大爷答应了拍“纪录片”,但我的心里却五味杂陈。谈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心里有一份愧疚在发酵。李安的心情跟我差不多,不同的是,他还多了一份勇气,一份打开抖音的勇气。
李安在抖音上正式公布了盲大爷直播的具体时间。他惊奇地发现,一段时间过去,网友对盲大爷的兴趣丝毫未减。
李安说,毛毅,快看,手机要爆了。
我咧嘴一笑,没接他话。手里捧着本小说在看,但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读进去一个完整的句子。
十二
盲大爷直播那天,连晴了一周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
一起床,就看到李安睁着对熊猫眼,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大雨。面前的烟缸,插满烟蒂。
我说,这么早呀。
李安说,一夜没睡。
我笑了,说,看起来,你比那些网友更期待盲大爷的故事。李安没吭声,又点上支烟。我能看出,他的内心充满挣扎。
盲大爷为了这次“纪录片”特意换上了一件灰白色的西服,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一改原来蓬头垢面的形象,看起来像位退休的老干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收拾得如此干净利落。看来他把拍纪录片这事看得很重要,于他而言是一场重要的仪式。我还特别注意到,盲大爷的眼睛里有光,这光在他眼球周围转圈,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不再像以往那么浑浊。我不敢看他眼睛,那道光有刺破我灵魂的力量。
李安将手机固定好后,指着它,对盲大爷说,一会儿我说开始,您对着手机说话就行。
盲大爷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拍拍衣袖,笑着说,你们能不能把我拍好看点。那语气,像一位即将出嫁的新娘子,把我俩逗笑了。笑过后,我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盲大爷身上的那股天真,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卑鄙。
直播前的几分钟,盲大爷突然变得异常紧张,顷刻间,汗如雨下,青筋暴起。我想他應该感受到了那台机器(手机)里射出来的光,不知道他的感受跟我是否一样?狗看出不对劲,“汪汪”一阵狂叫,把我俩的心搅乱了。我对一旁吓愣住的李安吼道,快倒杯水。喝了点水后,盲大爷渐渐恢复了平静。
李安焦急地问,大爷,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盲大爷慢吞吞地说,我看到了父亲的脸。
我俩被他这句话吓得不轻。
李安拍着盲大爷的后背说,没事,放松,大爷,不要紧张。
准备就绪,李安摁下了直播键,像大导演一样对盲大爷喊,三,二,一,Action!
盲大爷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屏气凝神地在回忆里翻找着什么。
我和李安都屏住了呼吸,因为我们知道,一扇记忆的大门,就要缓缓打开了。
十三
一九三二年的春天,中国大地上多了一个叫陈明光的男婴,他跟其他娃娃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是土匪头头的儿子。以至于五岁前,他都没有一个真正的玩伴。大人们都说他身上有匪气,孩童不宜接近。
陈明光的父亲陈从发是当地(竹韵县)有名的匪首。据《竹韵县志》记载:“治南土匪陈从发,自民国十三年起,常年盘踞竹韵、石伞子、甘井、燕岗、楠竹坝、三条岭、赵家场等地。杀人越货,设卡收税,却船拉肥,居民及商旅,几无幸免,县人赐号‘陈老虎。”
陈从发好色,一生娶了好几房老婆,但都未生出一个儿子,他心不甘,又娶一房,也就是陈明光的母亲,这一次终于如愿。所以,这个儿子于他来说是件无价宝。
