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月光如水。
我梦见了通天河,梦见万里长江第一湾。在玉树三江源遥远的高原上,圆盘似的月亮照耀着古铜色的江水,照映大江环抱的隐隐青山。江面碎银点点,波光粼粼,山川剪影勾勒出这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使宏阔之美汇聚眼前,一切都是那么如梦似幻。
在明亮的月光下,平缓的江水绕着青山,在天地之间划出了一个巨大而漂亮的弧形,它更像一个完美的圆球,像地球在苍茫宇宙间从容自转。自北流来,又向南流去。高原山巅,空寂无人,寒月静照,江流婉转,在此铺开了无与伦比的壮美景象。
这时,我清晰地听到远处山顶上传来了诵经声,那是一位高僧面对长江的修行。
从此以后,通天河会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几乎三百六十度的河流大拐弯,娴静与狂野,浊黄与青翠相互映照,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成就了一条大江的宏伟与秀丽,自然画笔创造着一幅远远溢出人们想象之外的杰作,这是我梦境中关于河流的奇异幻象。
人们都说这里是离苍穹最近的人间天堂,格萨尔王曾在此建立岭国。这里也是荒凉的世界尽头,野生动物在此自由地奔跑嬉戏。二〇二一年九月,三江源成为我国第一批国家森林公园,河流像掌纹一样铺开在高原,当我克服严重的高原反应登上客玉赞神山,面朝滔滔江水,一切变得如此不真实,江流之美被我尽收眼底。我目不暇接、心潮澎湃,面对宽阔的河山,我尽情舒展双臂,想象自己如一只金雕,在连绵的青山之间展开双翅,面对江水俯冲过去,在触及江面刹那,又向上滑翔,向更远处的蓝空长啸飞起,或许脚下流淌的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沧溟之水。
有人说长江第一湾在云南或别的地方,但离长江源头太远了,我没有去过。我认定玉树——中国最高原,海拔四千二百米高的治多县立新乡叶青村,才是长江开始拐弯之地。藏族兄弟都叫它通天河,一条河流与天地相接,发源大地,流入云端。大河源头都藏在杳无人迹的地区,地老天荒或者冰封雪冻,普通人永远无法到达。多少年来,人们寻找她,曾历经千险。
史料中,清康熙年间,为了精确国家地图,康熙多次派人深入青藏地区探测长江源头。一七二〇年,使臣沿着金沙江一直上溯到青海玉树地区,面对密集如织的大小河流,使臣不知所措,只好在奏章里写道:“江源如帚,分散甚阔。”高原的支流水网汇聚,这些如帚的江源最终都流向了通天河,使这条源头河水源丰沛,汹涌澎湃,不同凡響。
传说里,通天河是《西游记》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路过的河流,唐僧师徒八十一难其中之一,唐僧遇阻通天河,夜宿陈家村,巧遇灵感大王祭祀,孙悟空与其斗法通天河,救得童男童女,后得老鼋相助,渡过通天河,唐僧取回“大乘真经”后,却被八金刚“连马与经,坠落下地”,于是有了通天河晒经这最后一难。玉树通天河畔至今还留有晒经台的遗址。
万里长江第一湾是江源流经此处的驿站。长江一泻千里,在此稍作停留,为了让秀美的叶青村有一个天然的奇迹存在。叶青村是一个纯牧业村,这个美丽的大拐弯老早就被牧民发现了,但在他们眼里却早已司空见惯,牧民没有意识到普普通通的河流大拐弯却有超于寻常的价值,直到二〇二〇年这里才被作为旅游资源开发,像从蚌壳中发现了一粒闪闪发光的明珠,从此佩戴在三江源美丽的脖颈上。
