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嫁给了周辅志。”张锦玉恨恨地说。
这句话,周洁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她甚至能背得出张锦玉接着要说的下一句、下下一句。
“不,不对,不光是嫁给他,而是压根儿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他。”张锦玉接着说。果不其然。
“周辅志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我这辈子算是被他害惨了。不光我自己一个人被害惨,还把下一代也搭上了。”
周洁把手机从耳边挪开,点开了免提,放到电脑桌桌面上,一边继续接听电话,一边打字回复淘宝客户的阿里旺旺咨询。
“喂、喂,你在听吗?”在嗒嗒嗒的击键声中,她听到张锦玉在电话里大声喊问。
“在,在听着呢。”周洁停下手来,重新抓起手机。
“那你怎么不搭理我?你对你妈说的话就这么不理不睬?你也像你爸一样当我是空气吗?你这个白眼。”张锦玉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啪地挂了电话。
周洁委屈而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知道母亲张锦玉最近情绪爆发的导火索是什么,那导火索就是父亲周辅志。周辅志终于结束了这么多年在外省的漂泊周游,回到了宁县,但回到宁县的周辅志并没住回城关镇文华巷的家里,而是跑到乡下把祖宅修缮了一番,在那儿定居了下来。
周辅志回宁县前,周洁其实也跟他沟通过,回来后是不是住回文华巷,父亲周辅志却说:“我跟你妈性格不合,住在一起反而两个人都糟心,不如别搅和在一起。分开住,各自都过得舒心点。我们都到了这个年纪了,你说,还能再过几年舒心日子呢?”
周辅志这个话一说,周洁也就不再劝他。确实,两个老的住到一块,处得不好,再闹得个鸡犬不宁,不光他们自己双方添堵,也让几个子女添堵。
但张锦玉似乎没这么想。在她看来,周辅志回到宁县,却不回到家里,简直就是给她打脸。就像当年周辅志一退休就迫不及待地背起行囊离家外出四处寄居一样,这是一种毫无余地的决绝,也是对她张锦玉不留情面的打脸和羞辱。生气归生气,但她拿周辅志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年轻时就是如此。从表面上看,她张牙舞爪,她居高临下,她气势汹汹,但实际上,在她跟周辅志的婚姻中,她才是处于下风一直吃亏的一方,不仅吃尽了亏,更是吃尽了苦。她色厉的背面其实是内荏,是黔驴技穷后的恼羞成怒,是一败涂地后的幽愤喷发。她自己一直很清楚。但不了解内幕的别人却不清楚,包括周家的亲戚、朋友,甚至包括家里的几个子女。她觉得委屈和冤屈,却又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办法的张锦玉,只有找她跟周辅志共同的儿子和女儿来排遣怨怒,尤其是找女儿周洁,一遍又一遍地打来电话,按捺不住喋喋不休地发泄和控诉。
有一次,张锦玉在电话里情绪相对平和,周洁趁机向她探问,态度谨慎而且诚恳:“妈,跟我老实说一句,你真的愿意高高兴兴地接纳我爸重新回家住吗?你真的希望以后继续跟我爸一起过日子吗?”
张锦玉对周洁的突然反问和还击似乎毫无准备,一下子被问住了。
“其实你自己的内心里,也不想晚年再跟爸吵吵闹闹地搅和在一起了,是吧?”见母亲没吭声,周洁又追着补问了一句。
张锦玉半晌回答不出来。她一时间说不出“是”,也无法坚决地说出“不是”。
周洁心里压抑了很多天的不耐烦突然“腾”地升了上来。她负气地冲口说:“那不就结了?你何必为了顾全颜面,为了不让左邻右舍说长道短,惦记着让爸住回来呢?你就是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你就是爱虚张声势好面子,你就是被你自己的这个性格给害苦了。”
张锦玉被周洁一连串的诘问梗得有些气急败坏,恼怒地冲着话筒吼了简短的两个字:“胡说!”又重重地挂掉了她那头的老式固定电话。
此后的一连几天,张锦玉都没再打电话过来,周洁也顾不上再去过问她。其实这一段时间,周洁自己也陷在焦头烂额的状态里。继子姜峭因房产的事情起诉了她。三四年前老姜过世没多久,周洁就跟姜峭早把财产的事情协商和交割完毕了,却没料到隔了好几年,如今姜峭还会来这一出。
周洁和老姜是半路夫妻。对周洁来说,这个婚姻是初婚,但对年长她十八岁的老姜来说,那是他的二婚。老姜离过婚,姜峭就是他跟前妻生的儿子。因受父母恶劣婚姻的影响,周洁年轻时对婚恋有些恐惧和排斥,直到三十出头时遇到了老姜,才动了成家的心思。跟老姜结婚那年,周洁三十四岁,老姜已经五十二,而姜峭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对周洁和老姜的婚姻,张锦玉当初痛心疾首强烈反对,但周洁最后还是跟老姜领了证生了孩子。张锦玉为这事伤心伤神了好几年,她在对女儿恨铁不成钢的同时,也对丈夫周辅志又添了一重恨意,要不是他当年婚内出轨,把心思、精力都花在了那个小寡妇任素月和她的孩子身上,让童年时代的周洁受尽冷落缺少父爱,周洁后来又何至于会有这种恋父情结,去爱上年纪那么大的离异的老姜,而导致半生不幸?周辅志就是个王八蛋,不光害了她一辈子,还害了儿女。一桩桩新事往事,一件件新仇旧恨,使得张锦玉和周辅志越发无法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因此两个人的老年分居,对彼此其实都是眼不见为净。
最近陷在烦恼和官司里的周洁,实在没有心情和时间再去理会她那唠唠叨叨充满怨气的母亲。继子姜峭一纸诉状将她起诉,要求重新分割健康路这套她目前和女儿姜沁住着的房子,区法院已经书面通知了她,只等着进入下一个程序。老姜和前妻离婚时,姜峭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所以也就不存在判给父亲或者母亲的问题。当时老姜为了急于摆脱反目成仇的前妻,也为了补偿失去完整家庭的儿子,就把他和前妻名下的两套房子,一套大的过户给了儿子姜峭,一套小的給了前妻,他自己就分了点存款,几乎相当于净身出户。健康路的这套房子是他后来在跟周洁认识一年多进入谈婚论嫁阶段时,两个人合资买来作为婚房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七十多平方,他们结婚后就一直在这个房子里住着,一住就是十几年。三四年前,老姜生病过世后,在姜峭的两个姑姑——也就是周洁的大姑子和小姑子的主持和见证下,几方经过协商决定,姜峭将健康路这套房子上属于他的那部分遗产份额转让给了周洁和姜沁,说好房子以后归她们俩,然后由周洁贴补现金十五万给他,而老姜当时还健在的老母亲则自动放弃老姜所有的遗产继承。那时周洁还在昏头涨脑失魂落魄的哀痛中,没考虑得那么长远和周全,没有去有关机构对双方协商的相关内容和条款去作个公证或去走别的法律程序,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书面合同都没签订,她觉得在跟老姜认识和结婚的那些年,她与继子姜峭相处得也不错,大家都是老姜的亲人,都是一家人,就这样处理应该不会有什么后患。老姜的那场大病自费部分的医疗费花了不少,再加上去世后料理后事,家里积蓄早已折腾得所剩无几,周洁手头其实根本拿不出十五万元钱。最后是母亲张锦玉和父亲周辅志帮忙,分头掏出了一部分他们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那点养老金,周洁才七拼八凑地凑齐了给姜峭的那笔钱。结果没过几年,情况突转,因学区的变动和重新划分,健康路旁的这几个小区意外被划入重点小学明州一小的学区范围,这一带的房子一下子成了抢手货,房价噌噌噌地上涨。这时候社会上学区热愈演愈热,“孟母”和“鸡娃”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而姜峭的女儿后年下半年刚好要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他就过来跟周洁商量,能不能把他的名字加到健康路的这套房子上来,让他的女儿能作为一表生稳稳当当地上重点小学明州一小。周洁怕姜峭加上名字后,日后万一横生枝节起房产纠纷,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姜峭碰了个软钉子,有点灰溜溜,又搬了两个姑姑来游说,周洁还是没松口。双方弄得有些不愉快。但周洁没想到,恼羞成怒的姜峭最后竟然会诉讼到法院,要求在房产证上加名,要求继承父亲老姜以及祖母的那部分房产,说祖母临终前已经把她该从老姜那儿继承的健康路那套房子的份额也归给他了。
周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她对法律方面不是很内行,在网络上百度和咨询了几次,又都是各有说法众说纷纭。她生活圈子小,认识的人不多,不知道能到哪里找到靠谱管用值得信任的法律人士来求助,想来想去,她想到二哥周湖有个关系还不错的姓田的高中同学是个律师,也在省城明州定居和工作。她想向那个认识的田律师咨询一下,但她一来没有那人的联系方式,二来多年没有联系过也不便突然相扰,便想先托二哥周湖问问。
在动了打电话给二哥周湖的念头时,她突然由二哥周湖想起了跟二哥在同一个城市的老家的母亲张锦玉,算了算,母亲张锦玉竟然已经有十几天没给她打电话了,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周洁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便先拨了母亲的电话。响了好久,那边都没人接听。
那一天,周洁反复打了好多次母亲张锦玉家的电话,都是处于无人接听状态。除了家里电话,张锦玉没配手机,她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也走不远,家里座机用用就够了,犯不着再费钱买个手机带着。母亲那里电话一整天没人接,周洁开始不放心起来。除了偶尔去附近的社区医院配配药和去菜市场买点菜,母亲张锦玉很少会整天长时间地不在家。她到底是怎么了?先是失去联系十几天,现在打她电话又整天没人接,出什么事儿了?
周洁打了二哥周湖的手机,问他最近有没有去看过老妈,老妈家电话老是没人接听,她现在到底怎么了,在外面忙些什么?
