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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烟火

时间:2023/11/9 作者: 芳草·文学杂志 热度: 17170
天亮前,下过一场雨,稀里哗啦的。本想借着这场雨好好睡一觉,杏花早早就喊上了。

  “二能,朦朦眼,咋还不起来?”

  “今天下雨了,没生意,休一天。”

  她把被子揭起来,屋子一下亮堂了很多。

  “看你一身白膘,不去干活我们吃什么呀!赶紧起来,雨早停了。”

  我光身子坐起来,眯着眼看她气呼呼的样子。她嘟囔着,来回走动着捡掉到地上的枕巾、袜子。两米以内,我能看清她的眉眼,超过这个距离,她就跌进了云雾里,变得模糊起来。

  我赶紧起来,武装自己。临出门,她塞给我一个夹着炒鸡蛋的馒头。

  “等一等。”

  她站在我面前把手举起来,很费力地够我的秋衣领子。我把身子蹲一蹲,就挨在了她的胸上。她的个子很矮,只有宽度没有高度,她的胸很大,让我迷恋。生完孩子后她跟我约法三章,只允许每月初二碰她一次。我们结婚的日子是初二,每次跟她过生活都像纪念日。

  我才四十岁,她这样要求很苛刻,我还是严格遵守。我不怨她,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会打一辈子光棍,不知道女人是个啥滋味。

  我和别人不一样,一生下来就不一样,浑身雪白,汗毛头发都是雪白的,眼珠是灰色的,视力很差。我父亲是个爱丢笑话的人,在懒人市上,他说他咋弄出这么个玩意儿,像西瓜藤上长出了土豆,说不是自己的吧,长在秧子上,说是自己的吧品种又完全不同。我的“品种”不但和兄弟姐妹不同,在方圆几十里也是独一份。学文爸说,“这个娃生错地方了,这样貌,像个美国佬。”还有人说得更玄乎,说我要是投胎在唐朝就是《西游记》里的人物。父亲给我起名叫喜林,可大家都叫我二能,这样就跟猪八戒連宗了。

  父母对我的态度与别的兄弟姊妹不同,吃剩饭、穿旧衣,挨打挨骂比别人多,好像我长成这样,给他们丢了多大的人似的。我也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很少主动找人说话,见人讪讪地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念过几年书,语文、算数没一样学好的,父亲说别给老李家丢人了,把我叫回来,放羊、放牛、在承包地里种庄稼。除了过于需要眼力的详细活,我完全能够胜任。我身板长得很高大,身大力不怯。

  我把三轮车从柴窑里推出来,出了院门,慢慢推下那一段缓坡,翻身骑上去。

  下过雨的村庄湿漉漉的,鸟儿在树枝上清脆地叫着。我骑着车子穿过村巷,到桥头的时候,一股煞气扑面而来,一个瘦高的身影闪到了我跟前,佝偻着腰,右边脸上有一块核桃大的紫色胎记。那是黄贵,我们村唯一的阴阳。自我记事起,他就是村里的阴阳。他身上的传闻很多,最多的是说他会驱鬼,夜间赶路都是小鬼抬着的。他脸上的那块其实不是胎记。有一晚,他正被小鬼抬着赶路,鸡叫了,小鬼们扔下他跑了,脸着了地。

  我的视力很差,嗅觉很灵敏,我能闻见杏花身上的奶味,能闻见学文妈身上的来苏水味儿。黄贵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烛味,透着煞气。他远远走过来,周围的温度都要降低一两度。我感到浑身发冷的时候,他已挽住了车龙头,他说,“别去蹬脚了,一会儿去穿衣服,学文妈快不行了。”

  他表情冷冷的,说完这句话,大背着手走了,走得那么自信。

  我站在桥头不知所措。我已经中了他的蛊,一听见给亡人穿老衣就兴奋。杏花不愿意,听说我去干这事了,就不让我碰她,连一个月一次的生活也扣除了。她说一想到我的手摸过亡人,她就发抖。

  黄贵开始找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他像一只鹰,在我周围盘旋了很久。

  那时候,我刚买了三轮车,到县城蹬脚。

  我到县城蹬脚的主意是栓狗给出的。栓狗是队里有名的瓦匠,手艺没的说,钱挣得哗啦啦的,他有个毛病,见了漂亮女人走不动路。黄贵的儿子尕娃子娶了南原上一个女子,漂亮的豁闪闪的。没几年,堵在了栓狗的被窝里。尕娃子把栓狗打得躺了半个月,与小媳妇离婚后,跑出去打工了,多少年没回家。栓狗是我跟杏花的介绍人。这样的人能说个啥女子?父亲有疑虑,跟母亲一说,母亲骂得鬼吹火,“咱娃是个啥货色,还嫌人呢,再嫌就一辈子沾不上荤气子。”

