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择业后,上校剑觉得自己像一只鸵鸟。鸵鸟喜欢把头埋在沙子里。它以为它躲藏好了,殊不知,屁股拱得更高。鸵鸟遇到攻击时,它的战术是幽默的。而现在,自己也像是一个幽默的存在:他总觉得有目光在注视着他,这目光让他不舒服。他不愿出门,似乎也不必要出门。退役金每月打到卡里,购物用网络。买菜做饭买早点,接送孩子上下学,都是老婆白丽枝的事。
上校剑在家宅了一个月,人胖了一圈,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胖影响形象,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脑袋开始胀痛,早晨起来尤甚,像缠了一圈绷带。一量,血压升高。白丽枝让他吃药,他不吃,他说,我把肥减下去,血压自然就下去了。他决心跑步,可他不想上外头跑,就网购了一台跑步机。每天下午四点开始,他跑步一小时。一周后,血压下来了,可焦虑却并未减轻。
焦虑来源于他无所适从。上校剑设法让自己静下来,可一旦静下来,他就想念那栋高十七层的办公楼,那里曾是他工作过十年的地方。他出了门,向那片营盘走去。他家住在部队家属院,离营地并不遠,隔一条八车道的青春大街。
出门前,上校剑特地换上一条军裤,那是很多退役军人的标志,他们怀念军装,便用一条军裤,维系着他们的过去与现在。
上校剑是老兵,他懂规矩,他原本就没有打算走到警戒线,只想在警戒线外停留,只有那个位置,才能看见他奋斗十年的那间办公室,那扇窗,那是他创作的地方。
他正要在警戒线外停脚,哨兵冲上来对他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哨兵想让他离远一些。哨兵一年一换,有时半年一换,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但他认为哨兵能感觉出他是一个转业军人,当过兵的人,那气质都写在脸上,贴在笔挺的腰板上。他说,我也曾是一名军人,是这机关的一个主任,但哨兵并没有对他表现出更多的热情。
上校剑站在警戒线外,感受着从往昔日吹来的一阵凉凉的风。
一切都在改变,老婆现在对他,不像从前那么百依百顺。虽然现在全家人还是依赖他生活,但退役金与工资是两码事,没了各种补贴,家里开始捉襟见肘。现在,他开始有了一种危机感。他后悔不该让老婆辞去工作,非要跑到这个大城市来。那时候,他没想到会离开部队,她随军过来,部队给随军家属补助,她还可全心照顾家。现在,每当白丽枝自己续交医疗保险养老保险时,她就会嘟囔几句:原本有单位给交的。
儿子学校问卷调查,父亲工作这一栏,空着,他看见了儿子的失落。儿子今年初三,非常关键,一点情绪的波动,都可能波及他的中考。
楼道里的人,对他的态度也变了,开始审视他,一楼右侧居住的那位大爷问他,你不上班了吗?你成天在家干什么的呀?他说,我写作。他问写了哪些作品。他说出自己作品,是长篇小说。他摇摇头。他说出自己的中篇小说集,大爷还是摇头,说没听说过。他说出自己的一部短篇,那可是他的代表作。大爷说:不知道!他的自尊心受到打击。他写出这些作品,采访了多少人,天寒地冻,到祖国的边境线上体验生活;他写出这几部作品,付出了多大努力。这些作品,是他的光荣,在一定程度上,也实现了他的梦想。人家却说:不知道,没听说过。
上校剑反问老人:大爷,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老人说,我是舞蹈演员,军区歌舞团的。我七十三了,还在编舞,还给他们当艺术指导。上校剑说,请问你是?他说出他的名字。上校剑不跳舞,倒也听说过他。他有着辉煌的过去。他的风流韵事,与他在舞蹈界的名气一样,流传甚广。此刻,他在上校剑面前,气势咄咄逼人。上校剑急忙逃离。
上校剑感到面颊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息。自此,谁再问上校剑在家干什么,他绝不说创作。他说,在家待着呢。然后,一笑而过。
楼下那位八十四岁的马姓老太太,难缠得很。以前上校剑上班,碰不着她,自主择业后,他们第一次碰面,她问他:新搬来的?他说有一阵子了。她说,没怎么见。他说,我很少出屋。她问,就在家待着?他说,嗯。她问,待着干啥?他说,就是待着。她的眼神便有了怀疑。我工作到八十岁,老太太说,语气是自豪的。我是工程师,桥梁设计专业。上校剑问,都设计过哪座桥?她说出几座桥的名字,上校剑大惊,那些桥,虽说不如武汉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那样如雷贯耳,可也是上校剑所知道的桥梁。上校剑问,您退休了?她说,退了,但还在工作,省社科院返骋。上校剑疾步而去。她的声音在空中飘荡:这么年轻,怎么待得住?