大老虎吃人,小老虎吓人。竹韵县的百姓,见到陈明光如见到他父亲,三米开外,便溜之大吉。见此情景,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个小怪物。有一次,母亲正梳妆,趁其不备,他一把抢过镜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自己并不像怪物。
他五岁那年夏天,卢沟桥上的枪声响了。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竹韵距离卢沟桥太远了,听不到枪炮声,闻不到硝烟,石狮子身上的弹孔也看不见,所以竹韵县的百姓无法体会到,这件事会对国家未来的走向带来多大改变。
那时,小老虎还沉浸在拥有第一个玩伴的欢乐中。那是集市上一户卖豆腐的夫妇的孩子,因为无人看管,便跟小老虎玩到了一起。没过多久,竹韵县的百姓知道了一个叫日本的国家,正提着枪炮撕裂着中国的土地。战火的蔓延,并不能打扰到小老虎的童趣,他跟玩伴拿着木疙瘩做的枪,在田间追逐嬉戏。长大一点后,他知道人们怕他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做了太多坏事。他内心里恨父亲。有一次,父亲逗他时,他破口骂道,你是大坏人。
有一天,母亲告诉他,少去外边追逐,日本人飞机上的炸弹没长眼睛。他突然意识到世道变了,人们现在惧怕的是日本人,不再是他父亲,他为这点改变暗自高兴。
日本人来到竹韵时,他已经七岁。鬼子的枪炮,将私塾里的读书声震得粉碎。他从里边逃出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日本人进村干的事远比他父亲坏得多。这群畜生根本就没把中国人的命当回事,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毫无人性可言。政府军在竹韵跟日军打了大半个月,最后以失利而告终。这时,他的父亲停止了之前的勾当,他带领手底下的弟兄,在燕岗伏击了鬼子,打了鬼子一个措手不及,但在战斗中,他受了重伤,险些丧命。
战火将家乡覆盖,他跟着父母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亡。国难当头,往哪里逃成了一个问题。父亲说,往大城市走,能死在大城市,也算是见过世面,值了!他们在日本飞机不停地轰炸下,一路南行。不幸的是,他的父亲由于伤势严重,在逃亡的过程中结束了一生。这位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匪首,被葬在了一个陌生之地。他伏击鬼子的事鲜为人知,人们记住的还是他恶的一面。他看着父亲躺在坑里,黄土渐渐将他“吞噬”,谈不上难过,但在心里他对自己说,长大后,一定做个好人,善人。
父亲死后,他们逃亡大都市的计划有了改变,母子俩往北再走了一段就停了下来。那也是一个县城,比竹韵要小,但比竹韵安宁许多。小鬼子似乎瞧不上这块地,八年抗战,这个叫汉丰的小县城,比较安稳地走过了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
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要想在新的环境里立足,并非易事。好在母亲嫁给陈老虎前,是个手艺人,她的针线活在竹韵找不出第二人。无奈世道变了,姨太太的日子未过长久,就沦为了引车卖浆之流。迫于生计,母亲只好重操旧业。
日本人投降时,他已十三岁。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儿,拉着他上街欢庆。他记得那天的天空异常的亮,像熬过浓郁黑暗后的一次爆发。虽然战争并未渗透进这座小城,但胜利的喜悦还是点燃了它。人们知道,国家保住了,根就保住了。
本以为把鬼子赶回老家后,平静的生活就会回来。谁知没过多久,国共内战爆发,但人们并不恐慌,毕竟是中国人自己的事,和跟鬼子干是不一样的。四年时间,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一个时代结束,日月换了新天。
解放后,他十七岁,已长成一个挺拔的小伙子了。日子安稳了一段时间,哪知美国佬又不安分了,他不顾母亲的劝阻,义无反顾地参了军。母亲不想他走,因为他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挣扎了一段时间,还是踏上了异国的土地,这是他第一次踏出国门,也是今生唯一的一次。