  于是就见面。虽是二婚头,除了胖一点,没啥毛病,人长得端端正正,大花眼睛,两条辫子在肩头黑漆漆的。活了这么大岁数,终于有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离我那么近,我还有啥弹嫌的,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嘘寒问暖。三天头上,中间人回话,女方说,如果这边也没意见就尽快把事办了。

  过于顺利了,母亲也看出问题了,不是不能结,是不敢结,婚后一头半月来个卷包会,就人财两空了。这些顾虑给我一说,我把老的撅回去了,“本事大,本事大再给我找一个!”我主动给了杏花两千块钱彩礼,把母亲手上一个戴了多年的,线丝子样的金戒指硬摘下来戴到了她手上。不到一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开始她没给我定规矩,天一黑,关上灯,我就把她撂倒在炕上,踢里嘡啷的,没几个月就换了两次炕胡撃。有聪明人咧,说朦朦眼贼着呢,不抓紧弄,哪天跑了就弄不着了。一年后我们有了儿子。儿子长相和我反着,黑眉毛,黑头发,白中透粉的脸蛋儿,黑葡萄样的大眼睛,谁见了都心疼。这时候我的节奏慢了下来,有个孩子拴着,她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对孩子,她喜欢得不得了,对我却又厌倦了几分,一个月碰一次身子的规矩,就是那时立起来的。

  杏花让我外出打工。我的眼神,谁敢用呀。村里人出去干的都是工地上的活儿,登高爬低的,别看我的生命毫无光彩,倘若出点啥事,人命价是不输任何一个人的。栓狗建议,让我买辆三轮车,到县城蹬脚,拉货拉人,进项也不少。村子到县城二里地,平来平去,很方便。

  我出门尽量穿高领衣服,袖口扎得紧紧的,戴一副廉价的茶色眼镜,还是把一个姑娘吓哭了。姑娘从钱包里拿钱,抬头看见死人般的一张脸和白得耀眼的一双手,“妈呀”一声跑了。很多人来看我,怪物似的看我。很多家长、丈夫给小孩子、大姑娘、小媳妇叮嘱,别坐他的车,吓人!当然我也有一些生意的,年龄大一些的,商店饭馆运送物资搬动距离远或楼层高的,我的大个子正好派上用场。

  在家里自然是杏花说了算,在她面前我要脚不敢给手,说东绝不走西。我这种人不能也不敢有脾气,有了孩子就更温驯了。三轮车放在院子里,活干完了我把孩子抱在手上,逗他玩,听他咯咯的笑。杏花对我的话都是横着出来的,这时候看着我们爷俩亲热的样子,她会把手中的活停下来,眼中生出柔媚的光来。

  黄贵让我跟他一起干的事儿,是在路上提的。我骑着空车回家,他在路边走着,还没到身旁,我就闻见了香烛味儿,浑身发冷,我猛蹬一脚想超过去,他出声了,“二能,等一下,把老子拉上。”他腿长,说着话身子一偏,就坐在了三轮车的槽帮上。

  “二能,打明起跟我干。”他刺猬样花白头发下一双小眼睛盯着我,目光像一根针。语气很肯定,好像那事多么高不可攀。

  “诶,不干,阴森得很。”我讪讪地,陪着笑。

  “看这个娃,这么好的事还推脱啥呢,多少人想跟我干,我都看不上。”

  我知道他在哄人。他想找传人很长时间了。早些年他的手艺吃香过,很多年轻人想跟他学。他带着儿子尕娃子,出了栓狗和小媳妇的事,尕娃子就跑出去打工了,好些年都没回来。过几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外面的世界很奇妙,像个梳妆间,多么邋遢的孩子出去转一圈回来,脸变白了,会说话了,皮鞋领带,洋气得很。更有一点,一说起工资,一张口就三千五千的,好像满地都是钱,拿着箩筐揽就行。

  阴阳上的事,阴森不说,不挣钱,最起码在村里不挣钱。收钱都是随心布施,忙活完了,主人看着给,大富之家给得多一些,贫寒之家少一些。给多了当然好,少了也不嫌,从来没听说因此起过什么争执的。这种情况,徒弟就不好找了。