“你不知道吗?妈最近跟着住在巷口的信主的陈阿婆,成天跑教堂、做义工、参加老年唱诗班,忙得很。”周湖说。
周洁有点惊讶,她从来也没听母亲提起过这事:“那也不错,妈一个人在家也挺苦闷无聊的,有个信仰对她未必不是好事。”
周湖在电话那头咳咳咳地笑了:“信仰什么呀,妈这么固执的一个老太太,能信上什么?我看啊,她就是凑热闹打发时间去的。妈膝关节不太好,跳不了广场舞,又没啥亲近的朋友,一个人在家里实在闷得慌。”
周洁顾不上再去关心母亲,开始去着手准备应付姜峭的起诉,她当务之急,是保住这套房子,不至于让自己和女儿流离失所。她手里没有什么钱,万一诉讼输了,如果判她拆分房子的一部分份额给姜峭,她拿不出这笔钱,最后可能就只有迫不得已卖掉这套房子,变现出现金来赔付,如此一来,她未必能有余力重新买套合适的房子,那么她们娘俩以后怎么办?所以,她不敢输,也输不起,她得全力以赴应对这场官司。老姜生病和过世那一年,周洁以为那已是自己人生的低谷期,但是哪里知道,她的人生其实和走熊的股市一样,没有最低,只有更低。她必须得打起精神来,去应对生活中那一场又一场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无常剧目。
通过二哥的引荐,她去见了他的老同学田律师。听她说完事情的前后原委,田律师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她:“这么大的一件事,这么重要的析产,你们居然没有想到公证,也没有签订正式的书面协议?”
周洁无言以对。活到这把知天命的年纪了,她才悲哀地发现,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活低能儿和失败者。她当时光想着好歹是一家人,又有大姑子和小姑子做中间人作见证,就这样子商议完毕钱财两讫就好了,非逼着人家签订书面合同也不合适,显得有点见外和缺乏信任,那时老姜还尸骨未寒呢,她没办法把事情做得那么公事公办冷冰冰。
“事到如今,现在如果你的大小姑子两个人愿意作为中间人给你出书面证明,证实当时确实已达成协议,并已把财产交割完毕,那胜算还在你这边。但如果那两个中间人不肯作证,可能麻烦就大了。不过,说实话,不是我吓唬你,”田律师沉吟了一下,“我在这么多年的律师工作中,经手过无数的案例,我发现,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最不可靠的就是人的嘴皮子。人的嘴皮子和舌头是有弹性的,往上一搭是一番话;往下一搭,又是另一番话。对同样的一件事情,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期,持不同的立场时,常常会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所以你这个事最后到底会怎么样,不好说。”
田律师的隐忧果然是经验之谈,并非空穴来风。周洁找到大姑子和小姑子,请求她们写个书面证明,届时有必要的话帮她出庭作证时,她们明显犹豫了。姜峭好歹也是她们的亲侄子,她们替周洁一作证,跟这个亲侄子以后还怎么往来?这分明是得罪亲人的事儿,她们心生排斥也是人之常情。小姑子甚至还有点怪周洁不近人情:为了孩子上学这么大的事,在你房本上加个名字,让你帮个忙,又怎么了?现在既然你无情在前,那姜峭无义在后,你们双方半斤对八两,誰也没资格说谁。你们俩的事情闹成这样,两边都有责任,到了这个地步,如今我们也没法再评价、也没法再插手了。
周洁碰了一鼻子灰,心口不禁拔凉拔凉的。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打开她的支付宝和网银上的各个账户,盘点她的可支配财产。早先她在一家民营企业工作,那年老姜查出胰腺癌,她一边上班一边照顾病人,实在忙不过来,加上离规定的企业女职工五十岁的退休年龄也不远了,就提前办了内退。可是她费尽心力寻医问药地照料了老姜大半年,老姜还是匆匆地走了。胰腺癌这个病很凶险,死亡率极高,病人最后特别疼痛受苦,因此老姜在来势汹汹的病痛中,压根儿没有精气神想到财产分割立遗嘱这样的事情。周洁也没想到这些,她只一心一意地想着拖延老姜的生命,幻想老姜能够快点治好。主动去提醒和建议身心痛苦中的病人立下遗嘱,这事儿她做不出。这么做,不吉利,也太无情。她没有预料到、也不愿意去想到,老姜那么快就离开了人世。她那时只盼着老姜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至少要看到女儿姜沁长大成人。
在民营企业内退后,周洁的工资并不高。女儿姜沁在读寄宿高中,每个学期需要一大笔生活费、学杂费和补习费,开支不小。思来想去,老姜去世后,周洁便自己开了家网店,卖些母婴用品和玩具。做了已经有两年,但生意很一般。店铺实在太多了,她的网店在电子商务的大海大洋里,就如同沧海一粟,一般的店铺实在很难排在网页前面,被买家发现和浏览到。不管她怎么努力,她每年的所有企退工资加上那些网络经营收入,也就仅够于勉强抵销母女俩的日常开支而已。如果姜峭真的要按房子目前的市价跟她重新分割财产,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天,好一阵子没有联系的母亲张锦玉突然打来了电话:“幺儿,”母亲的语气难得地软糯温柔,“听你二哥说过你的事了。你心里别太烦躁哈,我们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不用怕,幺儿,有妈在,妈过来,陪着你一起去面对。”
周洁鼻子一酸,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拒绝了:“不用不用,我自己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来陪着我。你一大把年纪的人,别再替我操心这些了。”在离开家工作,人生有了自主抉择和安排的能力以后,她几乎就没有单独跟母亲一起生活过三天以上,对此她有点犯怵。跟时不时情绪不佳的母亲长时间两两相对,任谁都会有压力吧?那年生女儿姜沁时,母亲张锦玉也曾主动打电话说过来照顾她的月子,她也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不喜欢长期和母亲在同一个屋子里待着,也担心母亲过来跟她本来就看不上眼的老姜在一起生活,容易起摩擦。后来老姜去世,母亲也提出来陪她一阵子,她还是拒绝了。她实在不想和母亲伤心相对。她既不愿让年迈的母亲帮她一起分担痛苦,更害怕哪天母亲冲口埋怨一句:你看,早就叫你别嫁给他,你偏不听,这下吃到苦头了吧?
但母亲张锦玉这一次没有理睬她的拒绝,还是不请自来地过来了。当听到敲门声的周洁挪开电脑椅匆匆跑去开门时,以为来的是上门取件的快递员。她看到门外佝偻着身子站着的母亲和地上的大包小包,脑子一时有点发蒙。母亲张锦玉却连个招呼也没顾得上打,自顾自气喘吁吁地往里搬东西,仿佛她一直都住在这里,只不过刚才上了一趟菜市场,现在拎了东西回来了而已。她把带来的大包小包一股脑儿地从门外挪到玄关,嘭的一声关上门,周洁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餐厅拖了拖,腾出空间让张锦玉从玄关走进来:“你怎么还是来了?你一个人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坐火车来的呗。”张锦玉兀自从餐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出来,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喝完。
“怎么渴成这样,中饭吃过了吗?”
“没吃过。我一个人坐火车,怕吃了喝了老得去上厕所,跑开了行李没人管,所以路上就不敢喝水也不敢吃饭。”张锦玉坐了下来,略带疲惫地说。
五六个小时的行程哪,居然连水都没喝过,周洁喉头一哽,赶紧往厨房走,打开煤气灶给母亲做了碗鸡蛋面。张锦玉开始吃饭,周洁坐到另一侧的餐椅上陪着。拿筷子挑起面条往嘴里嗦的时候,张锦玉的小拇指会不自觉地微微向上翘,像兰花指一样。周洁想起自己挑面条时,好像也有这个习惯。越是上了年纪,她越多地发现自己跟母亲的相似之处,脸型、身材、走路的姿势,或者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她常常忽然恍悟到,母亲中年时也是这个样子的。她其实打心眼里不喜欢自己跟母亲相像,但是没办法,她对此缺乏抗拒和改变的能力,她只能被动地接受来自母亲的遗传和影响。也许,这就是宿命的一部分吧。
看着母亲一个人吃饭的侧影,周洁的脑子里突然又浮现出母亲平日里,孤孤单单地待在文华巷老房子里的模样。母亲有事没事喜欢站在阳台上,那里能看得到楼下的風景,听得到街上的人声。有几次周洁回老家,从巷口一拐进去,远远地就看到,母亲在阳台贴着防盗保笼往外张望着。装了不锈钢保笼的阳台看起来就像囚笼,头发花白看着外面世界的母亲,仿佛是一个被困在笼里的囚徒。
“你在发什么愣?”母亲张锦玉问。
周洁醒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张锦玉吃了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放下筷子,去拿过她的黑色人造革小提包,窸窸窣窣地拉开最里层的内袋拉链,掏出一本红色存折,递到周洁面前:“给你。”
周洁一愣。
“你那个儿子不是要打官司分你房子吗?”张锦玉哑着嗓子说,“你和小沁就这么一套安身的小房子,你怎么分割它?万一你官司打输,难不成真的去卖掉房子跟他分钱?我这儿有点钱在,到时候好歹给你顶一顶。”
周洁的眼里一下子冒出了泪光。她把母亲张锦玉擎着存折的手推了回去:“上次拿了你跟我爸的钱还没还呢,我怎么能又拿你的钱?我这个年纪了还好意思没完没了地啃老?再说,官司都没开打,你怎么就知道我得赔钱?”
张锦玉说:“老话讲的,有备无患总没错。这个存折你先拿着,密码就是你出生的年月日那几个数字。”
“不要不要,我真的不要。”
“别不要不要的,跟自己妈有什么好客气的?你先看看,这些钱可能够不够。”
周洁推却不过,又有点好奇,接过存折翻开来,看到数额,惊讶地问:“你每个月就那么点退休金,怎么能存上这么多?”
张锦玉笑了:“年纪大了,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看病吃药有医保,水电煤气我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平常的开销也就买买小菜,我一个人能吃多少?”