上校剑想起遥远的过去,那时他刚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在家吃闲饭。他吃了饭,就在村子里游荡,村子里的人,在他身后,对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让他浑身发冷。他受不了村里人的手指头。他就是这么逃离乡村,走进军营的。现在,马老太太的话,把多年前那种冷的感觉传递给他。
家里楼下那片空地,两边是绿化带,中间是柏油路面。柏油路两旁,停着车辆,使路面变得狭窄。每天晚饭后,马老太在楼下走步,相伴的还有牛老太杨老太。三位老太太,来回走在这狭窄之地,便如交警一般,让他无法逃离。
与马老太太交谈的第二天傍晚,上校剑出去散步,正好撞上她们。他不想同她们打招呼,低头过去。行不多远,他听见有人说他,她们不知道他的名字,用“他”来指代。他听见马老太说,他在家待着哩。他忍不住回头望。这一回头,影响了他整晚的心情和睡眠。她们的确是在说他,像小时候乡村里的那些妇人一样,对着他指指点点。
上校剑越来越不想出门。
正是杨花纷飞时节。上校剑嗓子过敏,他戴上了口罩。这一瞬间,他发现了口罩的其他作用。它是一块挡箭牌,挡住那些投向他的怀疑的目光。有了口罩,他们认不出他,他也装作不认识他们。口罩,让他几乎处于一个独立的空间。可这种独立和自由,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月。有一天,白丽枝买菜回家,双眉紧锁,似乎还要落泪。上校剑问,怎么了?她说,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他很诧异,没有啊,我有什么问题?她说,小区里的人,都在议论,说你有病。上校剑说,我有没有病,你不知道吗?怎么能听他们胡说?白丽枝说,可他们都在说,说你成天戴着口罩。
上校剑想摘掉口罩,这时有了疫情,口罩反而摘不掉。口罩能成功地掩饰他,他却不喜欢门。他宅在家里,努力写小说。他想红起来。若有一部小说红了,那时候,他无需向邻居们告知,他们自然会知道他是谁。以前他们不知道,是他不够优秀,他相信,只要他足够优秀,他们就会知道他。他还想靠写作挣钱,把日子过得好一些,比有些夫妻都在上班的人家还要好。上校剑五更起,半夜眠,写着小说,写完后,很快发出去。那些杂志,都是他的老东家。很多编辑,他是熟悉的。他很快得到回复,那些回复的文字,像一个个黑色的冰块。他心里凉透。
你写的东西,与社会脱节。你的字里行间,像蜗牛似的,爬满编造故事的痕迹。一个编辑这么说。
二
黑夜不像黑夜,黎明黑过黑夜。他拉开窗帘,面对漆黑的黎明,内心焦虑。他不知道,为何出现焦虑,这种焦虑,为何在每天黎明如期而至,是寂静吗?没有号音的死一般的寂静?在军营大院,他每天被号音唤醒。那时候,他每天睡得多甜美,起床号,轻柔、悠扬、那么抒情。现在,没有号音,他反倒睡不踏实,很早就醒。醒来后,面对黎明,无所适从。焦虑的根源就是无所适从。
焦虑有时持续整个早晨,有时会持续一个上午,持续到午饭时分。到下午,这种焦虑程度减弱,直至消失,但也有例外,那天下午,他的焦虑一直存在。他借口去书店,走向一家大医院。他想让医生诊断一下,自己是不是“抑郁”了。他走进候诊大厅,看见轮椅上坐着的,病床上躺着的,他们皱着眉,呲着牙,看得出他们是那么痛苦,但他们眼里的光,不是绝望,是渴求。他们是那么强烈地渴望活着。上校剑心想,相比较他们,我体格这么好,我能有什么病?!就算有病,我也要用我的刚强、毅力和气魄,战胜它。
上校剑将挂号单揉成团,扔进垃圾箱,走出候诊大厅。
医院门口,人山人海。卖茶蛋的,卖煮苞米的,卖煎饼的,卖盒饭的,什么都有。日头很足地从正上方射向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是汗,上校剑想,比起他们,自己要舒服得多。
回到家,白丽枝问,书呢?上校剑说,没买,看了几本,拍了照,打算网购,网购便宜。白丽枝没再说书的事,而是说另一件事。白丽枝问上校剑,我的随军补助卡呢?上校剑的心咯噔一下,差点没蹦出来。
五六年前,上校剑让白丽枝辞职。白丽枝辞职后,领取现役军人家属无工作随军补助,那补助单独一张卡,这几年,存了有五六万。上校剑说,在呢,给你留着呢。可实际上,那钱早没了。大哥在老家盖楼房,借走了三万,这是“问君归期未有期”的事。儿时发小兴华急着用钱,借走一万。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他若不还,自己也没法开口要。剩下的钱,这儿花一点,那儿撒一点,早没了。现在白丽枝追得紧,问得急,上校剑得想办法,先借到钱,填这个空缺,把这一步应付过去再说。
