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
第一部分:林东
上课还没五分钟,我便听到了手机的振动声。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二弟林西打来的电话,我心头一紧,预感到又发生了糟糕的事情,因为二弟是个拖油瓶子,打电话过来从来没啥好事情。为了不影响上课,我挂掉了林西的电话,给学生们继续讲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这篇课文讲了十多年了,而我已经对雪早没有啥感觉了。几分钟后,我收到了林西的短信,上面写道,咱妈走了,赶紧回来吧。我没有立即回复他,而是在学生做练习题的空当关掉了手机。我不想再受到外界的干扰了。特别是最近刚好赶上了优秀教师评选的关键时期,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任何差错。再者,缺一节课就意味着少了一节课时费。母亲已经走了,这件事情已成了事实,我已经无力改变。我能改变的也只有我自己。如果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理解并支持我此刻的选择。
连续上完两节课后,我夹着尾巴去了野勇的办公室,准备请上三天的事假。野勇和我同龄,也是同一年进了这所镇中学。他教数学,我教语文,那时候我俩都兼教政治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亲如兄弟的朋友。后来,他一步步高升,从数学教研主任,再到副校长,最后升到了校长。据说过段时间,他要被调到县教育局工作。好几年前,他已经在县城安了家。他儿子正在上海读博士,妻子是县医院的护士长。与他相比,我的人生是如此惨淡如此可悲。干了这么多年,我还只是个普通的语文老师,脾气差,与同事和学生的关系处得也不好。媳妇就是个农妇,连初中都没有念完。原本把一切赌注都压在儿子身上,没想到他也不成器,三天两头和人打架闹事,最后被学校勒令开除。因此,这些年来,在野勇面前我始终抬不起头,而他后来也常常给我使绊子,摆架子,找碴子,估计也是看我不顺眼,想把我从这个学校撵走。但我小心谨慎,不会让他拿到什么把柄。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把我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坐在办公桌前愣了三秒钟,随后从包里掏出了两百块钱,放到桌子上,说,我批你三天的假,这些钱你拿着吧,你妈以前对我不错,可惜我手头上的事情太多了,没法参加她的葬礼,真不好意思啊。我原本想说些什么,然而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了腰,拿走了桌子上的钱。
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后,我把钱装进了口袋,有种被嘲弄被羞辱的感觉,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卑微的心绪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白不要,面子之类的太虚了,屁都不顶用。出了校门之后,我打开了手机,拨通了林西的电话,问他整个事情的经过。他清了清嗓子,说,大哥,快来吧,在北北家。说完后,他便挂断了电话。听到林北这个名字我就心中有火,浑身也不自在。两个月前,我们因为分钱的事情撕破了脸,差点闹到法庭,最后不欢而散,断了兄妹往来。接下来,我不知道该如何重新面对这个女人。
回到家后,我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了春花。她放下手中的黄花菜干,先是惊愕,随后是疑惑,最后变成了带有某种暗喜的平静。其实,她不需要说一句话,我已经从她的表情中读懂了一切,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婆娘了。最后,她叹了叹气,说,咱妈的命也真苦啊,哎,要是能和咱们一起生活的话,她老人家说不定能活过一百岁呢。随后,她又换了一种语调,补充道,你要记住,葬礼的花销,儿女都要承担,不能因为你是老大,什么事情都让你吃亏。我点了点头,因为这也完全是我的心里话。我们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了,不管是长相,还是想法,都越来越像。对于春花,我一直都带有无法消化的愧疚。那是在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期,春花冒着风险为我怀了二胎,每天都战战兢兢度日,生怕敲门声,生怕他们上门来把她带走。后来,我把春花送到母亲那里待产,毕竟母亲是方圆几里内有名的接生婆。第七个月的时候,我们被人举报,春花被拉到镇上去引产,而我则写了很长的检讨书,才保住了最后的公职。从医疗站拉回来后,春花有两个月都没有迈出过家门,而母亲每天都悉心照顾她,怕她想不开,怕她做傻事。自从那件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春花掉过一滴眼泪,我也常常会在梦里看见那个孩子来找我,而我却被捆绑在村里的那棵神树上,无法动弹。后来,我才听说是野勇写的举报信。我从来没有去证实这个事情,因为我无法直面人性的黑洞。很多年后的某个夜晚,春花说她在引产的时候,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那是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刻。这些年来,她经常会在夜里听见孩子的哭声。在鬼门关走过了这一遭,她说自己再也不害怕任何事情了,包括死亡。
吃完午饭后,我让春花留在家里,让安宁开车和我一起去县城。刚开始,安宁有些不愿意,说他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骂道,有屁事要做,你婆以前白疼你这个白眼狼了,你要记住,你这车还是用你爷死的钱买的。安宁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道,爸,我就是说着玩呢,外面再大的事也比不上咱家的小事。说完后,他便去屋里拿车钥匙,而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过去的生活。
小时候的安宁是多么懂事聪明的孩子啊。那时候我把自己的希望都赌在了他身上,希望他能考上大学,以弥补我以前的缺憾。从一开始,我就对他进行了非常严格的教育。他的各门功课我都会仔细把关,以免出现任何差错。可以说,我对他一个人用的精力,比对学校两个班的学生还要多出很多。他也没有让我失望,每次的总成绩都能排在年级前三名。特别是语文,基本上都是满分。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当着很多人的面,对我说安宁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以后肯定會成为大人物。回到家后,我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把老师说的话讲给安宁听,他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现,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做手中的课外作业。
在他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回村里过暑期。每逢暑期,我都会把他送到孟庄,让他在他爷爷奶奶那里待上一段日子。有一次,我回家去看他,发现他整天都在玩,暑假作业连一个字也没有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怒火,我给了他一巴掌,让他跪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张开双手。我从角落里捡来一根细竹子,准备好好收拾他。他跪在那里,浑身哆嗦,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却不敢说一个字。还没等我开始打他,便听到了母亲严厉的斥责声,你打娃算啥本事啊,你要是有本事去打欺负咱家的人。说完后,母亲上前拉起了孩子,把他抱在了怀里。这时候,安宁才放开了声音,哭了出来。我心里还是有气,对母亲说,这些还不是跟你学的,你以前经常打我,有次差点把我打死。母亲冷笑了一声,说,要不是我把你管得严,你哪能拿上铁饭碗。说完后,母亲摇了摇头,抱着孩子走出了家门。
在安宁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命运的航船发生了转向。那可能是当年最热的一天,安宁和他最好的朋友林昆一起偷偷去附近水库游泳。结果,安宁回了岸,林昆却永远留在了水里。等安宁反应过来后,他连鞋子都没有穿,便跑去村里找林昆的父母。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林昆以那样的方式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人间。他们带着儿子的尸体找上家门,让我们赔他们的孩子。我只能让安宁跪在他们的面前,任凭他们的处置。女人上前就扇了安宁几个耳光,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哭泣,来来回回了好久,最后才被她闷头不响的丈夫拉开了。当着邻里的面,我把家里三万多元的现金都取了出来,塞到了女人的手里。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和安宁说一句话。自此之后,安宁再也没有回过孟庄,而我把这个过错也推给了父母,指责他们没有看好孩子,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而父母摇了摇头,没有任何反驳。也就是从那个夏天开始,安宁偏离了人生的正道,像是换了一个人,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