  车子到黄贵家门口的时候,他跳下去,一只手抓着槽帮,把车子抓得定定的。他把脸凑到我面前,我被一團阴冷的空气包围了,“二能,老天生人都是有定数的,你为啥长了这一生白,你是白无常,这是你的命数。”

  他的话让我头皮发麻。我知道白无常是啥,是勾命的小鬼,人死的时候和黑无常一起用铁索拉着过奈何桥。

  我这样一个先天不全的人,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我最喜欢和感激的学究爷,多次因为我的身体找过我父母,娃这是病,要看呢。很多次在路上碰见我,他会拉我的手,摸我的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花生、瓜子、水果糖啥的,“甭愁,啥啥都甭愁,老天世人都是有定数的,是个叫花子还给根打狗的棍棍咧!”好像我的心口开着一个小窗户,里面的苦都让他看见了。听了他的话,我默默把村里人比排了一遍,还真是,瞎子阿三眼睛看不着,但爱拉二胡,吱吱呀呀的,这几年群众文化生活一丰富,成了抢手货,几个社团你接我送的;李二早些年出车祸截肢了,一直坐在轮椅上,象棋下得好,地区比赛得了第二名后,被别人请去教下象棋了。老天爷给我这一身白,为什么?我那根要饭的“棍棍”在哪呢?

  我把这事跟杏花一说,她骂得鬼吹火。正徘徊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拴狗是个野狐子,我一下对他很厌恶,连蹬脚这个活都厌恶了。既然是我的命,我就试一试。

  黄贵第一次带我去的是老村长的葬礼。他一边忙活一边对我进行培训,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活人,一个亡人,活人归政府管,亡人归地府管。人死了,还未入土,两头的政府都管不着,就归我们阴阳管。亡人对阳间来说是丧事,对阴间,地府又添新丁,是喜事。为啥要升大纸,为啥要请祖先灵牌?就是告诉大鬼小鬼们家里要摆宴席了,请他们来赴宴。

  “你知道这符是啥,是路条、介绍信、是警示条,告诉阴间,又一个新鬼来了,你们多照顾点,不要为难他!”他手里的毛笔饱蘸朱砂,在黄表纸上笔走龙蛇,很快就画出了一张,像字又像画,威风凛凛。

  我不知道这些事是书上写的还是他编出来的,总之,他说得头头是道。

  他给老村长穿上衣服、整了容,掏出烟,在死者的耳边放了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忽然放声说,“老哥哥,走好啊,你这一辈子啥都好,带着大家平田整地、发家致富、修戏台子,可有一点啊,把手里的那点权看得太重了,一下台受不了了,折了你的阳寿!去那边可要改啊,啥能比命重呢。”说着话,他在亡人的胯骨上拍了一巴掌,“都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偏摸,这一辈子看把你能的。”

  我心里害怕,一直怯生生地站在一边,听见他这么说,噗嗤一下笑了。

  一忙活起来,黄贵身上的煞气不见了,和气、耐心了。他拍亡人的那一下甚至有些调皮。高窗子里的一束光照在死者的脸上,我吃惊地发现老村长的脸变得陌生了,快不认识了。安详,百事无碍,像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不像活着的时候,不是皱眉头就是发脾气,人人见了都躲着走。

  见我怔怔地看着那张脸,黄贵拍拍我的肩膀说,人活一世,挂在脸上的都是愁苦、贪心和抱怨,死了,这些东西就褪掉了。

  他说的这些理儿,干的这些事儿,像刚出锅的馒头,暄软、热乎,透着麦香气,感染着我。

  真正给亡人穿衣服,是在学究爷身上。听到学究爷去世的消息,没等黄贵喊,我一蹦子跑去了。一路上,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白头发白胡子,拄一根拐杖,一说话颤巍巍地摇脑袋。他小时候上过私塾,能背诗词,讲古今,前三十年后四十年,古人怎么说古人怎么做,像从某个朝代穿越来的。因家庭成分不好,一肚子学问都糟蹋了,在地里劳动了一辈子。他爱干两件事,一是对着墙上的匣子听广播,有好消息了,摇头晃脑,很惬意。有坏消息了,叹气跺脚,念叨,“世风日下”。每年高考一放榜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哪家孩子考上哪所大学了,孩子多好,学校多好,啧啧不已,赞叹不已。

  老人多大年岁了,自己说不清,别人也说不清。儿子几年前死了,孙子在美国,他一个人住在老窑洞里,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族人们忙着给美国打电报,队里忙着他的身后事。