上校剑茫然四顾,偌大的沈城,他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借钱的朋友,这让他有一种做人的挫败感。他不甘心,他努力回想,想到了“空调哥”,一位制冷公司的老板。他是上校剑的文友,认识他两年了。第一次见面,就一见如故。他们是在一次笔会上认识的。空调哥写小说和格律诗。三天的笔会,上校剑与他形影不离。那次笔会,上校剑和他分到同一房间,也算是有缘吧。空调哥说他喜欢上校剑的小说,达到迷恋的程度。上校劍需要他这样一个骨灰级的粉丝,珠联璧合。第一次见面至今,两年时间,他们从未断过联系。
一天晚上,几杯啤酒下肚,空调哥拍着胸脯对上校剑说,哥喜欢你,哥崇拜你。哥小说写不过你。哥没别的本事,就有几个臭钱。亿万富翁咱算不上,一两千万还是有的。赶明儿,有过不去的坎,你找哥。
“空调哥”真名卢森宝,上校剑习惯叫他空调哥。他不喝酒,上校剑就给他买了两盒糕点,还有一盒好茶。在他的办公室里,上校剑说他现在有困难,需要借六万块钱,度过这个坎。空调哥的脸僵了一下,接着转移话题,问上校剑最近写什么。上校剑没接他的话,继续说着自己的意愿。上校剑说,哥,能否借我六万块钱?空调哥说,六万块钱倒是不多,不过,我得跟你嫂子商量一下。上校剑说,你没私房钱?这么大买卖,这点钱还用跟嫂子说?空调哥说,夫妻之间要相互信任、尊重。我从不藏私房钱的。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晚上给你回话。
空调哥的老婆,上校剑见过,挺敞亮的一个人。上校剑觉得这事就成了。上校剑高兴地回到家,他觉得浑身轻松。
晚上八点多,空调哥发来一条微信,他连电话都没打。他说,兄弟,对不住了,借钱的事,你嫂子有想法。
上校剑回复说,好的,没关系。他回复得很轻松,却只觉得一座山压了下来。他原本想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看来,这个坎,怕是过不去。
空调哥再也没来电话,微信也不互动。那六万块钱,就这么压在上校剑心里,上校剑对白丽枝说,那钱留着呢,留着孩子上大学用。他想,离孩子上学,还有三年时间,这三年,自己一定能挣到六万块钱。
白丽枝没再问她随军补助的事。很多时候,只要说到孩子,白丽枝常常不再吱声,或是欣然应允。孩子是上校剑的一个挡箭牌。
小说写不下去,上校剑百无聊赖,他也曾想过出去找工作。那天,在去找工作的路上,他碰见刘浪,他是机关的会计,正团职,也自主了。上校剑问,你不是在百联超市上班么?仓库总管,月收入过万。刘浪说,干过几天,不干了。上校剑问其原因,刘浪说,给钱多,活自然就多,累,地方上人际关系太复杂,我这突然冒出的总管天天受那些人的气,不好适应。上校剑说,我正想出去找工作呢。刘浪说,你们这些文人,更受不了这些。上校剑说,那创业呢?刘浪说,创业那么容易?林向北你知道吧?上校剑说,熟悉,报社的。刘浪说,他投资什么币,把一点养老钱都投进去了。现在,老婆正跟他闹情绪。刘浪感慨地说,尚老师啊。上校剑打断他说,你别叫我老师,我啥也不是。刘浪说,我叫你哥,哥呀,投资要谨慎,打工求舒心。我算是想开了,就别折腾了,好好养老吧。少些愁苦,多些开心。这钱是富不了,但也够我们吃喝,蛮好。上校剑同他开了个玩笑,说,那你就没钱“浪”了。刘浪苦笑道,浪啥呀,回家待着吧。青春已逝,经不起折腾。
上校剑本来就拿不定主意,经他这么一说,调头就回家了。上校剑再次宅在家里,看书,写小说,写不下去时,就玩手机。白丽枝嫌他没出去找工作,他说,你就当我在上班好了,我如果不自主择业,去地方政府上班,也就拿这些工资。白丽枝说,你多少再出去挣点,别老在家待着。上校剑说,你就让我去在家待着吧。我慢慢写,也许有一天,能挣到钱。再说,我还可以帮忙接送孩子。家里打扫卫生的事,也可交给我。
决定长期宅下去之后,上校剑再次戴上口罩。白丽枝问,咋又戴上了?上校剑说,省得与那些老太太费口舌。白丽枝说,你过你的日子,怎么就怕起她们来?上校剑说,不是怕,是烦。白丽枝说,你这不是掩耳盗铃吗?你戴上口罩,他们也认得你,反而会说你脑子有病。上校剑说,你告诉她们,就说我哮喘,严重的哮喘。白丽枝说,没病为什么要说有病?多不吉利。上校剑说,我示弱。有时候,示弱就是对自己的保护,就像乌龟把头缩到硬硬的壳里。
你就是个缩头乌龟。白丽枝说。
我不是缩头乌龟,我是鸵鸟。上校剑说。
上校剑成为“驼鸟”后,心态慢慢地趋于平稳。他不像以前那么焦虑。他越来越理解鸵鸟。它遇到危险,把头隐藏起来,并非无用之举,至少不必直面迎面而来的危险,减少内心的恐惧,保护自己的心脏少受折磨。他打开电脑,他对自己说,写吧,即便不能发表,也可以充实自己,焦虑时间一长,人会崩溃。我不让自己崩溃,绝不!