上了初中后,安宁的学习成绩从最初的年级前十名慢慢地落到了年级的中游水平。初一的最后一次考试,他的语文和英语都不及格。在学校,每个同事都知道他是我的孩子,这在无形之中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困扰。于是在他上初二时,我们便把他送到了县上的雏鹰学校。据说这所私立中学管得严格,教学质量也是全县一流,而每年高额的学费生活费也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然而,没有我们在身边,他更像是脱缰的野马,任性妄为。还没有半个月他就因为打架而被学校劝退。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二话没说便给了他两个耳光,而他瞪着我,眼中有冷冷的杀气。我上前拧着他的耳朵,把他领回了家。接下来的日子,他完全是一种分裂的状态:在家里冷漠寡言,在学校张狂野蛮。有一次校长私下对我说,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早都把他开除了,但学校还是有底线的,你要好好管管他。以前他是我的骄傲,后来,他就是我的耻辱,这种心理反差让我看到了命运对我的嘲弄。我唯一的期待就是他早点毕业。不出所料的是,他中考成绩非常差,离普通线还差二十多分。我不想也不会让他去补习了,于是找了很多关系花了不少钱把他送到了龙洋中学。高一下半学期,他自己卷了铺盖自己回了家。最后没有办法,我让他跟着我表弟去长安城里学修车,没过半个月因为吃不了苦又跑回到了家。自此之后他开始了游手好闲的小镇生活。对于他,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而我也问心无愧,因为我自觉已尽到父亲的所有职责。
此时此刻,安宁开着车,而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着不断倒退的风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人是不会死的,死只是另外一种活法。直到现在,直到父母都已经去世的现在,我才开始慢慢理解父亲的这句话,才会在某个出神的瞬间听到父亲的教导。然而,父亲在半年前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了,就是在眼前这条路上走到了生命的终点。那是在半年多前的某个上午,我突然接到妹妹林北的电话,她让我赶快去县医院,说爸出了车祸,现躺在急救室里。那天下午刚好没有课,于是便在街上打了一个出租,和安宁一起去县城的医院。那时候我和林北的关系处得还不错,她还把我喊大哥。到了医院后,林北拉住我的手,哭道,大哥,爸走了,他等你没等到,就走了。我忍住泪水,没有说话,而是去了太平间,掀开了白单子,看见了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闻到了血液的咸涩气味。不知为何我瘫软在地,心生恶心,差点吐了出来,最后是安宁将我扶出了太平间。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脑海里全是父亲破碎的脸。突然间没有了父亲,我感觉自己的天也塌掉了一半,而另外一半压在了我身上。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林北拉了我一把,说,大哥,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你看咱爸的后事到底该咋办啊。唯一庆幸的是,撞死父亲的司机并没有逃走,而且从说话和穿衣来看,还是一个有钱人。林西和林北主张把肇事者告上法庭,而我和三弟林南则建议通过私了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在经过我们兄妹四人的反复沟通之下,我们决定私下解决这个事情。幸亏林北多了个心眼,扣押了这个司机的身份证和驾照。经过反复交流,最后决定以五十万来了结这个事情。
收到钱的第二天,我们就给父亲举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葬礼结束后,我们兄妹四个人围成一桌,商量着如何分那些钱。林北主张四个人平分,林南说按付出和功劳拿钱,并且表示自己这么多年来没给家里做啥贡献,愿意拿少些,而林西没有主意,说一切听大哥的安排,长兄如父嘛。最后,他们把目光放在了我这里,等待我的决定。从小到大,他们都听我这个大哥的话。于是,我思索了好几分钟,看了看他们每个人的脸后,说,我觉得老三的话没错,应该按付出和功劳拿钱。话刚一落地,林北就补充道,这几年,我付出的也够多了吧,前两年还拉着他们老两口去外地游玩呢。我说这些我都了解,我心里也都有数,把你们的银行卡号给我,过两天就把钱打到你们的卡上。从那个时刻开始,我便开始明白,没有了父亲,这个家已经开始有了四分五裂的迹象。
那是我生平见过最大的一笔钱。经过几天的思考,我决定给三弟林南五万元,给小妹林北也五万元。因为二弟没有管理钱财的能力,所以他的那一部分由我来保管。经过慎重考虑后,我决定给二弟在农村盖三间房子,花费大概也就是六七万元。剩下的钱,暂时都由我保管,而我也问心无愧,毕竟我是家里的长子,是家里的主心骨。从小到大,所有的一切都依赖我,我付出的心力和时间也最多,因此我也应该拿最多。再说,我中专毕业开始工作后,三弟和四妹的学费都是我出的,也从来没让他们还过,这样的安排他们也不应该有半点怨言。于情于理,我的决定都是能站得住脚的。分完钱的当天下午,我就带着安宁去县城买了一个面包车。安宁再不成器,也是这个家族的长孙,以后也是这个家族的台柱子。
当天晚上,我便接到了三弟的电话,大致意思是钱已经收到了,但是他不明白自己会拿這么少。我给他解释了其中的缘由,还没等我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我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要为这种事难过。自从林南那年考上了大学,我便知道我们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何况他读的还是全国排名前十的名牌大学。那时候上名牌大学对于我们这个镇子里的人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自此之后,父母在全村人面前都挺直了腰板,连说话声都高出了一倍。林南大学毕业后,又连续读了本校的硕士与博士,随后便留校工作,拿到了所谓的金饭碗。得知这个消息后,父母在村里大摆宴席,感谢亲戚朋友多年的帮助。当然,他们也是为了炫耀一下自己小儿子的成就。其实我从小到大都非常努力,但从来没有达到过他们的期待,也没有让他们引以为豪。对于三弟的成绩,我既欢喜又难过,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恨自己没有学习上的天赋。然而,自从工作以后,三弟就把自己当成了城里人,基本上已经忘记了农村,忘记了出身,忘记了父母,忘记了我这个大哥,每年也只是象征性地回家一两次,而他城里的媳妇和孩子基本上就没有回过农村。其实,我可以不给他分一毛钱的,但我还是选择宽容大量,选择照顾他的情绪,选择顾及旧情。
与林南的反应完全不同,林北在电话上质问我为啥只给了她那么一点钱。我给她解释了一下其中的缘由,大概意思是她是女儿,其实并没有权利拿到一分钱,而我能给她五万元完全是因为亲情。听完我解释后,她冷笑了一声,骂道,林东,你这个王八蛋,你想要独吞这笔钱,这是不可能的,你再不把钱给我,我就去你学校拉横幅,让你做不了人。还没等她骂完,我便挂断了电话。随后,她又打来了电话,而我又再次挂断。反反复复三次,她没有再打来。过了几分钟,我收到了她的短信,上面写道,你这个贪财的混蛋,咱们法庭见!又过了几日,她又发来信息,宣布道,我没有你这个哥了,咱们以后就断交了。我没有回复,而是拉黑了她的联系方式。其实这么多年来,要是没有这个外来的妹妹,我或许会过得更好。因此,与她断绝往来,对我而言甚至是一件好事情。
再过几分钟,我就要见到母亲,见到林北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场景。母亲死了,我居然没有多少悲痛,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快点结束这个事情。可能是因为母亲以前总是训斥我,而我对她也没有多少爱。至今,我都忘不了她曾经把我绑在树上,让我反思自己做的错事。我已经忘记自己所做的错事,但我依旧记得那个遥远的下午,太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洒在了我身上的场景。这么多年了,那种被捆绑的感觉从未消失。时不時会有那种窒息感。这几年来,母亲常常把死挂在嘴边,特别是在父亲死了以后,她常常说自己在夜里可以看见父亲,可以看见那些亡灵们。也许死对于她而言是一种解脱。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点羡慕母亲,因为我对活着早已经厌倦,却找不到真正的解脱方式。
快到了,我已经看到了林西在楼下独自等待的身影。
第二部分:林西
咱妈死了。妹妹打来电话,向我宣布了这个消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妹妹又补充道,我已经给林南打过电话了,你给那谁一说,你们都来我家吧,咱们商量下该咋办后事。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清楚事情的缘由,便听到了她不耐烦的回音。我知道她口中的那个“谁”指的是谁。我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于是拨打了大哥的电话。不出意外,大哥挂断了电话。我明白他正在上课,接不了电话。我给他发了短信,把妈妈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之后,我眼前一黑,瘫软在沙发上,才意识到妈妈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是啊,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就这么走了,我却没有多少伤心和难过,心里想的只是即将而来的葬礼要花多少钱,以及我的手头上还有多少钱。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自己不配做人。