  黄贵的事很多,划茔地、出纸活、写门告、请祖先牌位都等着呢。他出去了,我含着泪开始给老人穿衣服。半个多钟头后他回来,老人的衣服已经穿好了。玫红撒着黑碎花的中式上衣,天蓝色的扎脚裤子,黑口弯敞口布鞋,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西瓜皮帽子。在这个地方,在男人身上,这样鲜艳的搭配只有死了才会有。这让他摆脱了灰黑的调子,有了浓浓的喜庆的味道。老人躺在那里,一抹斜阳从窑洞的井字格窗户射进来,艳艳地落在他的脸面和衣服上,陌生而遥远。

  我抓着老人的一只手静静地坐着,眼角挂着泪。好像那身衣服原本就穿在他身上,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拉着他的手坐一坐。

  “你穿的?这么快?身子凉透了,不好穿!”

  黄贵不相信似的四处看看,目光落在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上,愣住了,两只手一样苍白,一样耀眼,好像本来就长在一起的。

  “下次穿衣服让我看看,没念叨几句?”

  “我不会!”

  “那有啥,人都是灯下黑,自己啥毛病不知道,念叨几句,下辈子就少走弯路了。”

  黄贵放声说:“老先生啊,你脑子聪明,才学好,有刚性,是咱山沟沟里的文曲星咧,就一点不好,太倔,认死理,要不凭你的才华,在镇上当个干部,在村里当个文书,还是有奔头的。下一世里要改啊!”

  我把三輪车推回院子,杏花的脑袋闪出半人高的茅房的黄土墙圈。

  “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到县上没?”她一边扎着裤子的松紧带,一边问。

  “今天不去了,”我歪着脑袋,“学文妈快不行了!”

  “学文妈不行关你啥事?”

  “学文是我同学,黄贵要看我给亡人穿衣服咧。”

  我下了车子,贴着墙皮挪过去,到门口,闪出了院子。

  “回来,你给我回来!”她声嘶力竭,踢翻了墙边的洋瓷尿盆。

  院门外,我歪着脑袋停顿了一下,听见了伴着哭声的恶毒的责骂。

  “你去,死在外面才好呢。”

  “黄贵你个老杂毛,害死人咧!”

  我沿着村巷一直向东走,学文家住在东边的那座小二楼里。学文妈当了一辈子赤脚医生,这时候还是村里唯一的医生。她身体一直挺好的,端个装针管的铝盒子,沟沟岭岭走了几十年,步履轻巧健步如飞。昨天后半夜上完厕所爬倒在了床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拉到了县医院。专家教授挤满了一屋子,会诊结果是脑出血,手术无意义,挺过来了,半身不遂植物人都有可能,挺不过来就完了。她被拉回了家,氧气管子插在鼻子上。家里人企盼着奇迹,也面对现实,给学文打了电话,暗暗准备着身后事。院子里人出人进,面色凝重,连那黄灿灿的晨光也粘稠了。

  “二能,啥事?转半天了!”

  “没啥,没啥,到时候穿衣裳……看能帮上忙不!”我满脸堆笑,五官挤在一起,谦恭讨好的样子。我的话引起了学文爸的反感。好似他手里抱着一个透明瓶子,里面的内容大家知道,他也知道,但仍紧紧摁着。我一下把盖子揭开了。学文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顶一句:“走走走,穿啥穿,盼人不死咋的?”

  他说他会亲自给女人穿衣服。黄贵就让我跟着去挖墓。墓还没挖成,有人来喊了。

  原来学文妈咽气的当口,学文爸帮她洗了头和脚,剪指甲,穿老衣。她的老衣里外有三层,从寿衣店现买的,绸子的,面滑。他穿衣服时情绪激动,中间一层的一条袖管没穿上。这像一枚隐藏的炸弹,入殓前被学文舅发现了。舅拉着那条软塌塌的袖管说:“这可是我姐最后一身衣裳了,给穿好!”脸阴沉沉的,口气冷硬。

  孝子们都出去了,只剩下学文和父亲。父亲把老衣系带解开,试图把那条袖管穿上。人去世久了身体就硬了,胳膊不打弯,身体不配合,父亲做了多次尝试都穿不上。

  “花,你就配合配合,让我给你穿上吧!”父亲眼圈红了。

  黄贵进来了:“嗨,急啥,衣服不是那么好穿的!二能呢,快去把二能找来。”