三
那天晚饭后,上校剑出去散步,也是散心。从青春公园回来时,天已黑,路灯使青春大街看上去很美。霓虹灯光映在树上,树便有了绿色的叶子,以及各种颜色的花朵,有着春天的美丽,但北方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
上校剑举起手机拍路旁的美景时,一个男人的背影引起他注意。他站在树墙里,对着夜色便溺。他还算文明,背对着路人。他的尿液很足,像水龙头在喷洒,泚向一台落地变压器。他这个动作很危险,万一漏电,那可是高压。那灰白色变压器上,有红色的警示标志,蓝色的字:谨防漏电。
他抖动着身子,转过身来。发现上校剑看着他,面有不悦,似乎还有一丝鄙夷。他视上校剑为偷窥者。上校剑说,大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没偷看,也没偷拍,我没那爱好,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很危险。
他说,撒泡尿的事,危险啥,谁愿看谁看!上校剑说,你看,那是变压箱,平时都提醒小心漏电,你这一泡尿,就更要小心。尿液里有酸性物质,会增加导电性能。
那人表情松弛下来,他的态度使上校剑更加真诚,竟批评起他来。上校剑说,你平时就这么没安全意识?他说,有的,只是今天喝多了酒,迷迷糊糊的,又是啤酒,总想尿。
这人说,兄弟,你是个好人。兄弟,你贵姓?上校剑说,我姓尚,名骁剑,网名上校剑。上校剑问,你呢,大哥叫什么?他说,我姓刘,叫刘伯温。
上校剑笑了。他说,你不信?我真叫刘伯温,元末明初那个刘伯温,是个文学家、军事家、政治家。上校剑说,你看你,不像个文人,还随地便溺。
上校剑觉得他没报自己的真实姓名。他理解他,现在的人,戒备心强。他不再纠缠于名字,两人往前走。刘伯温问上校剑,你每天都去青春公园散步。上校剑说,每天。刘伯温说,要不这样,明晚六点,咱们就在这个十字路口聚,不见不散,然后我们一起去散步。上校剑说好。刘伯温伸出手来,与上校劍握在一起。他说,人都很孤独,需要朋友。他的这句话,差点让上校剑落泪,仿佛自己于孤寂中苦苦寻觅,终于找到了知音。
第二天晚饭后,他们在十字路口相约,往青春公园走。一路上他们说着话。上校剑问刘伯温,你真叫刘伯温。他说,名字还用撒谎吗?他说着,就要掏身份证给上校剑看。上校剑说,不用,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好,智慧。刘伯温说,我爹给我起名刘博闻,博闻强记的意思,不知我那哪朝哪代的哪位老师,给我写错了,成了刘伯温。错了就错了,刘伯温是名人,利于我的威名远扬,挺好的。刘伯温笑道。他是个乐观的人。就这样,他们就熟了,每天微信相约,在青春大街地铁口会合,去青春公园走散步,途中,上校剑诉说自己的委屈,刘伯温安静地倾听。
有一天,他们在酒后散步。酒后的刘伯温,动作有些放荡,言语也猖狂,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吹牛。他说,我在兄弟面前吹个牛啊,兄弟莫笑话。我吧,没多大的本事,沈城三处房产,丹东东汤镇温泉城一处,乡下一农家院,没了。存款不多,百儿八十个拿得出,别的没有。兄弟,你用钱吱声,二十个以下,我都不用跟你嫂子说,私下就搞定。
他的话令酒后的上校剑热血奔涌,但随后,“空调哥”的话警醒了他:哥没别的本事,就有两个臭钱,你用钱,尽管吱声。可真吱声时,“空调哥”把事情支到他老婆那儿,一句“你嫂子有想法”,把口子堵死。看似那么深的兄弟感情,一句话抹平了。
“空调哥”的话让上校剑周身起一阵冷风,他按下向刘伯温借钱的念头。他知道,一旦涉及到钱,恐怕朋友都做不成。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他依赖刘伯温,他需要诉说,而刘伯温,就是那个耐心的倾听者。
那天黎明,上校剑醒来,五点一刻钟,跟平时上班的时候一样,像定了闹钟一样准时。而对黎明,上校剑焦虑,无所适从,他想,那就去散步吧。走到青春大街上,他想起刘伯温。他想,刘伯温起来了吗?他早晨干什么呢?不如约他出来散步吧,散心,也锻炼身体。他就打了个电话,刘伯温说,好呀,你等我,我这就去。
两人清晨散步,比晚上更有精神头。清晨空气新鲜,人少,心情也好。自那以后,他们每天一次散步,改为两次。早饭前,晚饭后,反正是两个不用上班的人。刘伯温面临退休,现在已退居二线,基本不用上班,单位有会,才通知他去一下。
每次都是上校剑打电话震刘伯温一下,他不接,下楼,在十字路口相见,然后去青春公园。这样持续了近一个月,有一天,他打电话震刘伯温,刘伯温却接了。刘伯温说,兄弟啊,你嫂子不让我一早陪你散步。上校剑问为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你嫂子说我和她处对象那阵都没这股劲儿陪她散步,大清早的,也太热乎了。东北人爱开玩笑,上校剑以为他是幽默,说,那就让嫂子也来吧,多浪漫。他说,你嫂子说,她才不当电灯泡呢。她不认为是浪漫,她说咱俩“有事”。上校剑没听懂,不知“有事”是何意。刘伯温换了个说法:她说我们不正常。