上一次见到妈妈还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候妈妈还在我家里住,莲花和我轮流照看她老人家。以前妈妈就经常说莲花是一个好媳妇,虽然是哑巴,但心地善良。在没有脑梗之前,妈妈就像是家里的皇太后,而莲花则像是她的丫鬟,对她百依百顺。妈妈脑梗之后,莲花对她依然毕恭毕敬,不像她的另外两个儿媳妇,人家几乎不怎么搭理她。因此,妈妈总说自己亏待了莲花,不过这也是实话。要不是莲花发现她脑梗在地,又及时把她送到了医院,或许她早已经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快出院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开了一个小会,最后的结论是不能让妈妈一个人生活了,四个子女要轮流照顾她,一家照顾一个月。对此大家并没有什么异议,默认了大哥的提议。只是,妹妹把大哥当作仇人看待,全程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三弟也不怎么说话,脸色发黑。我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爸爸的赔偿款造成的家庭灾难。虽然我是一个半瞎子,但我的心又不瞎。出院后,妈妈被大哥拉回了他镇子上的家。一个月后,大哥把妈妈送到了我家。之后,林南又从我家把妈妈拉到省城。再然后,妹妹又把妈妈接到了县城。以前,妈妈是多么要强的女人啊,如今却像皮球一样被子女们踢来踢去。我想,她的心一定被踢碎了。这些子女中,妈妈最爱的人就是我了。我还想着等新房子装修好了,就把妈妈接到我家里,不让她再飘来飘去,不让她再看别人的脸色。然而我错了,一切也来不及了。还没来得及行孝,妈妈便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给远在花城的儿子安明打了电话,告诉了他婆去世的消息。他的反应比较激动,说要给工厂请假,然后立即回家。我让他先冷静冷静,然后说,你不用回来了,一来回路费都要好几千,还不够折腾,人反正已经不在了,你的难处你婆肯定会理解的。听我这么一说,安明突然在电话那头哭出了声,嚷着要回家给他婆送行。虽然已经二十岁了,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时候,莲花走了过来,从我手中拿去了手机,对着话筒哼哼嚷嚷了几句,然后挂断了电话。通过刚才的表情,我就已经弄明白了她所说的话。她虽然是一个哑巴,但是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语言了。刚结婚的时候,我还看不上这个土里土气的婆娘,经常给她脸色看,动不动还会打她,反正她也不会说话,打死了也没人知道。那时候我的脾气特别差,把心里的火全发给了她一个人,而她也好像认了命,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有一次,我在喝完酒后又把她揍了一顿,而她也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折磨,选择喝农药来了断自己。等妈妈发现的时候,她只剩下了半口气。幸亏及时送医院抢救,否则连命都保不住了。等回到家后,妈妈让我跪在莲花的面前,让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能动莲花一根头发。我在妈妈面前立下了誓言,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打过莲花。莲花从小就没有了妈,是个可怜人。也许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把自己的婆婆当成亲妈来伺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没见过她们婆媳俩红过脸,反而我这个儿子却像是个外头人。当我把妈妈去世的消息告诉她时,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好像被悲痛带走了魂灵。我让她留在家里等我的消息,而她执意要和我一同去县城,一同接妈妈回家。思考了半晌后,我同意了她的请求。
我和她一起去村西头等公交。很多年前,我几乎不和她一同出门,嫌她丢人。村里人爱开玩笑,常常对着我说,瞎子哑巴,天生一对。也许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纯粹爱看热闹。但我自尊心特别强,总是避免和她一同出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脸皮也越来越厚,早已经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了。然而我一直明白,安明一直因为有我们这样的父母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从小到大,每当学校开家长会,他从来不会让我们去学校,而是让他爷爷代替我们去。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他爷爷临时有事情,我便去学校开家长会。让我吃惊的是,我一下子成为学生们的焦点,成为他们的笑料。有一个男同学甚至走到我面前,非常认真地问道,叔,他们都说你左边的眼睛用的是狗眼珠,对不对?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假装轻松地回答:不是狗眼珠,是鬼眼睛,晚上专吃不听话的娃。男孩从我面前跑开,而全校学生都知道了我这个半瞎子是安明的爸爸。从学校回来后,安明有一个月都没有和我说话,而我再也没有去过他的学校。我非常理解孩子。要是我的父母是瞎子是哑巴,我也会抬不起头来。是的,因为是半眼瞎的缘故,我这半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我常常回想八岁那年的冬天,也经常梦到那年的冬天。在那之前,我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活泼,拥有着光明的未来。那天下着小雪,我和大哥在院子里玩耍。虽然他比我大两岁半,但个子和我差不多,力氣甚至没有我大。那天不知哪来的兴致,我向大哥发出挑战,表示谁赢了谁就是家里的老大。大哥笑了,表示同意。于是,我俩一人拿一根细竹子,开始了非常幼稚的“战斗”。刚开始我占上风,竹子在大哥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后来大哥不再让着我,而是非常认真地与我厮杀。在某个瞬间,我看到了那根竹子像箭一样射过来,而我已经来不及躲避。竹子戳到我的左眼,而我听到了眼珠爆裂的声音,也听到了心爆裂的声音。我摔倒在地,感觉自己像是被摔碎的玻璃。眼前一片黑暗,我听到了内心野兽的哭叫。我试图睁开眼睛,最后的画面是血红色的天空。躺在雪地上,我听到了雪的低语。某个瞬间,我以为我会死,以为那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刻。我想要喊出来,却发现自己没了声音。
我没有死。我只是永远失去了左眼。从此我看到的世界只有别人的一半。我告诉妈妈我想死,妈妈抱着我说,你不能死,你死了,那我也不活了,无论咋样,你都是我最爱的娃。爸爸拧着大哥耳朵过来,让他跪在地上给我道歉。我转过头,与大哥目光相遇。他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中也没有了光。他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哭泣。当着我的面,爸爸把哥哥打了一顿,嘴里喊着要剥掉他的皮。哥哥没有躲闪,仿佛荒野上的树。妈妈上前阻拦道,一个都眼瞎了,你还想把这个打残吗?骂完后,妈妈抱着哥哥走出了房间。也许,妈妈并没有意识到她刚才的那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了我的心。是的,从今以后,我就是个半瞎子,是个残疾人。我将过上另外一种残缺的人生。
我停学了半年。我说我害怕出门见人,害怕去学校,于是妈妈亲自送我去学校。学校没有变,老师和同学也没有变,然而他们看我的眼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他们面前,我不再说话,总是低着头。以前我的成绩总是全班前三名,每学期都会领好几个奖状回家。出事之后我就没有心思读书了,成绩也一落千丈。我的脑袋里空空荡荡,常能听到暴风骤雨。以前,老师总夸我是天才,将来肯定能成名成家,而我也立下了誓言,希望以后能成为科学家。后来,老师再也不理会我了,瞅也不瞅我一眼。我也从第一排挪到了教室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或许,这也正符合我的心意——我更喜欢看窗外的风景而不喜欢看人。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读懂了人心。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家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可能就是妈妈,虽然她极力在掩饰。以前妈妈总夸我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娃,而我为了不让她失望,也在暗自下决心要好好学习,不辜负她的期待。然而我出事之后,她再也没有夸过我,那些夸赞变成了煞费苦心的讨好。特别是林南上学之后,她把更多的期待放在了三弟身上。林南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也懂得讨家长开心。妈妈在看林南的眼神中都装满了光。在林南面前,我成了丑小鸭。有一次我和林南发生了争执,情急之下他骂我是瞎狗,是可怜虫。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一把将他推在地上,使劲地掐着他的脖子,想要把他弄死。要不是妈妈前来阻拦,我也许会掐死他。妈妈咆哮着给了我一个巴掌,让我从这个家里滚蛋。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哭着跑出了家,但不知道要跑向何处。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跑到了河边,跪在地上,对着河流大喊了三声自己的名字,希望能召唤出过去的自己。随后,我开始往河流深处走去,那里也许有我的家。在快要淹没的瞬间,我体会到了真正的自由。
真可惜,那次我没有死。他们从河里救回了我。自此之后,我与妈妈的距离越来越远。在这个村子里,我把自己变成了哑巴。我梦想着等长大后就永远离开这个村子。小学毕业后,我去了镇子读初中,情况没有变好,而是更糟糕了。我在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我是班里的怪人,也是名副其实的差生。初二上半学期我便辍学了,也提前告别了自己的学生时代。然而,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回到那个村子,从学生变成了农民。在我向家人宣布辍学的消息后,我看到了妈妈脸上复杂的表情——有失望,也有释然。
成了农民后,我才真正体会到农民的艰难生活。我几乎不和村子里的人打交道,因为我发自内心看不上他们,而他们也看不上我。就这样,我在农村开始过上了浑浑噩噩的日子。我感觉自己像是这里的一棵树,时间越久,根扎得越深。后来,我放弃了逃离的想法。我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去。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