  我在脸盆里洗了手,把一次性口罩戴上。把拿在手里的半瓶酒一口一口含在嘴里,又一口一口喷在空中、遗体和自己的身上。屋里弥漫起酒的清香的时候,我把眼睛贴在遗体上,上下看了看。先把她最外面的衣服脱下来,把少穿了一条袖管的衣服在她身下扽展,然后把自己的一条胳膊伸进空袖管里,把她扶坐起来。我的前胸靠住她的后背,抬起她没穿上衣服的胳膊,把他胳膊上的衣服褪到她的胳膊上。整个过程,我的身体和她重叠,脸几乎挨到了她的脸上。最外面衣服的穿法和里面的如出一辙,不过事先他要把两条胳膊都套到衣袖里。那一刻我面带着微笑,轻轻念叨,“哎,就这样,胳膊再伸一点,就一点点!”“稍微用点劲,穿戴整齐到那边多好,婶儿利索了一辈子,别让人笑话了!”“对,就这样,婶儿,你给娃娃打针的时候不是不让乱动吗,你也别乱动,马上就好,就好!”遗体随着我的动作坐立、伸胳膊伸腿,显得那么轻盈,似乎她的生命又回到了躯体里。她复活了,正与我跳一曲节奏舒缓的舞蹈。

  一旁的学文,腿一软,跪了下去,泪水豆子般落下来。他父亲好几次把纸烟递到我面前,都被我拒绝了。

  黄贵第一次亲眼看见了我穿衣服的全过程,眼睛中满是赞叹,他被我娴熟的技巧惊到了,“白无常,白无常!”他有些夸张地喊了两嗓子。

  那一晚,我是踉跄着步子回去的,哼着一首什么曲子。

  为了表达谢意,学文备了酒菜,犒劳黄贵和我。作为独子,学文上大学后一直在外面工作,与母亲聚少离多。母亲病得急走得急,他没能赶上最后一面。这些都变成了酒桌上的眼泪和感激。学文紧紧握住我的手,摇啊摇,感激呀感激。感激我为母亲穿上了最后一身衣服。喝了两盅酒的黄贵神秘异常,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嘘,听我说。这世上的事就没有白来的,二能为啥长着一身白肉,他是白无常。白无常你知道吗?”

  酒从嘴里进去,在胃里烟花般炸裂开来,一部分变成了红颜料,染红了颧骨。一部分变成了电流,麻酥酥轻飘飘的。我的话多了起来,起伏的粘稠汹涌地表达出来。

  “怪了,我现在看见亡人一点都不害怕,还亲得不行!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有的忙有的牛,谁和我认真说过话?死了,安安静静躺那儿了,让他抬胳膊他就抬胳臂,让他坐着他就坐着!我发现我还有点用呢!”

  我又把一杯酒喝下去,酒进肚子变成了话,“给亡人穿衣裳,你对他要好咧,别看他们不说话,亡人也是人呀!你对他好了,他也就对你好了。给学究爷穿的时候,我想起了老人家拉着我的手给我糖,我在他耳边说‘谢谢你爷爷,全村就你把我当人看,当病人看咧!那么一说,他的身子就软乎了。学文妈是谁,我婶啊,这么多年,大人娃娃有个病病灾灾的,言语一声,老人家就不分白昼地赶过来,救过多少人的命啊!我说:‘婶儿,忙一辈子了,该好好歇歇了,听话,让我帮你把衣服穿上。”我们把太阳喝下去,把星星喝上来了。喝得没了正形。世界成了棉花糖做的,软绵绵轻飘飘的,嘴里的话粘稠而缠绕。

  “师傅,你甭怕,等你死了我一定给你穿得好好的,比谁穿得都好!”

  “你说的,我可记住了,我死了就靠你了。”

  “还有我呢。”

  “你别凑热闹了,你不是村里人了。”

  “咋不是,退休就回来。”

  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喝醉。那年,我在别人婚宴上喝了几杯回去,被父亲骂了一顿,“也不照照镜子,你是个啥模样,喝酒呢!人家喝酒是高兴的,你有啥可高兴的?”我确实没啥高兴的,从此不再喝酒了。我也曾把一支烟夹在嘴上,抽了两口,母亲闻出来了。母亲说,“娃,就你这模样,有口饭吃就不易了,烟是你抽的?”从此我没动过烟。

  喝酒真好!

  抽煙真好!

  高声说话真好!

  骂人真好!

  被人感谢真好!