上校剑似乎明白了。
上校剑放下电话,血压飙升。如果刘伯温的爱人真这么说,那她的想象力实在丰富,她应该去当个小说家。上校剑就是喜欢男人,也不会喜欢刘伯温这样的。他与帅字不沾边,他三角眼,高颧骨,一笑,眼睛没了,紫色的牙龈露出来。上校剑与他交往,完全是因他善良、真诚。上校剑需要他,精神上需要。除此之外,上校剑对他没有别的感觉,在上校剑心里,他就是一个大哥。
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上校剑不好意思去向刘嫂解释,一切顺其自然,像从前一样,只在晚饭后约他散步便是了。
上校剑没想到,他与刘伯温以前那么简单自然的散步,突然变得尴尬拘谨。自从刘伯温的老婆说上校剑与他“有事”后,他们再一起散步时,就好像真的有什么事。似乎周围人看上他们的目光,也充满怀疑。上校剑不自在了,看得出,刘伯温也不自在,他脸上挂着挤出来的笑,那笑除了尴尬,没有别的含义。那笑容僵硬,像一张打了玻尿酸的脸。
他们不再一起散步。上校剑一度那么依赖他,几乎把他当成自己的心理医生,现在,这个心理医生没了。
四
上校剑稀里糊涂,被拽进一个名为“艺海撷英”的微信群。拽他的那个人,他并不熟悉,那人在什么场合加上自己的微信,上校剑记不起来。他迅速“爬楼梯”,发现群里都是所谓的艺术家,弹琴的、画画的、唱歌的,都不是专业的,是自娱自乐的那种。上校剑不是艺术家,他只是一个写作者,在部队是三级作家。上校剑正想退群,但一条信息留住了他,那人微信名为“青春已逝”,头像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当然,留住他的,并不是这个头像,是她发布的一条信息。她说,她寻一位能写作的人,并介绍了一下她自己,她说她是一位三十六岁的女人,她的人生很痛苦,经历坎坷。她想找人把她的经历写成文章,最好写成一本书。有偿服务,有意者私信。
上校剑加了她的微信,她通过了,很快,对话框里,小段小段的文字,不断地跳出来:哥。她喊他。东北女人就这样,见面就叫哥,翻脸就骂人。这还没见面呢,但愿她不是翻脸就骂人的那种。
我离婚了,她说,我向你说说我与我前夫的故事吧。
上校剑说,你不是找人写你的故事吗?写什么?以什么方式写?多少字?报酬多少?上校剑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說,哥啊,你先看看我的故事值得写不,然后再谈价。
上校剑说,好吧,你说。
她说了很久,上校剑知道了她这十年里被前夫哄骗,被家暴,被逼还债的经历。
上校剑很想打断她的话。他觉得她的故事平淡无奇,特别没劲。这样的故事,现实生活中并不少。他说,我想出去办点事,我们下次再聊。那边说,哥,你烦我了吗?你不会是瞧不起我吧?我很快就讲完了。上校剑说,很快讲完了?这事也不值得写呀。她说,值不值得,你先听我讲完。再耽误你一点时间啊哥。
她叫哥叫得那么亲热,在微信里,第一次有人这么推心置腹地跟他谈话,上校剑不好离开,他说,好吧,你讲。
“青春已逝”说,有一次,他和同学喝酒去了,半夜未归,我打了很多电话,他都不接,第二天凌晨才回,我特别生气,跟他吵起来。他本来已经躺在床上了,看我跟他吵,于是起来薅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撞,我昏迷了。我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检查结果,我颅底骨折,脑积液,耳漏。医生看我年轻,建议保守治疗,我住了二十多天院,他衣不解带地照顾,跟我道歉。医生问我需要报警吗?我怕被父母知道,我流着泪说,不用。我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二十多天,我不能下床,大脑没有分辨力,他给啥我吃啥,给多少我吃多少。出院时,我体重增加二十斤。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吓坏了,不相信那是我,那应该是生活在地狱里的另一个人。剑老师,我太痛苦了。我想到了自杀,但我不忍心,因为我舍不下孩子。我想养养身体,减肥,再回单位做事,挣钱。他对我百般体贴,万般照顾,在他花言巧语哄骗下,我们和好如初,生活似乎由地狱回归天堂。剑老师,我提供素材给您,您去自由创作和发表,作品的版权归您所有,辛苦你了剑老师,要多少钱你说。
上校剑说,这样的人,你为何还要跟他过。上校剑结识过这样的男人,他无论怎么忏悔,那只是他的言说,是表演,本性是改不了的。“青春已逝”又说了很多,上校剑听得有些乱,似乎不符合逻辑。上校剑说,你不是在跟我编故事吧?你同我说这些,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她说,我说过呀,我想让你给我写文章。哥呀,你写吧,把我的故事写下来,你要多少钱?上校剑说,你都这样了,怎么付钱?“青春已逝”说,这个你不用管,我会有办法的。你说吧大哥,你说你要多少钱?