二十岁之后,妈妈便开始操心我的婚事。她给村里的好几个媒婆都打过了招呼。可那些人一听说我是个半瞎子,事情就基本上黄了。当然,也有人怀着好奇心来我家打探,一看家底也差,基本也成不了。这样来来回回有八九个,我也烦了,于是告诉妈妈自己不想结婚。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了,对我喊,我现在活着还能照顾你,等我死了你就喝西北风去吧。我愣在了原地,不敢再说话。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抱怨过这件事情。二十五岁那年,媒婆领着一个还算周正的女人来我家。女人不说话,而她旁边的男人,也就是她父亲在旁边不停地唠唠叨叨。从头至尾我和她没有半点交流。有一个瞬间,我和女人的目光相遇,而她立即转过了脸,目光放到了别处。那个瞬间,刚好有一束光罩住了她。等他们走后,妈妈对我说,这个女娃还不错,就是不会说话,还没有妈。我一改往日的沉默,说,我觉得她可以。妈妈愣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三个月后,我和这个女人就结婚了。这个女人就是莲花。婚后父母就和我们分了家,而我们也开始了新生活。
结婚的第二年,我们有了孩子,取名安明。我对这个孩子有很高的期待。他们都说安明就是我小时候的翻版。对此我还是有点骄傲的,毕竟没出事前的我是那么聪明,又那么招人喜爱。我对安明管教严格,基本上时时刻刻都想守着他。为了避免我小时候的悲剧发生,我基本上不允许他和外面的那些小孩,尤其是那些野孩子玩耍打闹。安明是很听话,但脑子就是不灵光,学习也不得窍门。从学前班开始,他的成绩一直都很糟糕。无论我多么上心,哪怕是打他骂他,他的学习就是没有半点进步。稍微大了点后,他从心里也看不上我和莲花,从来不让我们去学校找他。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像,因为都有一颗敏感的心。他爱他的爷爷奶奶,经常住在他们家。和我一样,安明初中没有念完就辍学了;不一样的是,他后来离开了这个村子,去了遥远的花城。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比我勇敢,也比我更懂得生活的秘密。自从去了花城后,他每个月都会给我的卡上打一点钱,然而他已经有三个年头没有回过家了。这个家冷冷清清,而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去表达自己。爸爸走后,大哥用赔偿金给我盖了一个新房子。原本以为可以接妈妈一起来同住,没想到她也走了。哎,这样也好,不用受罪了,反正每个人都会死。如今,我也越活越糊涂,不知道活着有啥意思。此时此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妈妈接回老家,给她办一个体面的葬礼,和她做最后一次告别。
下了公交车后,我说要不打个出租车去妹妹家,但莲花执意要步行。我拗不过她,只能从了她的意愿。在我的印象中,莲花好像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也很少来县城,大概一年一两次的樣子吧。她在村子里唯一的朋友可能就是黄婆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也是一个哑巴。她俩之间的交流不靠语言,靠手势和表情。黄婆婆前两年也走了,莲花没有了诉说的对象,比以往更孤僻了。也许从今往后,我可以成为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过马路的时候,我拉了她的手。大概花了二十多分钟,我们终于走到了妹妹家的小区。随后,我给妹妹打了电话,让她下楼来接我们。
第一眼看到妈妈时,我无法相信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平静地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仿佛是在做梦,不愿醒来。我走上前,拉住她冰凉的手,喊道,妈,我们来了,我们来接你回家了。我越哭,心里也越苦。小时候我只敢在妈妈面前哭,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莲花把我拉了起来,帮我擦掉了脸上的泪花。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妹妹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等情绪稳定后,我问妹妹关于妈妈去世的经过。妹妹平复了一下情绪,冷冷地说,脑梗,等我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她又补充说,我去超市前她还好好的,半个小时回来后,她就不在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随后妹妹问我接下来该咋办。我说,要等大哥来,这事情要让老大做决定。妹妹小声骂道,他心都黑了,他不配做老大。我没有接话,走进次卧,坐在妈妈的身旁。
下午三点钟,大哥和安宁才赶了过来。大哥走进房间,先给妈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了起来,说,把咱妈往回拉吧,就在老家过事吧。话刚一落音,妹妹就走进了次卧,朝着大哥喊,林东,等妈的事情过了,把欠我的东西赶紧还给我!大哥也不甘示弱,骂道,妈以前好好的,怎么一到你家就死了啊,我不找你问事都是便宜你了。妹妹被大哥的话激怒了,骂道,咱不说了,等事后,咱们法庭见!大哥的脸色特别难看,说道,见就见,你又不是亲生的,按道理来讲,一毛钱都不会给你。妹妹没有再说话,而是走出了客房。我明白,大哥的话像刀子一样捅进了她的心窝子。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我躺在地上所看到的血色天空。
大概用了四十多分钟,我们终于带着妈妈回到了老家。莲花打开了家门,把房子大概收拾了一番。随后,我和大哥把妈妈抬到了炕上。大哥对妈妈说,妈,咱终于回家了,你也可以安息了。我问大哥要不要现在去通知亲戚朋友。大哥想了想,说,等明天上午通知,明天是六号,是个好日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因为妈妈很早之前就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和丧服,也列好了邀请名单。该请谁,不该叫谁,妈妈已经为自己的葬礼提前做好了准备。回想起来,妈妈为子女付出了所有,却又尽量不去麻烦我们。如今她走了,这个家也就没有了主心骨。随后,大哥联系了村里的主事人金良,把丧礼的事情交付给了他。
晚上快七点的时候,三弟才从城里赶了回来。他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文儒雅,没有乡间的土气,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城里人。尤其在说话的时候,他的方言已经完全走了样。我心里特别清楚,我们已经不是一类人了。从他上大学的那天起,我们便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也越走越远。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他活成了我原本想要成为的样子。要不是那个事故,我肯定会拥有更好的人生。四个子女里,他与妈妈交流最少,但又是唯一让妈妈骄傲的孩子。每逢遇到村人聊天,妈妈就会有意无意地说到自己的三儿子,比如我儿子考上名牌大学了,我儿子考上研究生了,我儿子要出国学习了,我儿子在城里买了三套房啊……这里的儿子仅仅指的是林南,而她几乎不在外人的面前提起我,好像我是她生活中的耻辱。当然,我理解妈妈,因为每个人都有虚荣心。曾经林南答应要接妈妈去省城生活,然而很多年过去了,他并没有履行自己的这份誓言。在妈妈中风的那个月,他才很不情愿地把妈妈拉到了城里。我并不能苛求他什么,毕竟他是城里人,他有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生活习惯。多年前因为儿子手术,我急需一笔钱,最后不得已向他开口,想找他借一些钱。然而他在电话那头一口回绝了我,说自己也没有钱。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他。我并不责怪他,我责怪的是我自己。如今,他又回到了这个家,而我们已经回不到小时候的样子。我问他媳妇和孩子怎么没来,他说他们在国外,可能赶不回来了。我知道他在撒谎,但我没有戳穿他的谎话。
此时此刻,我们兄弟三人坐在炕头喝酒,而母亲就躺在我们身边。酒过三巡后,大哥开始唠唠叨叨,叙说着自己多年来的不易,而三弟只是敷衍地听,几乎不说话。为了配合大哥,我也说了自己多年来的艰难生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躺在了炕上,不再说话。在很小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睡在妈妈的身旁。那时候,妈妈是一个喜欢唱歌喜欢讲故事的人。他给我们兄弟三人讲了很多的故事,也给我们教了好多歌曲。那些故事已经忘记了,那些歌谣已经消失了,而妈妈也不在了,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了。没过多久,我听到了大哥的呼噜声,我没有一点睡意,看着夜色,心里装的全是过去的故事。
在天快要亮的时候,三弟把我喊醒,说他想和我一起去看那条河流。我答应了他。随后,我们一起走向河流,走到那条曾经差点淹死我的地方。一路上,我们都怀着各自的心事,没有多说一句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黎明前的河流,是蓝色的河流。面对着眼前的景象,三弟突然唱了起来,是妈妈以前教我们的歌。我跟着他一起唱出了妈妈最爱的那首歌。也许,妈妈从来都没有离开我们。我转过身,看到了三弟流下了眼泪。那个瞬间,我才明白我们一直都血脉相连,而他也从来没有走远。
第三部分:林南
天还没亮我便叫醒二哥,和他一起去看那条河。小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我和二哥吵了架,我骂他是瞎狗,他便扑上来掐我的脖子,眼中全是怒火。要不是母亲及时拉开了他,他肯定会把我掐死——我当然知道,那时候的他一定从心里恨死了我——母亲打了他,他便跑出了家门。母亲没有理会他,而是抱着我哄我,说我是她最爱的孩子。没过多久,邻居便跑到我家,喊我父母的名字,说是出人命了。原来是二哥跳河,要不是被路过的人及早发现,命都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把二哥抬回了家。从那天以后,二哥突然长大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喊他是瞎子,也尽可能避免和他接触。我和他就是生活在一个家里的陌生人。