为了找到她,我们从治多县赶往杂多县,一条清澈的小河叫登额曲,流经叶青村。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河谷,它在山谷奔走,两岸青山、河流和道路并驾齐驱。起伏的高山草甸,两岸有黑牦牛在吃草,像是散落在广袤大地的一朵朵高原之花。河水呈现“之”字形的流向,时而往前奔流,时而蜿蜒成惊人的“Z”字形,溪水发出金石般的鸣琴声。
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碧青的河水,黄绿的草甸,点缀着黑、白相间的牦牛,它们用流动的情态构成一幅幅绝美的画图。过一座石桥,草坡上写着:“万里长江第一湾,叶青村”的大字,蓝色指示牌上显示离万里长江第一湾还有三十二公里。翻过万里长江第一湾垭口,忽然看到一青一黄两条龙汇聚在一起,青龙是登额曲,黄龙就是通天河。通天河水呈红棕色,迥异于汇入它的任何一条清澈支流。两条江水,两种色泽,一条分界线,登额曲清澈、通天河混浊,在长达几百米汇聚中,它们色泽不改,相伴随行。或许,登额曲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要给通天河镶嵌一条碧翠的边界线。
叶青村的支部书记叫多玛多杰才仁,一个笑嘻嘻的高原汉子,他戴毡帽,穿一件黑色藏袍,脸晒得如同黑夜一样,他原本在新修好的村部大楼前等州上派来的乡村振兴点干部,却先等到高原采风的我们。他是当地的扶贫典型,去年被玉树州嘉奖表彰。叶青村要搞发展致富,生态畜牧是第一产业,开发旅游项目成为第二产业,脱贫工作队独具慧眼,他们和牧民们一起,首先建好了通向神山山顶的公路。有了盘山公路、有了千级台阶、有了开阔的观望台,才使万里长江第一湾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山腰观景点,立着的木牌子上写着“网红打卡点”,栅栏外就是长江第一湾。面对大美之地,我们都震惊不已,不知道怎样用言语来形容,继续往上走至山顶。海拔越高,气喘越严重,走几步,停下来,下定决心要冒着生命危险让通天河一览无遗,还要细细数数远处的神山,有多少层峦叠嶂,流岚雾霭,历经了多少时光变迁,沧海桑田。
直到山顶,我们才完完全全看到万里长江第一湾的全景。通天河环绕山体,山水相依,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线,像一支射向天穹的圆弓,承载着永恒的力量。万里长江从青藏高原奔腾而下,在高山深谷中穿行,又被山崖阻挡,在此形成一个大大的急转弯,一条浊黄的丝带环绕这座翠绿的大山,四周群山耸立,峰峦竞秀,莽莽苍苍,与红棕色的江流相互辉映,充满雄伟的阳刚之气。两只金雕忽上忽上,盘旋江面,在无尽险峻之中增添了灵动和野性。
山风劲吹,携带雪山刺骨的寒意,我们俯瞰这圆环形的河湾,像一顶粗犷的草帽,戴在高原头顶,但更像一个神秘的奇迹,在此隐藏千年万年。山崖另一面,是无尽的高山草甸,牧场、雪山、牛羊、帐篷,三三两两的民居点缀其间,呈现如诗如画的美丽风光。据说,往牧场过去六十公里内,有规模很大的古墓、岩画、细石器取材点及原始柏树林。如果我逆江水而上,或者就能找到古老的时间,悠久的历史,神秘的传说,找到河流与山川之间缔结的金玉良缘。
在此,我聆听到了流水的低语、青山的轻唱,这优美的弧线,将我带进高原深处,感受她的心跳和呼吸。一条河流的成长和壮大,让我体会了河流生命逐渐丰盈的过程。我想从这里出发,去寻找长江源头,那比眼泪更加清澈、比婴孩更加纯净的泉源——当曲。
二
我要去探访的长江南源——当曲,在玉树杂多县。
杂多是中国虫草第一县,每年五月下旬,牧民们几乎倾巢出动,到山上挖虫草去了,直到六月末才能下山,学校也会为孩子们放二十天虫草假,他们上山挖虫草,像野牦牛一样匍匐在地上,每挖到一根虫草都让他们大呼小叫,兴奋不已。