周洁看着母亲身上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扑扑的灯芯绒上衣,噙着泪,说不出话来。
张锦玉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我还是那句话,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人家要跟你打官司,你有什么办法?好吧,那打就打,我们也不怕。真的要赔钱,我们就想办法赔,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比有困难多的。”
那天夜里把母亲张锦玉安顿在姜沁房间里住下后,周洁一时辗转难眠。从小到大,但凡他们兄妹遇到点什么不好的事,母亲张锦玉往往不是安慰,而是首先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教训和责骂,把责任归因到他们自己头上,待骂够了,才该干吗再干吗。他们仨对母亲的这一点深恶痛绝,大哥周江在少年时,私下里就曾经叫母亲老巫婆。那时面对父母之间那种冷冰冰的关系,以及父亲的中年出轨,三兄妹既有点怨恨父亲,也有点怨恨母亲,觉得是因为母亲怨妇一样的坏脾气和那张尖刻的刀子嘴才把父亲推得越来越远的,母亲是这个家庭良好气氛和关系的首要破坏者。
但这一次,母亲张锦玉居然出乎意料地一句话都没有埋怨周洁,一点儿也没有表达出任何周洁预想中的“都怪你自己,当年非得嫁给老姜”的意思。其实,面对生活里的一个又一个变故,实在感觉身心交瘁的时候,周洁自己偶尔也会心生悔意。如果不是当年一意孤行嫁给大出那么多的老姜,她的后半辈子会不会不至于那么辛苦?她想,连她自己有时都会那么认为,更何况母亲。在母亲的心目中,周洁的一连串不幸,最根本的原因应该就是因为不顾父母反对选择了老姜,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母亲以前就念叨过这类话。因此下午打开门突然看到母亲时,周洁头皮一紧,心里霎时作好了整个下午和晚上满耳灌进母亲没完没了埋怨的准备。但母亲这次过来,却仿佛心性大变一般,意外地没有半句抱怨,甚至连前一阵子在电话里唠叨不休的关于父亲的话题,也没有一丝提及。母亲还是懂得轻重缓急,知道心疼和体谅处在焦头烂额中的女儿的。
二哥周湖大概有点不放心,在母亲来后的第二天晚上,发信息问周洁:“妈非得一个人上你家来,说是来陪你。以她的脾气,整天充满负能量地埋怨这埋怨那的,估计更加让你添堵。这两天她没把你耳朵埋怨唠叨出老茧吧?”
周洁回他:“没有,妈没唠叨啥,甚至一句埋怨话都没有。”
周湖似乎有点难以置信:“真的吗?这不像她的风格啊。”
周洁答道:“真的没有。”
周湖又发来一条信息:“妈这么大的年纪,好多年没单枪匹马一个人坐长途车出远门了,本来我是想送她来的,但我自己也摊上了点麻烦,这几天有些头疼。”
周洁有点惊诧和担忧,不知二哥最近到底摊上了什么麻烦。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次卧,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已没什么动静,母亲应该睡下了。她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拨通了二哥周湖的电话。
那一头的周湖声音嘶哑疲惫:“说是大事也不算什么大事,你先别声张,我还没让妈知道。你二嫂要跟我离婚,上周刚给我正式发来离婚协议。”
周洁拿着手机愣在那儿。这事情说意外其实也不意外,二嫂比二哥年龄小好多岁,之前周洁听二哥周湖隐约提起过,二嫂吕彩虹前些年调到公司上海总部后,他们夫妻聚少离多,关系受到了一些影响。去年周湖从单位办了退休,本来可以去上海和妻子女儿团聚了,但不知怎么回事,最后他还是一个人长期住在宁县,周洁那时有些纳闷,但也不方便详细过问他原因,想来他可能是为了照顾母亲。周洁当时这么揣测时,心里还有点愧疚。她和大哥周江都远在外地,如果二哥周湖又去了上海,老母亲一个人待在宁县也让人不放心,幸好有二哥继续留在宁县。她问二哥是不是为了大家庭,而以致牺牲了他自己小家庭的正常生活。
可周湖否认了。听起来他情绪很低落,但语气相当坚决:“你别多想。跟别的人别的事都没关系,就是我跟吕彩虹我们俩自己的事,这两年她跟我感情上一天天地疏远,关系确实出了点问题。”
结束了跟二哥的通话,周洁在对自身的焦虑之余又增添了对二哥的忧心忡忡。母亲张锦玉如果知道老二家也出了事,那该更加心急上火了。她肯定会恨恨地说:你们三个,这辈子没一个让我省心的。本来,三兄妹中,从小到大,老二周湖最不让大人操心,母亲说他自幼胆子小性格随和,脾性有点绵软,作为男孩子,这点有时会让人看不上,但也有好的一面,就是不太会做出格的事。在周家,老大周江和老二周湖,这两个虽是同胞兄弟,但在性格上则完全不同。一提到老大周江,这些年来,他一直让母亲张锦玉心口隐隐作痛。周江的学习成绩从小就很出色,尽管他上中小学那些年是六七十年代,环境动荡,老在搞运动,学校里上课有一搭没一搭的。母亲有时念叨,如果那时换成现在这个能讓学生好好上学和高考的年代,说不定老大周江能考上清华北大。但可惜的是,在那个年代的周江连高中都没机会读完就辍学下乡去了北大荒。在母亲张锦玉看来,周江执意要去北大荒插队,更多的是因为想远远地逃离家庭。想起这一点,母亲张锦玉的心头就堵得生痛。其实周江去插队时已是七十年代中期,上山下乡运动已接近尾声,街道和居委会已经不像前些年那样强制动员青年下乡插队了。周江是自己主动打报告申请去的北大荒。本来,哪怕是要下乡,宁县本地的东风公社和隔壁县的洋山渔场当时也都可以去,但周江一心一意想要去往离家最远的地方,自己选择报名了万里迢迢的北大荒。后来,另外知青都陆续回了城,就周江铁了心,执意跟一个当地的姑娘结了婚,从此留在北大荒落地生根。
周江申请去北大荒插队的前一两年,正是母亲跟父亲关系最剑拔弩张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时,要么是电闪雷鸣地恶吵,要么是阴气逼人地冷战。孩子们胆战心惊地夹在父母亲中间,每天大气也不敢出。不光是十七八岁青春期的周江想逃离这个家,读初中的周湖和刚上小学的周洁,同样也不喜欢待在家里,每天放学后,他们宁可在学校或同学家做作业到天黑,实在要吃晚饭了,才不得不磨磨蹭蹭地回家。父母关系在那时之所以进一步严重恶化,直接原因是,父亲周辅志跟他的老同事、寡妇任素月的关系被母亲张锦玉抓到了实锤。但父母两个人并没有离成婚。闻讯介入这件事的祖父,用一个巴掌和一声怒吼彻底打断了父亲周辅志离婚的念想和那段婚外的感情。父亲和母亲的婚是没离成,但关系还是彻底进入了冰点,两个人虽然照旧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婚姻完全是名存实亡。其实,回过头来,周洁成年以后不止一次地想,当年父母如果能够果断离婚,一别两宽,是不是他们下半辈子反而更能各自安好?及时离婚止损,不光对他们双方本身,对三个子女,都未必不是好事。祖父那一辈和父母那一代的人,光顾念着要为了颜面、为了孩子,觉得应该维系一个家庭的完整,却不知道,两个互相怨恨厌憎的人,仍然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维持夫妻关系,这是多么不人性的局面;而让孩子们生活在由一对怨偶组成的家庭中,那无尽的争吵和冰冷的气氛,给孩子又会带来多深的恐惧和伤害。
张锦玉来明州没几天,就是周洁和姜峭碰面调解的日子。按照程序,这个财产分割的官司在开庭之前,还有一次调解的机会。不管怎么样,姜峭都是老姜的儿子,姜沁的同父异母兄弟,周洁实在不想跟他一起站在法庭上唇枪舌剑。但第一次的调解结果并不理想,姜峭夫妇执意要在房产证上加名字,享受房产四分之一的所有权,也就是说,原属于老姜的那一半份额,周洁和姜沁继承二分之一,姜峭继承二分之一(含老姜母亲的那一份)。如果周洁不接受,那就按房子现在的市场价补贴现金给他。周洁气得两手发抖:当初那十五万补偿,不就是把你该继承的那部分房产折现给你了吗?你现在要继承你奶奶的那一份,可是你奶奶当着你、我以及你两个姑姑的面,亲口放弃了这个房产的继承权,现在哪来的转让给你这一说?这些情况你两个姑姑都可以作证。
场面一时僵住了。陪同在周洁一旁的张锦玉开了口:“姜峭,你爸现在虽然没有了,但你还是小沁的哥哥,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还是一家人,双方各退一步,你看这样行不?你周阿姨帮你把女儿户口迁到她那儿去,我们打听过了,落户祖父母家的孩子也可以作为三表生就读明州一小,你呢,也别再叫着分房产了,当时你爸过世时,你们早就析产过,你自己心里清楚。”
姜峭冷笑了一声:“三表生有什么用?一表生二表生都一箩筐一箩筐的,能有多余的入学名额轮到三表生?再说了,你用一个三表生的资格,就想让我出让这个该得的房产份额?析产,谁说我们析过产了?”
张锦玉冷了脸:“认钱不认理的混账东西!”她站起来,一把拉起红着眼圈呆坐着的周洁,“我们走,不理他!”