为了讨好家里人,特别是讨好母亲,我把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不喜欢玩耍,只喜欢学习。对我而言,学习就是最好的游戏。从小学一年级到小学毕业,我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名,每学期都要拿三好学生。每次得到奖状我都要第一个拿给母亲看。母亲会把奖状贴在客厅的白墙上,逢人就夸。小学毕业时,家里的半面墙上都是我的奖状。在我小时候,母亲经常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泣。那时我并不理解生活的苦涩,也不懂得母亲的痛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用好成绩来回报母亲,来哄母亲开心。母亲那时候经常说希望以后能跟我一起去城市生活。我也立下了誓言,长大后要带着她离开这个村子,带着她离开苦涩的生活。
在整个学习过程中,我几乎没有让母亲失望过。我心里特别清楚,像我这种出身的人,只能靠自己,而且不能有半点差错。只有成为尖子生,才能赢得同学们的尊重、老师们的器重。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初中的重点班。中考,我又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县城重点高中的珍珠班。高中的时候,我的总成绩基本上没有出过全年级前五名,每学期都拿奖学金。那时候,我心里除了学习再也装不下其他事情。尤其是到了高三的时候,我将自己的目标定到了清华大学。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几乎进入一种疯魔的状态——从清晨五点半起床,到晚上十一点半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学习,都在思考,都在超越自己。在高三的最后几次模拟考试中,我每次都是全年级第一名,而且数学和英语几乎都接近满分。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里,我已经进了清华大学的门,只剩下最后的高考。然而高考前的那个夜晚我失眠了,头脑中空空荡荡,像是被大风掠过的荒原。第二天考试,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坏的机器。我用自己强烈的欲念控制住即将四分五裂的自己。第二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心里想的全是过往的事情。我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心仪的大学了。成绩很快便出来了,我位列全年级第十二名,而这也是我中学以来成绩最差的一次。没过多久,我便收到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的通知书。父母在家里为我大摆宴席,邀请亲朋好友为我庆贺。我终究还是离开了这个地方。没有哪里可以囚禁住我自由的灵魂。在那天宴会上,二哥从这个家突然消失了,然而,没有人在意他的缺席。
上了大学后,我也没有因此而松懈。相反,我为自己制定了非常明确的目标——读硕士,读博士,争取每年拿奖学金,争取留校。事實上,我也是按照这个目标一步步前行,中途几乎没有半点闪失。每次回家,我都能看见母亲眼神中的光芒,而我则是她在村子里能直起腰板做人的重要缘由。在孟庄,我成为一种传奇般的存在,特别是经过父母的夸张宣传之后,更是如此。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待,我更是小心翼翼地生活,不允许有自己半点差错。像我这样出身的人,一步错,步步错,我早已经见过太多,而二哥就是最鲜活的事例。上博士三年级的时候,我去美国的康奈尔大学做了半年的访问学者,而这件事情经过父母的发酵,轰动了整个孟庄。博士毕业后,我顺利留校。迎接我的将是光明的未来。
然而,我错了,学术研究并没有我想象的这么简单。以前当学生时的所谓成功经验在工作后基本失效,而我不得不重新检视自己,不得不重新构筑未来。不得不承认的是,对于我而言,这是一条特别凶险而艰难的路。刚开始,因为爱说真话的缘故,我在学术上吃了特别多的亏,成为同事中不受欢迎的人。后来,我变得沉默,不再轻易地表达自己的观点。除了学术方面,我在感情上也并不顺畅,屡屡碰壁。在博士毕业之前,我从来没有恋爱方面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与异性正常交往。最荒谬的是,为了积累经验,我买了好几本关于婚恋方面的书,像一个乖学生那样边学习边做笔记。后来在朋友和同事的介绍下,我开始了相亲之旅。经过几次相亲,我大概知道了自己需要怎样的另一半,也通晓了相亲中的种种话术。第七次时,我终于遇见了让我动心的女人。不,应该说是经过了多方面标准的理性考量,发现对方是最适合我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倪梦舸,是个文学博士,和我同龄,在隔壁的师范大学教文学。无论从哪个点来看,我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经常联系,约会见面,而我再也没有相过亲。一个月后,她成了我的女朋友。三个月后,我们领了结婚证。春节时,我们在我的老家这边举办了婚礼。婚礼上,母亲亲手把祖母传给她的金手镯交给了倪梦舸。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儿媳妇。我瞥了一眼,看到了大嫂与二嫂脸上的异样神情。那个瞬间,我像是在晴空万里中看到了暴风雪的征兆。
婚后,我们住在学校分配的一间二居室公寓。刚开始的几个月,我们还甜蜜恩爱,把彼此视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等一切热情冷却后,我才发现彼此有太多的不同。每一个不同点都是一场争执的导火索。然而,我并不喜欢吵架,我更擅长冷战。在我看来,吵架是一种非常不体面的姿态。每次遇到问题,我总是那个选择躲避的人。后来,问题越来越多,而我们的感情也越来越淡。在琐碎生活的挤压下,我对爱情的想象早已经破碎成灰,是生活的惯性拖着我们向前走。我当然知道我们的婚姻出现了问题,然而我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它从中间慢慢崩坏,等待着最后轰然碎裂的时刻。
婚后第三年,我们迎来了自己的女儿,小名叫做甜甜。甜甜的到来暂时地缓解了我们婚姻的焦灼。与此同时,又为我们的关系带来了更加本质的考验。孩子出生前两周,我原本计划让母亲来城里照看这个家。然而,这个提议立即遭到了梦舸的反对,她说彼此的生活习惯不同,自己也没法和农村人一起生活。我立即反驳道,我也是农村人啊,难道咱俩结婚是一个错误吗?再说往祖上翻三代,谁不是农村人啊。她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身给自己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第二天,她的母亲专程从县城赶来照顾她,而我当然要从表面上看起来热情懂事。岳母是已经退休的国企员工,因此有充足的时间来照顾自己的独生女。从这一点来讲,我对她充满了感激。然而,岳母又是一个强势、爱挑刺的女人,这一点确实很难忍。孩子出生后,这个只有七十多平米的家显得更加拥挤,甚至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特别是岳父来了之后,我更感觉自己像是个外人。岳父岳母都很难伺候,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不想踏入这个家半步。偶尔,我也会后悔结婚,后悔要孩子。
母亲三番两次地给我打电话,说想要见自己的亲孙子,想要抱抱他。于是,我把母亲的想法告诉了梦舸。听完后她只是说等孩子长大后,我们再把她带到农村转转。随后,我又提出了让母亲过来带孩子,我说也该让你妈妈休息一段时间了,两家人换着看孩子,这样才能平衡。还没等梦舸说话,我便听到了岳母在外面的叫嚷声——真是吃力不讨好,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立即走出卧室给岳母道歉,恳请她留在这里照顾孩子。母亲的电话这时又来了,我没有控制好情绪,对母亲吼道,烦死了,别再打电话了!话说完我当下就后悔了。自此,母亲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一直到她死,我也没有因为这个事情给她道过歉。然而,我依旧是最让她骄傲的孩子,依旧是她常常挂在嘴边的孩子。
一直到甜甜被送到了幼儿园,岳母才离开了我家。按照梦舸的意愿,我给了岳母一张存有六万元的银行卡。接过银行卡,岳母笑说,你们还真把我看作保姆了。随后她叹了一口气,把卡装进了自己的包里。送走岳母后,我突然感觉家里宽敞了五十多平米。这三四年里我在家里没有呼吸过一次自由的空气,与此同时我学术上也没有什么进步。这种停滞不前让我异常焦灼,因为这种状态在结婚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原本以为岳母走后,我会迎来新的生活。然而,我错了,迎接我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自从有了孩子后,梦舸就像是换了个人,她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摔东西。我将其理解为产后抑郁,以最大的耐心理解她、包容她。我们虽然还睡在一起,但是心却去了不同的地方。甚至她身上的气味、她脸上的表情、她说话的口音,都发生了细微而又复杂的改变。她再也不是那个让我一见倾心的女人。在她眼里,我也许也发生了同样的改变。即使我想在精神上欺骗自己,但是肉身会戳破这种谎言。我对她失去了欲望,没有了热情。即使是每月寥寥可数的几次亲热,我们都是敷衍,仿佛两架彼此咬合的机器。后来,她隔三岔五地问我是不是有了外遇,我当然没有。慢慢地我厌倦了这种盘问,每次对她都是同一句话——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们的关系在黑暗中慢慢下坠,而我已经听到了破碎的声响。