我们傍晚到达县城,住在杂多大酒店,扎曲是澜沧江的源头河,在杂多县城形成一个完美的“U”型拐弯,把这个美丽的山水小城抱入怀中。县城不大,两边青峰耸峙,山腰建有红白相间的藏族寺庙,山腰有大群黑牦牛在走动。我们住在县城,就落在这“U”字盆地的底部。小街两旁并列简陋的平房,人来熙攘,很是热闹。穿暗红僧袍的喇嘛手持转经筒,脸上有高原红的藏族姑娘面如春风,高大俊朗的康巴汉子身配藏刀,让我们感受来自高原小城的浓烈异域风情。当地海拔四千二百米,因为严重高原反应,我一夜无眠,凌晨听见冰粒子敲打窗户的声音,第二天一早,阳光却无比灿烂地铺满大街小巷,照耀着棕红色的扎曲河。
在藏语中“多”是源头的意思,而杂多的藏语意为“扎曲源头”。杂多这个小县城,同时也是澜沧江和长江南源源头所在。
长江有三源,正源沱沱河,南源当曲和北源楚玛尔河。正源沱沱河在格拉丹东;南源当曲源流主要来自唐古拉山脉东段北坡的泉眼、湖泊和沼泽湿地,到了快与沱沱河交汇时,接纳了来自雪山东坡和唐古拉山口的尕尔曲与布曲的冰川来水,水量大增成为一条滔滔大河。
进入玉树三江源地区后,当地文旅局长阿夏永红对我们说,格拉丹东因种种原因限制进入,那里海拔超过六千米,沿途道路被雨雪毁坏了,万一遇到塌陷或落石,路途无援助,会非常危险。这些建议阻止了我前往格拉丹东寻源沱沱河的步子。我们决定去寻找长江南源——当曲,也许从理论意义上来说,当曲更有可能是长江正源。二〇〇八年,青海三江源科学考察工作队历经四十一天,行程七千三百多公里的考察后,以著名河流探寻者刘少创领队的科考队认为,长江南源当曲才是正源。此次科考采用了全球卫星定位体系统、地理信息系统、遥感技术等现代高科技术,测得沱沱河的最长支流长度为三百四十八点三公里,当曲则为三百六十点三四公里,比沱沱河长出十一点七一公里。
当晚,野牦牛俱乐部的东周队长找当地人打听去当曲的路况,得到的消息是去往长江南源的路况极差,九月以来多雨雪天气,南源道路被毁,泥石堆积,山顶落石,更重要的是沿途没有路标,除非我们有向导,否则根本不可能找到源头。但东周队长见我意志坚定,就找到杂多的漂流人扎西然丁,详细询问并录下语音,确定了基本行进路线。二〇一七年,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以来,在澜沧江流经的杂多县昂赛乡获批的第一个特许经营项目是昂赛大峡谷漂流,当地牧民扎西然丁成立了澜沧江漂流有限公司,培养了十个当地牧民船员,他对杂多的角角落落都非常熟悉。
长江南源在杂多县结多乡达俄村,高原牧区幅员辽阔,牧民之间相隔遥远,牧场没有通电,更别说修建发射手机信号的基塔。驶出县城后不远,我们手机就成了废铁一块,方圆百里无信号,电话打不通,信息收不到,高德、百度导航通通失灵。东周说,我们万一找不到长江源头,欣赏一下沿途的高山草甸和野生动物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雪霁初晴,我们往结多乡行驶,走的是杂多通往拉萨的一条简易公路,这条进藏公路地图上没有显示,路况极差,坑坑洼洼,好在油青的当曲河一直在我们身边流淌。蓝天碧草,峡谷溪河,风景秀丽,路上车流量不少,很多从拉萨驾车过来的司机向我们问路。遇到蓝色指路牌上写着:“巴青县154公里,多晓村”,“查旦乡104公里,巴青县144公里”。除了起伏的高山,四周空寂无人,在我们面前忽然出现了三条简易公路,我们不知所措,不知道往哪个分岔路口行驶,只得在路上等着,怕的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罗伯特·弗罗斯特有一首诗叫《林中路》:“林中有两条路,你永远只能走一条,怀念着另一条。”,而我们是“荒野有三条路,不知道哪一条通向南源?”等了十多分钟,终于等到一辆货车经过,问路牧民后,我们决定偏离巴青县和当曲河,往查旦乡方向走。杂多往拉萨的路线是经过杂多县、阿多乡、查旦乡后才到结多乡的。