打完美国佬回来,苍老深深刻在了母亲脸上,头发白了,眼睛也花了,针线活不再细,还老说胡话。三年时间,于她来说像三十年。经过战争磨炼出的铁血男儿,看见母亲现状,再也忍不住了,双脚一软,跪在母亲跟前泣不成声。他无法想象这几年母亲是怎么度过的,他对不起她,但国家有难,必将挺身而出,有大家才有小家。况且父亲的恶,他还要用自己的“善”去偿还。
从部队复员后,他去了县上新建的炼钢厂工作,正式加入了工人阶级的大队伍。在厂里,他遇到了张秀玉,也就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他热爱工作,乐于助人,又是退伍军人,在车间深受广大工友的喜爱。工作间隙,总有一些女工友“缠”着他,想听他说说战场上的故事。有个别男工友眼红,背后说他阶级不好,父亲曾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不想过多解释,因为他已用行动去“弥补”了父亲作的恶。
众多女工友里,最吸引他的是張秀玉。她跟其他女工友不同,在他讲打仗的事时,她只远远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像一个文静的倾听者。因为解放前成分不好,一直以来,她活得都很谦卑。他们很少说话,偶尔眼神撞上,双方都会紧张地躲开。张秀玉长得眉清目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两根麻花辫俏皮可爱。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移开。说来奇怪,战场上不惧死亡的铁血男儿,在心动的姑娘面前,却不敢向前多走半步。
他发现自己生病了,生了一种叫爱情的病。这种“病”比世界上任何一种病都可怕,让人茶饭不思,彻夜难眠。他不想让自己这样毫无意义地“病”下去,于是选择了主动。很快的,两人就谈到了一起。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两人的心拉得很近。爱情这东西于两人来说都是新鲜的,像新春结出的嫩芽,于是两人竭力呵护着,希望有朝一日长成参天之势。
他将母亲祖上传下来的翡翠玉镯戴在了她手上,一桩婚事成了一半。只可惜,圆满这个词,今生注定不属于他们。即使有那枚祖传的玉镯,但也无法将这门婚事圈牢固。在他们准备结婚前两个月,一个夜晚,他上夜班,厂里突然来了一伙盗贼,他和同上夜班的工友与那伙人打成了一团。他当过兵,又带着替父赎罪的心理,毫不犹豫地冲在了最前头。那伙盗贼也不是善茬,抡起钢管铁棒就往他身上“招呼”。理所当然,他受伤最重,有几棒甚至直接敲在了他的脸上。再次睁开眼时,世界变了色调,他的视觉神经受损严重,差一点就失明了。
他保住了眼睛,但没保住爱情。原本几乎板上钉钉的事,突然就有了变化。之前张秀玉的母亲,对他可谓钟爱有加,觉着他当过兵,人也英俊,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女婿。他眼睛受伤后,张母就打起了退堂鼓,她不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瞎子,虽然他没瞎,但视力只有正常人的一半。
他和张秀玉都曾努力过,无奈张母的阻力实在太大,最终,两人还是没走到一起。他的母亲因为这事,怄坏了身体,在他受伤后的第二年,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弥留之际留了句话给他,你有了后人,记得带着他(她)到我坟头烧炷香。
张秀玉最后嫁给了一名姓刘的赤脚医生。消息传到他耳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婚后,张秀玉为赤脚医生添了一儿一女。他在心里为她送上了祝福。又过了几年,赤脚医生的恶习暴露了出来,他爱喝酒,一喝醉就打女人,在他眼里,打自己的女人是一种本事。有几次在厂里,他碰到张玉秀,看到他脸颊额头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一枚枚代表着暴力的印章,他的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张秀玉见到他,立马走得飞快,她不想自己的惨状被他看见。有几次,他加快步子追了上去,想问个究竟,但追到一半就放弃了。问了又怎么样呢,那是别人家的事,自己一个外人有什么权利去过问。
