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截至目前的人生有那么一丁点儿传奇性,那还得回溯到一九八七年八月,我才一岁多点,却在生命的刚开始遭遇了一场大洪水——当然,这一切都来自我母亲的讲述。根据她的说法,当时我们住在故乡的大湖之滨,有一天,这座城市降下了一场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大暴雨,雨水迅速盛满湖区然后倒灌至整条街巷,让人措手不及。很快,街上便徜徉着来自湖水深处的鱼虾龟蟹,引来很多人观望,捕捞。至于我——一个小婴儿,先是被放在一个洗澡盆里,然后又和盆一起被挪到八仙桌上,等湖水冲破房门攀升到人胸口的位置,我已经被解放军叔叔抱在怀里去往更安全的地方。
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我差点儿在一个城市殒命暴雨,继而被人民子弟兵挽救了生命。许多年后,我们早就搬家远离了湖边,当年那片低矮的平房也成为风景区的一部分,一切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徘徊在湖边,所见皆是风景,以至于我常常怀疑,旧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的确是真的。只不过,街巷早已消失,人离开或者死去,往事随之捉摸不定。但不可否认,我确实在一个凛冽的北方城市度过了相当长被水包裹的日子,周围飘荡着深绿色的水草,不知名的大鱼,还有文人墨客留下的词句。很难说,从水里捞起的一盆蝌蚪和杜甫随手写下的诗比起来,哪个更重要——记忆里的人和事,有自己的标记,自己的排序,当一个人开始充满眷恋地回忆、向往,便不自觉地进入了某种修辞。
和我不太一样,对于我的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来说,大湖是真正的确凿的故乡。他们小时候在湖区度过一年四季:夏日炎炎,密不透水的衣服吹满气就成了救生衣,穿在身上可以在湖里畅游;深冬冰冻三尺,坐上小木车从湖的北岸滑到南岸,经常有小孩儿一个不小心翻倒在冰面上。自然,住在湖边并非万事如意,除了旖旎风光还有大水、蚊虫、湿热、寒冷……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二三十年,然后离开。父辈们正在渐渐老去,难得凑在一起,总会聊起那条街上的人和事,年轻人的桃色故事,张家和李家为了一点空间大打出手,基因突变的小孩儿喜欢捉弄别人……这里面也有我,站在无花果树底下朗声念着《参考消息》——我的姥爷离不开这份报纸,就算眼神儿不好也得听人念出来,可那会儿我才刚上一年级,很多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拉倒,把一堆外国人名念得稀里哗啦、支离破碎,以至于他时不时喊我停下,仔细问刚才念的到底是谁。
再后来,大部分人只剩下一星半点的消息。时日渐远,越来越多的名字就只留存在记忆里,直到烟消云散——还有很多人凭空消失了,如果没有人记得,基本上可以等于不存在。
我写《南湖街》大概就因为这些,湖水淹没了街巷,湮没了历史。现在如果你想了解这条街,就只能去档案馆翻看资料,那些文字和图片会告诉你这条街的沿革和曾经有点儿名气的人物。然而,还有更多人在这里从生到死过完一辈子,没什么了不起的事迹,也没有一定要留下的痕迹——可能也荡气回肠得很,比如后院的那小谁谁气不过跟不发工资的工头打了一场狠架,再比如我的胸怀天下的姥爷临终前最惦念的是没能看到国家统一。
不得不承认,那条街巷的人和事给我涂抹下了浓重的精神底色,你会发现,走得再远也会在某个瞬间想起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它们指引着人往前走,而且老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你可得知道啊,当年真的存在过那样一条街。有次和人聊起来,一个朋友问我是不是有鲁迅《故乡》里的意思,我想想,觉得不是。我这人其实没什么明确的故乡感,那段经历只意味着底色或者来路,并不关故乡什么事。
这得归因于时代——一个迁徙的时代。我和很多差不多年纪的人,基本上在十六岁以后就开始迁徙,去一个地方读书,再到另外一个地方成家立业,保不齐哪天又到哪儿去了。半个世纪以前,很难想象今天的人会像原子一样自由离散,来路不明,归途模糊。时空的感官体验发生了颠覆性变化,世界很大,时间很快,作为个体的人渺小且谦卑。伟大的普希金不是写过: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它会死去,/像大海拍击海堤,/发出的忧郁的汩汩涛声,/像密林中幽幽的夜声。//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留下暗淡的印痕,/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
一切都可以归因于迅疾的城市化进程,这速度快到什么地步?
有一年去西北旅行,车行戈壁,一座崭新的城市出现在想象的荒芜里,中心区、居民区、工厂区、城市绿岛有序分列,一切依照清晰的规划设计建造而成。夜晚,廣场上跳舞的队伍和玩滑板车的孩子不比其他任何地方少,穿工作服的工人来回作业,以保证每平方米土地上的沙砾不超过一个微小的数字。我当时想,如果把这一过程看成一座巨大的博物馆,站在想象的中心望向四野,人难免陷入混沌。我们很难把各个历史分期的特征清晰地归纳总结出来,谁能用简单的词语来描述,抑或精确地概括出经济、政治、文化特征?至于更形而上的层面,恐怕就更加难以言说和通过藏品来佐证了。
博物馆的藏品应该有很多种,比如,一段似是而非的回忆,还有某些关头的对话、残片。毕竟,对很多人而言,这些总能撩拨起他们心里残存着的真切的渴望。我想为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们记下些关于来路的琐事,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当他们和我们都不在时,还记得曾经有这样的经历:我轻松愉快走上大路,/我健康自由,/世界在我面前,/长长褐色的大路在我面前,/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责任编辑:陈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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