周洁迟疑地随着母亲走出调解室。她来的时候,原本想尽量通过调解赶紧把这事给解决掉,不想跟姜峭撕破脸皮拖下去。拖得时间久了,这事影响到小沁怎么办?她小小年纪失去了父亲,现在如果又让她来直面这手足相逼,她得多剜心啊!孩子学业那么重,可不能因此影响她的心情和学习,有多少风雨,周洁宁可自己挺身挡着。
母亲张锦玉说:“不行,不能这么惯着姜峭。要么享受这房子四分之一的产权,要么是以现在的房屋市场价补贴现金给他,他当他是狮子啊,这么大开口?幺儿,不跟他调解了,就干脆一心一意等着开庭吧,让法官来判,到时法官说该给多少就多少,法院的判决咱们自然心服口服没有二话。现在别那么急着跟他妥协。”
周洁又难过又生气,心乱如麻,思来想去了半天,最后还是听从了母亲的意见。
“上法庭就上法庭吧,还是那句话,你给妈记住,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张锦玉咬着后槽牙说。
开庭那天,周洁还是受到了意外的一击。没想到大姑子和小姑子也出了庭。她们不是来当中立的旁听者的,而是作为姜峭一方的证人,证明老姜母亲确实留下遗言,把健康路那套房子她所继承的那部分份额赠予姜峭继承。最后结合之前已给的部分现金补偿,综合各方证据,法院认定姜峭享有那套房子的八分之一产权,但因这房子屬于周洁和姜沁的唯一住所,而周洁一方不同意加名,因此这八分之一的产权折现成三十万人民币,由周洁方一次性付给姜峭。
周洁在一审结果出来以后,气得胸口发堵,打心眼里不服这个判决。但法律是讲证据的,她吃亏就吃亏在当时没跟姜峭签订书面协议,没让作为中间人和证人的大姑子和小姑子写下书面证明,也没叫自愿放弃财产继承的姜峭祖母留下字据。为了这场官司,她寝食难安,人也瘦了一大圈,却强打着精神,准备进行上诉。
但母亲张锦玉却提出反对意见,制止了她的上诉念头。张锦玉说:“既然是法院判的,那咱就利利索索地服从吧。人跟钱相比,人重要还是钱重要?你看你,这阵子为了这个官司,睡不着吃不香的,再这样拖下去,没等官司最后了结,你身体弄不好反倒先垮了。算了,你就当花钱消灾吧,我存折上的那笔钱有二十多万,剩下的缺口,你自己能凑凑一点,凑不够的话我让你大哥二哥再借给你一些,几万块钱他们应该能拿得出。把事情早点解决了,你和小沁也好安生过日子。就当是退一步海阔天空,早点把这事给了掉吧。”
周洁跟姜峭之间的财产纠纷总算结束。张锦玉将她半辈子积蓄下来的那点钱倾囊而出,周洁虽然心里万分愧疚,打心眼里不想动用母亲的这笔棺材本,但她别无他法,一时实在筹不出这三十万元钱,除非她将自己和女儿唯一的安身之所卖掉。她心想,就当是借母亲的吧,这几年好好打理网店生意,努力攒钱,争取尽快把这笔钱还给母亲。
事情一完结,张锦玉第二天就执意要回老家去,周洁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就买了两张火车票,一则送母亲回去,二则父亲周辅志自从外省回到宁县后她还没去看望过,不知道他在老家村子里住得怎么样,这次顺带回去看看他。反正姜沁住校,得周末才回家,她回宁县几天也无妨。
周洁忙忙叨叨地把这些天淘宝店客户下单的货物打包好,以备明天一大早交给快递小哥寄送出去,又收拾好回宁县的行李,一直忙到夜深。刚躺下去没几分钟,还没入睡,母亲张锦玉却来敲门。周洁有些诧异,那么晚了,母亲还能有什么事。张锦玉进来,在她床沿坐了下来,双手搓了搓脸,叹了口气说:“我一直在想事,睡不着。”
周洁不知母亲想的是什么事:“明天还得坐五六个小时的火车呢,早点睡吧。”
张锦玉神态有点迟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了顿,她说:“幺儿,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接不接受。”
周洁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张锦玉犹犹豫豫地说:“我思来想去,虽然,姜峭这人做事有点不地道,真的挺气人。但不管怎么样,他好歹是小沁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他的女儿,也好歹叫你一声奶奶。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洁的脸色,“小孩子读书确实是个大事,现在宁县也一样,为了给孩子上个好学校,做父母的都削尖脑袋挖空心思倒腾着想办法。你看,要不,姜峭女儿的户口,就给她在你家挂一下,让她有个明州一小的三表生资格。最后能不能排得进这个小学,那看她自己的造化,但你至少仁至义尽了,以后你和小沁碰到他们姜家任何人,都可以挺直腰杆不至于被他们戳脊梁骨了。”
周洁听得有些愠恼:“真奇怪,妈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和小沁在他们姜家人面前有什么挺不起腰杆的?你弄弄清楚啊,是他姜峭不讲信用见利忘义,我前几年该补贴他的已补贴了,如今不该补贴的也补贴了,我这还不算仁至义尽吗?现在我已经按照法院的判决跟他两清了,不想再跟他节外生枝挂什么户口扯什么关系了。”
张锦玉看了一眼周洁气急的模样,抬起双手又默默地搓了搓多皱的脸。周洁看着坐在床沿的母亲佝偻疲惫的脊背,口气缓和了下来,耐下性子跟母亲解释:“妈,你想想看,现在反正双方脸皮也早已撕破了,这事也好不容易完结了,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来给他女儿挂户口,给自己找麻烦呢?万一哪天他又出点幺蛾子来打这房子的主意怎么办?我可真的再也受不起这个折腾了。”
张锦玉点点头:“他要是再来折腾一次,真的是任谁也受不了。不过,法院都已经判定和了结的事,他还能再翻过来?再说了,我想他也不至于坏到这个份上吧,你在补偿完后还继续好心给他孩子挂户口,他能那样因此再来打房子主意?”
周洁扭过脸去:“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因此得寸进尺?我真的已经怕了他,不想再跟他有什么财产上的瓜葛和纠纷了,妈你不要再说了。”
张锦玉叹了口气:“我只是提个建议,你慢慢再考虑考虑。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我这个人啊,大概坏就坏在这个性格上。说我心狠吧,我又做不到真正的那种狠;说我心软吧,我又做不到真正的柔软和放下。该狠时不够狠,该软时又不够软,所以把自己这辈子过得牵枝扯蔓乱糟糟的。就比如说跟你爸,你说我不恨他吗?我恨,但又恨得没那么绝,走又走不开,放又放不下。”
这是张锦玉此次来明州后,第一次在周洁面前提到周辅志。现在女儿的事情已了结,张锦玉的心里也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地绷着了。话匣子一打开,她终于又忍不住叨叨地提起了往事:“你爸在结婚前,一直说得好好的,说他不会回宁县,这辈子就在重庆定居了。想想也是,那个时候跨省调动工作哪有那么简单的?可不是跟登天一般么。因为这样,我才放心地跟他结了婚。结果,在你大哥出生长到两三岁时,你爸突然反了悔,心心念念着了魔地想回老家宁县,到处写信、托关系,请求调回来。被他倒腾了两年,这事儿居然出人意料地给倒腾成了,宁县这边刚好要新设电力局,缺专业人才,就接收了你爸。到了这个份上,我还能怎么办?只好抱着你大哥跟着你爸回了宁县。我在重庆本来是个小学老师,可到了宁县后调不进学校,最后只好去了酿造厂批发部做工。人生地不熟,工作又不顺心,我自然心里有气,常常埋怨你爸,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差,最后被任素月钻了个空子,跟你爸好上了。”
周洁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题。关于父母的旧事和恩怨,周洁从小到大听母亲念叨了无数遍,几乎已经耳熟能详。而父亲周辅志,却几乎从来没在子女面前提过一丝半点这方面的话题,哪怕是他和任素月的事在家里掀起轩然大波,当时已和他齐耳高的周江多次帮着母亲张錦玉跟他怒目相向时,周洁也没听他对孩子们有过半句解释。对于父亲的三缄其口,周洁成年后也有过揣摩和分析,也许,父亲是因为自感理亏并且对家庭尚存愧疚而觉得无话可说;也许,是出于对孩子们心灵上的呵护而一再遮掩他对婚姻的背叛;又也许,他是由于对任素月的爱惜而不愿意让她暴露在这些对她充满敌意的人面前。可无论如何,正是父亲在子女面前的沉默痛苦和不辩解,反而让后来懂事后的周洁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对出过轨的父亲的敌视和恨意因此而渐渐地变淡,有时甚至还无端地冒出一丝心疼和同情。
周洁沉默了几分钟,察言观色地看看床沿的母亲,问:“当初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应该恨透我爸了吧?可是为什么又不肯离婚呢?”她本来还想接着说,那时你们还都年轻,如果当初就离掉,我爸跟任素月再婚,你也另外再找个人,说不定你们后半辈子都能过得很幸福。但这番话她只是在心里翻滚了一下,却不敢轻易向母亲这么说出来。
张锦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恨!怎么不恨?不管哪个女人摊上这事,肯定都会恨。可是哪能说离就离?我当初不愿意离婚,一方面是为了你们三个孩子,另一方面也是我自己下不了决心一下子就离开你爸,想想看,我那么万里迢迢背井离乡地跟着你爸到宁县,最后却被你爸抛弃,我有何颜面回去面对重庆的亲戚朋友,我怎么去咽得下这口气?哪怕就是为了赌一口气,我也不能便宜了这一对不是东西的男人和女人。不过,后来虽然婚没离成,但我跟你爸感情已经恶化,我心里一直怨恨着他,他心里也怨恨着我,那些年两个人一直在吵闹生气,这个家尽管没散,其实也已经没多大意思了。说起来,我这个人性格确实有问题,想决绝,决绝不起,想原谅,又原谅不了。不光这件事,处理其他事情也一样,该心狠时狠心不了,该圆融时又圆融不来,既提不起,也放不下,所以这辈子才过得那么糟心、失败。”