自从受伤后,人们都没把他当健全人看待。这一点让他很愤怒。给他介绍的对象,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斜视或歪脖子。他曾当众大吼,老子不是瞎子。但说出这句话时,他心里是没有底气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视力,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但他仍然不认为自己是残疾人。背地里有人叫他陈瞎子,知道他身世的人,还叫他“瞎老虎”。只要听到有人叫他“陈瞎子”或“瞎老虎”,他会毫不犹豫地抡起拳头,往那人脸上招呼。直到现在,听到有人叫他“瞎子”,他也会抡起烂竹棍打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听到“瞎子”这个词,就会想到他那桩破裂的婚事,想起张秀玉,想起她身体和脸上的伤痕。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秀玉的儿女慢慢长大,他也到了而立之年。“感情”二字与他仍旧无缘。厂里的领导比他还着急,托人四处说媒。他倒看得很开,或许孤独终老,并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因为视力每况愈下,他的恐惧感每日剧增。他明白,再这样下去,自己将要坠入黑暗的深渊。所以,他害怕夜幕降临,在黑夜占据的世界,他只是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由于视力原因,他从生产部调到了后勤部,不过他没有半句怨言。因为很多东西都是注定了的,就像他的父亲,风光一时,临死都未走出竹韵,也未能闻到一丝来自大都市的空气。又过了几年,他已三十好几,有人给他说了几个寡妇,最后也没成,从那后,他就彻底断了那方面的念头。虽说老天爷对他确有不公,但他后邊的人生也算幸运,算是老天对他的一种补偿吧。
他四十九岁那年,集团在长生桥附近建了一个分厂。他被调到新厂工作,直到退休。考虑到他之前为厂里做的贡献,又孤身一人,分了一套厂里修建的集资房给他。
长生桥这个小镇跟他出生的竹韵镇很像,民风淳朴,自给自足。他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在这里终老也没什么遗憾。六十岁过后,他明显感到身体机能的下降,他心里清楚,苍老就快找上门了。在长生桥,除了两个工友,他几乎不怎么跟人来往。在别人眼里,他是独来独往的“侠客”。人们对他既有怜悯,也有敬畏。说起来,他比他父亲幸运得多,土匪打鬼子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他勇斗盗贼的事,长生桥的人们早已有所耳闻。六十五岁过后,他经历了几道坎,还好都有惊无险地迈过去了。
六十七岁那年,他在下楼时,一脚踏空,摔了下去,小腿骨折了,痛得他没有半点力气呼救。那是冬天,他足足在地上躺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被一对路过的年轻夫妇发现,将他送去了医院;七十五岁那年,他在买菜回家的路上,突然晕厥,送往医院的途中,又遇上堵车,最后经过医生全力抢救,保住了一条命。七十七岁那年,他又得了白内障,后来,在工友的建议下,他喂养了一条狮子狗,取名叫善善。
这条叫善善的狗,成了他的朋友,也成了他的另一双眼睛。有了善善,他单调的生活多了一种色彩。在那座“空山”里,他们守望着彼此。于他而言,算是找到了一个能说话的朋友。他会向它倾诉,大部分都是过去的事,善善似乎都能听懂。高兴的事,它会使劲摇尾巴来回应,伤心的事,它的眼里也会泛起泪光,讲到他跟盗贼搏斗时,善善会咆哮几声来表达它的愤怒。