上校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你的故事写下来?这故事并不新鲜,也不曲折,写下来,没有意义。“青春已逝”说,怎么不新鲜,怎么不曲折,怎么没有意义?我闺蜜说,太可怕了,不可思议,现实中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
哥啊,她说,那时候,我天天哭,让眼泪流出来,我才轻松些。结果,我经常吓到自己。哥啊,我也不知道我的故事有没有价值,我就是觉得我的前半生太坎坷。朋友都说我的经历就是一部电影。剑老师,她说。她一会儿叫他哥,一会儿叫他剑老师。她绪不稳,心很乱。她说,哥啊,想想挺冒昧。中间还有很多事情,我无力在微信里写,也无力说,想起来都是噩梦。你若方便,我们见个面吧。
上校剑不想见,他怕这是个陷阱。他说,现在疫情还未彻底过去。她说,我们在室外,我们戴口罩。
五
上校剑最终决定去见“青春已逝”,是因为她的一段语音。她的语音夹杂着抽泣。她说,哥,我不想说他了,我想起来都累,你可能听着都累了。她说,还有很多事,我不方便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哥,我死的心都有……
上校剑一声叹息,他有些胆怯,但他分明感受到了对方的求助。他抬头,望着墙上那张照片,那是他参加抗洪抢险时,摄影记者抢拍的,那是他最为满意的一张照片:他站在他嫩江大坝上,面对滔滔洪水,他那么阳刚,那么英武,目光坚毅,意志坚定。难道我变了吗?脱去军装后的我,就不是从前的我?不,不!答案是肯定的,他说,我还是我,那个正直的、浑身充满力量的军人。那股来自心灵深处的力量,向善、向爱、向着阳光。
上校剑决定去见她。
她说,剑老师,你要是觉得我这段经历不错,就把我的事写成小说,拿去发表行吗?写成剧本都行。剑老师,你需要多少费用。
她再次说到费用。上校剑说,我考虑考虑。
剑老师,如果你写了,一定要用真实姓名,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为人,防止别的女人上他的当,让女人见到他就躲开。上校剑说,再说吧。其实,上校剑根本就没打算给她写。上校剑虽然宅在家,不似每天奔波上班的人对社会有那么深刻的体验,但大千世界上,各种怪事,他还是知道的。她的故事,没有引发他创作的冲动。但她说到不想活,他就不能生硬地拒绝她,他想拖着她,然后见她。他说,我写,我尽量用谐音,同姓同名不同字。
嗯嗯,谢谢剑老师。她说。
六
上校剑对白丽枝说,北京来了个朋友,他晚上请他吃饭,也许回来,如果太晚,就不回来住,与朋友住宾馆,聊文学。白丽枝说,行。妻子知道上校剑自主择业以来,孤独、封闭,没人请他吃饭,他也很少请别人。能有这样散心的机会,她很高兴。她希望他快点从那种焦虑中走出来。
“青春已逝”选的见面地点是青春公园,这让上校剑很惊奇。想起和刘伯温的散步时光,他们经常在人工河边坐一坐,聊一聊,这释放了他心中的焦虑。这是一条忧伤的河,尽管焦虑被他留在这里,但新的焦虑,并未被河水带走。新的焦虑,总像额上渐起的皱纹,和鬓角少许白发一样,在第二天黎明,再次黏上的他。上校剑没想到,“青春已逝”也喜欢青春公园。她也是来排遣焦虑的吗?
人工河穿公园而过,河水昼夜流淌,使得青春公园充满活力,不像有些公园,老气横秋,完全是老年人的天下。青春公园是青春的、浪漫的。夜里,没人跳广场舞,那片广场上,跳的是街舞、曳步舞。可能是这两种舞的伴奏音乐太狂野,青春公园散步的老者少。一对对年轻人,骑着共享单车,在青春公园转着圈,或者弃了车,躺在人工河边的草坪上。那情景,真令上校剑这样的中年男人羡慕。他见到他们,就感到自己的青春消逝得那么彻底,连尾巴都见不着。
那天见面的情形很像一个梦境。他们坐在那里,戴着口罩。七点时,天还很亮。她高鼻梁,那双眼很漂亮。即便戴着口罩,上校剑也能看出,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不过,正如她微信名“青春已逝”,她的确不年轻了,两道鱼尾紋,从眼角向发际延伸过去。
她向他说着她的经历,数句话之后,她就泪痕满面。上校剑知道,她并非真的要人写她,她也没钱让他写她,她其实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就像之前他找刘伯温一样。他说,说吧,我耐心听,如果你需要倾诉。她说,哥,你说得对,我是想找个人倾诉。
为什么是我?上校剑问?
她说,你是作家,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也许是吧,上校剑尴尬一笑说,可那是指别的作家,我不是。
我找你,还有一个原因,你头像上是一张穿着军装的照片。你是军人,军人,总是有情怀、有担当的,你们在关键时刻,会见义勇为,对吗?
上校剑问,你需要我见义勇为?
她说,是的,有人要杀我。
谁?上校剑问,你前夫?
不是,她说,是我自己。
你要杀死你自己?上校剑从她身旁站起来,声音骤然高涨?!
“青春已逝”说,不是我要杀死我自己,是我害怕我杀死我自己。每次到这人工河边,凝望着这些随波飘动的水草,这游动的鱼,我就想往下跳,想到水里变成一条鱼,与水草相伴。
上校剑陷入沉默。杀死自己!以前,凡听说人自杀,他就想不通,好好地活着,为什么要死?上校剑只觉一股阴冷钻入他的脊背。他颤声道,你想自杀,然后,你就找我?让我拯救你,保护你?
