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李勇这个老实人的故事。老实人一般都言语木讷，不爱说话，李勇也不例外。还是他在我门下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某次课后送我回家，天下着小雨，他走在我身边，撑着一把雨伞，主要是帮我遮雨，他自己也搭一點镶边，师徒俩并肩密接而行，从上课的地方到我家里，总有两三里路，竟然没有说一句话。事后多年，这件事当笑话讲起来，我也检讨了自己，李勇也许胆怯，作为老师，应当主动挑个话头。但从李勇那面一想，这么好的机会，你也该趁机向老师请教，那怕是说些家常话，套点近乎也行哪。但李勇偏偏就像进了曹营的徐庶，一言不发。
从此，我就知道李勇不爱说话。由李勇的不爱说话，我又渐渐地发现，老实人的木讷和不爱说话，大多是些表面现象，即不是无话可说，也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有满肚子的话，不知道如何说才好。这不知道如何说的原因，大抵有二，一是怕自己说不好，二是怕说出来不合适，既然如此，干脆就不说了。好在祖宗先人创造了另一种可以替代“说”的表达方式，那就是“写”。换了这种方式，李勇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但言辞滔滔，如长江大河，奔流不息，而且意兴高举，思绪飞扬，如两岸风光，清明秀丽，气势宏阔。
我所指的当然是李勇的学术文章。读李勇的学术文章，我常常在想，像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言语木讷不爱说话呢，这些话，不都是可以说出来的吗，说出来不都很好吗。又一想，所谓“学术话语”毕竟不同于日常交际语言，除了把要说的意思表达出来，还有许多逻辑和修辞方面的讲究，倘若李勇在日常生活中用这种学术语言跟你唠嗑，你又可能觉得肉麻。李勇不做这种肉麻的事，所以就干脆牺牲了日常生活的唠嗑，而把表达和交流的需求专注于学术文章。说来这也合乎“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圣人之言。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李勇的“实”。
像这样的老实人从事学术研究，自然也不会去耍那些投机取巧、追风赶潮的滑头，而是老老实实地本着内心的想法，去选择自己的研究对象，去确定自己的研究方向。李勇出生农家，像上一辑的张丽军教授一样，有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尤其是对农村社会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发生的变化，印象强烈，感触极深。他要用他的研究去弄清这种变化后面的原因，以及这种变化对农村社会和农民命运所产生的影响，最终要回答一个“乡关何去”的问题。他的硕士、博士论文，都是研究“乡村小说叙事”，先研究新世纪的，后研究一九九〇年代以来的，反复求证，锲而不舍，足见其穷究事理的用心。李勇说我对他的这两个选题先后都说了“可以”。这“可以”二字，应该不是敷衍之词，而是面对这种本于自心，出其自性的选题，我实在是找不出否定的理由。
聪明人做学术研究善于变换手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老实人做学术研究，往往不擅变通，喜欢盯住一个领域不放，深挖细找，不断深化和扩大战果。李勇当然属于后者。还在他和我讨论博士论文选题的时候，某一次我提醒他说，写转型期的乡村社会，台湾作家陈映真、黄春明等写得更深更细，可以拿来跟大陆作家作个比较，为同类题材的作品找个参照，我记得还举了一些作品为例。博士毕业后，他便因为工作的机缘，把他的研究触角，延伸到了陈映真研究，后来竟至于扩展到“海峡两岸社会转型期乡村叙事比较”研究，俨然自成一家。又因为工作的关系，置身中原腹地，对河南作家比较熟悉，对河南文学的历史和现状有较多的了解，居间日久，也逐渐领略了河南之地的风土人情，尤其是河南作家长于“乡村叙事”，对李勇来说，可谓一拍即合，于是李勇又把他的“乡村叙事”研究，转向河南这个独特的地域，收获了地域文学研究的最新成果。用一句时髦的话说，这“一路走来”，李勇都可谓“不忘初心”，就他所取得的成绩看，也确实可以配得上“必果本愿”四个字。
最后说一点李勇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风格。还是拿“老实人”这三个字说事儿，老实人说话一般都喜欢实话实说，不绕弯子，不打哑谜。在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中，各有一派，可以与老实人的这种说话方式相对应。在文学批评中，这一派叫印象派，在文学研究中，这一派叫实证派。这两派都主张实话实说，评论一个作品，把你的真实印象说出来，研究一个问题，拿出实在的材料求证明，都讲究一个“实”字，既不拿理论方法唬人，也不靠文献注释充数，而是如说心事，如叙家常，娓娓道来，绝无滞碍。这自然也要影响李勇的文风，读李勇的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文章，你总觉得有一个憨厚朴实的年轻学者，站在你面前，跟你说，我是怎么想到要研究这个问题，要写这篇批评文章的，在写的过程中，我想到了哪些问题，有哪些心得和体会，又有哪些疑惑和犹豫，还有哪些不尽之意，不便之言，甚至我以后会如何去充实和完善等等，兜根兜底地都告诉你，毫无保留。我曾说李勇是“用写散文的方法写文学批评文章，或将文学批评文章写成散文”，我把这种风格，概括为“以散文为批评，或以批评为散文”，还希望他用这种写法，对当下的文学批评风气来一个“革故鼎新”，以踵武前贤而克绍箕裘。这是我的期待，也是我的确信。
（责任编辑：宋小词）
於可训湖北黄梅人，一九四七年生，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著有《於可训文集》十卷，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乡野传奇集》，中篇小说集《才女夏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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