藏族谚语说:“走得不够远就达不到目的地。”我们在这片荒野中行进,心里存有找到长源源头的信念。一路都是连绵青峰,清透蓝天,碧色草甸,潺潺流响的溪河,山顶盖着皑皑薄雪。沿途的野花野草,自由自在奔跑的原羚、金雕、野驴、火狐,无尽的荒野在我们眼前铺开了一个天堂般的美丽世界。
往荒野高处行驶,高山草甸出现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多。小鼠兔伶俐机智,跑来跑去;草原旱獭露出可爱大门牙,排成一排,好奇张望,它们学名叫喜马拉雅旱獺,以草本植物为食;数只藏野驴背部呈棕色,下部及四肢为浅白,在河谷竖着两只灵醒的耳朵;结队的藏原羚翘着白尾在草原上奔跑嬉戏,当地藏民都管它们叫黄羊。偶尔见到赤狐,飞快地跑到对面山上,它们对人类保持高度的戒备心。
遇到奇妙的小幸运,越接近长江南源,知道它的牧民也越多,我们每每停车问路,得到答案的口气也越来越肯定,放着白色牦牛头骨的小屋里有个藏族小伙,两个在路边放牧的美丽姑娘,一个穿着暗红藏袍开车经过的喇嘛,他们都明确地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我心怀欣喜,感到长江南源——结多乡达俄村已经向我们挥舞着欢迎的双手了。
三
达俄村到了,一个不大的村子,有几栋低低矮矮、石头垒成的屋子,聚集住着几户人家,路旁有一座五彩经幡林,这里曾是当地有名的贫困村。在村口,一个三十多岁的藏族汉子在围栏边修理拖车,我们停车问路,他回答说一直往右手方向,过一个寺庙就到了长江南源。
越野在往山上行驶,海拔已经超过了五千,大风飒飒而响,气温低至零下,时而有雪粒子飘下来,我们果真到了离天最近的地方。白云几乎擦着山顶飘过。路边立着巨大的蓝色广告牌和一座白色花岗岩石碑。石碑上写着藏语没法看懂,蓝色牌子上用汉字写着:“父辈血汗洒落的故土,高原故里三江之源,祖祖辈辈守护的故乡,保护故乡是子孙的责任。”落款是结多乡达俄村生态保护协会。下面还有一段说明文字,大意是这里是三江源地区,是雪豹之乡,结多乡达俄村极力保护这片净土上的雪豹、盘羊、岩羊等野生动物及雪莲花、岗旮群、吉杰旮布等名贵药材,奇石贝母等自然遗产。回来后我在网上搜索岗旮群、吉杰旮布,却根本找不到关于这两种名贵药材的任何说明。
山腰有一顶白色帐篷,我们往牧场方向行驶,向牧民详细询问了南源水口的具体位置。通往源头的路况很差,好几处都被流水冲毁了,越野需要涉水而过,历经千辛万苦,我们终于驶到一座相当平坦的山谷,溪流边竖着一块蓝色玛尼石,不远处是一顶空空的白色帐篷。旁边还停着一辆摩托车,车后挂着旗帜:“穿越长江,根号探险——李根浩(逍遥戏鲛客)”,车上装备齐全,但车主不知道去哪里。
后来我才了解到,李根浩曾被称为二〇〇七年中国“最佳拉风摩托车手”,这位一九六〇年出生的汉子历时七年,走过十六条大河,走遍了中国所有的省市自治区、直辖市,总行程十五万公里,他有很强的毅力和决心,此次长江源头探险他原本打算去格拉丹东,但走到唐古拉镇,因为道路泥沼,就无法继续骑行,而且他遇上了五匹跟着跑的狼,他感到相当危险,于是就折回杂多县,往长江南源当曲走了。
指南针上显示山脚海拔四千八百五十米,我气喘得厉害,东周队长先去山上探路,寻找源头石碑,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山脚有一条潺潺小溪,是从山腰流过来的,我想溯溪而上寻找源头。这真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高原行走,海拔越来越高,越往上走越气喘不已,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我慢腾腾地走着,一个人,面对茫茫高原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越往上走,那种无助感越强。