“青春已逝”点头说是。
他们正坐在青春公园一只长条凳上,木凳坚硬,微凉。时间还早,天还未完全黑下来,路灯亮了。他们面对穿公园而过的人工河。灯光打在河面,河水缓缓流淌,水面波光粼粼。夜就要来了。昼与夜交替之时,大地朦胧。
“青春已逝”穿着裙子。对于北方的天气,尤其是夜晚,裙子对于她,有点早,但她就是穿着裙子。他回想起雨后的落叶松林,那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气息,与她身上无异。这气息吸引着他。许久以来,除了爱人,上校剑没这么单独地同女人坐在一起。这种感觉让他愉悦。他感到自己像一个雄性的麋鹿,嗅着雌性麋鹿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上校剑悄悄往外侧移了移,让自己不至于贴她那么近。她不说话,那气息更加浓烈。说实话,她很漂亮,也很年轻,至少比白丽枝年轻。上校剑感觉到内心那份不易觉察的波动,像一块细小的石头在心湖制造了一波涟漪。他知道,那涟漪会荡漾开来,水波会越来越大。
上校剑想到离开,但他担心她跳进人工河,杀死她自己。好好活着,我们只是青春已逝,换句话说,我们逝去的只是青春。上校剑安慰她。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夸张地动了一下。他为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感到震惊,这句话在安慰她的同时,也感动了他自己。他不知道,这瞬间的灵感来自哪里,他内心的那份善良?还是她身上的气息?
上校剑说,放过自己。“青春已逝”说,是啊,我也想放过自己。只是,我怕我到时候控制不了我自己,尤其是黎明。每个黎明,都是伴着焦虑而来。
原来他与她有着这么惊人相似,她像他一样,有着黎明焦虑症。
他听见她的抽泣,她的抽泣让他心生爱怜。他突然觉得,他体内分裂出另一个他来,是过去的他,青春的他。青春的他,正在与现在他的握手告别,渐行渐远,但就在青春的他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他猛地转身,奔突回来,与现在的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两双手相握相拥……
七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地点依然是青春公园。穿公园而过的人工河,静静地流淌。月光下,河水波光粼粼。河畔的灯光,增添着人工河的神秘。她坐在他身旁。
月落星稀,朦胧的光,落在树木上,落在人工河岸边。世间万物都是静止的,都是它们想要的样子,除了河水。河水也像凝滞不动。上校剑望着河水,人工河,这条忧伤的河流。六百年前,曾经有多少人因为修这条河,累死、饿死、伤亡而死。再后来,偶尔有人跳入河水,杀死了自己,他们是忧伤而死。河风吹送,上校剑感受着这条河的忧伤。
他折磨我,我都快被他折磨死了。她说。他问她,你为何不报警?她说,这是家暴,是自家的事。报警了又怎样?他是我的男人,把他抓去,我就没男人了。何况他还会出来。上校剑明白了她内心所想,他若被抓,出来后,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她摆脱不了他。
他毁了我一生,她说,我恨不得杀了他,但我不忍心,我也怕,我不敢杀人,所以我只能杀死我自己。她说,我惧怕黎明,几乎每个黎明,我因为害怕,都有一种想杀死自己的愿望。但是,挺过黎明,这一天就安全了,但第二个黎明,恐惧会再次袭击我,这种强烈的想杀死自己的愿望,会再次出现。她伸出手来。她说,哥,你看,我这手腕上,已经有三道印,我割过三次腕。
树上的灯,草丛里探出的灯,都有些暗。她说,哥,你看不清吧,能摸得到。她伸出右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往她的左手送。他的手指,在她的指导下,在她手腕上的皮肤上移动,顺着那光滑的皮肤,那种美好的感觉断了,他的游走遇到了障碍,的确,有三道疤痕。三道疤痕,像三把刀的刀刃,刺痛了他。他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你看全世界,那么多人死于疫情,他们是那么渴望活着。
她说,哥,黎明,黎明是我过不去的一道坎。好多次,他都是在黎明时分这么虐待我,折磨我。
手上的伤,是我自己制造的,这身上的伤,却都是他留下的。她说着,将衣领往外往下拽了,企图让他看。他制止了她。灯光朦胧,他看不清,也不想看。上校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苦命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个麻烦的人。此地不可久留,他起身。她说,大哥,你不陪我坐一会儿?上校剑说,我该回家了。她“啊”了一声。不用看她脸色,仅声音,就听出她的失落。
暗夜里传来她低声抽泣的声音。
上校剑停住脚。人工河真美。他清楚,它在展示美丽的同时,也能吞噬美丽。
哥,她说,我被他毁了。她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她说,你看吧,他是怎样对我的。她说着,点开一个视频。那是一个变态的男人,他用身体撞击着她,用手在她身后撕扯她的头发,拍打着她的后背。上校剑见过这样的镜头,这好像是最近本地社会新闻正在持续关注的那个家暴事件,但上校剑并没有把她和这个新闻关联起来。尽管视频在某些地方打上了马赛克,但他还是能看出是她。
上校剑突然觉得青春的热血回溯,在他体内奔涌。他对她说,不,不,你没有被他毁掉,你还有未来。
好好活着吧,上校剑对她说。
他觉得自己正在完成对她的救赎。他说,从头再来。她说,我也想,只是,我无法从头再来,我的青春已逝。她有着一对漂亮的眼睛,但那目光,却像一盏行将熄灭的灯。
他望着眼前的人工河,那条悲伤的河。河水流淌,他听见遥远的过去的声音。上校剑问她,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来。她说,这里人多,水干净。如是我跳下去,死了,不至于太脏。万一我跳下去,后悔了,喊一声救命,就还有生的机会。
黑暗里,她絮絮叨叨,说着她的过去,上校剑没有阻拦她,他希望她把她的过去都说出来,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倒进这河水里,让河水一起带走。这是一条忧伤的河,他相信,它必定能带走她的忧伤。
她说了很多,虽然很多是重复着她在微信里对他说的话,但他能感觉到,她说出来,她心里舒畅了很多。夜色微暗,灯光朦胧,他看不太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能听出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松。
他们谈了三个多钟头。
她说到她的儿子。她说,最痛苦的,是他们不让我看儿子,儿子与我越来越冷淡。
儿子与我越来越冷淡。上校剑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如果她最终杀死了自己,儿子对她的态度,将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几年,上校剑避着老婆,攒了些钱,那是他的稿费,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不说字字如血,到也是汗水凝聚而成,他平时不动,就连白丽枝问她随军补助,他都没说。他说,你不用这么难过,我给你五千块钱吧,这样,你就可以去看你的儿子。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你得打官司,通过法律手段,保护自己的权益。一个亲生母亲,怎么就不能看自己的儿子?