事情的转折点是那年带甜甜回老家过春节。那也是父母第一次见到甜甜,原本那是一个关于团圆的美好事情,没想到却成为我们关系破裂的导火索。我们是大年三十那天回的家,而这也是梦舸第二次来我家。父母早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房间,把炉子的炭烧得通红。刚刚到家不久,亲戚朋友们就来了好几拨。我知道母亲早已经把我们回家的消息告诉了全村人,毕竟我是他们眼中的传奇。送走他们后,我们终于可以清静一会儿,而我也从梦舸的眼中看出了疲憊和厌倦。她把我拉到院子里跟我说,我们今天晚上不能在这里住。还没等我问她其中的缘由,她又解释道,你们村里的厕所根本没法用,还有就是这炉子,太容易中毒了吧。我停顿了一会儿,说,别这么矫情,我在这里长大的,不好好的吗?她冷笑一声,说,不管怎样,我和孩子今晚不能在这里住。晚饭过后,我开车把梦舸和孩子送到了县城,给她们在酒店开了一个房间。甜甜哭着要和我走,梦舸却说奶奶家里是冰窖,会把人冻成冰棍。安顿好她们后,我开车回家陪父母过年。到家后,母亲没有追问什么,而是端上了水饺,打开了电视。我们三个一起看完了春节联欢晚会,十二点时,还在家门口放了鞭炮。我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大年初二,我们这边的亲戚还没有走动,梦舸却带着孩子离开了。
甜甜五岁那年夏天,我和梦舸选择了离婚。离婚的主要原因不是出轨,不是财务纠纷,而是因为我们深深地厌倦了彼此,到后来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了——我们成了彼此的牢狱。在一次非常严肃的交谈中,她首先提出了离婚,而我立即同意了。她说自己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带走女儿,我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只提出了每个月要给我两天,我自己带甜甜。我们讨论的其他事宜基本也没有分歧。第二天上午我们去领了离婚证,下午她就带着女儿离开了这个家。离开前甜甜抱着我小声地说,爸爸,我会带妈妈回家的。女儿的话让我一阵心酸,差点掉了眼泪。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这个空荡荡的家,我听到了自己内心呼啸而过的狂风。更可怕的是,我居然有种释然的喜悦。从小到大我都喜欢一个人。如今,我又重新得到了这种自由。我像是搁浅在沙滩上的巨鲸,不知道迎接我的将是死亡,还是重归大海。
我并没有把自己离婚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然而母亲最后还是知道了。那是在她中风之后,按照兄妹之间的约定,我们每个人轮流照顾她一个月。第三个月,我从二哥家把母亲拉到了城里,拉到了我家。到我家后,母亲看了看家里的环境,问我是不是离婚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母亲虽然口齿不清,但意识还算清醒,她说她很早就知道我离婚了,只是等着我告诉她。沉默了半晌之后,母亲又吃力地说,你还小,还可以重来。我其实想说的是我已经快四十岁了,没有什么未来了。但我没有说话,而是点了点头。也许在她心里我依旧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曾经答应母亲带她来城里生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然而,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母亲哪里也去不了,而是被囚禁在了轮椅上。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她,我专门请了一个保姆。晚饭后我会坐在母亲旁边,给她讲我过去的事。母亲只是在聆听,基本上没有什么回应。她曾说她想早点死,想早点去见我父亲。我握住她的手,说,妈,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说出这些安慰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没有半点底气。住满一个月后,我把母亲送回了县城,送到了妹妹家。临别的时候,我在母亲不舍的眼神中已经瞥见了死亡的暗影。
此时此刻,母亲平静地躺在炕上,脸上的表情是神圣的平静。也许,她在另外一个世界已经与父亲团聚了。两个嫂子给母亲换上了丧服,整理好了仪容。母亲被抬到了院子里,前面是花圈和香炉,地上铺着草垫,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在农村,老人的丧事就是喜事,是村里人某种庆贺的仪式。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听到村里有老人去世,因为那就意味着可以吃席,可以看电影,还可以看到喧天的锣鼓表演。那时候,死亡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距离我相当遥远。如今的死亡,就是眼前的景象。
当天夜里,我们兄弟三人一起为母亲守灵。我们想着各自的心事,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流。直到过了午夜,我才有了一丝困意,便回父母的房间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母亲喊着我们的名字。她终于回家了。我们三个人跳下了炕,争先去给她开门。母亲说要带我们去见河边,去见见我们的父亲。我们三个孩子跟在母亲的后面,各怀心事,去见阔别已久的父亲。父亲在岸边等着我们。他没有说话,而是把母亲领上了船。随后,母亲和我们一一告别,和父亲一起,消失在了黑暗尽头。无论我们如何呼喊,她都没有再回过头。梦醒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眼泪弄湿了枕巾。
第二天,他们把母亲埋在父亲的坟旁。后坡的公墓里,又多了一棵柏树。
第四部分:林北
母亲死后的这段时间里,我经常梦见她,梦见小时候的种种生活场景。特别是那年夏天,母亲带我们兄妹四人一起去县城看马戏,逛庙会,去为我们买新衣服。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第一次看到商场与楼塔,第一次吃到了传说中的爆米花与冰糖葫芦。那也是我印象中母亲最漂亮的一天,穿着风衣,画着淡妆,像是知识女性那般美丽。那也是我生平中最快乐的一天,以至于多年后的梦里,常常反复出现当时的场景。在梦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我不愿醒来。现实生活太苦了,只有在梦里才能尝到一点甜头。
后来的某一天,我对着镜子看到的却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虽然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我却越来越像她,越来越懂她。在另外一个梦里,她拉着我的手,走在冰天雪地里,说是不要我了,要把我送到别的人家。无论我如何苦苦哀求,她都听不进去,而是铁了心要把我送走。最后,她把我带到了悬崖边,把我推了下去。奇怪的是,在下坠的过程中,我突然长出了翅膀,飞出了深渊。类似这样古怪的梦还有很多,其中有一部分都与母亲有关,与她准备遗弃我有关。
这其实不是梦,而是往事的重现。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经常对我说一句话——“我不要你了,你走吧。”直到如今,这句话都像是个诅咒。即使母亲已经死了,这句话仍然会刺痛我的心,我千疮百孔的心。直到如今,我都无法真正地去相信另外一个人。如今,我的亲生儿子龙龙也十二岁了。要是他不听话,我会给他说母亲曾经讲给我的话——“我不要你了,你走吧。”每次说完后我就后悔,后悔把同样的诅咒给了儿子。然而我无法控制我自己。每次我说完这话,儿子会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哪里也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这就是儿子与我的不同之处——小时候,面对母亲的斥责,我会站在原地,流着眼泪,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当然,她也只是嘴上说说,从来没有把我送出去过。后来她中风了,我把她当年的诅咒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她——“我不要你了,你走吧。”听到这句话,母亲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是坦然接受了这种命运的轮回。也许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看透了生与死,参透了人生的意义。没有什么恶毒能让她再害怕。
在我五岁那年,我的亲生母亲因为肺病去世,家里的重担落在了父亲一个人肩上。那时候,我家里还有三个姐姐,却没有一个男孩。父亲经过长久的思虑,决定把我送走。也许该感到庆幸,父亲没有把我送给陌生人,而是送给了姨妈。姨妈家有三个儿子,刚好缺一个女儿。姨妈对父亲说,我妹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谢谢你把女儿交给了我。之后,姨父给了父亲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现金。临别时,父亲对我说,莉莉,这是你的新家,你要好好听话。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姨父给我起了新的名字——林北,姨妈带我去镇上的澡堂洗澡,又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从那天起,姨父就成了我的父亲,姨妈就是我的母亲,我还多了三个哥哥。从那天起,我必须忘记过去的生活,重新开启新的生活。
刚上小学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当然,一般他们也只是在背地里指指点点,毕竟我有三个哥哥,他们是我的靠山。也有例外的时候,三年级的时候,我和我的同桌石头在课间发生了冲突。刚一开始还是我占上风,后来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在教室里骂我是没人要的东西。我不再说话,而是从桌子里掏出他的书包扔到了窗外。他也不甘示弱,把我的文具盒和书本也扯了出来,扔得满教室都是。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天突然下起了雪,而我是第一个迎接冬天的孩子。在某个瞬间,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的痛。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不跟人说话,更避免与人发生冲突,我害怕他们会重新揭开我的伤疤。我为自己编织了一个茧,那里才是我的自由国度。