  像孙猴子大闹了蟠桃宴,我晕晕乎乎晃晃悠悠飘回了家。顺到了柴火窑,爬进单薄的被窝里睡着了。我睡得温暖而惬意,像躺在暄暄的棉花堆里,有温暖明亮的光笼罩着我,里面有父亲有母亲,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了挑剔和埋怨,很温和地笑着笑着……一切都是那么轻盈,像荡漾在水波里。我是被毛茸茸的月光抚摸醒的,月亮挂在窗外的天空中,用我不中用的眼睛去看也是满目清辉。两腿之间鼓胀得厉害,掏出家伙在一堆干柴上乱呲了一气,才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我家是半明半暗的庄子,沿山一大一小两眼窑洞,一眼放柴火一眼当伙房。院子里有两间土坯厦房,是住人的去处。我在柴火窑住好几天了,给学文妈穿了老衣,杏花就把一床破被一个枕头塞进我怀里。

  “死人比活人好,你就在柴火窑睡吧!”

  我就在柴火窑睡下了。

  第二天,杏花早早站在门口,“哎哎,蹬脚去了!”我起床、整理车子、吃她留在锅台上的小米稀饭和炕馍馍。她知道男人是块木头,不问醒着,就能蔫不溜的一直睡下去。

  “李喜林,”媳妇叫我的大名,“只要保证以后不再给亡人穿衣服,晚上就回屋睡。”

  搁平时我会顺着话茬往下溜,这件事,我偏不,“黄贵叫着呢,不去不得行呢。”

  “不得行,不得行,那你就在柴火窑里睡着去。”

  我就这么睡下了,在哪不是睡呢。逆来顺受的事我早就习惯了。

  尿完尿,裤裆里的东西还直挺挺的,肚子火辣辣的。酒精还没消化完的原因,我慨壮的劲头还在,就“当当当”敲杏花的门。

  “谁,弄啥!”杏花问。

  “柴窑里冷得很。”

  “知道冷了,下个保证,屋里可暖和了。”

  “咱又没啥本事,老人死了帮帮忙,不也挺好嘛。”

  还是不松口,杏花的脾气上来了,把门开一条缝,准备给我递被子。平时她不让进门我是不会进的,那天酒壮怂人胆,我就顺势从门缝挤进去。

  “不行,不行。”她脸色变了,往外搡我。这时候,门板“梆”一声打在侧墙上,门拴子哐啷响了一下,有东西蹿了出去。

  “狗,谁家的狗!”她的腔调很惊慌。

  我朦着眼向院子里看了看,白沙沙的,啥都没有。我说,“不是狗,像个野狐子,野狐子又来了。”

  “对,就是野狐子,我还当是个狗呢!”,她把门开大,“进来吧。”

  我没进去,回到柴窑把门关上,从柴火堆里拿起那个木偶人,拿刀狠劲剁了几下。

  黄贵说我是白无常转世,准备把衣钵传给我,下一次白事上宣布呢,尕娃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黄贵心里欢喜,脸仍沉着。闹离婚就闹离婚,跑出去这些年,对家里不管不顾的,你把老的撂给谁?

  “回来弄啥,外面的世界大得没边边咧,你继续浪。”

  “爸,我不浪了,我把心收下了。”

  “还是浪去吧,村子庙小,容不下你这大神。”

  “啥神不神的。爸,我跟上你学阴阳吧,总得有个人接是不是?”

  黄贵心里一凛。早几年看儿子念不下书,游手好闲的,就想把手艺传给他,好歹是个营生。儿子学得很勉强,说成天跟死人打交道,阴里阴气的,怪吓人的。现在是咋了?

  村里又一个老人去世了,黄贵带着尕娃子出现在了现场,一边指导着他做这做那,一边对大家说以后阴阳上的事,找他和找尕娃子都一样。老人去世的消息也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等着师父的召唤。正事那天。我到那家人的院边,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下,眼前人影繁乱,有人“尕娃子,尕娃子”地喊着,我就啥都明白了。

  我像丢了什么,难受到了极点。杏花知道了,说老子带着儿子干,应当应份的,你把心收了吧,好好蹬脚。我没吭声,进屋抱起一床被子,钻进柴火窑,把门插上了。那天开始,我白天拉脚,晚上关在窑里。我的话变得很少,杏花问一句我应一句,本来很感兴趣的,夫妻间的那点事也淡忘了。

  我这个样子让杏花心里没底。有一天乘我出去拉脚,她让栓狗当帮手,把柴火窑的一扇门从门转窝抬起,钻进去一看,地上躺着一具木偶,胳膊腿都是活络的,木偶身上穿着老衣。杏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为了给亡人穿衣服,制作了木偶,练了千遍万遍的。