他说着,通过微信给他转了五千块。上校剑不是一个大气的人,但她这样的人,他不帮,他于心不忍。
她并不去点那个转账,她说,我不能要你的钱。我打算给钱给你呢。我想让你写我的故事。
上校剑不接她的话,他说,过去的事不想。往前看吧,我们都向前看。她大胆地靠過来,依偎着他,他小心地,以不伤害的轻微,移开自己,不让她离自己那么近。
一个人的改变,真的有那么快吗?他看见她死鱼般的眼睛,慢慢地恢复了活力,眼皮开始散发出忧伤的微光。
一阵风,天有些凉。上校剑站起身,他怕白丽枝发现他们在一起。她一旦发现,就麻烦了。尽管他与她的交往是高尚的、纯洁的,可是,怎么说得清呢?
回家吧,我送你。他说。她说,行,谢谢哥。她说,我本不想回那个家,害怕那个家。那个家里有他留下的影子,有魔鬼。夜里还好一些,我惧怕黎明,每到黎明,他的样子就会来折磨我。
其实黎明并没什么可怕的,黎明是美丽的。他说,直面它,看着它一点点地,由黑暗变得光明。他说,你看这样行不?你只要黎明醒来,你就给我发个笑脸,我就回你,与你聊天。或者,我们跑步到这里来,坐在这里,一起看黎明。
她说,好啊。她又说,不如今天我们在这里坐一夜,明早我们一起看黎明。上校剑说,可是,白丽枝会找我。她问,白丽枝是谁?他说,我爱人。见她低头不语,他说,好吧,我给她打个电话。
他示意她莫吱声。他将电话打过去,他说,散步完了,正往家走,临时来了个文友,京城来的,让去喝点酒,如果太晚,我就不回去打扰你和孩子,我就与他住在宾馆,正好,我们聊文学。白丽枝说行。她挂了电话。“青春已逝”问他,这么简单?他说,是的,我老婆头脑简单。
他们在公园里坐了整整一夜。他们一点点见证着黑夜流逝,见证着黎明,见证着这条悲伤的人工河怎样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美丽起来。
他们看见了光,那是黎明的光,那是生命的光,那是他要她活下去的光。
她说,对不起,剑老师,我的经历我不想写了。有些事,能忘记就忘记,不能忘记,就埋在心里。
上校剑说,你这么想就对了。
东边露出了鱼肚一样的白。
他们起身,准备往家走。他回头,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是白丽枝。她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离他们十来步。她脸上淌着泪。她说,我找了你一晚上。他的心擂鼓似的。上校剑不知道她是何时站在他们身后的。她是被他的气的,还是听着他身边这个女人的故事,被感动得落泪,抑或她仅仅是着急,急得落下泪来,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他脑子急速转动,想找一条向白丽枝解释的理由,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没有找到恰当的语句。
晨风带着凉意。晨风里飘荡着忧伤。上校剑不敢面对白丽枝。他转过身,像鸵鸟一样,将头低下来。他凝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忧伤漫过河面,隐隐约约地灵动,似流非流。河面的雾气升腾,他被包裹在一片虚无之中。许久,等他抬起头来时,玫瑰色的霞光洒下来,照耀着人工河,也照耀着两个女人。他看到了令他惊奇的一幕:两个女人抱在一起,耸动着肩膀,放声痛哭。上校剑感到心中那块疑团,像天空那朵云,随风飘散开来,变得轻薄而透明。
走吧,上校剑说,我们去吃早点。青春大街热闹路有一家粥铺,二十四小时营业,那里的点心和皮蛋素肉粥相当不错。上校剑决定在那里正式介绍她们认识,让“青春已逝”与白丽枝成为朋友。女人的事,还是让女人来解决,白丽枝或许能帮她,至少可以开导她。白丽枝可能也需要“青春已逝”。她是随军过来的,在沈城没有朋友,或许她们能成为新的闺蜜。至于自己,上校剑想好了,他将近期启程,奔赴北京。北京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板,也是一名退役军人,与上剑校有过交集,他邀请上校剑到他公司工作。你来吧,挣钱是一方面,关键是你得走出来。那个老板说。上校剑一直没答应,现在,他不再犹豫。那个老板说得对,自己应该走出去,就像走出这已然逝去的黎明。
在公园出口,上校剑闻到一股香味,幽暗而强烈。槐花开了。
(責任编辑:李娟)
曾剑湖北红安人。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联办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研究生、文学硕士。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及第二十八届高研班。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山河望》,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军内外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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