我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让我走出这个封闭的村庄。我的偶像是三哥,家里的半面墙专门用来张贴他的奖状。母亲最喜欢三哥了,逢人便夸,好像其他几个孩子对她而言都是生活的累赘。为了讨母亲的喜欢,我也曾经发奋学习,想要拿到奖状,想要得到她的认可。然而,我却不怎么开学习的窍,成绩也一直处于中游水平,从来也没有拿过一张奖状。那时我和三哥的关系最好,他也常常鼓励我,帮我补课。有一次,我的作文拿到了全班唯一的满分,被当作范文在班级传阅。我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母亲,她没有说话,而是拿起试卷浏览了一遍作文,随后说道,没有拿奖状,作文分再高也没有用。当时,二哥也在现场,还补了一句,对啊,不是学习那块料,就不要勉强。二哥的话刺到了我的心,于是我喊道,我再差劲总比你这个瞎子强!话刚出口母亲的巴掌就落在了我脸上,发出响亮的哀鸣。母亲也对我吼道,你走吧,这个家不要你了。我背着书包哭著跑出去,去找我原来的家,去找我亲生的父亲。然而走到一片麦地时,我却迷了路,我坐在麦地里放声哭泣。这个世界如此之大,却没有我的家。哭累了,我就躺在了麦地里,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最后,是村里人发现了我,把我送回了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学习成绩虽然没有什么长进,但是我看透了人心,掌握了生存的法则。现在回想起来,我几乎是一个没有享受过童年快乐的人。父亲喜欢赌博、酗酒,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情和母亲吵闹,甚至大打出手,有时他还会迁怒到我们身上。吵完架父亲会从这个家消失一段时间,而母亲则会歇斯底里地诅咒他,诅咒他死在外面。而我呢,也和母亲一样,希望父亲永远也不要回来,这样至少我还能过上安宁的日子。然而,结果总是一样,父亲会突然再出现在这个家里,和母亲重归于好,仿佛什么事情都从未发生。
上了初中后,因为到了镇上上学,从某个意义上来讲至少摆脱了那个沉闷无趣的村子,获得了片刻的自由。也是从初中开始,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我没有真心的朋友,只有写日记时,我才能够交出自己的心。初中我在学校住宿,在大哥家吃午晚饭。那个时候,大哥中专毕业不久,在我们初中担任语文教师。我向来对大哥敬而远之,没想到了初中又要受到他的管束。可能因为不是亲生妹妹的缘故,他对我相当计较,基本没有给过我零花钱。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实质交流,完全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他经常对我说,你在我家的饭不是白吃的,以后要还给我。我就点点头。我不知道把心里的话说给谁听,于是,日记本成为我最忠诚的朋友。
初二下学期,我参加了全县的作文比赛,拿到了二等奖。有奖状,也有奖金。我把奖状压在了铺盖下面,把奖金藏在日记本中,不想和人分享这个秘密。然而,大哥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那星期回家后,母亲让我把奖金交出来,说小孩子不应该藏钱。我说这是我自己赚的钱。母亲就骂,你这个白眼狼,要不是我,当年你早都饿死了。为了避免想起过往,我就再也没有说话,从日记本中拿出了那两百块钱,给了母亲。初三我就几乎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中考成绩很快便出来了,我比普通中学的录取线高出了三分。那是我最快乐的暑假,因为可以去县城读高中了。然而上了高中后,课程多,难度大,学起来相当费劲。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我有一半课程都不及格,第二学期刚开始,班主任便按照上学期末的总成绩排名来安排座位。我和一个叫孙少林的被排在了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之前我和他并没有多少交集。他看起来是一个比较内敛的男生,和班里的女生没有什么来往。成为同桌后我才慢慢对他有了更多的认识,而他也渐渐地对我敞开了心扉,到最后甚至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有一天他给我讲了过去的故事。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他父亲因矿难而去世,他的天塌掉了一大半,感觉自己突然从男孩变成了男人,第二年母亲改嫁到我们县的路家村,而他只能跟着母亲一起生活。继父也是个农民,脾气很差,每次喝酒之后都会和母亲闹事,甚至会大打出手。有一次为了保护母亲,他被继父打断了两根肋骨……他早已经厌倦了寄人篱下,想要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也给他讲了我自己。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故事,因为那些事情对我而言是耻辱,是不能说的秘密。也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和他的关系发生了质的改变,我将他视为可以托付终生的人。高二下半学期,我们一起退学,一起南下去花城打工。
我们在花城的服装厂总共待了四年多。期间,我每年都会给母亲的银行卡里打钱,但是从来没有回过家。他一直陪着我。服装厂就在大海旁边,晚上睡觉时都能听到海洋的叹息声。对于来自内陆的孩子而言,这里就是美丽新世界。每天下班后我都会独自去海边散步,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大海听。我也知道我们只是这里的过客,不会在这里扎根生活。后来服装厂亏本倒闭了,少林就和我一起北上去京城找工作。很快我们便有了新的身份——他是商场的保安,我是餐馆的服务员,夜晚住在潮湿的地下室,和老鼠蟑螂为伍。平时工作格外辛苦,我感觉身体吃不消,在慢慢地消瘦。但是我不能向他抱怨,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每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我们要不就是睡觉,要不就是逛北京城。在很多景点我们都留下了自己的脚印。两年后,我们离开了北京,回到了老家,领了结婚证,举办了婚礼,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婚后第二年,我们迎来了自己的儿子龙龙。我们都暗下决心,要给龙龙提供我们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生活,要供他读大学,读研究生,让他真正地摆脱底层生活。结婚后,我们用以前攒的钱在城里买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又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租了摊位,开始卖菜。虽然也是累,但心里充满了希望。后来我给大哥卡上转了一万元,然后打电话告诉他,我把钱转给你了,只多不少,现在我也不欠你什么了。大哥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见外呢。我说,你从来也没有把我当成亲人看。挂断电话我忍不住哭了出来。龙龙跑过来,拉着我的手问我怎么哭了。我对他说,妈妈这是开心,妈妈刚才完成了一件大事情。龙龙问我是什么事情,我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就把过去的故事讲给你听。龙龙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给我唱了一首刚从幼儿园学到的童谣。
虽然县城离孟庄只有三十里路,但我基本不怎么回那个家,除非是特殊的日子。每次回家,我都会给母亲一些零花钱,而她对我特别客气,好像我从来都不曾属于这个家。每次离开时,母亲都会给我带上家里的面粉啊,蔬菜啊,或者鸡蛋啊等等。刚开始,我还告诉她我就是卖菜的,这些东西都不缺。后来,我忽然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因为她几乎一无所有,能够给予的就是这些东西。有好几次,母亲都试图和我好好聊天,而我总是回避,因为我还是不能原谅她过去对我的态度。她曾经提出来县城帮我带孩子,我立即回绝了。我想我们母女的关系有可能这辈子也得不到和解。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父亲车祸身亡之后。我们家和肇事司机最终达成了私人协议——他支付我们家五十万元,我们便不追究他的责任。很快,他就把钱打到了大哥的卡上。我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能拿到十万元,这对我而言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父亲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但是如果能得到这笔钱,我还是会为他多烧几根高香,多为他祈福的。然而,分到我手上的,只有五万元。我和大哥在电话里吵了一顿。他在电话上所骂的那些话,讓我越想越生气。于是我铁下心来,打算去法院状告他。第二天,二哥领着母亲突然来到了我家。这是母亲第一次来我家。我问她来做什么。她突然哭出了声音,说,北北,我是来求你一件事情的。母亲的反常让我有点惊愕,于是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说,你爸死了,你还要去告你哥,这个家也快要散架了。我突然明白是大哥指派母亲来说情的,于是非常强硬地说,我一定要去告那个王八蛋,小时候老欺负我,现在又想宰我,告诉你们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我话音刚落,母亲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哭道,你是我养大的,我只求你这一次。看到这一幕,我立即拉她起来,一边拉一边承诺不去告大哥了。也就是那个瞬间,我突然间原谅了她,也因此原谅了过去的自己。