糟心和失败几个字眼从母亲张锦玉自己的嘴里吐出来,让周洁的心里忍不住有点刺痛。一个垂老的人,如此凄恻地评价自己的人生,本就叫人听了黯然,更何况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这愈加让周洁心疼和难过。周洁想伸出自己的手去,抱一抱母亲,或者握一握母亲支在床沿的手。但又觉得万分别扭和难为情。她跟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母女之间的拥抱和牵手,都早已是她童年时代的遥远的事情。
最后她还是没能伸出手去。她一动也没动,木木的什么也没有表示。
张锦玉看着没有反应的周洁,拍了拍被子小声地说:“你也累了,那就早点睡吧。”不等周洁回答,兀自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周洁看着母亲落寞蹒跚的背影,眼泪终于绷不住地滑了下来。曾经那么强势甚至偶尔还向生活张牙舞爪的母亲,真的是自内而外地老了,虚弱了。
抵达宁县时,已经夜幕降临。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但踏进文华巷,时光仿佛还凝固在几十年前。宁县在老街文保方面做得特别有前瞻性,很多年以前,就有意识地保护老城关的旧城,对老街老巷轻易不作拆迁。这一片基本都是七十年代末建造的四层仿苏联式楼房,居住的绝大部分是原住民,年轻人因为嫌弃这里环境的老旧,陆续向外搬迁到新小区去了,留守下来的几乎都是老年人,所以文华巷渐渐显得萧条冷寂暮气沉沉。
回去的第二天,周洁就联系了二哥周湖,约好清早在紫阳公交总站碰头,一道去老家周村看望父亲周辅志。
二哥周湖自小性格就有点蔫,小时候放学后喜欢在外面磨蹭至很晚,直到饭点了才跑回家,闷头快速把碗里的饭扒拉完,就自顾自放下碗筷溜掉,上桌离桌从不跟家里人打声招呼。那些年家里的气氛向来沉闷压抑,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母亲总是充满暴躁和怨恨,动不动不是骂这个孩子就是骂那个孩子,一个小小的无意的失误,比如一不小心把筷子滑落到地上,也能让母亲唠唠叨叨地指责半天。而父亲在家的时候,父母两人要么是吵架,要么是冷战,家里的空气像乌云一般,阴沉得都能拧出水来。孩子们常常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唯恐什么时候就不慎犯错引发父母情绪爆发,尤其是周湖,挨骂的次数最多,在家里也最缩手缩脚。
跟上一次在春节见到时相比,几个月时间,二哥周湖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头发理得很短,两鬓一片灰白,脸也瘦了一圈,低眉耷眼地佝偻着背,不到六十的人,却完全已经是个干瘪小老头子了。周洁不禁问他:“二哥,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周湖笑了笑,说:“没什么不好的,就那样。”
看他那勉强展开的微笑,把嘴角和眼尾扯出一簇簇细密的皱纹,周洁心里有点担忧。一两个月前电话里他好歹还能有心情调侃一下老妈,这次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无精打采一脸愁苦了。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二嫂不闹离婚了吧?媛媛呢,都还好吧?”媛媛是二哥的女儿,她的侄女。
“好,都好,都还是老样子。”周湖似乎并不愿意多说。
周村老家一楼一底的祖宅几个月前被周辅志修整了一番,重新粉刷了墙壁,做了金属板吊顶,新搞了个带沐浴房和抽水马桶的卫生间,并把之前长着青苔的室内青砖挖掉重铺了大理石。周洁和周湖到老家的时候,父亲周辅志已经把中饭准备好了。“洗了手赶紧先吃饭。”周辅志抱出他新泡的青梅酒,一一倒满早就摆上桌的白瓷小碗。这里的人喝酒不喜欢用杯子,习惯用碗喝。周洁看着这焕然一新的居室和桌子上崭新的碗筷餐具,心想,看来父亲真的是铁了心要在老家安营扎寨度过晚年了。
周辅志因为高兴,多喝了一点酒,脸上升起两片酡红,吃完饭,窝在藤质圈椅上打盹。周洁一看父亲这样子,就轻声劝他到楼上卧室好好躺下午睡一会儿,她跟二哥要么先回去。周辅志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起身沏了一壶普洱茶,让他们再坐坐,回城大巴车的末班时间是傍晚五点,还早着呢,别急着回去。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聊着天。基本上都是在一问一答,主要是互相问对方健康情况、生活近况。而周辅志问得最多的是关于孩子的,问周湖,媛媛在上海的工作怎么样,有男朋友了没;问周洁,小沁学习好不好,个子最近有没有又长高。聊到最后,话题越来越少,三个人都似乎渐渐觉得有点索然无味。沉默枯坐了片刻,周辅志盯着远处失神了一会儿,突然提起张锦玉:“你们妈妈,这两年身体还好吧?”
周洁和周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仿佛是课堂上开着小差却突然被老师抽问到题目的学生。周湖回答说:“这个年纪了,小毛小病总归是有点的,高血压、高血脂。不过大问题倒没有,身体还算硬朗,自己买菜做饭搞卫生,也常常出去溜达。”
周辅志举起杯子,啜了一口茶,垂下头去:“说起来,我这辈子,确实有点对不起你们的妈,也对不起你们。所以,你们妈妈怨恨我,你们跟我也一直生分,这些不怪别人,都怪我自己。”
周洁和周湖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周辅志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是五十年代末在四川上的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重庆工作。你们外公家是小工商业主,新中国成立后参加了公私合营,家底还不错。我认识你们妈妈的时候,她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才不久,正在小学里当老师。我一开始确实是实心实意想在重庆永久安家落户的,所以找了她这个当地女子结了婚。可是,在生下了老大我自己也为人父母以后,我心里反而越来越牵挂起家里的老人。俗话说的一点也没错,养儿方知父母恩。我上头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你们想想看,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儿子,却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把老父母扔在老家,一两年也难得能回来探一次亲。那一年,好不容易回来过了个春节,十天的探亲假,路上来回得花掉三四天,在家里住上没几日,又得走了。临走时你们奶奶抹着眼泪说,人家都说我儿有出息,方圆一百里那么多个公社,多少年了,就独独出了我儿一个大学生,但是要我现在说啊,我宁可我儿没出息,考不上大学,宁可我儿就像别人家的儿子一样在村里种地,倒还能守在父母身边日日相见。”
陷入往事的周辅志眼眶里泛起了一层泪。周洁伸手抽出一张纸巾,默默地递了过去。
周辅志擦了擦眼角:“听了这些话,我的心啊,就像被蜂蜇了一样。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想调回老家的念头。说我自私吧,我也认了。我觉得我家就我一个男丁,而你们妈妈那边,不光有两个兄弟,还有两个姐妹,要照顾,也该先照顾我家这边。我是着魔了一般,到处异想天开找渠道调动,不承想,最后还真的讓我给找着了。你们妈妈跟着我,也一起来了宁县。她从大城市乍一到这个陌生的小山城,举目无亲,工作又不顺利,饮食、气候、环境各方面都非常不适应,脾气渐渐变得很不好。我刚开始时也是满心愧疚体谅着她,但到后面,感情越磨越淡,才发生了对不起家庭的事……”
周洁定定地看着父亲,眼前却一阵模糊。“周辅志,你倒是对得起你的娘老汉了,可是我呢,我呢?我既没能给娘老汉儿养老,也没能给他们送终。”周洁猛地想起小学三年级那年,母亲接到舅舅发来的电报,得知外婆突发心脏病过世时那边哭边骂的样子。第二天一早,母亲张锦玉没有带上孩子们,也没叫上父亲周辅志,孤身一人出门赶赴重庆奔丧。周洁站在窗前看着悲伤的母亲缩着肩孤零零走向巷口的身影,心头涌上了一股说不出来的难受,觉得母亲好孤单好可怜。在难受之余她又有点害怕,怕伤透了心的母亲这次回去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她每天都在忐忑不安地担忧着。可是才过了五六天,母亲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踏进家门的母亲俯身一把抱住飞扑出来的她,摸着她的头说,真是放不下你们啊。
“我知道,在这个家里,在你们妈妈眼里,我就是个罪人。”周辅志喃喃地说。
周洁回过神来,站起身给父亲和二哥杯子里添了些热茶。周湖默默地啜着茶,没有说话。
“自打那次我出了感情问题,从此以后,在你们妈妈面前,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是错的,甚至在她面前出现,都是一种错误。所以后来一退了休,我干脆就出去了,今年湖北明年山西后年海南地到处瞎转……”
“那个任素月,后来怎么样了?”沉默许久的周湖突然打断父亲的话,插问了一句。
“她?”这个名字突然毫无防备地被提起,周辅志愣了一下,似乎有点尴尬,讪讪地说:“听说她后来带着女儿嫁了个丧偶的中学老师,过得还不错。我也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周洁和周湖回到城关时,天色已经暗了。下了公交车,拐进文华巷口,周湖突然说:“小洁,我离婚了。就在前几天。”
“啊?”周洁停住了脚步,“这么快就离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怎么能说离就离?你们双方都没试着再沟通沟通吗?”
周湖摇摇头,低沉地说:“没什么好沟通的了,吕彩虹坚持要离。关系既然已经破裂,再拖下去对双方反而都是一种伤害,她实在要离,我就服从她吧,就当是及时止损,说起来,我这也算是吸取父母婚姻悲剧的教训。”
周洁心里乱乱的,想到了母亲张锦玉:“妈肯定还不知道吧?”