七十九岁那年,要不是善善,他已经不在人世。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道坎,善善帮他迈了过去。那天是在家里,他突发疾病晕了过去,善善冲到门口一阵狂叫,还用爪子挠门,从而引起邻居的注意,最后邻居破门而入,将他送去医院抢救,才算逃过一劫。据邻居说,他们和医生打开门的那一刻,善善激动得跳了起来,眼里噙满泪水。这件事让他对于善善这个朋友充满感激,是它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要是没有善善,他的生命将被埋葬在那座“空山”里,悄然消逝。
只要时间还未将他们带走,他和善善的故事还将继续下去。他们彼此相伴的身影还会在长生桥出现。远远看过去,像一首长诗,或者电影的某一个镜头。
十四
这就是盲大爷的故事。并不是很惊心动魄,但对于我和李安来说,却带着年代感的新鲜。
直播共用时一个半小时。直播过程中,盲大爷竟然未喝一口水,他似乎急于将过去的岁月,重现一遍。满屏的弹幕,像一层层席卷而来的浪潮,遮住了盲大爷的大半张脸。即使我俩再怎么努力,还是看不过来那些不断上移,密密麻麻的文字。盲大爷讲完最后一个字时,李安顾不上跟网友打招呼,直接摁下了停止键,对盲大爷说,大爷,录完了。盲大爷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抱在怀中的善善放在地上,端起老沱茶猛灌了几口,问我们说,拍得好吗?我竖起大拇指说,非常好,简直太棒了。盲大爷脸上放光,说,给我看看可以吗?李安有些心慌,但他反应很快,说,不急,等我们剪辑制作好了再给您看。善善突然冲我俩叫了几声,吓得我俩打了一个哆嗦。
从盲大爷家里出来,我发现李安的眼里有泪水在打转。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惭愧,抑或是盲大爷的故事,让他有所感慨。走了一段路后,他不想控制了,肩胛骨阵阵抖动,彻底地哭出了声音。
毫无疑问,那天的直播,是当天抖音全网最火爆的一场,在线观看人数居然高达六万。一场直播下来,李安的粉丝涨了两万多。这一切都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预估。直播前,李安对我说,如果当晚有一万人观看直播,就算很成功了。我比他还要保守一些,觉得只要有一千人观看,就已经很不错了。我真的不敢保证,一位过年八旬的盲人大爷,能吸引那么多人打开手机来观看。因为比这有意思的事实在太多了。再说了,盲大爷没有那些网红好看,不会唱歌跳舞,也不会独门绝活,更不会像大胃王一样,一口气吃下那么多食物。
事实证明,我们都错了,还错得很离谱。事后,我们讨论过,为什么盲大爷会在年轻人居多的抖音如此受关注。得出的结论是,虽然盲大爷的故事隔着几十年的光阴,但对这些年轻人来说,或许有一种另类的新鲜感。
直播结束后,李安立刻就把手机关了。他心里清楚,这场直播后,他的人生已经改变,喧嚣的日子,在后边等着他,所以当下的安宁,是弥足珍贵的。
李安是第二天中午才把手机打开的,从此就没再消停过。有公司希望包装李安的抖音账号,将他的账号打造成网红账号;也有一些商家找到他,希望通过他的抖音号推广一下他们的产品,也就是所谓的带货。面对这么多的赚钱机会,才二十出头的李安,根本经不住金钱的诱惑,通通都答应下来。没过几天,公司在市中心给他租了一套大户型,他就很少回来了。一周后,他回来收拾东西,彻底从长生桥搬了出去。走之前,他让我跟他一起走,说他那里宽,住得下。我摇头说算了,长生桥这个地方,更适合我。李安不再说什么,替我付了一年房租,扔了两万元给我,一万留给我,一万让我拿给盲大爷。
我将一叠钱推给了他,说,你替我付了房租,已经够意思了,我能养活自己,这一万留下,我会转给盲大爷的,你有今天,全靠他。
李安沉默地点点头,眼神里有一丝愧疚。
也是直播结束后的第二天,盲大爷的事迹就迅速占据了各大网站民生版的头条。自那以后,盲大爷的楼下就再也没有冷清过。各种抖音慈善团队,新闻媒体,还有街道社区的领导以及自发而来的网友,在那里等候着他,想要一睹盲大爷的“真容”。他们手里的东西,应有尽有,从菜籽油到棉被,从电器到衣物,甚至还有高档的狗粮。看到此情此景,我想李安给我的那一万块钱,短时间是难以送到盲大爷的手里了。
李安搬走后,屋子变得也有点像一座空山了。在安静的环境里,我思考了许多问题,比如,我们都忽视了这场直播给盲大爷带来了些什么?带来的一切是否是他想要的?第一个受益者李安,已经通过此事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和生活环境。第二个受益者会不会是我?