父亲去世后一个月,母亲突然中风,生活也不能自理了。经过讨论,我们四个子女轮流照顾母亲,一家一个月。我原本有很多理由来拒绝这个事情,比如我没有分到足够多的钱,比如我只是养女,而不是亲生……等等。然而,我还是接受了,毕竟我还念着母亲曾经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点好。第四个月,三哥把母亲送到了我家。看到母亲的瞬间,我就预感她活不了多久了。她一天要么在轮椅上,要么在床上,脸上是风雨雕刻的褶皱,嘴里已经吐不出什么清晰的话。最可怕的是,她大小便失禁,家里总是有一股驱散不掉的味道。我明白,那就是死亡的味道。少林每天都当着她的面向我抱怨着这牢狱般的生活。然而我们只能容忍,只能倒数着时间过日子。也许母亲早已经看出了我脸上的嫌弃,像个敏感孩子那样,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我们的角色发生了某种转换——以前,我看着她的脸色生活,如今,她对我的眼色格外警惕。有一天,我听到了她在喊我的名字。我走了过去,她反反复复只说一个字——死。我对她说,妈,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着。我看到了她眼中对我的失望。连续几天,她都把这个字挂在嘴边,仿佛这是她最后的祈福。有一天,母亲又拉在了床上,屋子里满是屎的臭味。龙龙捂住自己的嘴巴,说不想待在家里了,说已经受够了这样恶心的生活。少林当着我和母亲的面,给了他一个耳光。龙龙哭着说,怎么还不死呢。说完后,他转身离开了家。在给母亲清洗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水,也看到了泪水中的光慢慢消失。当天夜里,我梦见了母亲,梦见了年轻的母亲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带着我们一起去县城看社火表演。到家门口的时候,母亲对我们说,你们回去吧,妈就不回去了。我们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我太累了,我只能陪你们到这里了。说完后,她转身就消失在了我们的面前。就在我不知所措时,我从梦中醒了过来,突然间感应到了什么。我拉开灯,去了母亲的房间,发现她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让她揪心的世界。我坐在地上,握着她的手,不想让她走,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今天是母亲去世的头七,我和三个哥哥一起去坟前看她,给她烧香,给她磕头,和她做最后的告别。随后我们在二哥家一起吃饭,期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这有可能是我们兄妹四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结束后,三哥说要和我一起去父母的老房子转转。我们就是在这个老房子里长大的,我们在这里哭泣,在这里唱歌,在这里做梦,也曾在这里等待奇迹的出现。然而现在这里满是尘土与蛛网,已经没有了人间气息。在院子的枣树下,三哥从包里掏出金手镯,递给我,说这是妈以前的那个金手镯,她说在她头七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你。还没等我说话,二哥又补充道,妈曾经对我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抬起头,看见了天边的云。那些云和我小时候的一模一样,而我早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离开前,我锁上了老家的门。
第五部分:如意
如意打开了门,目送老伴民洲离开家,最后消失在了村子尽头。
今个是老伴的七十周岁生日,她打算给他过一个像样的生日。家里只有鸡蛋、白菜、土豆、辣椒和馒头。老伴说这些够吃了,都老夫老妻了,还过什么生日啊。但是她不同意这么草率地过,毕竟黄土已经埋住了他们大半个身子了。随后,她给林北打了个电话,因为女儿刚好就在县菜市场摆摊。女儿没有接,过了十几分钟后才拨了回来,问她有啥事情。她原本想说今天是你爸生日,你们能不能回家看看你爸,顺便带些肉和菜回来。然而,话刚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说,明天是周六,你把娃带回来吧,我都想龙龙了。林北说,这周末要补课,我们就不回去了。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如意看着老伴叹了口气,又拨通了大儿子的电话,问,今天是你爸的生日,你们回来不?林东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今天下午有四节课,晚上还要给两个学生补课,明天一大早就回去,给爸补过生日。她又打开电话簿找到了三儿子的电话。犹豫了片刻,正准备给他打电话,听到了老伴说,别给南南打电话了,他现在是城里人了,不要麻烦娃了。于是,她放下电话,对着老伴苦笑,养了四个娃,没有一个能顶用。老伴放下烟袋,说娃们都有自己的事,这种事情就得我亲自出马。随后,老伴换了一身行头,骑着电摩去镇子上赶集。如意一直目送他消失在村子的尽头。
老伴前脚刚走没多久,儿媳妇莲花后脚就跟了进来。她端着洋瓷盆,里面放着刚杀完不久还泛着腥味的母鸡。如意指了指廚房。莲花点了点头,把盆子放进厨房的案板上,随后给如意打手势,比画。如意一边点头,一边笑,我的儿子和女儿加起来也比不上你这一个媳妇啊。其实,这也是如意的心里话。这么多年来,每逢老伴和自己的生日,莲花都会第一时间送来祝福。这祝福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要么是鱼,要么是鸡。实话说,刚把这个哑巴媳妇娶进门的时候,如意是横竖都看不上的,想方设法挑她的刺。要不因为二儿子是个半瞎子,她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桩婚姻。可经过这么多年,她当年最看不起的人却成了她可以去依赖的人,想想也觉得好笑。很多时候她觉得这个媳妇要比女儿亲很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女儿之间还是隔着一堵高墙,怎么拆也拆不掉。
没过多久,二儿子林西也过来了。在院子里他把五百块钱现金塞给了她,说这是安明转来的钱,他在花城,不能回来给我爸过寿了。如意收了钱,笑着说,这是给你爸的钱,你给我干吗啊。林西愣了一下,回道,你和我爸这么些年了,还分谁跟谁吗。莲花也笑。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老伴变得越来越像,即使不言语,他们也知道彼此的心里话。
两个小时都过去了,老伴还没有回家,于是如意把板凳拿到了门口,坐着等他。每当村头出现骑电摩的人,她都会站起来,以为是老伴回来了。然而每一次她都会看错。她老了,眼睛花了,脑子也不中用了。她的心头像是爬了几只蚂蚁,越来越慌。她想要去村头等待,可她腿脚不灵活,走不了太远的路。于是她询问那些从家门口过的人,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她老伴。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她小声骂,这老不死的东西,又去邻村打牌了。骂完后她回到家,给大孙子安宁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在镇上找一找他爷爷。刚挂完电话,她就听到林西在外面叫喊声。她心里咯噔一下。林西喊,妈,我爸出事了,被送到医院了。她问出什么事情了。林西哭道,拐弯的时候被车撞了。她眼前一黑,差点摔倒。林西把她扶到了椅子上,说让莲花在这里陪着她,让她甭担心,爸说不定好着呢。莲花坐在她的旁边,握着她冰冷的手。
她内心像是乱哄哄的蜂巢,嘈杂的声音让她无法安宁。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去做些什么。于是她走到电话机旁,拨打了三儿子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之后她才听到林南不耐烦的声音:妈,我在上课呢,有啥事情等会说。她一时间没有控制好情绪,对着话筒吼,你爸死了,赶紧回家。她挂断电话,又立即后悔。再然后她拨打了大儿子和小女儿的电话,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们。随后,她又坐到了大门口,等待着,等待着黑暗的降临。然而,她的魂已经离开了肉身,已经离开了孟庄。
直到天黑,她也没有等到老伴。在莲花的搀扶下,她坐在了房间里,拿出《圣经》,开始诵读其中的内容。她不是基督教徒,但在此刻,只有经书能让她获得短暂的平静。这本书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遗产。在母亲生前,曾经带她去教堂,给她讲圣经故事,教给她圣歌,也曾经多次劝她入教。她不相信神的存在,只相信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可此时此刻她觉得只有神方能听懂她。莲花把做好的饭端到她面前,她摇了摇头,没有半点胃口。
晚上十點多的时候,她听到了外面的刹车声。她对莲花喊道,你爸他们回来了,快去开门。和她预料中的一样,老伴的命没有保住,在生日这天离开了他们。他们把他抬到了院子中间。她走过去掀开手帕,看到了他死前挣扎的脸。她摸了摸他的脸,哭了,你走了,撂下我这个老婆子该咋办。要不是女儿上前扶住她,她差点往后摔倒。也许老伴的魂还在村口等着她。女儿把她扶到了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儿女们都围坐在她身边,商量着接下来的葬礼。她恢复了平静,叹气道,要不是我给你过生,你现在还好好着呢。
她让莲花蒸了些馒头,把做好的鸡肉和炒菜端了出来,放到了饭桌上。林西从他家拿来了白酒和酒杯。等一切准备好了之后,他们围在饭桌旁,开始吃饭喝酒,说着一些闲话,好像他们的父亲就坐在桌子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如意悲痛的内心突然冒出了一丝团圆的喜悦。她在心里祈祷着老伴能够得到安息。
那个夜晚,她梦见了老伴在河对岸喊她的名字。是的,她看见了老伴和他手中的白丝带。然而,河边没有船夫,她不知道该如何过河。过了片刻,她的孩子们抬来了一艘小船,船上放着船桨。他们把船放到了河里。她上船,和他们道别。船到中央的时候,她听到了孩子们在岸边的歌声。那是她曾经在夜里教给他们的歌。她也跟着唱了起来,却发现孩子们消失了,丈夫也消失了,河流与船也消失了。她站在一片荒原里,举目四望,看不到一条通往外面的路。
(责任编辑:王倩茜)
丁小龙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首届、第二届“百优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文学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国诗歌》《四川文学》等多家文学杂志,被多种文学选本与选刊转载。著有小说集《世界之夜》《渡海记》《空相》。荣获陕西青年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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