“还没告诉她。她已经够烦心的了,我想等以后合适的时候再跟她说。”
“妈说得没错,这个家里,真的没一个让她省心的。”周洁哽咽地说,“以后,你自己一个人多保重。”
周湖到了楼上,谎称有朋友叫他一起去吃饭,在母亲家门口站了一下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回去了。母亲张锦玉已早早做好晚餐,饭菜照旧很简单,就一菜一汤:雪菜炒毛豆,丝瓜蛋花汤。周洁想起母亲拿出来给她的那些钱,就是这样一年年寒素度日省吃俭用从微薄的退休金里攒下来的,心里不禁一阵刺痛。
第三天是回明州的日子,天刚亮才不久,周洁还睡在床上没起来,突然听到母亲张锦玉的喊叫声:“咋回事咋回事,怎么又有一个跑摔跤了?”周洁心下一惊,不知道外面是谁摔倒了,赶紧披上衣服跑出卧室。只见张锦玉匆匆忙忙地从厨房里出来,到餐桌上抽了一张纸巾,又匆匆忙忙地返身折回厨房。
周洁急急地问:“谁摔跤了?”她在想,母亲是不是在窗前看到楼下有人摔倒了。
张锦玉却指着厨房中央的地上:“是这个小东西。好家伙,亏它们长着那么多只脚,好好地跑着跑着还会自己摔倒。我常常在清早起来时,看到有这种小东西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起不来。”
周洁俯下身仔细一看,不禁头皮一阵发麻。一只棕黑色的蟑螂背甲着地仰躺在地上,那几只脚急促地挣扎挥舞着,却怎么也翻转不过身来。周洁手脚无措,想一脚踩死地上那只蟑螂,但又有点害怕和恶心,一时下不了脚。张锦玉往后拉了一把周洁,自己弯下腰去,伸手小心翼翼地用餐巾纸垫着抓起蟑螂。周洁后退了一步,赶紧躲开。张锦玉一脸慈祥地说:“这小东西,我家地板有这么打滑吗,能让你们老摔得四脚朝天?真是奇了怪了。你好歹也是一条命,我把你放生了吧。”说话间,她重又蹲下身,手一松,把蟑螂轻轻放到地上。惊慌失措的小蟑螂飞快地沿着墙根爬进了下水柜的门缝里,一溜烟地不见了。
周洁看得目瞪口呆:“妈,你不觉得恶心吗?”
张锦玉回过头来笑笑说:“老房子里就是容易长蟑螂虫蚁,见怪不怪。我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这些小东西好歹和我一样也是活物,陪了我那么久,我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它们恶心。”
周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母亲的脸上,波澜不惊风平浪静,但这个安之若素的平静里,却仿佛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和寂寞。周洁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这次一回去,她估计得过年才能回来看母亲。姜沁下半年就高三了,这个暑假都还没开始放,就早早报好了补习班,周洁接下来得跟孩子一起一门心思冲刺高考。忙啊,大家都很忙,不光周洁忙,远在东北的大哥也忙,又要管农场又要管孙子,二哥同样也是忙,至少最近得先忙着给自己疗情伤。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所以,活该老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和蟑螂作作伴聊聊天。
周洁买的是下午的火车票,她想了想,打算在上午时间带母亲去超市转转,给她买点米面粮油备着。母亲年纪大了,自己拎米拎油上下楼梯有点吃力,二哥周湖这阵子心情不好,不一定有心思为母亲考虑得很周到。
可是母亲张锦玉拒绝了,说不用,家里米油都还有,她一个人吃不了很多,天气很快热起来了,囤太多东西反而容易坏掉。她忽然转而提议:“好久没去萼阳江边转悠了,要不,今天陪我一起去逛逛?你也难得回来一趟。”
萼阳江在城南,离文华巷不远,步行过去,也就一刻钟的样子。母女俩换上鞋,一人灌了一瓶早上烧好晾凉的白开水,散步到了江边。虽说是慢悠悠地走过来的,但周洁怕母亲累着,到了江边就赶紧找了張空椅子,让母亲先坐下来歇一歇。
气还都没喘匀,母亲张锦玉突然说:“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几个商量商量,不知道你们支持不支持。我想跟你爸离掉算了。”
“什么?”周洁吃了一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吵吵闹闹咬牙切齿了几十年都没离,现在四代同堂耄耋之年都已经没几年好忍受了反而要离掉,这唱的是哪一出?
“离婚,我说的是想跟你爸办离婚。”张锦玉说。
周洁脑袋有点发蒙:“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想离婚了?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张锦玉说:“就是这一阵子,就是在明州你家里的时候决定的。到了外地,因为离开了宁县原有的环境,我反而对自己跟你爸之间的事情能冷静思考了。老天保佑,我想通了,离婚,跟你爸离婚。”
“可是,可是,”周洁有点张口结舌,“你们都那么大年纪了,大哥的孙子、你们的重孙子也好几岁了,干吗又非得离?再说,你们两人又没住在一起,离不离得又有什么意义呢?”
“谁说没意义?有!离了,我跟他就彻底毫不相干了,他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我再也不用管那些事、伤那些心了;离了,从此就正儿八经地一刀两断了,我死了之后,这把老骨头也用不着跟他埋在一块了。”张锦玉加重语气说。
周洁认真严肃地看着母亲的脸,想从她的脸上更多地看出点什么。因为衰老以及长年累月的操劳和怨恨,母亲张锦玉的面部有一种沉积的阴郁和忧苦,眉心的川字纹深得像钢刀刻凿的一般。不光是岁月,生活也确实会在人的脸上,留下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痕迹的。周洁观察着母亲的脸,想着母亲这些年里的孤单和痛苦,心里一阵阵酸楚,但还是又问了一句:“妈,你说的这是气话吧?你是因为对爸生气,才这么说的吧?”
张锦玉淡淡地答道:“不是气话,是真心话。这大半辈子,就是因为跟你爸夫妻关系没断,才会继续有那么多的牵扯和生气,如果早早一拍两散毫无瓜葛,那他去哪儿,回不回家,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周洁看着母亲,又有新的顾虑冒了上来,她想说,这个年纪了还离婚,就算我不反对,但大哥二哥呢,他们能支持吗?
但张锦玉却转了话题。
“这里啊,跟我老家的嘉陵江边有点像,在你们小的时候,我跟你爸吵了架心里烦闷了,就会来这里坐坐。”张锦玉看着江面,“有很多次,我差点想从这里不管不顾地一头跳下去,离开这个世界算了,但想想我的几个娃儿都还没成年,没了妈太可怜,就忍住了。”
周洁的眼圈红了。她以前从来没听母亲提过这个。一个背井离乡在宁县举目无亲的外地女人,本来唯一能给她安慰和依靠的就是丈夫,可是丈夫出轨了,孩子还年幼,确实想想就觉得心累。周洁以前没有全部懂得母亲的苦,但现在自己也经历了人生的千锤百炼千辛万苦,终于能理解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艰难和辛酸了。
母女俩沉默了一会儿。周洁心里有无数个念头飘过,但想了想,她还是诚恳地盯着母亲的眼睛,说:“妈,像你们这个年纪的人,离婚的确实不多。你再考虑一段时间,如果你真的不是一时赌气,确确实实是想离,那你就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我至少不反对。”
张锦玉点点头:“那行,过两天我跟你大哥和二哥也说一声,好歹和他们也通个气。再跟你爸约个时间,去一趟民政局,把这事给了了。”
又沉默了一下。“还有个事,妈妈要向你道个歉,”张锦玉哑声说,“幺儿,对不起!”
“什么事?”
“就是那一次,去任素月家截堵你爸。妈妈不应该带上你,不应该让你小小年纪,跟着我一起去面对这些。”张锦玉说,“我以为,你是你爸唯一的贴心小棉袄,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爸哪怕不在乎我,但他好歹会在乎你。”
几乎就在数秒之间,泪水一下子就盈满了周洁的眼眶。她转过头,假装去看不远处那株盛开的夹竹桃,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眼里蓄满了泪。
事后周洁才恍然觉得,母亲张锦玉对所有的决定,是不是早就思忖许久,只不过一直在等着找个合适的场合和机会说出来而已。那天沿着江堤往回走的时候,母亲突然又郑重交代:“还有件事,我也想过了。在我百年之后,不用通知和打扰其他人,就你们兄妹几个给我简单处理掉后事就可以了。不要把我和你爸葬一起,也不用给我买墓地留坟墓。宁县不算是我的家,重庆我也不熟了,几年前你二哥带我最后回重庆那次,我发现变化好大,那里对我来说已经完全是个陌生地方了。所以不管是宁县还是重庆,我葬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没意思。反正就是一捧灰,你们干脆把我撒了吧,就撒在这江上,干干净净地、一点儿也不剩地撒掉。”
周洁的眼泪终于被母亲的话大滴大滴地引了下来。她哽咽着嗔怪道:“妈,今天你怎么了,老说这些让人心里不得劲的事儿?”