搬到大都市后,李安的事业可谓一帆风顺。他几乎每天都在抖音上开直播,为各种商品带货,人气一路飙升,风头盖过了某位李姓當红网络主播,还上了某卫视的综艺节目。他身上的光环越来越亮,让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长生桥的故事,从此以后再与他无关。
直播后的盲大爷,已经很少出门了。那伙等候他的人,似乎用了一把看不见的大锁,像他牢牢地锁在了那座空山里。每次这样一想,我的心里都非常难受,李安的那一万元,就显得沉甸甸的了。有一次,我下楼买菜,恰好看到了盲大爷被那伙人围追堵截的画面。像极了那次赶场时的情景。这些人将带来的东西,强行地往盲大爷身上塞,他一样也没有接。东西滑落到地上,砸出沉闷的声响,是盲大爷给予他们的回应。可恶的是,这些人一点不顾忌盲大爷的感受,还不依不饶地问东问西。我非常担心赶场的那一幕将会重演,还好盲大爷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只有善善不停地冲着那伙人发出不友好的叫声,以此来维护着盲大爷的尊严。
十五
我准备以盲大爷的经历为素材,写一篇小说。不知为什么,下笔前,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将会是我创作以来,写得最艰难的一篇小说。不过,我也很有可能靠这篇小说一举成名。于是,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拼命阅读,想用那些大师们的经典作品,为我即将开始的创作提供一些养料。我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来构思,很多想法都在脑子里,慢慢发酵。但是,当我打开电脑后,却敲不出一个字来,我的脑子和那空白的文档一个样。
深夜里,孤独地坐在家中,面对发光的电脑屏幕,搜肠刮肚的把稀薄得像空气一样的想法和熟悉的画面,编造成一个有丰满人物,对白自然又富有诗意的好小说,这实在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我不想再等下去,因为酝酿得越久,我的心里就越难受,于是逼着自己写下了第一行字。奇怪的是,写下第一行字后,灵感源源不断地飘进脑海,那种感觉是我开始写作后,从未有过的。我原本计划写一个短篇,下笔后才发现,根本收不住,只好顺着写成一个中篇。
小说写到一半时,卡住了。卡住的原因不是不知道后边怎么写,而是越写盲大爷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在脑子里就越鲜活。有一天,我对着电脑屏幕愣神了半天,只字未写,回过神已是凌晨。说不上缘由,那夜,非常想见一见盲大爷。不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不说,还注定失眠。虽然已是凌晨,但是我顾不得那么多,揣上那一万元,就去找盲大爷了。时值仲夏,此起彼伏的虫鸣,把夜的寂寞放大,皎洁的月光,照透了我这一颗难以入眠的心。
我毫不犹豫地敲响了盲大爷的门。率先传来的是善善的叫声。那叫声让我在深夜感到兴奋,于是我像着了魔似地继续用力敲门,半分钟后,我如愿以偿的听到了盲大爷的声音。他隔着门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别来了,我不需要帮助,我有退休金。我听后,心里难受极了,差点哭出来。
我说,大爷,我是小毛。
盲大爷说,谢谢你,小饶,我不需要街道的帮助,我一个人活得挺好的。
我沉默了几秒,我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水,说,大爷,我不是小饶,我是毛毅,李安的朋友。我们给您拍过纪录片。
门里边的盲大爷沉默了一会儿,反倒是善善开始激烈地叫起来。我已经做好了被盲大爷臭骂一顿的准备,其实他骂我一顿,我心里反而好受一些。
盲大爷打开了门,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好些日子不见,他瘦了一些,眼窝深陷,腰背伛曲,精气神比之前差了许多,瘦瘦巴巴的身架,走起路来,有些许摇晃。
喝茶吗?他问我。
我说,喝,一直想着这一口。
泡好茶后,我俩又沉默了。好几次,我都把手伸进衣兜,但就是没勇气拿出那一万块钱。跟上次一样,茶水越喝越少,但我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最后,还是盲大爷先开的口,他说,纪录片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我明知故问,是吗?