  简直着了魔了!杏花踢了一脚。

  黄贵带着儿子忙了两场子白事,觉察到他真正感兴趣的不是手艺。

  把罗盘递给他,他没问这东西咋用;教他念那些经文,他满嘴胡缠;穿老衣这些事,他躲得远远的,不上手。他只干了一件事,到街上打印铺打了一张价格表,对各项服务明码标价,一套纸活多少钱,看一个坟地多少钱,穿一次老衣多少钱。他费了不少心思,譬如看坟地,他把半山的和山顶的定成了不一样的价格,山顶远而高,价格就高一些;给没咽气、刚咽气和咽气多长的时间的亡人穿衣服的价格也进行了区分。诸如此类,十分详细。

  价格表一贴出去,大家明着不说,背后议论呢,说黄贵把一辈子的好名声都糟蹋了,钻了钱眼了。黄贵心里的火气快烧到嗓子眼了。

  栓狗当了一辈子瓦匠,修了一辈子房子,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按习俗,人殁在外面不能进村子,尸首停在村口大场的那间破房子里。

  夏至已过,天热了起来。穿衣、入殓、打墓、出殡,入土,这些事都得请阴阳来操持。一说请阴阳,栓狗儿子傻眼了。栓狗当年做下的丢人事,把黄贵得罪到根上了,这个阴阳不好请!儿子动过到县城或外村请的念头,无非是多花点钱。他伯不同意,伯说从有了村子,没有请外人发引人的道理,活了一辈子,让村里人哭一哭、抬一抬、埋一埋,是无上的荣光咧,咋能请外人咧!

  “娃,你放二十四个心,阴阳不阴阳是大家的阴阳,不是老黄家的,早些年村里出过一个白狗子(白匪),祸祸过多少人,死后抬回来,老阴阳,黄贵的老子,含泪给发引了,老阴阳说,死者为大,比天都大。我就不信现在黄贵能出个改样子事儿。”

  栓狗儿子穿着白花花的孝衫,拄着桑棒跪在黄贵家门口。不巧的是黄贵那天到省城行情去了,接待的是尕娃子。年轻人四目相对,擦出的都是火花。尕娃子不愧是在外面浪过的人,眼珠一转,挤出了笑容,他说,“恩怨就不说了,现在是经济社会,拿钱说话,五万元,我立马开工,否则免谈。”

  栓狗儿子还在发愣,他伯蹦起来了,“黄贵,你个老杂毛,拿亡人勒掯人,你还是个人吗?”这是导火索,不一会儿,两个户族的人纠缠在了一起,村子乱哄哄的。

  栓狗死了的事儿,我是从杏花那儿知道的。她在家里转出转进,眼睛都哭肿了。

  我一直暗中留意师父的动向,知道他这几天不在家。我背上工具包,拿着纸活到了大场,对他们说黄贵让我代表他料理丧事呢。

  孝子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孤房旁立起了一根杨木杆子,大纸已经高高悬起。十三层用镂空的黄纸穗连接起来的大锅盖般的圆形大纸,在微风中婀娜摇摆,如一条爬向天空的巨龙。那是家有亡人的标志,是灵魂走向冥界的大旄。

  我给亡人穿上衣服,眼睛贴着尸体,上下检查了一遍,转身在工具袋里拿出刀子,就近找了一截树枝,削光了,对在右手小指上,卷了一个纸筒套上,用线缠了几匝。小指头原来缺一截,现在囫囵了。

  我拿起袜子准备穿的时候听到了抽泣声,我这才顾上往大场里看一眼。这一看,吓了一跳,我看见了雪,白茫茫的一大片。

  “喜林巴巴,呜呜呜,让我说啥呢,呜呜呜!”

  我摸见了刺猬般的一颗脑袋,是栓狗儿子,我忽然明白那不是雪,是穿着孝衫的孝子们。跪了一大片,还有人陆续跪下去。

  他们看着我把一件件衣服穿在亡人身上,听见我大声对着亡人说话。

  “大能人,听话,唉,坐起来。”

  “对,就这样,把胳膊抬一抬,这就对了。”

  “啥,没想到我给你穿衣服吧,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

  “大能人,你走好,你盖的房子在那戳着呢,大家都记着你的好咧!”

  最后我附在亡人耳边,“你这个野狐子,到那边少祸害人。”这句话,只有我能听到。

  栓狗一辈子爱在女人面前胡骚情,但村里的标志性的建筑都是他建的。这是啥,是盖棺定论。栓狗需要一句话,孝子们需要一句话。

  孝子们哭得哗啦啦的。

  流泪的还有杏花,她说,她第一次那么长久地、详细地看了我,也第一次感到了我的细致和温柔。

  有人哭出声来,更多人哭出声来。我忙说,“起来,快起来,事儿还多着呢!”