张锦玉认真地说:“幺儿,你别觉得忌讳。我这个年纪的人,今天不知明天事,有今天但不知道有没有明天。那些相熟的老街坊,好多都是那样,前些天还在好好地买菜呢,过几天就听人说他没了。”
不出周洁所料,母亲张锦玉离婚的计划还是遭到了大哥和父亲的反对。大哥反对,周洁并不意外——做子女的,不管是孩童还是成人,有几个是希望父母离婚的?但父亲也不同意,周洁开始时略略觉得纳闷,但后来细一想,觉得有点理解,同时又有点不理解。按照父亲周辅志退休后就离开家一走了之那么决绝的样子,他对这个婚姻未必还有什么留恋。他拒绝离婚的原因,估计还是碍于面子——八九十岁的人了,还能再过几年日子?老两口关系再怎么不和,再熬几年也就完結了。高龄离婚在这小城里实属罕见,很容易会成为别人的谈资,他们年轻时的事情少不得又会被那些老同事老亲戚翻出来八卦一番,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地方,枝连枝蔓连蔓的熟人社会里,如此一来父亲周辅志自己的脸面不好看,儿孙也会被人议论。周洁本来想跟大哥和父亲再聊聊这事,但想想哪有女儿急巴巴地主动去帮父母拆散婚姻的?也就作罢了。她只是安慰母亲张锦玉说,今年春节大哥也打算带领一家子回宁县过年,等春节大家都聚在一起时再商议这事吧,反正再过半年时间就春节了,不急于这一时。
但所有的预想和规划,都永远敌不过世事的无常。那年秋天,离中秋节还差几天,张锦玉突然出事了,晚饭后下楼散步时,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人事不省,被邻居发现后打120送去了医院。医生给她做了头部CT,说她脑出血,但到底是因为摔跤脑袋磕在楼梯台阶上导致的颅内出血呢,还是因为颅内出血才导致的昏迷和摔跤,不好说,目前还没法断定。接到二哥电话的周洁在回老家的火车上,反复想起了一个成语:一语成谶。她不知道,母亲张锦玉那天在江边对后事的交代,跟现在所出的意外,是纯属巧合,还是由于母亲自己看多了周围老人的生命无常而事先作出的睿智判断。九月下旬并不是旅行旺季,晚上最后一班去往宁县的火车车厢里空荡荡的,乘客寥寥无几。想起母亲平生的种种,周洁忍不住一路泪雨滂沱。
赶到宁县已是下半夜。火车快到站时二哥周湖又打来电话,说母亲已从急救室转到了重症监护室,去了医院反正也见不着,让周洁先到家里睡一下。周洁哪里有心思回家睡觉,下了火车,她心急如焚地直接就去了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科室大门紧闭着,乳白色的顶灯照耀下,走廊上一片清冷。她的含辛茹苦抚育了三个子女的年迈的母亲,正一个人孤独地躺在这扇大门的里面,生死攸关,身边却没一个骨肉亲人相伴,而她,作为母亲最偏怜的小女儿,此时却也只能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一个人到了最终,所有的苦痛,说到底其实都只能是自己的,无人可以真正替代和分担。周洁盯着那扇大门,那里面的世界,仿佛亘古未有的静寂安宁,又仿佛时时在风云变幻。
那个凄清的秋天下半夜,周洁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度过的。那天夜里她想了很多很多,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难言的歉疚。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母亲一个人在孤独中是怎么过来的,以前她很少关心过这个问题。少年时,她一心一意希望早点离开这个压抑的家庭,离开阴沉易怒怨妇一般的母亲。那几年刚好琼瑶小说风靡一时,受这些小说的影响,周洁后来渐渐觉得,爱情才是至高无上的,父亲因为母亲的不肯离婚,导致无法跟他自己的真爱在一起,在这个事件中,更可恶的应该是母亲,母亲简直就像琼瑶小说里那些面目可憎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原配一样让人难以忍受。到后来上了大学并留在异地工作,周洁如同冲出樊笼的鸟儿似的,连过年都不大愿意回老家。再后来,她大龄未婚,母亲担心她年纪愈大愈遇不上条件合适的人,老是为此唠唠叨叨,她越发想疏远母亲,电话也懒得主动打回去一个。及至成家以后,她怀孕、哺乳、养育孩子,更加没有时间、精力和心思想到母亲。再到后来,老姜生病,她自己都伤心伤神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更是哪里有心情管到母亲?老姜去世后,她又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不幸和悲伤以及生计之虑和网店的打理里,何曾真正贴心地想到,她那一日日老去的年迈母亲是如何一个人孤凄地过日子的。其实她从很小开始,就对这个家庭以及心中充满怨恨的母亲有了逃离的念头,既然是唯恐避之不及,又何来设身处地的考虑和真正的关心?她如此,她的大哥周江和二哥周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大概也都认定自己是这个原生家庭的受害者,对这个家心存怨念,只想一心逃离,却没有人回头看一看,留在空巢中的母亲,一个人是怎么熬过这些年月的。
直到第二天下午,好不容易挨到了探视时间,周洁按规定穿上了隔离服,戴好口罩,跟着一大群其他病人的家属一起,在护士的引领下跨进了那扇门。每天一次的探视,只允许每个病人进一个家属。她挤在一群心事重重的陌生人中间,一步步走进那个如同实验室一般到处是各种仪器的大房间时,心里忍不住有些茫然和恐惧。她甚至低着头,不敢抬眼东张西望,她害怕看到那些躺倒在生死边界上的病人凄惨可怖的病相。
护士根据床号把周洁指引到了张锦玉的病床边。张锦玉的床头和床侧摆放着大大小小好几个仪器,鼻孔中插着的氧气管发出嘶嘶的声音,面目却还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医生在上午时已向周洁介绍过,病人还在深度昏迷中,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或者能不能醒来,家属要作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情况不是很乐观,可能随时都会发生不测,毕竟是这个年纪的人了。说完,还递过来一张病危通知书。二哥周湖说,这其实已经是医生发送的第二张病危通知书了。
看着昏迷中的母亲,周洁蹲下身俯在床沿,又一次流下了眼泪。她突然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擦拭母亲的脸庞,就像七岁时,在任素月家那次一样。当时母亲用手指着父亲和任素月又哭又喊的时候,周洁扯着母亲的衣角,死命地把母亲往后拉,“妈妈,我们回家”,她惊恐地叫道。母亲却没有顾得上她,只是一味地厉声痛骂着面前的那对男女,自顾自地哭诉着。年幼的周洁仰头看着母亲涕泪交加的脸,努力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想替母亲擦去脸上的眼泪,可那时她太小了,怎么够也够不到,怎么够也够不到,任她再怎么用力踮脚,她的手都无法触到母亲的脸。她只能就那么眼睁睁地抬眼看着,看着母亲脸上的泪像止不住的梅雨,一直绵绵不断地落着。对了,那是江南的一个梅雨季节,细雨无边无际没完没了地下啊下,天地间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人的身上脸上都有一种湿答答潮腻腻黏糊糊的感觉。周洁从此以后非常讨厌梅雨季节,这么多年来,每到六七月份,她就想逃离熟悉的江南,逃离那种从皮肤一直渗透进骨头缝里的湿答答潮腻腻黏糊糊的感觉,想归想,但行动上,她一次也没有在这个季节,真正地因此离开过江南,一次也没有。
现在,她的手能轻易地够得着母亲的脸庞了,她的母亲像个熟睡的婴儿那样平躺在她面前。但她最后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抚摸一下母亲的脸。她实在不敢轻易触碰母亲的头部,在她的想象中,母亲的脑仁现在就如同稀嫩的豆花,一不小心,就可能引起再次破碎。她只敢握着母亲凉凉的手,轻轻叫着:“妈,妈,我来了,我就在你身边,你别怕,别怕,我陪着你。”
十分钟时间一到,护士轻声招呼病人家属们结束。周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母亲床前,走到门口时,她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母亲还是那么无知无觉地躺着,仿佛在沉沉的睡梦中。
周洁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没一会儿,黄昏时分,远在黑龙江的大哥和大嫂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头天晚上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后,他们立即通过手机买了机票,连夜打车赶到哈尔滨,今天先乘飞机到了明州,然后再转火车到的宁县。大哥周江满眼的紅血丝,一再请求医护人员让他进去看一眼母亲,但探视时间已过,他被拒绝了。大嫂汪玉平说,大哥听到母亲出事的消息,心急上火得一天一宿没合眼,一路上不停地盯着手表,恨不得长上翅膀立刻飞过来。
大哥周江去主治医生那儿详细地了解了一下母亲的具体病况,回来后垂着头,坐在走廊长椅上,一言不发。大嫂转头问周洁:“咱爸呢?咱爸知道妈的情况了没?”
周洁和周湖面面相觑了一下。都过了两三天了,他们居然压根儿就没想起应该把母亲病危这个事通知一下父亲周辅志。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们确实觉得父亲和母亲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周湖嗫嚅着说:“爸还不知道。他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这事用不着告诉他。”
周江抬起头,说:“还是告诉他一声吧。他们毕竟还是老两口。”
时隔二十多年,周辅志终于又踏进了文华巷的家里。自打退休那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这个家后,他一次都没回来过,哪怕是偶尔回到宁县城里办事需要过夜,他住的也是儿子周湖家或者是旅馆——回家干什么呢,一见面,两个人无非又是冷脸或者恶战。这一次,暌违多年,他终于重新回到文华巷,却并没有见到跟他恩恩怨怨半辈子的张锦玉。张锦玉在他来之前的那个上午,已经在她生命最后的停留之地重症监护室里,于深度昏迷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周洁和哥哥嫂子叫了辆的士,跟在灵车后面把母亲的遗体送到殡仪馆。母亲也算是高龄而终,按此地风俗来说,八十岁以上过世就算是白喜。可是,周洁的心里像剜空了一般地疼痛和失落,除了哀伤,她更多的是愧疚和遗憾。这个被身边人冷落和伤害了半生、在死前还为女儿掏空了积蓄、生也孤独死也孤独的老太太,是她的母亲啊,是用血肉孕育了她的母亲啊!周洁机械地跟在哥哥和嫂子后面,悲痛欲绝,却除了流泪,并没有更多的失态。失态的是大哥周江。在母亲遗体被推进殡仪馆冷冻匣的瞬间,之前在办理一系列手续时一直嘴角紧抿冷静如常的周江,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把脑袋咚咚咚地往坚硬的水泥地上磕。周湖他们几个慌忙七手八脚地去拉,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一旁的工作人员看了看这个年过花甲头发花白伤心到失态的大叔,又看了看年迈的死者,脸上现出了一些惊愕的表情。
周洁和哥嫂一行人从殡仪馆回到母亲家里时,父亲周辅志和一起来的亲戚们刚刚比他们早几分钟到了,几个人等在单元门口。不出所料,父亲周辅志早已连这个家的大门钥匙都没有了。大哥大嫂一进家门,就张罗着找了一张母亲的证件照出来,去照相馆放大了作为遗像摆设灵堂。屋里的人这才商量起亡者择日火化后得按习俗当天入土的事情,可是,这入土用的墓地还没有购买。周江问周湖:“宁县殡葬现在也是只能进统一规划的公墓了吧?我现在对宁县已经完全不熟悉了,你看看,宁县有哪几个公墓,我们明天赶紧去跑一趟,把这个事儿给办了。”
一直默然坐在沙发上的周辅志接腔说:“这几年宁县的公墓价钱很离谱,涨得比房地产还快。老家村里的后山也被征用建了一个公墓,征用时村委跟开发公司签订了协议,给村里住着的人以及从村里走出去的那一辈人,有优惠政策,能打六折。就把你们妈妈的坟墓建在周村也挺好,跟你们爷爷奶奶的老墓地也近,你们以后清明冬至要上坟,也不用跑好几个地方,差不多都在同一片山上。”
周江想了想:“这倒不错。老家村里离县城也不算远,我们以后祭扫也方便,还可以顺带着回回周村。”
周辅志垂着头说:“在来的路上我就想过了,我手里还有一些积蓄,这买公墓的钱,你们几个都不用管,我来出。我跟老太婆吵吵闹闹了大半辈子,可我们共同生有你们三个儿女,总归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而且到老了也没真正散开,也还算是夫妻。不管怎么样,说到底我确实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如今她走了,墓地我来买,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这次把我自己的也一起買了,省得以后给你们添麻烦。”
周洁到家后一直还在泪眼模糊中,但听到父亲和大哥说到母亲的墓地时,她一下子支楞起耳朵,猛地想起那次母亲在江边跟她的交代。她看了看父亲。进门以后,父亲除了这个时候开口,之前一直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是啊,以他跟母亲的关系,以他那些年的所作所为,他有什么话可说?现在,母亲在心寒和孤独中死去了,他倒来提出由他负责母亲的墓地,他倒记起他是母亲的配偶了,那在前些年,他干什么吃去了?周洁突然怒从心头起,有些难听的话几乎要失控地冲口而出。但最后她还是忍了忍,克制住了,看了看满屋的人——她的哥嫂和亲戚们,又看了看勾着头重新陷入沉默的父亲。对那个低着的沉默的脑袋,周洁非常熟悉,自从那个出轨事件后,父亲在家就沉默居多,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时父亲的脑袋,青丝浓密,而如今,已发量稀少色如霜雪。她内心知道,父亲和母亲的这大半生,虽然情绪的表现形式不太一样,痛苦的发泄方式不尽相似,但他们俩谁都不好过,谁都不快乐。两人之间的恶劣关系,就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啊,剑刃两侧的双方,在被蹉跎的一年年一日日中,血和着泪流。更大的一波悲伤如浪潮般涌了上来,周洁一个人起身躲到了厨房,反手锁上门,跪在地上不管不顾地痛哭了一场。
等到傍晚,父亲和亲戚们离开这里回了周村,周洁才跟大哥大嫂和二哥郑重说起了母亲最后的心愿,把上次回来时母亲对她说的那些话向他们转述了一番。大哥周江和大嫂汪玉平一脸的不明所以。周洁问他们:“妈跟你们真的从来没提过,她死后把她骨灰撒掉不留坟的事?”