他说,是啊,自从拍了纪录片,我这个孤寡老头,成了块宝。除了不认识的陌生人以外,从未见过面的饶主任,居然提着米面来看我,还说以前对我关心不够,以后要经常给我送温暖。
我没言声,不知怎么接他的话。
盲大爷接着说,纪录片是个好东西,要是我父亲在世时,有人给他拍一个纪录片,他打鬼子的事,就会有更多人知道。
我彻底语塞,心跟刀绞一样痛。
那夜,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五点钟。善善早已趴在地上睡着了,盲大爷脸上也有了倦意。我的愿望实现了,剩下的小说,可以顺利地写下去了。
于是我站起身,说,大爷,那我就先回去了,时间不早了,您先休息吧。
盲大爷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终于鼓起勇气,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一万元,递到他手里,说,大爷,这是李安给您的一万块钱,是上次拍纪录片的劳务费。
他一脸惊讶地盯着我看了几秒,将钱递回我手里,说,这可使不得,你们帮我拍片子,我应该感谢你们,怎么还能要你们的钱。
我再次将钱币塞进他的腋窝,不料又被他推了出来。
他说,真不能要,你快回去吧,快回去吧。说着,动手把我往门口推,像驱赶一个“不速之客”。善善被惊醒了,冲着我使劲叫唤。最后,他们一起合力把我“赶”了出去。
十六
见过盲大爷后,我有了底气,小说写得非常顺利。写作带来的酣畅淋漓的快感,时刻将我包围着。写完最后一个字的那个夜晚,我长出一口气,轻轻合上电脑,像是完成了一件无比重大的工程。可是,内心的情绪却难以平复。小说里的情节,还不断在我脑子里重演。于是我也学着李安,来到凌晨的街道,狂冲了几公里,直到瘫坐在路边。公路上很冷清,偶尔的经过几辆车,也无法撕碎夜的宁静。在这宁静的夜晚,我像个醉汉一样痛哭了一场。
过后几天,我依然陷在小说里出不来。于是,我也跟李安一样,因为工作不上心,被领导批评,对食物的欲望也变得非常小了。我应该也得了厌食症吧。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把小说拿出来反复修改。这成了比吃晚饭更为重要的事。我把这个小说看成我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小说。我有预感,这个小说会是我的成名作。这样过了大半个月,小说终于修改完成了。
那部题目为《守望》的中篇小说在一家文学大刊发表后,接连被各大文学选刊转载。我突然成了文学界一颗耀眼的新星。小说带来的连锁反应还远不止这些。没过几天,本地作协给我打来了电话,要给我开一场作品研讨会,还让我去他们刚创刊不久的一本文学刊物任职。最让我开心的还是,一名非常有名的青年导演,看上了我这部小说,准备买下版权,改编成电影。一想到自己的作品,会被搬上银幕,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作者而言,是千金都不换的荣誉。
我毫不犹豫地辞掉了手里的工作,去了作协当编辑。因工作变动,我不得不离开长生桥。离开之前,我没有跟盲大爷正式告别,我只是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条上,塞进了他的门缝里。从此,长生桥的故事,与我也没有了关系。一段崭新的生活,在前邊等着我。
大都市的生活,让我有些迷失。每天都在霓虹的光影中入眠,在汽车的喇叭声中醒来。偌大的城市用绚丽的灯火来扼杀黑暗,也用这种方式,来掩盖人们内心的孤独。曾经那么渴望能在繁华的城市里立足,最后才发现,这变化无常的世界,与我的心境有点不搭。新鲜感一过,就有点厌烦了。
说起来,我和李安都是幸运儿。靠着一个无亲无故的老人,在大城市里谋得了一个稳定的饭碗。我们偶尔会聚到一起吃个饭,聊聊彼此的近况。但味道已经变了,总感觉话没说通透,饭局就接近尾声。这让我无比怀念之前在小镇时,饭后的长谈。但我们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来到大城市后,我们再也没谈起过盲大爷,似乎那是我们都不愿去触碰的一块疤痕。有一次,我在手机新闻里看到,盲大爷不堪被人打扰,带着善善回到了乡下的消息。看完新闻后,我的内心并没有泛起多大的波澜,好像那是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城市的生活,渐渐将我磨砺成一个没有良心的大混蛋。
(责任编辑:李娟)
冉茂一九〇后,重庆人,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四川文学》《红岩》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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