每隔十几步我就停下来休息几分钟,因为过快的心跳和隐约的心疼,我的意识有些模糊。山风很大,我强忍着往上走,这是一次考验耐力的挑战,在背风处,我仰面躺下来,静静地看着蓝得清透的天空,大朵白云低低飞过,四周呼啸着风声,我想可能会葬身于这五千米的江源,但我却意外发现两只火狐在不远处向我东张西望,他们那么美丽自在,唤醒了我对生的无比渴望,它们远远地看到了我,拖着蓬松的尾巴,好奇张望着我,一会儿它们又迅速往山的另一边跑得不见踪影。远处还有一群黑牦牛,它们安详地在草甸上吃草,散淡的姿态证明了它们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主人。
山上围了一圈圈的铁丝栅栏,在栅栏外,我忽然发现了一堆牛羊的白骨,骨头已经完全风化了,白森森地反射着暗光,我怀疑是狼群偷猎羊只的结果,它们偷袭羊群和野生原羚,在荒山野岭见到这堆白骨,加深了我的惊惶。我把铁丝栅栏提起,从底下钻了过去,但冥冥中我有一种预感,我快要接近源头了。
到处都是水洼,一个又一个水洼紧挨密布,周围长满水草,远处泊着一个蓝色小湖,反射着宝石般的夺目光辉。红的、黄的、蓝的野花盛开在洼地周围,一股股清澈的水流,往山下流淌,汇聚成山顶这片宽阔的水沼地。
我信心百增,继续往上走。远远地看见儿子向我招手,他先于我到达山顶,我还看到东周在挥舞绿色的野牦牛旗帜,他已经成功地找到了长江南源源头。
四
沼泽密布,草坡连绵,近处是风旗猎猎的五彩经幡林,更远处是两块标记源头的确认石碑。藏民在穿越大地时,经常会在他们感觉有神灵出没之地垒建嘛呢堆,高原上的每道河源都搭建有五彩的经幡林,江源有神灵把守,这是他们神圣而执着的信仰。
这里的世界太辽阔了,孤独、自由、宽广,远离城市的喧嚣,这是伟大的河流开始之地。天地之间隐藏着无限的生机,魅力无穷,似乎一切都刚刚开始。当我在这里看到儿子的笑脸,恍若在高海拔的高原忽然出现了某种神迹,我为此刻神圣的、一去不返的时光而流泪了。这片伟大的长江江源已经再生出巨大的力量,她将从此融进我的生命。
不顾高反引起的急骤气喘,我鼓足勇气向着长江源头走去。我放慢步子,慢慢地走向那一汪深蓝的湖水,只想用最温柔、最宁静的态度去亲近高原湖上这片纯洁的水域。
海拔五千零五十米,山顶平坦开阔,大块湿润的沼泽铺开在山巅,大大小小的水洼子为源头提供了丰富的水涵养,蓝天白云全都倒映在这些水洼子里,明镜似的到处泛着水光。经幡林边插满五色旗帜的地方,有一座蓝莹莹的大湖,湖面泛着细鳞的光泽,不时有白色水鸟落在湖边,自由自在游弋水中,见我们到来,又扑腾腾地往蓝天上飞去。我们在湖边静坐,耳边听着细碎的鸟鸣涛声,混有经幡响动的猎猎风声。我眼里全是这一片片青黄相接的草地,是水洼地里倒映的蓝天白云,是五色经幡被风吹起呼啦啦唱歌的声音。大朵大朵白云落在湖里,堆在天边,它们与自己的倒影相连成一体,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和水的边界,哪里是天堂和人间。
经幡林正中竖有一根木柱,柱子周围堆满玛尼石,我气喘厉害,但虔诚地把我从玉树带来的红色玛尼石放在正中央,它因为颜色非常鲜艳,显得十分突出,玛尼石上刻着六字真言,我虔诚地祈祷,让源头水永远清澈地流淌在祖国大地上。