周江说:“没有啊。妈没跟我们提过这件事。闹离婚的事她给我们打电话说过,被我们否决了。但后事的交代,从来没和我们聊起过。骨灰撒掉,不留坟?这怎么行!”
“妈说的那是气话,你怎么能当真?她活了那么大岁数,有子有孙四代同堂的,现在也算是寿终正寝,怎么可以把她骨灰给撒到江里,连个坟也不留,让后代子孙以后都没个怀念和上坟的地儿,这哪能成?”汪玉平也附和周江。
周洁说:“妈几个月前还想着离婚,这说明她真的想通了,真的不希望和爸再有什么瓜葛了。她的决定,我们也得尊重一下,妈明确嘱咐的,不要跟爸葬在一道,不要留坟。”
周江眉头紧蹙:“老妈的脾气你也知道,一生气起来想起一出是一出,咱们哪能就当了真呢?妈走了,爸还在,我们做小辈的,能直通通地去跟爸说,我妈不想跟你有任何关系,死了也不想跟你葬一道,用不着你给她置办墓地。这话,我们能跟老人说得出口?虽然妈活着的时候他们感情确实是不好,但妈现在人走了,两个人这辈子的恩怨也就算到此为止彻底了结了,我们也别再去挑事了。把妈的骨灰倒江里不留坟,让她化成了灰也要跟爸一刀两断,这事儿我干不出来,传出去,亲戚邻居知道了,不光爸脸面上不好看,我们做晚辈的脸面也不好看。”
周江的一番话说得周洁脑袋有点发蒙,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好。盯着面前的大哥那紧皱着的眉头,她恍恍然想起几个小时前在殡仪馆,母亲被推入冰柜时的那一刻,大哥突然情绪失控不顾形象跪地痛哭的样子,她相信,对母亲的猝然离世,大哥的悲痛和歉疚绝对是真挚的,而现在,他对母亲遗愿的反对,也绝对是真挚的。她一时有点错愕和语结。停顿了一下,带着点哀求,她说:“正因为妈人都已经死了,所以她留的那些话我们更要当回事。我知道妈最后的想法,她是真的对爸已经彻底死心不想再有什么瓜葛了,我们还是尊重她自己最后的心愿吧。”
周江摆摆手:“这个事我们再考虑考虑。有子有孙高龄白喜的老人,落得连个像样的后事也没有,叫做晚辈的把她的骨灰一撒了之,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周洁又伤心又生气:“妈这辈子的苦你也不是不了解,她心里的想法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活着的时候你们为了颜面叫她别离婚,她死了后你们又不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处理后事,你们真的是她亲生的吗?真的替她想过吗?”她把头转向一直没发表过意见的二哥周湖,“你呢,你跟在妈身边的时间最多,你也是知道妈的想法的,你也说句话呀,不要在这个时候闷声不响啥也不吭气。”
周湖的眼圈又红了。他偏了偏脸,说:“我跟大哥一样,我也不同意把妈的骨灰撒到江里。”
“为什么?为什么不尊重妈最后的心愿?你也是光顾着你自己的那点颜面吗?”
“不,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周洁逼问。
周湖抬起两只手掌,缓缓地捂在脸上,声音从指缝间传出来,带着一丝喑哑哽咽的哭腔:“因为,我不能把妈投到萼阳江里,我不想让妈沉到冰冷的江水里。你们知道吗?那时候,爸有时夜不归宿,好几次半夜三更,妈生气伤心睡不着觉,一个人起床跑去萼阳江边坐着,我夜里被她的开门关门声惊醒,悄悄在她后面尾随过。我很害怕,怕妈想不开往这江里一跳了之。后来老大远远地跑去了东北,老三还小夜里只知道死睡,我天天晚上睡不踏实,害怕妈半夜一个人去跳江自杀了。那几年我做得最多的噩梦,就是梦见妈死了,沉在冰冷冰冷的江水里,全身肿胀泡得惨白一动不动的。可我从来不敢跟你们说起。要担惊受怕就让我一个人担惊受怕吧,我不想让哥哥妹妹也像我一样老做这种可怕的噩梦。我不光夜里怕,白天也怕,你们光知道我那时放学了老是很晚才着家,其实我都没去同学家,我就躲在楼下绿化带的灌木丛里,盯着咱们家的单元门洞,暗地里观察着妈的进出。因为如果回到家,妈就得让我们关在卧室里做作业,我就没法观察到她进出了。”周湖花白板寸头下的双肩微微耸动着,一时间,那个惶恐的小少年,仿佛又倏然回到了他日渐苍老的身体里。
张锦玉最后到底还是被葬在了周村的公墓里。坟墓的形状是墓园里统一的制式,方方正正的,仿佛是个大号的水泥匣子。出殡那天,周氏家族里的远近亲戚来了不少,坟前挨挨挤挤热闹得像个集市。葬礼是在族里老人的主持下,跟村里人一樣依照周村当地的风俗举办的,繁文缛节很多。在响器队的吹吹打打声中,周洁忍不住一阵阵地眩晕和恍惚,眼前的喧闹似乎被蒙上了一层不真实之感。看着埋藏母亲骨灰的那个方正的水泥匣子,周洁突然不着边际地想起了某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身体可以被禁锢,但灵魂可以是自由的。想来,母亲如今应该早就像脱壳的金蝉一样,远远地飘离了她的那个已经化成灰烬的躯体,真正地自由自在了吧。希望真的能这样。希望这水泥做的盒子里,其实空空如也。希望这所有的框定和束缚里,其实都只是一个空匣子。希望世间所有的灵魂,都能真正地自由自在。嗯,希望如此。希望。
是夜,周洁执意睡在母亲睡过的床上。房间里还飘浮着母亲的气息,似乎她还在这个家里,并没有溘然离去。周洁在白天应接不暇的丧葬祭奠程序和熙攘热闹中像被塞满乱草的大脑,现在渐渐空芜和清静了下来。她重又感到了剧烈的哀恸。母亲半生的怨愤委屈郁郁寡欢,以及最后遗愿的不得达成,像一把把钝刀,一刀刀地连续刺割着周洁的心。周洁一边泪水涟涟,一边思绪万千,翻来覆去地根本睡不着。到了凌晨时分,昏昏沉沉似梦非梦中,耳边恍惚响起母亲的声音:“幺儿,不怕,妈来陪你。”就好像半年前,那次通话时听到的语气一模一样。周洁从昏沉中陡然惊醒,抬手一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她猛地翻身坐起,不顾一切地披衣起床,一个人打开门跑到楼下。天色还是一片暝暗,昏黄的路灯下,只有她孤单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从小巷里往大街上疾步而走时,多年前外婆过世母亲去重庆奔丧,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巷子的身影,此刻在周洁的怀想中清晰无比地重现在凌晨这空旷寂静的路面上。周洁越走越快,气喘吁吁地冲到大街上,拦住了一辆亮着绿色顶灯的出租车,向城外母亲的新坟奔去。
天光大亮时,周洁冲进刚刚开门的墓园,跪倒在母亲的坟前。墓碑上黑漆刚干,“亡母张锦玉之墓”几个字在初阳的光照中醒目得有些刺眼。周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仿佛擦拭着母亲冰冷的挂满泪水的脸。妈妈,我终于摸到了,我终于够着你的脸了,周洁在心里对着她七岁那年立在任素月家痛哭的母亲说。妈妈,不哭。可是,妈妈,对不起,真对不起啊妈妈,我为你做不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能为你做,以前是,现在也是。周洁泪如泉涌,使劲倚过身去,伸出双手抱着墓碑,把脸紧紧地贴在母亲的名字上。跨越了四五十年的时光,她终于克服了与母亲在肢体上亲密接触的生疏和抵触,跟母亲的墓碑——不,母亲的身体,紧密地两两相拥着,大放悲声,抱头痛哭。
(责任编辑:陈婉清)
李驷七十年代生人,曾在《山花》《北京文学》《作品》《湖南文学》《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并有多篇作品被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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