  栓狗儿子磕了三个响头,“巴巴说得对着呢,都起来,听巴巴安排。”

  我把袜子交给一位老人,“小伙子们,走,上山打墓。”

  第二天太阳出来前,栓狗入土为安了。

  那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丧事。到家已是后晌。餐桌上摆着几个菜,一瓶酒。一进门,杏花把我搭在肩头的衣服接了过去,摆了热毛巾让我擦脸。我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机械地应对着。

  “你是一家之主,你坐下。”我屁股挨一下椅子,又站了起来。

  “叫你坐下就坐下。”杏花瞪起了眼。

  我又坐下,踏实了。她倒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自己先喝了一杯,我也喝了。她“咚”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跳起来,“快起来,这是弄啥,弄啥。”

  “坐定。”杏花跪在底下一瞪眼,我只好乖乖坐下了。

  杏花说感谢我为栓狗办了丧事。

  “我不是个好女人,一直和他……和他……”

  女人说他爸是个财迷,为了几个财礼钱把他嫁到了一个偏远的村子,男人酗酒成性,她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那年栓狗来村里修房子,她给人帮灶,一来二去两人就……,栓狗找律师帮她离了婚,她也没处去,才来了这里。

  “把这些昧心事说出来,你打也行,骂也行,离婚也行,一切随你。”

  我看着她,泪珠在眼眶里涌动。太阳从玻璃窗射进来,我一侧的脸暖融融的,我的脸一定白得像是透明的。

  “我知道,他每次回来我都知道。”

  “不可能。”杏花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鼻子灵的很,他有狐臭呢,是个野狐子。”

  “天呐!”杏花扇了自己一耳光。

  “不敢,不敢!”我抓住她的手,“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我跟别人不一样,长了这一身白,这眼神,出去打工,没人要我;娶妻生子,不敢指望。我想到过死,可死了父母咋办?我一边活着一边开导自己。后来我想通了,老天爷只给了我一半烟火,不缺一块就不正常了。知道你不稀罕我,但你让我知道女人是个啥滋味,你让我有了儿子,你该给我的那一半已经给我了呀!

  “给亡人穿衣服,师父总要给念叨几句,说说他的好,说说他的不好,我这才发现,其实老天爷给每个人的烟火都是缺一块的。我就更不怨你了。”

  我到柴火窑里抱来了那具木偶,褪去它身上的老衣。木偶身上刀痕累累,右手缺一个小指。

  “每次闻到野狐子的味道,我都要在这上面剁几刀。”

  杏花大哭。

  德高望重的山子爷去世了。他一直干到了公社书记,是村里出的最大的官。六十岁从单位退休回家,又活了三十多年。

  那是村里最大的一次丧事,喜丧。

  黄贵向大家宣布把衣钵传给我,这次丧事开始,一应事务都由我来料理。

  答谢宴席上师父喝了点酒,微醉,他说我是白无常,一定能干得比他好,还说栓狗的丧事不是他让我去的,他在省城,压根就不知道。他说,如果他在家,该咋处理他还真不知道。

  酒席上还喝醉了一个人——尕娃子。他不甘心,向他父亲和我一起发难,他说,“爸呀,那么好的手艺不拿来挣钱,你脑子有病啊!我当你要找个多高明的徒弟,找了个朦朦眼,你看他头上那个绿帽子,绿得辣眼睛咧。还有那个儿子,一个白毛鬼,能生出那么好的兒子?”

  我也喝了几杯,“尕娃子,你是师傅的儿子,你要干,我给你打下手。”

  “你咋说我都行,不要作践杏花和孩子,他们还要活人咧。”

  我对着满院子乱跑的儿子喊,“刚刚,来。”把儿子揽在怀里,眯着眼睛往人堆里看了看,“学文,你有文化,你来,你来。”

  学文是为山子爷的丧事专程赶回来的,乐呵呵地过来,“甭生气,尕娃子喝大了。”

  “照这看,照这看。”

  学文把眼镜扶了扶,忽然说,“三个漩,娃是三个漩。”

  年龄和我错一错二的人都记得,小时候大家到渠坝上游泳,赤条条地躺在坝沿上,比谁尿得远,比谁头上的漩多,大部分人都是一个漩,两个漩,唯独我有三个,他们还给我起过个外号,叫三漩。

  (责任编辑:龙娜娜)

  杨军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泾川县人,现居宁夏石嘴山。已出版小说集《狗叫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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