儿子一直在湖边静坐,他精疲力尽,不愿离开这弧蓝汪汪的湖水。我緩缓起身,往源头石碑处走去。面前立有两块石碑,高处一块长方形石碑写着“长江源”三个红字,上面的黑线标示当曲流域图:支流有且曲、布曲、冬曲、查吾曲,当曲主叉口的流量是二百零四立方米每秒,沱沱河流的流量是四十六点七立方米每秒。后面碑记写着:“2017年5月19日,根据2008年青海省人民政府组织的三江源科学考察成果,当曲被各界正式认定为长江科学源头,格拉丹东的布曲认同为长江文化源头。首创文化源头和科学源头完美结合的成功典范。当曲上源为且曲,发源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脉东段北去5054米无名台地东北处,源头地理坐标为东经E94°35,北纬N32°43,海拔高度为5039米。”
这也许是关于长江源头争议比较合理的解释和认定方法。
我挥动旗帜,在源头石碑前留影。往下百米,见到一块写有“长江源”的不规则大麻石,麻石下有一个圆形的国家地理标志铁盘,是三江源头科学考察队二〇〇八年九月所立。我蹲下身子,跪下来细细察看,地理标志下的石堆丛中渗流出一缕汩汩的泉水,正是这股清流汇聚成一条清澈的小溪,小溪再汇聚成小河,向山下流淌而去。泉水从我的膝下汩汩流出,那不是只是江源出水的地方,也是诸神所在,是我的孩子,母亲,父亲,祖母,祖父和我的生命开始之地,是我的母亲河——长江源头。
我从出水口接了一瓶清澈的源头水,泉水清凉甘甜,先前因登山导致的高原反应一下就被治愈了。我在国家地理标识前坐了很久,万物有灵,眼前白云苍狗,让我在喟叹世事浮躁之际,内心被眼前的溪水洗得纯洁透亮了。
山风劲吹,陡峭寒冷,我决定提前下山,我裹紧身上的防风服慢慢往山下走。山坡被弧形的蓝空笼罩,四周都是轻缓的水流声,蓝天白云降落到山坡,又或者是蓝天将这青山环抱怀中。我脚下清亮的溪水,就是且曲,它会和我在结多乡达俄村再度相遇。二〇一〇年,國家开始实行河长负责制,源头河流的每个河段都明确了具体的负责人,每过不久,达俄村的河长就会来到源头巡河,保证这里水质不被污染,周围环境干净卫生。这对于江源来说,是有福的。
下午五点,我们经过一座金光灿灿的寺庙,有几个藏族村民在房梁上雕龙画凤。黄昏的晖光将寺庙耸立的三个小宝塔照得闪闪发光,我向他们打听寺庙的名字,他们告诉我叫瓦青寺,这座清代的古建筑,是杂多县的文物保护单位,可以说是长江南源的第一座寺庙。
傍晚的高山草甸,晚霞照耀着这片狭长的河谷。河谷阴阳转换,明亮明媚处,山的明黄和水的青绿相接;淡黑阴暗处,深深笼罩挥之不去的夜影。没有树林,只有转黄的草地,渐渐沾染了初秋的凉意和萧瑟。且曲并不是一条平缓的溪流,它时而分散成无数条细流,时而汇聚成一条小溪,当曲水声更大,在峡谷间流动如一条游走的青龙。二〇二〇年,青海省曾规范当曲河源头自然地理实全名称为“杂日天水滩”。我们到达的这片高原沼泽就是杂日天水滩。
当曲的藏语意思为“沼泽河”,三大支流为尕尔曲、布曲和冬曲。我想起读过一段短文,当河流流经高原冲积区和丘陵谷地区,河道肆意流淌,水流裹挟沙石侵蚀,冲刷着河床和大地,青藏高原在不断抬升,曲流不断下切,进而形成了“刻蚀曲流”无数条水道迂回蜿蜒,如同交错相织的发辫。长江的辫状水系因此而得名。我面前铺展开的,正是一道道辫状水系形成的河谷,是且曲、布曲、甘曲、查旦河……是江源编织了我的河流梦境。
夜漆黑不见五指,周围缭绕的水声让我们确定是在当曲岸边行走。我把越野的天窗打开,抬头一看,满天都是高原的繁星,我认出了北斗七星,它们熠熠闪光,如一只晶亮的银勺,驱散了越来越浓的黑暗。
我想起一首诗这样开头:“我们死里逃生,当曲一直潺潺相伴,大河在高原,满天星光照耀我们的漫漫征途。”
(责任编辑:李娟)
谈雅丽湖南常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河流漫游者》,散文集《沅水第三条河岸》《江湖记》。曾获丰子恺散文奖、湖南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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